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東
(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庭訓格言》一書編纂于清雍正八年(1730年),為雍正帝授意,與其諸兄弟一起追述其父康熙帝晚年訓詞而成的,凝聚著康熙帝的家教智慧,其思想主要包括了治學、處世、為政和養(yǎng)生四個方面。治學方面,康熙帝既重視傳統(tǒng)的讀書明理,又強調技藝學習和生活常識的掌握;處世方面,康熙帝要求子孫積善修德,做到心存善念、踐行孝道、誠信主敬、慎獨節(jié)制、以義為利、崇儉勤勞,循序漸進地由人至圣;為政方面,康熙帝強調要施以仁政、重視民生、勤政愛民,同時從自身做起嚴于律己、善察自省、嚴管下人;養(yǎng)生方面,康熙帝重視內外兼修,保持好的心態(tài),順其自然且謹慎對待飲食、醫(yī)藥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滴醯鄣募医趟枷胍匀寮叶Y教為本,并融合了佛道思想和滿族傳統(tǒng)禮俗,同時重視實用性和科學性,整體上呈現(xiàn)出綜合全面、兼容并蓄的鮮明特色。另一方面,在教化方式上《庭訓格言》也區(qū)別于歷代帝王家訓,強調早教嚴教,并以自身經(jīng)歷來教育皇子,語言通俗易懂,更方便了帝王家教向皇子,甚至于仕宦和民眾的滲透?!锻ビ柛裱浴穼η逯衅谏鐣幕l(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表現(xiàn)出帝王家教對仕宦家教、社會教化,由上至下地滲透與互動,在家訓文化史、清代社會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康熙帝晚年留下訓誡,其主要目的是為了教育皇子,于修身、治國、治學、養(yǎng)生等各個方面都做到盡善盡美??滴醯弁砟暝裕骸半拮杂鬃x書,略觀經(jīng)史,持身務以誠敬為本,治天下務以寬仁為尚,雖德之涼薄,性之不敏,而此心此念,競守五十年夙夜無間,即纖悉細務,不敢稍有怠忽?!盵1]修身以誠敬,治國以寬仁,這是康熙帝處世為君六十年的總結?!罢\敬”者,以誠待人,不務虛名且表里如一;“寬仁”者,待人寬厚,以德服人且民生務本,這種誠敬寬仁的理念在《庭訓格言》中也頗有體現(xiàn),且直接影響到了雍正和乾隆二帝。
雍正帝最直接受到康熙帝影響,尤為重視踐行康熙帝的訓誡,在修身為政各方面都秉持著誠敬、寬仁和務實的理念。一方面,在處理康熙帝身后事和落實孝道方面,雍正帝表現(xiàn)得極為誠敬,特別是在禮制方面做了很多改革,例如陵寢制度、祭祀喪葬制度、帝后加謚制度等等[2],因而雍正帝講到:“朕之事親,不敢言孝。但自藩邸以至于今,四十余年,誠敬之心,有如一日,祗此一念可以自信?!盵3]3可見誠敬是雍正帝一直秉持的處世之道。另一方面,務實和寬仁也是雍正帝所秉持的為政之道?!盀橹沃?,在于務實,不尚虛名。朕纘承丕基。時刻以吏治兵民為念,事無大小,周思詳慮。求其見諸施行,實可以有濟天下者?!盵3]238雍正帝在位期間改革了滿洲弊政,特別是實行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等財政方面的改革,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普通民眾的負擔,做到了務實而重視民生。
雍正帝即位后對康熙帝的寬仁理念予以繼承和改進。經(jīng)歷了康熙帝晚年吏治腐敗和諸子奪謫的情形,雍正帝意識到,對于不敬愚昧之徒“非可以寬仁感化,惟有治之以法而已”[4]213。再加之雍正帝的帝位合法性危機這一特殊因素的存在(1)參見高翔《康雍乾三帝統(tǒng)治思想研究》卷二“帝位合法性危機與雍正治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出版。,雍正一朝整體上實行的是比較嚴苛的政風,這在雍正帝處置八爺黨以及隆科多、年羹堯等案中均有體現(xiàn),而雍正帝對這種嚴苛政風作了解釋:
帝王為治之道,有應寬者,則用寬而非廢法;應嚴者,則用嚴而非濫刑。古人云:“寬以濟猛,猛以濟寬?!蔽拠赖卯?,乃為相濟。朕經(jīng)理萬幾,用寬用嚴,皆因其人之自取,物來順應,初無成見,惟斟酌情理之至當而行之。天下惟有一理,諸臣須知朕今日之義,即皇考當日之仁,朕今日之仁;即皇考當日之義,道無二致。同歸一中,因時制宜,使得其平,此圣人所以言平天下也。[3]478
在雍正帝看來,他與康熙帝所謂的“寬仁”治政理念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是因時因事,加以改變。寬仁與嚴苛是相輔相成的,對于愚昧不法之徒自然要嚴刑峻法。但是終雍正一朝,似乎嚴苛仍為主流,雍正帝整頓吏治,樹立皇帝權威,從而加強君主專制以維護統(tǒng)治,成為其治國之要領。這也為乾隆朝達到鼎盛奠定了基礎。
乾隆帝少年時就受到了祖父康熙帝的寵愛,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秋便被帶到了避暑山莊讀書學習,深受康熙帝寬仁理念的影響。在乾隆帝還是皇子時所編纂的《樂善堂文集》中,他便提到了“寬則得眾”的觀念:
非仁無以得其心,而非寬無以安其身,二者名雖二而理則一也……誠能寬以待物,包荒納垢,宥人細故,成已大德,則人亦感其恩而心悅誠服矣。茍為不然,以褊急為念,以刻薄為務,則雖勤于為治,如始皇之程石觀書,隋文之躬親吏治,亦何益哉?孔子舉寬信敏公,以明歷圣之道,而以寬為首,圣人教人之意,其深切而著明矣乎?[5]
即位之前的乾隆帝意識到了寬仁得眾的重要性,太過偏急而刻薄嚴苛,即使勤于政事也不得益處,因而和雍正帝則是完全相反的執(zhí)政思想。乾隆帝即位之初對祖父和父親兩代治國方針作了充分總結:
治天下之道,貴得其中。故寬則糾之以猛,猛則濟之以寬,而記稱一張一弛,為文武之道。凡以求協(xié)乎中,非可以矯枉過正也?;首媸プ嫒驶实郏钊屎駶?,垂六十年休養(yǎng)生息,民物恬熙,循是以往,恐有過寬之弊。我皇考紹承大統(tǒng),振飭紀綱,俾吏治澄清,庶事厘正,人知畏法遠罪,而不敢萌徼幸之心,此皇考之因時更化。所以導之于至中,而整肅官方,無非惠愛斯民之至意也?;士紘L以朕為賦性寬緩,屢教誡之,朕仰承圣訓,深用警惕。茲當御極之初,時時以皇考之心為心,即以皇考之政為政,惟思剛柔相濟,不競不絿,以臻平康正直之治,夫整飭之與嚴厲,寬大之與廢弛,相似而實不同。[6]216
乾隆帝即位之初對康雍二帝的寬仁理念作了再次改進,得出了“貴乎得中”的結論,延續(xù)了在皇子時期“寬則得眾”的理念,逐漸發(fā)展為“寬而有制”,他告誡臣子們:
朕主于寬,而諸王大臣嚴明振作,以輔朕之寬。夫然后政和事理,俾朕可以常用其寬,而收寬之效,此則諸臣贊助之功也。倘不能如是,恐相習日久,必至人心玩愒,事務廢弛,激朕有不得不嚴之勢,此不惟臣工之不幸,抑亦天下之不幸,更即朕之不幸矣。[6]216-217
由上可見,乾隆帝即位初期,主要還是以康熙帝寬仁理念為本,對雍正帝嚴苛理念作以調整。寬與嚴,因時因事、具體操作,對雍正朝留下的允禩集團案和曾靜反清案,都采取了不同的政策,對允禩集團糾之以寬,曾靜反清案糾之以猛[7],但對允祿和弘皙(2)允祿,康熙帝第十六子,雍正、乾隆朝受爵和碩莊親王;弘皙,康熙帝嫡孫,廢太子允礽第二子,雍正、乾隆朝受爵和碩理親王。二人于乾隆四年(1739年)因結黨營私罪免職去爵,弘皙因罪重被圈禁。等結黨營私案則采取嚴苛的態(tài)度。這種“寬而有制”的理念,其目的是為了緩解雍正朝較為緊張的政治局面,從而穩(wěn)固自己的統(tǒng)治。
中年之后的乾隆帝,逐漸意識到了“寬而有制”理念所存在的弊端,刑法條文趨于廢弛,違法亂紀、結黨營私頻頻出現(xiàn),所以他及時調整,全面整頓吏治,在寬仁政策中注入嚴猛成分,有針對性地強化嚴的色彩。[8]
《庭訓格言》中強調:“蓋天下止有一經(jīng)常不易之理,時有推遷,世有變易,隨時斟酌、權衡輕重而不失其經(jīng),此即所謂權也。”[9]無論是雍正帝在位期間實行嚴苛理念,加強君主專制,還是乾隆帝由“寬而有制”逐漸到趨于嚴猛,全面整頓吏治,都是因時因勢對康熙帝寬仁理念的繼承與改進,一定程度上也踐行了康熙帝經(jīng)權變通的訓誡理念,是對康熙帝訓誡的遵循與落實。
古代家訓家譜承載著一個家族的家教家風,清代文學家魏象樞在《寒松堂集》中講到:“一家之教化,即朝廷之教化。教化即行,在家則光前裕后,在國則端本澄源?!盵10]清初江南大儒陸世儀也曾說過“家庭之教,又必源于朝廷之教”[11]??梢娂彝ソ逃c社會教化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帝王之家可謂是全社會之大家,帝王家訓也就成為帝王家教上升至社會教化的橋梁。《庭訓格言》較之《帝范》《皇明祖訓》和《圣學心法序》更具通俗性和普及性,更具有帝王家訓諄諄教誨的良苦用心,所以對后代帝王治家治國理念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更有利于后世之君將生活中的瑣碎教導上升至對全社會的教化,對清初帝王教化思想的完善起到了重要作用。
清初帝王教化思想直接受影響于明太祖《圣諭六言》,順治九年(1652年)更名為《六諭臥碑文》而頒行全國,二者僅一字之差,精神實質完全吻合 。(3)“圣諭六言”頒布于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九月,其內容為“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順治帝在此基礎上改“毋”為“無”,重新命名為《六諭臥碑文》,二者雖一字之差但精神實質相同。后至順治十二年(1655年),順治帝頒布《資政要覽》《勸善要言》《順治大訓》等一系列諭令,這種明倫教化的理念方逐漸成熟。順治帝親自御制圣諭以教化百姓,彰顯了其殷切推行教化之意,實質則是以儒家倫理道德來教化臣民,是對儒家教化之道的落實和踐行,明倫教化以化民成俗,維護社會秩序,鞏固政權統(tǒng)治。
康熙帝即位后,明確了“尚德緩刑,化民成俗”[12]的教化理念,在《六諭臥碑文》的基礎上再加闡釋,于康熙九年(1670年)九月下諭:
朕維至治之世,不以法令為亟,而以教化為先。其時人心醇良,風俗樸厚,刑措不用,比屋可封,長治久安,茂登上理。蓋法令禁于一時,而教化維于可久。若徒恃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務末也。[13]461
康熙帝在諭令中強調了社會教化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認為教化和刑罰是本與末的關系,如果過度追求刑罰而忽視社會教化,便是舍本逐末。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際,應效仿古之圣賢君主化民成俗,加強向導,具體要求是:
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尚節(jié)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yè)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良善、誡窩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lián)保甲以弭盜賊、解讐忿以重身命。[13]461
十一月,禮部將此題名為“圣諭十六條”,“通行曉諭八旗,并直隸各省府州縣鄉(xiāng)村人等,切實遵行”。[13]466即位之初的康熙帝頒布“圣諭十六條”,實為少年天子繼承其父遺志,對《六諭臥碑文》的進一步擴充。隨著康熙帝學識的增長和治國理念的形成,加之諸皇子的成長和奪儲風波,帝王家教和社會教化已經(jīng)不可分割,因此《庭訓格言》中康熙帝對皇子們的教導也就成為未來后繼之君教化臣民理念的重要來源。
《庭訓格言》中的訓詞主要選自康熙帝晚年,特別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前后,太子允礽失寵直到兩次被廢,這期間諸皇子奪儲愈演愈烈,且朝中吏治腐敗。雍正帝登基,秉持較為嚴苛的為政理念,整頓吏治且加強社會教化。雍正二年(1724年)二月,雍正帝以康熙帝“圣諭十六條”為基礎,“推衍其文,共得萬言”[3]266,頒布《圣諭廣訓》。
《圣諭廣訓》開篇即以“孝悌人倫”為基,“圣人之德,本于人倫;堯舜之道,不外孝弟”。治家以孝悌為本,作為子女要意識到:“父母之德實同昊天罔極,人子欲報親恩于萬一,自當內盡其心,外竭其力,謹身節(jié)用,以勤服勞,以隆孝養(yǎng)。毋博弈飲酒,毋好勇斗狠,毋好貨財、私妻子?!蓖瑫r,“推而廣之,如曾子所謂:居處不莊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蒞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戰(zhàn)陣無勇非孝,皆孝子分內之事也”。移孝作忠,是孝子奉孝之最終目標,具體之事包括了居處莊、為官敬、交友信、征戰(zhàn)勇等各方面。另外雍正帝還提到了“夫不孝不弟,國有常刑。然顯然之跡,刑所能防;隱然之地,法所難及”[14]592-593。不孝不弟固然有律法來防控,但是法也有遺漏之處,必將以教化諭令來補充。《圣諭廣訓》中所提倡的孝悌理念,已從《庭訓格言》中單純地要求至誠至敬,衍生至移孝作忠、為法教化的高度,這也是帝王家教向社會教化的升華。
諸如此類,在《圣諭廣訓》中還有很多對《庭訓格言》思想的繼承與升華。
在“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一節(jié)中,雍正帝首先強調:“養(yǎng)民之本,在于衣食。農(nóng)桑者,衣食所由出也。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古者天子親耕,后親桑,躬為至尊,不憚勤勞,為天下倡?!盵14]595養(yǎng)民在于農(nóng)桑,為君者要不辭辛勞,勸課農(nóng)桑。另外雍正帝講到:
愿吾民盡力農(nóng)桑,勿好逸惡勞,勿始勤終惰,勿因天時偶歉而輕棄田園,勿慕奇贏倍利而輒改故業(yè)。茍能重本務,雖一歲所入公私輸用而外,羨余無幾,而日積月累,以至身家饒裕,子孫世守,則利賴無窮。不然而舍本逐末,豈能若是之綿遠乎。[14]595-596
且“地方文武官僚俱有勸課之責,勿奪民時,勿妨民事。浮惰者懲之,勤苦者勞之,務使野無曠土,邑無游民,農(nóng)無舍其耒耜,婦無休其蠶織”。為民者要盡力農(nóng)桑,切忌舍本逐末,方可保證世家富饒;而為官者也應及時教化民眾,勸課農(nóng)桑,懲戒與獎賞并行。“自古盛王之世,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享庶富之盛而致教化之興,其道胥由乎此?!盵14]596《庭訓格言》中民生務本、勸課農(nóng)桑的治國理念,在《圣諭廣訓》中延伸至對民、對臣之教化,統(tǒng)治者行民生教化的目的,就是要讓臣民歸順。
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兩節(jié)中,雍正帝強調:“朕惟欲厚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學術?!スν醯老け菊龑W。至于非圣之書,不經(jīng)之典,驚世駭俗,紛紛藉藉,起而為民物之蠹者,皆為異端,所宜屏絕。”[14]599這里的“正學”,自當是儒學;而圣賢之書,亦當是儒家經(jīng)典。除此之外的異端學說,宜當摒棄。另外,要重視學校教育,“務令以孝弟為本,才能為末;器識為先,文藝為后。所讀者皆正書,所交者皆正士。確然于禮義之可守,惕然于廉恥之當存”[14]598。學習自當以讀書明理為主,技藝為后,禮義廉恥可守可存。
另外,雍正帝在“務本業(yè)以定民志”一節(jié)中對士農(nóng)工商兵五業(yè)本務作出具體規(guī)定,要求各行各業(yè)能夠:
凡為士農(nóng),為工商以及軍伍業(yè)雖不同,而務所當務則同也,夫身之所習,為業(yè)心之所向,為志所習。既專則所向自定。……夫天下無易成之業(yè),而亦無不可成之業(yè)。各守乃業(yè),則業(yè)無不成。各安其志,則志無旁騖。毋相侵擾,毋敢怠荒。[14]603
《庭訓格言》強調,為學重在讀書明理,心有所專;且體認事務,學以致用。《圣諭廣訓》不僅強調以儒學為正學,以儒家經(jīng)典為讀書要旨;而且教化各行各業(yè),應盡其力、應務其本,可謂是對《庭訓格言》家教思想的進一步闡釋和發(fā)揮。
綜上所述,從《六諭臥碑文》到“圣諭十六條”,再到《圣諭廣訓》,清前期帝王教化思想得以完善,期間《庭訓格言》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雖然《庭訓格言》一書遲于《圣諭廣訓》纂修成書,但其包含的帝王訓誡則是康熙帝晚年所留,是康熙帝近七十載修身治家治國的總結,主要訓誡對象是以雍正帝為主的諸皇子。雍正帝即位后所頒《圣諭廣訓》,將《庭訓格言》中的帝王家教思想,進一步延伸和升華,從而上升至社會教化思想。
古代帝王家訓一定程度上推動著家訓文化的繁榮發(fā)展,正如程時用先生所言:“帝王重視對皇族子孫的訓誡,身體力行地參與家訓文化的建設,通過飽受儒家思想浸潤的官僚士大夫的積極宣傳,必然會帶來全社會的效仿。”[15]帝王家教與帝王教化相輔相成。清朝自順治帝起便十分重視教化萬民,康熙帝教子與教民并駕齊驅,其教子思想為繼任者雍正帝追述匯編成《庭訓格言》,其教民理念為雍正帝延伸衍義為《圣諭廣訓》。雍正之后乾隆、嘉慶二帝也深受父祖影響,參與至家教家訓文化的建設中。清初至中期這種重視家教家訓的理念和示范性舉措,深刻影響到了仕宦家訓文化。
為了便于管窺清前期家訓文化發(fā)展的基本情況,筆者依據(jù)《中國歷代家訓文獻敘錄》和《中國歷代家訓集成》所收錄清代家訓文獻目錄,并搜集《四庫全書》本,《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叢書集成》(初編、續(xù)編、新編)等文獻,對順康雍乾四朝所著仕宦家訓文獻進行梳理,并列表如下:
就目前所見到的家訓著述統(tǒng)計而言,清初至中期著錄家訓文獻的官僚士大夫有65位,家訓著作86部;另尚有未列入表中的乾隆朝以后著錄家訓文獻的官僚士大夫52位,家訓著作56部;再加之《中國歷代家訓文獻敘錄》中所列失佚的家訓著作46部。清代著錄家訓文獻的官僚士大夫粗略統(tǒng)計為163位,家訓著作188部,其中傳世可見的是117位、142部。據(jù)陸睿博士論文統(tǒng)計,《中國古籍總目》中子部儒家類著錄有唐人家訓2種,宋人家訓20種,元人家訓2種,明人家訓33種,清人家訓138種。[16]《中國歷代家訓文獻敘錄》和《中國歷代家訓集成》兩部書更為詳盡地對清代家訓文獻作以統(tǒng)計收錄。再加之明清時期譜牒撰修的繁盛,未傳世之家訓家規(guī)更是汗牛充棟??梢?,清代是家訓文化發(fā)展的鼎盛時期。
且從表1中分析可見,清初至中期官僚士大夫家訓主要集中在康熙朝中葉至雍正朝晚期,主要有51位、75部,而乾隆朝僅有14位、21部。(4)主要以著錄家訓文獻的官僚士大夫生活年代和家訓文獻成書、初刊年份綜合分析而定。前文中提到,康熙帝于康熙九年(1670年)頒布“圣諭十六條”,雍正帝于雍正二年(1724年)衍義為《圣諭廣訓》;另外,康熙帝齒序內長子胤禔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經(jīng)筵日講轉為太子會講、日講,晚年康熙又留下訓詞而被雍正帝于雍正八年(1730年)追述編纂為《庭訓格言》??滴醭腥~至雍正朝晚期的時間跨度四十余年,其傳世家訓遠遠超過乾隆朝六十余年所著錄的數(shù)量。相較之下,康雍二帝對清前期官僚士大夫家訓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的影響更大,這其中《庭訓格言》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但從整體上看,康熙中葉以后,仕宦家訓文化進入一個繁榮發(fā)展的階段,這與康熙帝及后代幾任帝王重視家教家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另外,從表中可見,清前期家訓文獻中不乏有對先賢家訓輯錄而成之作,為歷代家訓文獻所不及。這與康熙帝授命陳夢雷等編纂《古今圖書集成·家范典》有密切關系?!豆沤駡D書集成》一書從康熙四十年(1701年)開始編撰,歷時四年完成,雍正四年(1726年)重新編訂成書。其《家范典》共31部,匯集了先秦至清初家范方面論說、詩文、史事等主要資料。[17]正如雍正帝評價此書:“皆皇考指示訓誨,欽定條例,費數(shù)十年圣心……洵為典籍之大觀?!龈被士蓟挪┯[至意?!盵2]55康熙帝欽命編纂《古今圖書集成》,有懷古博覽之意。其中包括了《家范典》,匯輯歷代家范家訓資料,也帶有康熙帝自身重視家訓文化建設的意圖。張廷玉評價《古今圖書集成》“自有書契以來,以一書貫串古今,包羅萬象,未有我朝《古今圖書集成》者?!\策府之矩觀,為群書之淵?!盵18]。而后張師載《課子隨筆鈔》、王士俊《閑家編》、陳宏謀《五種遺規(guī)》、黃濤《家規(guī)省括》、孟超然《家誡錄》等家訓著錄都輯錄了先賢教子治家之訓誡,保留了很多未傳世的家訓篇章。
與此同時,清中期帝王也極為重視對仕宦家族的教化和懲治。一方面,對孔氏后裔進行訓導。雍正帝在召見衍圣公孔傳鐸次子孔繼溥等人時曾下諭:“爾等是圣賢后裔,與眾不同。必心為圣賢后裔之心,恪守先圣先賢之訓,方為不愧……慎修厥德、以繼家聲?!盵3]287乾隆帝也曾下諭訓示衍圣公孔廣棨等人:“爾等既為圣賢之后,即當心圣賢之心,凡學圣賢者,非徒讀其書而已,必當躬行實踐,事事求其無愧,方為不負所學。況身為圣賢子孫。尤與凡人不同,若不能實加體驗,徒務讀書之名,實于祖德家風,不能無忝,爾等務須勤思勉勵,克紹先傳?!盵19]39孔氏后裔實為天下士人官宦之楷模,更應重視家教,保持良好家風,以附君主之托,示范天下。
另一方面,對仕宦子弟進行嘉獎或懲治?!澳苤揖龕蹏?,異日必能為國家抒誠宣力……張若靄稟承家教,兼之世德所鐘,故能若此。”[20]“大學士之子鄂容安、張若靄、朱必階,皆能遵守家聲,祇受國恩。”[19]736大學士張英一門忠烈,其后代張若靄受到了良好的家教,秉持家風矢志不移,因而能夠受到國家器重。同為深受國恩的大學士高斌之孫高樸治家不嚴,縱容下人李福借辦貢品之名私賣玉石,其叔高晉身為兩江總督卻心存袒護,乾隆帝將高樸明正典刑。類似例子非常多,體現(xiàn)出清中期帝王對仕宦家族的教化和懲治。
綜上可見,清初至清中期統(tǒng)治者身體力行參與家訓文化建設,對仕宦家族進行教化和懲治,其示范舉措深刻影響到了官僚士大夫,家訓著述層出不窮,推動了清代仕宦家訓文化,特別是康熙朝中葉以后仕宦家訓文化的繁榮發(fā)展。
清代晚期,曾國藩所留訓誡匯編為《曾國藩家書》,官僚士大夫家訓發(fā)展達到頂峰。在《曾國藩家書》中,曾國藩曾告誡其子曾紀澤:“吾教爾兄弟不在多書,但以圣祖之《庭訓格言》、張公之《聰訓齋語》二種為教,句句皆吾肺腑所欲言。”[21]可見曾國藩非常推崇康熙帝《庭訓格言》和張英《聰訓齋語》二書,康熙帝《庭訓格言》對清代家訓文化的影響可見一斑。
總的來說,《庭訓格言》作為康熙帝對后世之君訓誡教導之家訓,對清中前期社會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首先,《庭訓格言》家教思想直接影響到雍正帝和乾隆帝,對二位帝王治國理念的選擇和實踐產(chǎn)生極大作用。其次,《庭訓格言》中帝王家教思想也成為雍正朝《圣諭廣訓》教化思想的基本源泉,雍正帝在對康熙帝“圣諭十六條”衍義過程中,將康熙帝所留訓誡由家教理念上升至治國教化理念,凸顯出帝王家教到帝王教化,這種家國同構、由上至下的跨越。最后,康熙帝和雍正帝積極參與到家訓文化的建設中,其教子治家的理念深刻影響到了官僚士大夫,促進了清代家訓文化的繁榮發(fā)展。特別是康熙帝欽命編纂《古今圖書集成》,其中《家范典》收集了歷代先賢治家之訓誡,雍正帝又對父親的訓誡進行追述匯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清代官僚士大夫輯錄先賢先祖家訓教育子孫,保留了很多未傳世的家訓著述,且清中期帝王加強對孔氏后裔和仕宦家族的教化和懲治,都對清代家訓文化發(fā)展和仕宦家族家風保持具有重要意義。《庭訓格言》作為古代帝王家訓的頂峰,蘊含著康熙帝以儒家禮教教子治家的家訓思想,同時以帝王家教帶動帝王對臣民之教化,側面反映了古代帝王以儒家教化之道治理國家,以便穩(wěn)定社會秩序,鞏固政權統(tǒng)治,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社會家國同構,朝廷與家族聯(lián)手共治的社會治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