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詩
很少能見到像吳老師這樣的學者,以獨具的審美眼光投入生活,在平凡瑣屑中覓尋趣味。于是,嚴肅的學術(shù)成了富有煙火氣的“人間學術(shù)”。吳老師“學術(shù)”和“人生”幾近融合的生命歷程,藉著無窮的想象創(chuàng)造力而豐厚充實、相映成趣。老天讓他的生命突然定格,也許是不忍讓一個愛生活的人承受苦痛,給他換了一種生命存在的形式,真正融于天地宇宙之間了。
人常說,“于細微處見精神”,吳老師的文學生活顯現(xiàn)出了“多棱鏡”投射下的“另一種眼光”。記得是2014年國慶節(jié)后的一天,吳老師為《石齋語痕》的出版等事專程來到河南。所以我也趁機拜見了老師一面。得以和吳老師,還有兩位年輕的編輯共進午餐,飯店的名字叫“三人行”,頗引來大家的一番“熱議”。分別之時,吳老師輕輕搖下出租車的車窗,拿起相機,對著窗外咔嚓了一張,兩個年輕編輯真誠爽朗的笑容,在吳老師的抓拍一刻,瞬間定格。
越到晚年,吳老師對人間深摯的感情和留戀越發(fā)顯現(xiàn)。他有時候會冒出極有創(chuàng)意的想法,讓人在驚喜中留下難忘的回憶。參加“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與教學暨《三十年》面世三十年紀念研討會”那次,吳老師給每個學生都備好了一份特殊的禮物——書,贈書結(jié)合了每個人的研究領域,肯定是精心準備過的,老師提前卻沒有透露半點兒風聲,而是在師生的團圓晚宴時,拿出來一一贈送。我永遠記得同學們拿到書時的表情,那種開心再也不會有。還記得老師的大紅背包從大且沉的鼓鼓囊囊,瞬間變得空癟。那天,吳老師作為《三十年》的作者之一參會,自然是格外開心的。會后,我們陪著老師北京胡同游,路遇一個好多人排隊的烤肉店,大家當即決定買來嘗嘗,直到今天,為寫這篇文章,我專門查了下資料,才知道,那天買的羊肉串是“烤肉季”(什剎??偟辏┑摹耙唤^”,怪不得味道還不錯。吳老師像一個老頑童,跟我們一起嘖嘖稱贊,此番情景,就如同在昨日一般。
這些天,許多人都看到了師友們紀念吳老師的文章,也看到了吳老師瀟灑游玩的紀念照片??墒沁€有人不清楚:開會順帶游覽對于常年伏案寫作的吳老師,實乃書齋生活里難得的放松。每次返程之時吳老師總是不無幽默地說:欠了一堆文債?;鼐┖笤撟ゾo還債了。師友們都知道老師的日記可是雷打不動天天記的。而老師在記日記之前還是一個寫“生活手記”的文學青年,“生活手記”即片段寫作,“是經(jīng)過觀察和一定積累將自己周圍生活中感興趣的事物,譬如一件事、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或一個眼色記下來”(《從生活手記看50年代“文青”的寫作姿態(tài)》)。上世紀50年代,吳老師可是一個標準的“文學青年”。他的許多文章,常以獨特視角留下人物生動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青年時代“生活手記”的訓練?他筆下的錢理群、王富仁等學者參加《叢刊》編委會時的情形,尤為傳神,錢理群“拎兩個大皮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滿書和稿子,其重無比”,王富仁“邏輯思維嚴密,帶點幽默,滔滔不絕。抽煙把牙全部熏黃,有一天忽然全白了,原來牙全換掉了”(《本刊沒有故事的故事》)。這些記敘實實在在讓我們看到了學者名人的另一面。
吳老師不單能寫人的優(yōu)點,更以對人物“特點”的把握形成了他懷人憶舊文章的“特點”。所以能夠?qū)⒁粋€個活生生的人拉到讀者面前,是極具“現(xiàn)場感”的。如他在《懷想王瑤先生》里記錄老師特殊的笑聲:“說著說著,自己倒抽著氣便爆發(fā)一樣大笑起來,快活的眼光里藏著熱誠,通達,聰慧,有時也存一絲狡黠?!眳抢蠋熢谶@個句子之后特意附上解釋:原諒我用詞不當,但一時無詞可以代替。他還有篇寫凌宇的文章,描繪出了有四十多年交情的老友的“才氣、硬氣和鄉(xiāng)氣”,中肯客觀的態(tài)度是能從題目感覺到的。文中有提到凌宇堅持在冬天“打開宿舍唯一的朝東的窗戶”,并從這不失可愛的“固執(zhí)”,聯(lián)系到沈從文筆下“湘西人”的性格,“雄強、硬朗、帶點保守性的執(zhí)拗”,認為“凌宇人性的本源也來于此吧”(見《凌宇的才氣、硬氣和鄉(xiāng)氣》)??炊嗔速澝李惖奈恼?,這種客觀甚至不避真實的描寫不僅不會左右讀者的好惡,反而更易讓人覺出人物的真性情。我在2016年和吳老師、劉鐵群、鹿義霞去湖南參會,凌宇老師的爽朗干練、熱情好客裹挾著里耶柑橘的蜜甜,早已印刻在心。
吳老師學術(shù)無偏至,他能夠為海派文學正名的同時,直言海派帶有一定的粗俗、媚俗的特點,應該盡量低調(diào)。在他筆下,上海有單棟洋房,而“洋人大班與華人巨富甚至住花園洋房,其次是歐美風格的公寓如張愛玲所住有熱水?。ㄅ瘹猓┖兔簹狻保ā杜蒙钐幨俏帷凹摇薄罚?,但更多的人住的是弄堂,弄堂里升騰的“人間氣息”充溢在了吳老師的文章中,有弄堂深處的云雀“聞”到過:“僅記得一個春雨連綿的季節(jié),有只云雀突然誤撞入我兩面帶窗的屋子,被我視同寶貝一般養(yǎng)了好幾天,最后放生時還依依不舍”,在“上海懷舊”之類小說浸淫下的讀者,不妨讀一下吳老師的海派研究成果,如他的《舊時上海文化地圖:“看張”讀書筆記之一》等三個系列的文字。也許你便會看到“日常上?!钡氖忻癜賾B(tài)圖,品讀出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透出來的“人生味兒”。老師對于融入生命體驗的海派文學始終褒有清醒。另外,對于左翼革命文學,他能剖析其中商業(yè)的價值;對于京派文學,亦能察覺到它上世紀40年代趨于“通俗化”的藝術(shù)傾向,并用“共生”“轉(zhuǎn)折”“積累”這樣一些概念消除現(xiàn)象之間的對峙性關系,這些都體現(xiàn)在了《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里面。這部閃爍諸多“灼見”的大著正體現(xiàn)了老師精勤嚴謹、守正創(chuàng)新的風范。
為了將文學發(fā)展的原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吳老師采用典型年份大事記的方法來編寫原始材料,重現(xiàn)文學現(xiàn)場,期待讀者在參與進去的同時可以產(chǎn)生自己的想法。另外著作好看好讀,還在于它的圖文并茂,老師想讓文學史趨于通俗化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吳老師當年推薦我攻讀陳子善老師的博士后,以進一步深化對于海派文學的研究。陳老師愛養(yǎng)貓等逸聞趣事最初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與追求生活中的趣味化相一致,把文章寫得好看,耐看,大概也是吳老師、陳老師這類“海派”學者們的共性。套用先生評論豐子愷創(chuàng)作的原話,來形容其風格也是不為過的:“能把藝術(shù)從云端拉下,拉到能食人間煙火的地方來?!保ā敦S子愷創(chuàng)作選本導言》)
吳老師的《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是圓了單獨撰寫文學史的一個“夢”,但他還有寫其他兩種文學史的夢。一個是給臺灣的大學生寫一本文學史,要通過對文學作品審美地分析,讓沒有看過這個作品的人都有興趣去讀。而受身體條件的影響,老師沒有把握能按時寫出來,退還了出版社預支給的一萬元稿費。還有一本是給兒童寫的文學史,擬以適應兒童接受的寫法,用淺顯通俗生動的文字讓小孩子認識現(xiàn)代作家。自始至終,他的文學史情結(jié)都是與讀者的接收需求聯(lián)系著的。《插圖本》以“抓住典型作品做有血有肉分析”,而“有意識地減弱作家作品的敘述”,是全書整體構(gòu)架使然。而對于最能體現(xiàn)其寫作特色的作家作品分析,吳老師很可能想寄托在另兩本文學史的夢想中。他似乎還沒有完成全程的使命,就離開我們走了。他還有多少論文要寫(80歲的時候醞釀開始寫晚年的反思性散文),他還有多少概念未及提出來呢。天不假年,他遠沒有做完他想要做的事情,豈不悲哀?
吳老師《插圖本》那本書是退休之后開始寫的,整整用了10年。這之后,不間斷地給河南大學的《漢語言文學》撰寫專欄“石齋語痕”,堅持了8年。吳老師的書房名曰“小石居”,并笑稱“書房起名小石居,實在是寒舍狹仄,不堪負重,只宜在書案、臺架、文櫥上放置細微頑石,無須用廳堂院落來承載的意思”?!凹抑袆t能放石頭的地方都已石滿為患”。吳老師71歲推出《插圖本》后4年,即75歲那年,出版了《石齋語痕》(2014年);它的姊妹版《石齋語痕(二輯)》2018年問世,那年他79歲。已近耄耋的年齡本應是頤養(yǎng)天年、安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可老師卻筆耕不輟并引以為幸:“坐擁石頭城,讀寫我文字,此為我的幸運?!保ā妒S語痕》序言)這樣的人,在今天的一代文人中已難出現(xiàn)。終生勤勉的老師以及他那代人的學人風范幾成絕唱。
許多人問:“是什么讓老師對學術(shù)研究付之以畢生心血?”
老師回答說“學術(shù),不要脫離生活,要有人間應該有的氣象?!?/p>
一個有人間煙火氣的學者,留下的是“人間學術(shù)”。
愛生活的老師喜愛這凡塵人世,所以他能“傾聽到它的靈魂在呼吸、在怦動,然后融入我的感情,把它盡力描摹出來”(《從生活手記看上世紀50年代“文青”的寫作姿態(tài)》)”。老師是在用摯愛生活的心來書寫??!
2021年元旦當天晚上,吳老師發(fā)于我們學生群里的元旦祝詞是“大家平安度過神魔2020,迎來新欣2021”,附上了一張自家后院的雪景圖,配字:“卡城大雪?!绷砑右粡埫朗硤D,配字:“敝人前些日做的紅燒肉燉蛋?!比缓舐≈貢癯隽俗约涸?2月9日生日當天的照片、美食:“這三個菜都為我所做,我正在學。砂鍋里是蝦仁豆腐。右為煎魚,左為醬拌生菜??上L不到滋味?!眳抢蠋煆?019年10月遠赴加拿大,在師生群里曬得最多的就是雪景圖,還有街道圖??諘绲慕值溃瑫r常有兔子出沒。他曾抓拍了遠景、近景等不同視角的兔子,發(fā)給我們看。在不到一年半的異國生活里,老師應該想念國內(nèi)了,他以家鄉(xiāng)江浙的美味來慶賀自己的81歲壽辰。可僅在36天之后,他卻撒手塵寰,永遠離開了他眷戀的人世。
那個“融入感情盡力描摹“生活的老人真的離開我們遠去了。
如果說文字是嵌刻于人生的“生命之痕”。如果說北京、上海的雙城記憶給了老師審視文學的獨特視角,那么吳老師在加國的歲月又在他的晚年人生賦予了什么意義呢?
孤寂可讓生命質(zhì)地更加結(jié)實,而堅韌也會令人肅然起敬。
(作者系鄭州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