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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外譯中的誤譯、改寫及刪減
——以《天行者》英譯本為例

2021-04-28 06:44
外語與翻譯 2021年1期

易 翔

劉軍平

武漢大學

【提 要】本文以中英文本對比分析為基礎,從文化負載詞的處理、人物對話翻譯以及情節(jié)刪減和改寫等三方面評析劉醒龍小說《天行者》的英譯本。結果顯示Emily Jones 的譯本總體忠實通順,但文化負載詞刪減過多致使文化內涵缺失,“合作原則”理解不到位致使部分對話中的“會話含義”消失,情節(jié)改寫幅度過大致使人物形象刻畫及小說情節(jié)推進受損。

1.引言

《天行者》是劉醒龍在其中篇小說《鳳凰琴》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小說以我國上世紀90 年代的鄉(xiāng)村教育為背景,講述了一群民辦教師在轉正過程中遭遇的種種心酸故事,譜寫了一曲“鄉(xiāng)村啟蒙的贊歌與挽歌”(洪治綱、張婷婷2010:102)。小說出版后引發(fā)文藝界強烈關注:2011 年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3 年獲《十月》創(chuàng)刊35 周年最具影響力作品獎。2019 年9 月,小說入選由學習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聯(lián)合8 家出版社推出的“新中國70 年70 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再次印證了該作品的影響深遠。

2017 至2018 年,《天行者》英文版The Sky Dwellers 分別由中國出版集團中譯出版社和英國歐若拉出版公司于海內外發(fā)行,譯者為供職于中國文學海外推介網站“Paper Republic(紙托邦)”的英國漢學家Emily Jones(鐘佳莉)。比對原作后發(fā)現(xiàn),鐘氏譯本存在多處情節(jié)改寫及較大規(guī)模刪減,其中刪減比例達21%。基于覆蓋全章節(jié)的文本分析,結合小說作者和譯者對相關問題的回復,本文從文化負載詞的處理、對話翻譯以及情節(jié)改寫和刪減三方面來探討鐘氏譯本的效果,以期充實我國當代小說外譯的描寫性研究。

2.文化負載詞

文化負載詞(culture-ioaded terms)是標志某種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詞、詞組和習語,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活動方式(廖七一2000:232)。中國文化負載詞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是傳統(tǒng)文化的最為核心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鄭德虎2016:54)。劉醒龍在《天行者》中堅持現(xiàn)實主義寫作傳統(tǒng),立足鄉(xiāng)村文化,使用了大量中華傳統(tǒng)文化負載詞,生動塑造了以余校長為代表的民辦教師、以藍小梅為代表的普通村民、以夏雪為代表的城市青年和以余實為代表的慳吝反派等四類人物形象。對文化負載詞的翻譯要求譯者具備相當?shù)奈膶W素養(yǎng),在深刻理解原作內涵,準確把握原作精神實質的基礎上,將詞語承載的真正含義傳達給目的語讀者。經梳理,《天行者》中的文化負載詞共計1373條,包括日常對話、俗俚語、四字成語、意識形態(tài)(如政府文件、學校標語、文革口號等)、古詩詞和其它(包括地點、機構、稱謂等)共六大類。對照英譯本后發(fā)現(xiàn),鐘譯文化負載詞呈現(xiàn)出“大幅刪減,注重對等,偶有誤譯”的特點。

2.1 刪減過多導致內涵缺失

在1373 條文化負載詞中,鐘氏譯出931 條,未譯出442 條,刪減比例達32%。原作中各類文化負載詞數(shù)量及譯出情況如下。

表1 《天行者》各類文化負載詞數(shù)量及譯出情況

如表1 所示,鐘譯中古詩詞刪減比例最高,接近60%。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認為“詩者,翻譯所失也”,表明了詩歌翻譯的挑戰(zhàn)性和某種程度的不可譯性。詩人雪萊也曾把詩歌翻譯比作種下種子,卻不能開花,這就是巴別塔的符咒(劉軍平2009:403)?!短煨姓摺氛Z言質樸,風格平實,經典詩詞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但當中靈動的意象、迂回的詩性還是賦予了作品豐富而動人的審美內涵。出于對“巴別塔符咒”的敬畏,鐘氏將原作中的經典詩詞刪除大半,小說“苦澀浪漫中的詩性敘事”(傅華2009:50)色彩有所折損。

例1 李子一緊張,竟然開口問:“葉碧秋對我說,夏老師好像失戀了。是真的嗎?”

夏雪一搖頭時,眼淚流了出來。

見到眼淚,李子反而放松了。

“界嶺這兒太冷,先前張老師就說過,冬天容易讓人抑郁?!崩钭涌戳艘谎蹓涸诓AО逑碌脑姵终f自己聽張英才同孫四海說過,“心情不好時,千萬不要讀陸游和唐婉的詩,也不要讀普希金的詩?!?/p>

夏雪于是問,他們是否說過,這種時候讀誰的詩最好。李子告訴她,張英才說,失戀時最好大聲朗誦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孫四海不同意張英才的說法,認為心情不好時,要讀一讀“錯錯錯”和“莫莫莫”,像洪水要來,趕緊疏通河道,就不會堰塞成災了。

“我覺得孫老師說得更有理?!毕难┱f,“冬天再冷也還等得來春天,若是心里冷了下來,一生也溫暖不了。李子,其實我好羨慕你。就像吃甘蔗,我是從最甜的蔸子往不甜的杪子吃,你是從不甜的杪子往蔸子上吃。我是越吃越苦,相反,你越吃越甜?!保▌⑿妖?009:98-99)

鐘譯:Li Zi seemed nervous.

“Biqiu told me that you are unhappy in love, Teacher Xia.Is that true?”

Xia Xue shook her head, tears falling down her cheeks.Li Zi relaxed.

Xia Xue said, “I envy you, Li Zi.Our lives are like sugar cane.I started from the sweet end, and you from the bitter.There is so much sweetness in your future, but just pain for me.”(Liu 2017:121)

例1 中的對話出現(xiàn)在小說第13 章,城市姑娘夏雪因為逃避感情問題來到界嶺小學支教,但她的生活方式同這里格格不入。一個陰冷的冬日,心情憂郁的她和學生李子就讀詩展開討論。對話引用了李清照的整首《夏日絕句》,并提及“陸游”“唐婉”“錯錯錯”“莫莫莫”等多個詩詞相關文化負載詞。鐘譯將以上內容悉數(shù)刪除,僅保留夏雪對自己未來的悲憫陳述。

夏雪在《天行者》中出場并不多,但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內刻畫了一位美麗、聰穎、慈悲的文藝女青年形象:她一到界嶺小學,“見桌面上擺著玻璃板,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一頁詩抄,壓在下面”,“教學生們朗誦愛情詩”,孫四海笛聲一響,她就“情不自禁地朗誦起一首詩”,甚至在自己的遺書中要求“將一碗熱乎乎的油鹽飯放在壓著那張詩抄的玻璃板上,自己就會嘗到”。詩歌早已融入她的日常生活,并成為她靈魂的一部分。耳濡目染之下,學生李子也愛上了詩,并在母親慘死后寫下了那首令人肝腸寸斷的《一碗油鹽飯》。對話中詩詞文化負載詞的反復出現(xiàn)對于描繪夏雪,這個蕙心蘭質、冰清玉潔、愛詩如命的人物形象非常重要,也是促使李子愛上詩歌的關鍵因素之一。刪減后的對話已不具備任何“詩意”,這降低了夏雪的形象飽滿度,也減弱了李子由“讀詩”到“懂詩”再到“愛詩”的情節(jié)張力。

除詩詞外,原著中日常對話、俗語俚語、四字成語在譯本中的刪減比例均超過三分之一。誠然,文化負載詞中的豐富意象、靈活修辭和鄉(xiāng)土氣息給翻譯帶來很大困難,但“文學譯介的最終目標是文學價值的傳播”(曹丹紅、許鈞2016:63),文化負載詞是中國當代小說文學價值的重要表征,翻譯過程中的大規(guī)模刪減會損害原作的語體特征,妨礙情感真諦的傳遞,不利于文學價值的傳播。

2.2 靈活處理追求意義對等

根據閆文培(2010:7)的定義,俗語指流行于口語中的、結構比較工整精煉的、往往蘊含語用隱喻且其寓意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某種初淺的生活常理或客觀規(guī)律并為人們所認同的流行說法?!短煨姓摺分械奈幕撦d詞包括大量的俗言俚語及四字格成語。鐘氏在翻譯過程中采用了靈活的處理模式:對于中英文中隱喻不同,但含義類似的俗言俚語采取替換手法;中文隱喻在英文中缺失,但喻體在英文中含義相近的則直譯;隱喻陌生、含義各異的則意譯?!耙饬x對等”是其重

要考量。

例2“你曉得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嗎?”(劉醒龍2009:50)

鐘譯:“When I taught here I worked my fingers to the bone——and do you know what enrolment I managed to achieve?”(Liu 2017:64)

根據《漢語俗語詞典》(孫洪德2005:141)的解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比喻“耗費了很大的力氣”。而“work one’s fingers to the bone”意為“to work excessively hard”。兩者雖然喻體不同,但含義基本相同,此處直接替換是最佳選擇。

例3 “你這是從粥鍋跳進肉鍋里?!保▌⑿妖?009:168)

鐘譯:“No more gruel for you——just plenty of meat.”(Liu 2017:188)

一個民族的習語同其風俗習慣緊密相關(朱金平2008:83)?!皬闹噱佁M肉鍋”便是飲食文化在中文習語中的投射,意為“交了好運,以后不用再吃苦”?!杜=蛟~典》對“gruel”的定義是“(尤指舊時窮人吃的)稀粥、燕麥粥”,這同原文中“粥”的文化內涵相近,而“肉”和“meat”也基本可換。鐘氏在翻譯過程中保留了這兩個意象,但省略了“鍋”這一器皿和“跳”的動作,盡管原文活潑的動態(tài)特征未能完全傳達,但習語意義和飲食文化特色均得以保留。

在處理諸多形式及內容上抗譯性較強的文化負載詞時,鐘氏將“可理解性”視作首要標準,靈活運用了釋譯、套譯、仿譯、直譯、直譯加注等多種方法,如將“金枝玉葉”釋譯為“a member of the imperial family”,將“亂彈琴”套譯為“mess around”,將“買通人情走后門”直譯為“buy connections to get through the backdoor”等,在保留原作文化色彩和提升譯文可讀性之間盡力尋求著平衡。

2.3 理解不當引發(fā)數(shù)次誤譯

在處理常見俗言俚語時,鐘氏靈活運用各種翻譯方法,較為成功地傳達了它們負載的文化涵義。然而,部分俗語結構工整、韻律講究、修辭靈活、意象復雜、翻譯難度較大。鐘氏僅憑字面意思直譯,曲解了原作深層含義,誤譯時有發(fā)生。

例4 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劉醒龍2009:249)

鐘譯:They say the day your mother remarries, it rains.(Liu 2017:284)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來比喻“必然發(fā)生、無法阻擋的事情”。而鐘氏則譯為“你母親再婚的那天,下雨了?!边@明顯是一處誤譯。

例5 余校長只好苦笑地隨著他們的話說,一個民辦教師,的確犯不著將那些十丈長的竹竿都搭不著的責任攬到自己肩上。(劉醒龍2009:215)

鐘譯:Principal Yu forced a smile and went along with what they were saying: it was not up to a community teacher to shoulder the responsibility of a three-hundred foot bamboo pole alone.(Liu 2017:241)

“十丈長的竹竿都搭不著”改寫自俗語“八桿子打不著”,意為“互不相干”(高歌東、高鵬2006:004)。“丈”是我國市制長度單位,“一丈”約等于3.3 米?!笆砷L”僅為一個修辭,形容某人與某件事“毫無相干”。鐘氏理解有誤,結果“十丈”變?yōu)椤?00 英尺”,33 米變?yōu)?1 米。不僅計量單位出錯,語義也出現(xiàn)偏差:“獨自承擔那根長達300 英尺的竹竿的責任?”這類超額翻譯給目的語讀者帶來困惑,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原作的流暢性,也影響了譯作在目的文化中的傳播與接受。

在給筆者的回信中,鐘氏表示:“我翻譯時總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些四字成語直譯后很自然,另一些則過于神秘。有些甚至有英文的對等語(因為英語中也有豐富的諺語)”(筆者譯)。不難看出,鐘氏追求的是“最切近的自然對等”,把“可讀性”看作譯文的重要標準。從總體效果來看,文化負載詞的語際對等基本實現(xiàn),譯文可讀性較高。然而,由于刪減過多,且存在部分誤譯,原作的豐富內涵在譯文中有所折損。

3.對話翻譯

對話是小說的靈魂,對于人物形象刻畫及故事情節(jié)推進作用重大。《天行者》中的對話占據較大篇幅。通過精心設計的對話,劉醒龍刻畫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忠厚怯懦的余校長、精明圓滑的鄧有米、憂郁正直的孫四海、狡詐自私的余實等等。一部譯作的成功與否,往往就在于原文的對話美在譯文中是否得到再現(xiàn)。也就是說,譯文中的對話是不是做到了達意傳神(張志遠、蓋夢麗2006:6)。這里的“達意傳神”就是同時精確傳達出原文“字面意義”(sentence meaning)和“真實意圖”(intended meaning)。

Grice(1991:26-28)在《邏輯與會話》(Logicand Conversation)一文中提出了“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的概念。Grice 認為,人們在對話時相互間存在著一種能使對話連貫進行的“默契”,即

“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該原則包括四項具體準則:數(shù)量、質量、關聯(lián)和方式準則?!皶捄x”指在“合作原則”的基礎上, 受話者可從話語形式推導出來的、隱含在字里行間的說話者的真實意圖?,F(xiàn)實中,盡管作家苦心設計了對話,但對話源于現(xiàn)實生活、反映現(xiàn)實生活,必然存在違反“合作原則”的情況。讓人物在對話過程中違反“合作原則”,也是作家用來刻畫人物內心世界的一種手段(王勝寶1996:14)。這種違反行為對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情節(jié)演進起著催化劑的作用?!短煨姓摺分校瑢υ掚p方的言語態(tài)度、心理狀態(tài)、真實意圖等往往體現(xiàn)在因違反“合作原則”而引發(fā)的“會話含義”中。譯者能否準確領悟到這些“會話含義”并將其精確傳達是譯作成功的關鍵。

例6 余校長連忙上前向藍飛介紹:“這位就是我們村長!”

藍飛似笑非笑地說:“又不是皇上,怎么連姓都沒有?”

村長余實也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姓余,余校長的余,單名實,不是不打不相識的識,而是老實的實!這些年,在界嶺我一直是獨孤求敗,希望藍助理能在此地多待些時間。”(劉醒龍2009:163)

鐘譯:Principal Yu made hurried introductions.“Teacher Lan,this is our village head.”

Lan Fei forced a smile.“He’s not the emperor,doesn’t he have a name?”

The village head also gave a false smile.“My surname is Yu, like your principal.My first name is Shi——shi as in “honest”, not the shi in the saying “friendship grows from an exchange of blows”.I’ve been in charge around here for years.I do hope that you will be able to remain with us in Jieling for a while, Assistant Principal Lan”.(Liu 2017:183)

合作原則中的數(shù)量準則要求對話者提供對話所需數(shù)量的信息即可,避免冗余或不足;質量準則要求信息真實可靠;關聯(lián)準則要求信息與對話主題相關;方式準則要求信息清晰簡練,避免歧義。在余校長介紹村長余實后,藍飛并未給出合理的回應,反而使用了同主題沒有關系的反問,違背了質量和關聯(lián)準則;而村長余實的回復超過對話所需信息量,違背了數(shù)量準則。不難看出,通過違反合作原則,藍飛表達了對余實,這位對民辦教師嗤之以鼻的“村閥”的冷漠,乃至厭惡。這種狂妄的態(tài)度激怒了后者,他的回應也表達出對前者的鄙視:使用“實”字雙關,說明自己性格“老實”;雖然“老實”,在“界嶺”也是“獨孤求敗”;最后更是語帶諷刺的希望前者“能在此地多呆些時間”。一個初生牛犢、愛憎分明的民辦教師和一位畫地為王、陰險跋扈的基層官僚形象躍然紙上。

鐘譯緊貼原文,基本還原了對話者違反合作原則的行為,但仍有三處譯文值得探討。首先,藍飛的“似笑非笑”體現(xiàn)的是他對于村長余實的不屑與蔑視,而“forced a smile”本意為“to smile or laugh when you do not feel like it”,指在不情愿的情況下勉強擠出笑容,更多體現(xiàn)出“無奈”,并無“厭惡、鄙視”的含義(如例5中的“forced a smile”意為“苦笑”)。此外,鐘氏基本放棄了余實話中的文字游戲,采用直譯的方式闡釋了“Shi”的含義。如果說目的語讀者尚能理解“shi in the saying ‘friendship grows from an exchange of blows’”(畢竟“friendship”中確有“shi”),那么他們看到“shi as in‘honest’”時基本會一頭霧水。最后,“I’ve been in charge around here for years.”同“在界嶺我一直是獨孤求敗”所蘊含的會話含義也存在較大差別:前者僅是客觀陳述事實,不含感情色彩;后者提到的“獨孤求敗”則是金庸在《神雕俠侶》《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中都提到過的人物。他“仗劍江湖,無敵于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金庸2013:649),帶有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余實自詡為“獨孤求敗”,其張狂跋扈的心態(tài)可見一斑。鐘氏譯為“我負責管理此地很多年”后,原句的會話含義消失了,對話的生動性折損了,人物形象的鮮活度也下降了。

介于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表達習慣,英漢對話中許多詞語的詞義容量不盡相同。因此單憑文字語句的對應有時并不能準確傳達蘊含在原文里的“會話含義”,譯文讀者也就不能像原文讀者那樣領會到對話的弦外之音(任慧芳2009:154)??梢姡幢阕肿謱?,原文的會話含義也有可能在翻譯中折損?!短煨姓摺分袑υ挶壤^大,違反“合作原則”的情況比較常見,刻畫人物個性作用突出。鐘氏在處理對話時基本采用直譯,有時對部分特色表達進行改寫或刪減,力圖讓目的語讀者了解對話者的言外之意。然而,她對于部分章節(jié)中對話者違反合作原則所引發(fā)的會話含義理解不足,關鍵詞處理略顯草率,未能將言外之意完整傳遞。

4.情節(jié)改寫及刪減

Bassnett & Lefevere 在《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操縱》(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的引言中強調:“翻譯無疑是對原文的一種改寫。所有的改寫,無論其意圖為何,都反映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特征,并由此在特定社會內以特定的方式操縱文學,以發(fā)揮作用”(Lefevere 1992:vii)。改寫包括對源語文本進行改動、刪減、編輯、省略等各種翻譯加工和調整過程,目的就是為了符合“贊助人”意志或者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要求。

中文小說在外譯過程中遭遇大規(guī)模改寫和刪減已是不爭的事實。翻譯學界、小說發(fā)行方及原作者對此態(tài)度有別。學界及出版方態(tài)度普遍寬容。葛浩文曾指出,中國當代小說中的描寫太冗長瑣碎,會使西方讀者感到厭煩。中國作家要想真正在西方尤其是在美國圖書市場受到歡迎,其作品就必須符合西方主流詩學的要求(曹丹紅、許鈞2016:58)。謝天振(2018:8)也認為“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因為不同國家和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本來就需要一個過程”?!凹埻邪睢钡膭?chuàng)始人,同時也是《天行者》英譯本責任編輯之一的艾瑞克·阿布漢森(Eric Abrahamsen)也曾表示:“我發(fā)現(xiàn)中國國內很多的作家,尤其是長篇小說,容易寫得啰嗦,就好像是故意奔長了寫的……西方人想看的書,首先節(jié)奏緊湊,沒有廢話”(陳雪蓮、汪奧娜2015),等于默認了翻譯過程中的刪減行為。而對于原作者來說,小說語言風格、人物形象及情節(jié)發(fā)展都可能在過度刪減與改寫中消解。余華表示:“在文學翻譯作品中做一些內科式的治療是應該的,打打針、吃吃藥,但是我不贊成動外科手術,截掉一條大腿,切掉一個肺,所以最好不要做外科手術”?!巴饪剖中g”就是將原著里的段落甚至是章節(jié)刪除……是我不能接受的(高方、余華2014:60)。

《天行者》英譯本保留了原作所有章節(jié),但每章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刪減。經統(tǒng)計,原作共計約20 萬字,鐘氏譯本刪除的情節(jié)共計約43000 字。筆者梳理所有超過30 字的刪減并按字數(shù)區(qū)間歸類后發(fā)現(xiàn),譯本存在2000 字以上刪減1 處,1000 字至2000 字刪減3處,500 字至1000 字刪減17 處,200 字至500 字刪減44 處,100 字至200 字刪減63 處,30 字至100 字刪減67 處,共計195 處。對刪減部分研讀、歸類、分析后發(fā)現(xiàn),鐘氏譯本呈現(xiàn)“刪減對話、簡化情節(jié)、保留首尾”的特征。

4.1 刪減對話導致人物形象受損

筆者將譯本中500 字以上的刪節(jié)(共21 處)進行梳理、概括、分類,得出表2。

表2 《天行者》英譯本刪減情節(jié)統(tǒng)計(超500 字)

按表2 所示,鐘氏譯本刪除最多的情節(jié)類型是口頭交流(13 處),即小說人物間對話,其次是對情節(jié)推進影響稍弱的個人行為(6 處),最后是目的語讀者較為陌生且同故事主線關系不大的故事背景(2 處)。

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說寫作的中心任務,而對話是達成此任務的有效途徑。對話所揭示的人物情緒、性格、背景等信息對于小說人物形象的生成起著重要的作用,翻譯時理應予以足夠的重視(紀曉斌、申迎麗2007:83)。翻譯中刪除對話,尤其是主要人物間的對話,可能對人物形象的豐滿度造成損害。例如,鐘氏譯本將“鄧有米盜砍紅豆杉”相關對話和情節(jié)悉數(shù)刪除(包括第9 章和第22 章),抹去了鄧有米身上最大的污點。那么,《天行者》中的鄧有米是一位怎樣的人呢?他在“轉正”一事上最為急迫,吃相也最難看:他一出場便向萬站長邀功,聽到疑似“轉正”的消息便“將脖子伸得老長”地要看通知,甚而至于不惜偷砍紅豆杉用以疏通“關系”,在得知“轉正”名額被藍飛竊取后,他也表現(xiàn)得最為激烈,幾乎要將余校長掐死(楊文軍2017:156)。他辛勤教學,但并非無私奉獻;他作風勤儉,但并不甘于清貧。“盜砍紅豆杉”一事為他的人格添加了一層復雜性,人物形象更加真實可信。譯者通過刪減,將這層復雜性剝離了。目的語讀者只會認為他是一位如余校長一般的“圣人”,雖急于“轉正”卻又屢次將機會讓于他人,為了幫同事墊付轉正費不惜挪用建筑款?!安萆呋揖€,伏脈千里”變成了“開門見山,平鋪直敘”,人物形象被“削鼻剜眼”,豐滿度被削弱,情節(jié)的戲劇性效果也降低。這種“整段整段地刪減……在很多情況下不做出任何說明,這使得讀者根本無法判斷作品的文學價值”(杜邁克、馬會娟、孫志軍2015:56)。

4.2 簡化情節(jié)致使故事進展不暢

以鐘氏譯本中刪減最多的一處為例(第19 章,共刪減2155 字,超過3 頁)。本章主要內容為:余校長本想進入省實驗小學旁聽學習,結果被王主任和汪校長設計成為門衛(wèi),無奈只能趁放學后進入教室學習板書。在刪減的部分中,余校長偷入空教室,假裝臺下坐著界嶺的學生,講得滔滔不絕,慷慨激昂。他痛陳外界對于界嶺的偏見,苦心激勵“余志”“余壯遠”“葉碧秋”們奮發(fā)圖強。一位熱血激昂的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形象躍然紙上。對中英文本研讀、分析、對比后,筆者認為,鐘氏刪除此部分主要出于兩方面原因:首先,該情節(jié)描寫的是余校長的個人行為,刻畫細致,用詞繁復(針對英文讀者而言),且故事空間相對封閉,對于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推進作用不明顯;第二,本部分存在好幾處包含雙關、對偶的修辭表達,翻譯難度較大,有些甚至不可譯,如以下三例:

例7“你名叫壯遠,諧音是狀元,取名的人指望你將葫蘆長得天樣大,事到如今你這葫蘆還是不開花。”

例8 余校長在黑板上寫上“苕”和“傻”兩個字,激動地說,外面的人愛說界嶺的男人是男苕,女人是女苕……如果你了解到苕字在漢語中微妙的意境,就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說起來,這一方水土中最有性格的一句話恰恰就是:你是個女苕!你是個男苕!

例9 十年動亂,百廢待興,國力綿薄,一時之計,只能無奈地優(yōu)先考慮核心都市,在荒蕪的鄉(xiāng)村,如果沒有一大批民辦教師勉力支撐二十年,鄉(xiāng)村之荒漠將更加不堪設想!

例7 中的“壯遠”和“狀元”的同音異義;例8 中“苕”和“傻”的微妙含義;例9 中的諸多四字格表達,都給譯者帶來很大挑戰(zhàn)。鐘氏或許認為這些富含中國文化特色的詞條翻譯難度太大,無法做到完全對等,因此全部刪除。曹丹紅、許鈞(2016:60)對此表示:確實也存在譯者“看到難翻的部分常常就刪掉不翻”的現(xiàn)象??赡苷蜃g者的舍棄和折衷策略,導致中國文學作品的許多特色——構成作品價值的語體和文體特殊性等——都在翻譯中消解,最終讓人感覺中國文學的翻譯質量差強人意,并合理猜測中國文學在外遇冷,翻譯應該負一部分責任。筆者認為,鐘氏的處理一方面使小說情節(jié)更加緊湊,更符合西方小說“盡量寫得短一點”的寫作傳統(tǒng),但另一方面,大規(guī)模的情節(jié)簡化對于一位“兩袖清風,煢煢而立,將畢生精力奉獻給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的民辦教師”形象的塑造起了負面作用。譯文中,余校長在實驗小學的門衛(wèi)經歷對于整個故事而言顯得關系不大,甚至可有可無。

圖1 《天行者》英譯本各章節(jié)刪減部分比例

4.3 保留首尾力求故事主線完整

筆者按章統(tǒng)計了鐘氏譯本的字數(shù)刪減情況,并計算出刪減部分與本章總字數(shù)的比例。

圖1 顯示,鐘譯本絕大部分刪減發(fā)生在中間章節(jié),而首尾部分(第1-3 章、第26-30 章)刪減比例很低。在小說中,所有的故事都必須被作家安排在一個預定的敘事框架中來完成,而在這個框架中,對于經典作家來說,開頭和結尾顯得尤其重要(鄭國友2017:117)。開頭往往交待故事背景、介紹主人公、奠定作品基調,結尾通常是故事的高潮、人物的歸宿和主題的升華。因此,翻譯小說時須謹慎處理開頭和結尾?!短煨姓摺非叭轮饕鑼憦堄⒉旁谌f站長安排下進入條件最為艱苦的界嶺小學任教,并同余校長、鄧有米、孫四海相識相知。以上情節(jié)對于奠定小說整體氣質及塑造四位主人公的形象非常重要。此外,這三章情節(jié)緊湊,本身篇幅較短,因此刪減比例很低。小說最后五章交待了所有主要人物的結局:余校長和藍小梅終成正果;王小蘭慘死家中;孫四海戰(zhàn)勝余實成為村長;鄧有米挪用建筑款敗露;張英才重回界嶺小學教書,正如前三章他來時一樣。為將人物命運交待清楚,鐘譯保留了這五章內的所有情節(jié),僅刪去一些故事背景及非核心人物的心理描寫,力保故事主線完整。

在給筆者的回信中,鐘氏表示:“刪減的決定是在我翻譯了整部小說后由編輯做出的??傆幸环N強烈的感覺:英文讀者對長篇小說沒有興趣!所以刪減完全是出于商業(yè)考量”(筆者譯)。鐘氏口中的“編輯”即上文中提到的艾瑞克·阿布漢森。在編輯過程中,艾瑞克將原作中他認為對故事情節(jié)影響較小、目的語讀者興趣不高或理解不了的文化負載詞、人物對話及背景知識刪除,使得原文縮水超過五分之一。誠然,在譯介中國當代文學時,如果要獲得市場的青睞,就不能不建立“面向讀者”(reader-oriented)的翻譯出版原則。根據需要對題名、封面、裝幀進行重新設計,對文本內容進行合理增刪,使之能夠為讀者“喜讀樂見”(覃江華、梅婷2015:76)。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刪減必須有度,不能損害原文肌理和藝術特征。在看過英譯本中所有超500 字的刪減情節(jié)后,劉醒龍這樣回復筆者:“你所列舉的這些,看上去只是一些相對獨立的細節(jié),實際上它們到(對)小說文本的構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獨一無二細節(jié)是經典中的經典,如果只是由于篇幅原因就刪掉,太可惜了?!惫P者認為,鐘氏譯本在某些章節(jié)的刪減(如第21 章刪去文革期間界嶺小學的建造史)降低了原作對于目的語讀者的陌生感,縮小了兩者間的鴻溝,也使得譯文更加緊湊,但對于對話情節(jié)和個人行為的刪減則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使原作的豐滿度和感染力打了折扣。

5.結語

翻譯不是從原文到譯文的一個簡單的線性過程,是譯者與原作者、讀者進行思想對話的產物(孫會軍2019:95)。同原作者的對話要求譯者準確把握作品語言風格及精神氣韻;同讀者的對話要求譯者將以上特質完整傳遞,并引發(fā)讀者共鳴。正如魯迅所言:“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羅新璋、陳應年2015:373)。“生命之上,詩意漫天”(劉醒龍2011:3)的《天行者》運用現(xiàn)實主義寫法,通過平淡的敘述,講述了平凡、感人的鄉(xiāng)村故事,塑造了豐富的民間教師群像,也寄托了作者對于崇高人格和淳樸鄉(xiāng)村世界的浪漫理想(陳杰2014:65)。這樣一部意象豐富、話題陌生(對目標讀者而言),且頗具“中國思想精神與中國藝術氣質的長篇小說”(周新民2016:131)為翻譯帶來了挑戰(zhàn)。

總體說來,鐘氏譯本緊貼原文,忠實通順,可讀性較高,基本做到了“易解”。譯本缺陷也比較明顯:文化負載詞刪減過多,原文蘊含的靈動意象及豐富內涵損失較大;部分對話中違反“合作原則”的行為未理解到位,致使“會話含義”傳達受損;情節(jié)改寫及刪減較為嚴重,對人物豐滿度及情節(jié)流暢性帶來負面影響。

當前,眾出版社紛紛加入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滾滾洪流之中。如《天行者》英譯本發(fā)行方中譯出版社以“跨越語言障礙、講述中國故事”為己任,專門開發(fā)“走出去”產品線,囊括“中華文化精粹(雙語版)”、“五彩霓裳(英文版)”、“黃河書系(英文版)”等多個系列,為當代小說走出國門打開了一扇窗。然而,“走出去”容易,如何在異域土壤“活下去”,甚至“活得好”則不亞于牽牛下井。誠然,“走出去”面臨的困難很多,例如目標讀者自身的閱讀習慣、目標文化的詩學特征、贊助人的意識形態(tài)等。正如汪慶華(2015:101)所言:“這些地方的人對中國文化的了解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時間不長,了解不多,而且這些國家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濃厚的自我文化中心主義情節(jié),對自身民族文化懷有優(yōu)越感,對中國文化的‘他性’排斥心理很強,難以包容和接受”。但無論如何,譯本質量應該是最重要的考量。而質量的評判標準之一,便是譯文能否將原作的語言風格、文化典故、文學神韻等傳遞給讀者,以引發(fā)讀者的共鳴。這就要求譯者具有作家的文學修養(yǎng)和表現(xiàn)力,以便在深刻理解原作、把握原作精神實質的基礎上,把原作的內容和藝術魅力在譯作中傳達出來(黨爭勝2008:167)。在這個層面看來,《天行者》英譯本尚存在一定缺陷,有較大提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