蔣濘陽
錢理群先生把陳日亮老師的“文心”概括為三句話:“文從心出,心在文中,循文會心。”所謂“文從心出”,就是在語文教學中,不能將文作為語言知識或文學、文化知識的例證,而不觸及文(語言文字、表達形式)中的心(思想、思維、情感);所謂“心在文中”,就是不能脫離文而抽出思想、理念而大談之,這樣的借題發(fā)揮,不僅脫離了課文之文,也脫離了作者的心;所謂“循文會心”,就是要緊緊抓住“課文的語言文字、表現(xiàn)形式”這個中心,引導學生領會文面之義入手,感悟文后之意。
在《孔雀東南飛》中對劉兄的形象刻畫著墨不多,一是借劉蘭芝之口側面介紹其兄“性行暴如雷”,一是通過劉兄質問劉蘭芝的個性化語言直接呈現(xiàn)其性情。寥寥數(shù)筆,劉兄形象躍然紙上,被諸多詩評家和語文老師認為是尖酸刻薄、自私冷酷、貪財慕勢之人,是封建家長制和封建禮教摧殘青年的幫兇。可如果“循文會心”緊緊抓住課文中的相關語言對劉兄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他的內心思想進行再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他所做的都是符合人情人性的,是從古自今絕大多數(shù)家長應有的正常反應。
孫紹振先生也說,中學語文教學的作品解讀“在方法上,習慣于從表面到表面的滑行,在作品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中團團轉,缺乏提示矛盾進入分析層次的自覺,這從根本上背離了分析的初衷”。在《孔雀東南飛》這篇古漢民族最長的敘事詩里,對于劉兄形象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劉兄真的如劉蘭芝口中所說的“性行暴如雷”嗎?劉兄所說的那幾句話真的是封建家長特有的標簽嗎?
由課文前面的小序可知,故事發(fā)生在“漢末建安中”。當時在儒家學者董仲舒的建議下,漢武帝實行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治國方略。由于社會現(xiàn)實的實際需要和統(tǒng)治階級的大力提倡,儒家思想便被尊奉到前所未有的獨尊地位;儒家學說也成了規(guī)范人們思想行為和處理日常事務的唯一準繩與依據(jù)。在劉家,依據(jù)“三從四德”中的“夫死從子”之律,劉兄自然是掌權的家長,那么他面對問題時思考的面理應是以整個家族為重。從劉蘭芝在與婆婆作別時自敘“生小出野里”可以看出,劉家應地處農村,不是一個官宦人家。由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可知劉家雖在農村,但有一定經濟實力,且重視對子女的教育,那么劉兄也應是識文斷字之人。
由焦母一句“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以及劉蘭芝的主動遣歸,盛裝辭別婆婆和小姑等看出,劉蘭芝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子,自尊獨立,自我意識感強烈,這樣的性格往往是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的。在劉蘭芝的口中,劉兄“性行暴如雷”,可在整個文段中,只是看出了劉蘭芝的剛烈,并沒有看出劉兄“暴如雷”的性行。《禮記·本命》中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劉蘭芝被休回娘家,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對劉家來說都是極不體面的。如果劉兄“性行暴如雷”,尖酸刻薄,那么在劉蘭芝被休回家時,劉兄就應對劉蘭芝有一番刁難,可劉兄沒有;如果劉兄“性行暴如雷”,貪財慕勢,那么在劉蘭芝拒絕“縣令遣媒來”時,劉兄就應對劉蘭芝有一定斥責,可劉兄沒有。劉兄是在“阿母謝媒人”時才發(fā)聲的,而劉母之所以謝媒人也是因“女子先有誓”,故“老姥豈敢言”(從這里可以看出劉母是非常尊重女兒的)。劉兄此時的發(fā)聲,是在劉母對女兒劉蘭芝的婚事無法左右的情況下,作為一家之主的正常發(fā)聲。而且由劉兄的這一番質問可以看出,被休回娘家的劉蘭芝不管是事前還是事后均沒有與哥哥溝通,講明自己的打算;反而是很負氣又很硬氣地答應嫁與太守第五郎。
是的,當聽到劉蘭芝拒絕了縣令家三公子又回絕了太守家第五郎后,劉兄“悵然心中煩”,就去質問妹妹“作計何不量!”。劉兄暴跳如雷了嗎?沒有!他只是心中不痛快十分煩惱,他煩惱已被休回家的妹妹為什么還對焦仲卿存有幻想?他煩惱已被休回家的妹妹為什么放著這么好的姻緣而不嫁?他煩惱已被休回家的妹妹為什么在作決定時不多為自己想一想?這種煩惱不應只是封建家長特有的標簽,這種煩惱應是從古自今絕大多數(shù)家長遭遇此種事情共有的煩惱,這種煩惱是符合兄長身份符合人情人性的煩惱。劉蘭芝是當局者迷,“雖與府吏要”,但她沒有看清只要焦母還在,焦仲卿就永遠搞不定焦母(漢朝推行“以孝治天下”,對父母、祖父母等長輩不孝敬者判重罪),焦母與她的矛盾就永遠是個死結,那么她與焦仲卿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在一起;而劉兄是旁觀者清,他清楚地知道,若妹妹苦等焦仲卿那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若妹妹嫁與太守第五郎或許是另一段幸福的開始。
如果因為劉兄質問劉蘭芝“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而判定他是自私冷酷、貪財慕勢之人,未免欠妥!你看縣令家三公子,“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你看太守家第五郎,“嬌逸未有婚”。他們都是官二代,還都又年輕又有才,妥妥的男神!又有哪個一家之主不愿自家女子嫁得如此郎君?怎么到劉兄這里就自私冷酷、貪財慕勢了呢?如果劉兄嫌貧愛富棒打鴛鴦,如果太守家第五郎又老又丑,如果太守家第五郎品行不好,如果太守家第五郎缺胳膊少腿,如果太守家第五郎要娶的是妾,但凡有如果中的其中一條,說劉兄有點自私冷酷、有點貪財慕勢還說得過去。
因此,作為一家之主的劉兄并沒有逼迫劉蘭芝,如果非要說劉兄有錯,那他就錯在只是站在兄長和旁觀者的角度很理性地在思考問題,而沒有站在劉蘭芝的立場考慮,或者說他低估了劉蘭芝對愛情的忠貞和性情的剛烈;還錯在他無法跨越階級局限而給劉蘭芝一個最完美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