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民初,來華西方學者整理并翻譯了大量中國民間文學,包括諺語俗語、歌謠民曲、民間故事等不同類型。在介紹中國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之時,西方學者通過序言、注釋、圖像,以及穿插其中的闡述,呈現(xiàn)出對民間文學生活屬性、審美價值、中西差異的認識,而其中承載的民俗文化,具有收錄方式多樣、涉及主題廣博、地域特征凸顯等特征。藉由對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的考察,相關譯介呈現(xiàn)出西人眼中的中國語言、文學與文化狀態(tài)。同時,西方學者嘗試探察中華民族國民性格、分析中西民俗異同,顯現(xiàn)出模糊的民俗學學科意識。但與此同時,因缺乏明確的術語界定和系統(tǒng)的分類方法,概念不清、分類不明、內(nèi)容雜陳等問題也較為突出,表明其民間文學觀念和民俗意識尚處于初始的萌芽狀態(tài)??傊?,清末民初來華西方學者搜集、整理和翻譯的中國民間文學著述,既是追溯國內(nèi)外民俗學學科濫觴的重要史料,亦是其民間文學觀念和民俗意識的直接映射。
[關鍵詞]清末民初;西方學者;民間文學;文學觀;民俗觀
中圖分類號:C9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21)10-0039-0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清代譯事奏諭與翻譯政策研究”(19BZS05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靈慧(1975-),女,土家族,湖北利川人,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譯史。湖北武漢 430073民間文學是人民大眾的集體口頭創(chuàng)作,是集體記憶、民眾心理和民族精神的集中反映。我國民間文學歷史悠久,形態(tài)多樣,內(nèi)容廣博。但直至“五四”之后,才引起學界的集中與廣泛關注,開始展開系統(tǒng)搜集和研究。而在此之前,即清末民初,來華西方學者對我國民間文學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將民間諺語、歌謠、故事等各種題材收集成書,譯介西傳,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我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運動的勃興。
清末民初中國民間文學的譯者群體,以來華傳教士、漢學家、外交官為主,為學習漢語之需,或為方便傳教布道,譯介目的不同,視域各異。相關著述已然引發(fā)學界尤其民俗學界研究者的廣泛關注。洪長泰[1]、董曉萍[2]、張志娟[3]32-41等在論及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興起的外來影響和外來思潮時,對這一時期部分譯介有所闡述。亦有學者從國別的角度,勾勒美國學者[4]113-122和法國學者[5]43-56的中國民間文學翻譯,將此一階段相關譯介納入其中。除此之外,不乏對韋大列、盧公明等代表性譯者,或具體譯作展開的大量個案研究。筆者對清末民初來華西人中國民間文學譯介的主要類型、選譯篇目等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和介紹[6]278-289。在上述研究基礎之上,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大多譯作附有前言后語,闡述材料來源、選材動機、翻譯目的,或增加注解,補充闡發(fā)背景信息。換言之,序跋、注釋、引言、圖像等各類譯作副文本,呈現(xiàn)了對民間文學傳統(tǒng)與樣式、各地民俗與風貌、民眾生活與性格等的介紹或評論,引領讀者了解中國語言表達、文學形態(tài)和文化傳統(tǒng),成為探查國內(nèi)外民俗學學科發(fā)軔與發(fā)展的重要史料,亦成為其時西方學者民間文學觀念和民俗意識的直接映射。
一、概覽:來華西方學者民間文學譯介
民間文學“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宗教、信仰、倫理、民俗等等留有先民的心理痕跡和經(jīng)驗殘余的語言符號”[7]10,涵蓋內(nèi)容廣博,涉及題材多樣。清末民初,英、美、德等各國來華西方學者,對中國民間文學表現(xiàn)出較高熱忱,大量搜集整理,翻譯介紹,涵蓋諺語俗語、歌謠俗曲、故事傳說等各種不同類型,掀起一股“中學西傳”的浪潮。
來華西方學者首先便關注到中國民間諺語俗語。諺語語言凝練,內(nèi)容豐富,是人們對長期生產(chǎn)和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蘊含了“民眾在美感、道德、科學等方面的價值觀”[1]164。相關譯著收錄數(shù)量多、涉及范圍廣。法國傳教士童文獻(Paul Hubert Perny)整理編譯的《中國俗語》(Proverbes chinois,re cueillis et mi sen ordre,1869)收錄諺語俗語441條;美國傳教士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編撰的《英華萃林韻府》(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72)含諺語700余條;英國傳教士沙修道(William Scarborough )編譯的《諺語叢話》(A Collection of Chinese Proverbs,1875)收譯諺語2720條;美國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編譯的《漢語諺語俗語集》(Proverbs and Common Sayings from the Chinese,1902)收集約8000多條中國諺語俗語。不僅收錄數(shù)量多,著述中對漢語諺語俗語的形成、特性,價值以及翻譯困難也做了深入細致的闡述。
其次是對歌謠的整理和翻譯,對我國五四“歌謠運動”產(chǎn)生了直接且廣泛的影響。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搜集并編譯了《二十四顆玉珠串》(The Jade Chaplet in Twenty-Four Beads,1874)和《活埋》(Entombed Alive,1878)兩部民曲、意大利外交官韋大列(Guido Amedeo Vitale)收集整理了《北京歌謠》(Chinese Folklore:Pekinese Rhymes,1896)、荷蘭籍美國傳教士何德蘭(Isaac Taylor Headland)編譯了《孺子歌圖》(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1900)、英國漢學家文仁亭(Edward Theodore Chalmers Werner)整理翻譯了《中國民間小調(diào)》(Chinese Ditties,1922)等等。其中,韋大列、何德蘭的歌謠整理和翻譯為學界廣為關注,不僅當代學者從不同角度展開了研究,胡適、?;荨⒅茏魅说任逅闹R分子在隨后著述中也多有論及。
諺語和歌謠短小易記,故常見原文、譯文逐行對照翻譯的方法。因其中富含傳統(tǒng)文化、地方風俗、民間語匯,譯者通常補充背景信息,對原文本進行“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也有學者譯為“厚翻譯”),即“通過各種注釋和評注,將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huán)境中”[8]84-85,從而使源語文化的特征得以保留。如明恩溥在翻譯中增加評注,介紹歷史人物、民俗文化等內(nèi)容,“雖然部分有錯,但仍不失為詳細的注釋”[1]164。韋大列在《北京歌謠》中,介紹了每首歌謠傳唱時的場景和方式,再現(xiàn)出北京的生活情狀和民俗風貌。文字副文本之外,插圖、照片等圖像副文本也在相關譯作中頻繁使用,如何德蘭的《孺子歌圖》,每首歌謠均附黑白照片,生動直觀,帶給讀者畫面感和既視感。
相較于諺語和歌謠,這一時期西方學者對民間故事的譯介數(shù)量更為豐厚。民間故事“以散文形式敘事,有人物、情節(jié),有一定的傳奇或幻想成分”[9]44,既充滿對現(xiàn)實世界的刻畫,亦飽含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美國女傳教士斐姑娘(Adele Marion Fielde)的《中國夜譚》(Chinese Nights Entertainment:Forty Stories Told by Almond-eyed Folk Actors in the Romance of the Strayed Arrow,1893),被視為“第一本以現(xiàn)代田野作業(yè)方式采輯的中國民間故事集”[3]35;美國學者戴維斯(Mary Hayes Davis)與周龍合作編譯了《中國寓言和民間故事》(Chinese Fables and Folk Stories,1908);皮特曼( Norman Hinsdale Pitman)編譯了《中國童話故事》(Chinese Fairy Stories,1910)和《中國奇書》(A Chinese Wonder Book,1919)。其它還有如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編撰的《中國童話》(Chinese Fairy Tales,1911)、意大利漢學家韋大利編寫的《中國笑話集》(Chinese Merry Tales,1909)(由我國赴洋留學生吳仰曾譯為英語)、法國耶穌會士戴遂良(Léon Wieger)編譯了《近代中國民間故事集》(Folklore Chinois Moderne,1909),以及德國漢學家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搜集并譯為德語版的《中國民間故事》(Chinesische Volksmarchen,1914),隨后由馬頓斯(Frederick H.Martens)又譯為英語于1921年在紐約出版。西方學者的民間故事譯介涵蓋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生活故事、笑話、寓言、童話等多種類型。
以上所收民間故事既有選自經(jīng)典文獻的神話和傳說,也有來源于活性形態(tài)的口頭采錄。由于篇幅略長,口耳相傳中難以完全保持原本,故形成同一母題下各具特色的異文。翻譯時大多采用譯述之法,即不嚴格按照原文逐行翻譯,“而對原作的內(nèi)容進行概括和提煉”[8]123。譯者根據(jù)聽到或讀到的中國民間故事,用其它語言復述。部分著述論及這一過程時,措辭分別為“用英語講述”(told in English)、“闡譯”(translated and illustrated)、“譯述”(translated or paraphrased)等不同方式。民間文學在流傳過程中,因時空變化具有流動變異性,[9]10而在以英語、法語等其它語言傳播時,無疑表現(xiàn)更為突出。拋開為傳教目的的主觀闡發(fā)不論,這一過程本身難免造成原本內(nèi)容的變形和歪曲?!鞍A曾批評這種故事記錄是不成功的”,認為經(jīng)過西方人轉(zhuǎn)述的中國故事已經(jīng)變味,但其故事資料中的母題大致沒變,因此“這批資料依然可用”。[2]99
總之,西方學者譯介的民間文學,類型多樣,涵蓋面廣,記錄了北京、福州、汕頭、上海、天津等各地語匯與習俗,并以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語言,再現(xiàn)出中華民族的群體記憶。盡管“對中國民間文學的關注,大多是其宗教和社會活動的副產(chǎn)品”,初衷“僅僅是認識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手段”,[4]114但客觀上,一定程度促進了我國民間文學的整理和傳播,亦促發(fā)了近代民俗學的興起。相關著述大量使用各種類型副文本,包括譯作序言、注釋、評述、插圖、照片等,是對中國民間文學、民間習俗、民眾風貌的注解,也是其時西方學者民間文學觀念和民俗文化意識的直接映射。
二、民間文學觀:生活屬性與審美價值
來華西方學者以民間文學為媒介,通過收集整理和翻譯介紹,旨在學習中國語言,探察民族心理,洞悉思想觀念,以了解中國境況和國民性格,為傳教等其它活動服務。在收集整理和翻譯中國民間文學時,有意無意間,在長篇論述或只言片語中,常論及中國民間文學的來源、題材、內(nèi)容和形式,闡發(fā)對其生活屬性、審美價值,以及中西差異的認知,顯現(xiàn)出民間文學觀念的早期態(tài)勢。
民間文學“是民眾宣講故事、抒發(fā)情感、記憶過去、闡述觀念的一種方式”[10]42。西方學者相關著述序言導語中常見對民間文學生活屬性的闡述。如諺語是“中國人思維模式的呈現(xiàn)”(as exhibitions of Chinese modes of thought),是“以最凝練的語言,對人們長期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11]11掌握諺語,對了解中國民眾,尤其對傳教布道,不無裨益。[12]1又如民曲是人們自然思想的表達,意義深邃,流傳廣遠(of the deepest and most wide-spread tendencies of natural thought)。[13]4另外,故事和歌謠有助于了解人類社會歷史,保留(keep alive)習俗和信仰,顯現(xiàn)相同條件下人類思維的基本特性。比如民間小調(diào)是人們辛苦勞作之時的放松方式(as a recreation from more laborious work),這一輕快的中國文學令人產(chǎn)生愉悅之感,為中華民族帶來的樂趣超乎想象。[14]1-3無論是將民間文學視為生活的總結、思想的表達、習俗信仰的傳承,亦或勞作之余的放松,西方學者已然認識到民間文學的社會特性,即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融為一體,故以此切入,意欲了解和洞察中國社會。
他們同樣也認識到中國民間文學獨有的審美價值。如韋大列指出,歌謠除可以幫助讀者“掌握部分不常見到的詞和短語”,“了解中國日常生活的景象和細節(jié)”之外,還可“認識到真正的詩蘊藏于中國流行歌謠中”。部分歌謠短小凝練,卻感人至深,就是詩句(simple and touching and may be “poetry”)。他提醒讀者關注歌謠中的韻律,并稱創(chuàng)作歌謠的人目不識丁,對書面語言一無所知,卻在其中展現(xiàn)出與歐洲,尤其是意大利詩歌相似的韻律。這些歌謠和民眾的真情實感,或?qū)⒋呱鲆环N新的民族詩歌(a new national poetry),即“原生態(tài)的詩歌”(uncultivated poetry)。[15]7-10對于古代中國的童話和傳說,馬頓斯稱,與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一樣,寶石、黃金和五彩絲綢都散發(fā)著東方特有的光芒,其中擁有大量東方獨有的奇幻和超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an oriental wealth of fantastic and supernatural action),但又各自具有特色(an exotic note distinct in itself),有的富含詩意(exquisitely poetic),有的將讀者帶回中國騎士時代(to the Chinese age of chivary),有的作品如《孫悟空》則是奇幻的巔峰(the summits of fantasy),還有怪異的妖術(weird sorceries)等等,[16]5-6概述了中國童話和傳說的多樣性表現(xiàn)方式。
這一時期對漢語諺語俗語的討論尤為深入細致,涉及特性、分類、價值,以及形式等各個方面,呈現(xiàn)出西方學者對中國諺語社會價值和文學價值較為深刻的認識。就文學性而言,童文獻認為,諺語和俗語是一個民族的直接反映。漢語俗語大多句式優(yōu)美,內(nèi)容深刻,其簡潔(mesure)、韻律(cadence)、和諧(harmonie),尤其對仗(antithesis),在平淡而單調(diào)的歐洲語言中難以再現(xiàn)。[17]沙修道指出,亞洲被公認為諺語的沃土(the soil in which it grows to most perfection),而中國尤其如此。沙修道稱,西方對“proverb”一詞的定義,無一能準確或較為準確地描述漢語“俗話”的內(nèi)涵。其表述簡潔(brevity)、語義凝練(terseness)、瑯瑯上口(beauty)、結構對稱(symmetry),為英語和其它語言難以企及(inimitable),并進而指出,對子、聯(lián)句、押韻等方式構成的對句是漢語諺語主要表現(xiàn)方式。[18]iv明恩溥則尤其強調(diào)漢語諺語的諧音(homophony)、凝練(compactness and force)、對句(couplet)等獨有形式造成的理解和翻譯困難。[11]11-28顯然,漢語諺語短小精悍,長短不拘,上下對偶,句尾押韻,與其它語言迥然有異,具有獨特的表述手法和文學價值。
此外,在論及中國民間文學的社會性和文學性特征之時,還不時展開中西異同的對比。既認識到中西方民間文學存在或多或少的共性,同時也指出其中顯著的差異性。如將中國童話與日本童話作為“姊妹篇”呈現(xiàn),但二者盡管一樣離奇有趣(equally quaint and delightful),卻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民族精神。[19]通過對比,突顯出中國民間文學作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伴隨著民族歷史與民眾生活,承載了民族性格和歷史傳承,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獨具特色。但與此同時,其中同樣蘊含了民間文學的世界性特征,即人類普遍的思想情感和相似經(jīng)歷,故內(nèi)容主題和體裁樣式均不乏相通之處。
三、民俗意識:多樣收錄與廣泛涵蓋
民俗“即民間風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20]1。諺語俗語、歌謠民曲、傳說故事等口頭流傳的民間文學,既是民俗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明末清初來華西方學者的民間文學譯介中,相關篇目或條目的選錄本身便透射出對中國民間習俗的觀察和理解,其中對各種民俗事象的記錄方法、評注和補充敘述,則進一步顯現(xiàn)出其時西方學者模糊的民俗觀念和意識。
首先,記錄民俗是民俗學研究的前提[21]6。清末民初的中國民間文學譯介中,出現(xiàn)多種民俗記錄的方式。其一,實現(xiàn)在不同語言中的文字記錄。盡管書面記錄必然丟失民間文學原來味道,但書面形式記錄民間文學依然必要。[22]1-2由于材料來源不同,文字化的具體過程略有差異。一類是根據(jù)民間口頭講述,以不同語言轉(zhuǎn)述,并實現(xiàn)文字化,如生活故事、民間傳說大多如此;一類是根據(jù)民間口頭講述,以同一語言文字記錄,同時還翻譯成另一語言的文本,如諺語俗語、歌謠等,相關收錄含漢語原本記錄和其它語言的譯本;另一類因直接選自《聊齋志異》《笑林廣記》等各種已有文字文本,故僅為不同語言的文本轉(zhuǎn)換。其二,增加注音。在前文所列諺語俗語收錄中,童文獻、沙修道、盧公明均以威妥瑪拼音的方式,為漢語文本每個字標注了讀音,明恩溥則對部分字詞予以標注?!啊l(fā)音的呈現(xiàn)方式是民間文學與其它文學的根本區(qū)別,民間文學的魅力和多樣性都取決于發(fā)音”[7]44,因此,讀音注音既是對民間文學“口頭性”特征的盡力再現(xiàn),亦盡可能保留了民俗的地域性表征,顯現(xiàn)出使書面記錄接近于口頭傳統(tǒng)的意識和努力。其三,補充注釋?!耙粋€符合當?shù)乜陬^傳統(tǒng)的記錄文本,必須要有注釋”[7]9,可見注釋對保留口頭傳統(tǒng)的重要意義。明恩溥以評注解釋諺語含義,司登德增加注釋介紹標題和曲目背景信息,文仁亭對小調(diào)哼唱的地域、方式、情狀闡發(fā)說明。其四,插入圖像。清末民初中國民間文學譯介中,主要涉及兩類圖像文本。一是隨著19世紀攝影技術的逐漸使用,西方學者開始運用鏡頭記錄,如何德蘭《孺子歌圖》中,每首歌謠均附與內(nèi)容相關的黑白照片,直觀再現(xiàn)了北京民俗文化,成為不可多得的民俗視覺文本。二是插圖的使用,具體則指斐姑娘在《中國夜譚》,皮特曼在《中國童話故事》和《中國奇書》中,均有多幅配圖,且由當?shù)厮囆g家所作(illustrated by Chinese artists)。以《中國夜譚》為例,題名“射箭”(Archery Practice)、“八仙圖”(Eight Genii)、“鞋鋪”(A Shoe Shop)等的插圖作品,成為中國文化民俗的生動刻畫和影像敘事。
由上可見,清末民初西方學者在譯介中國民間文學之時,至少采用了文本、注音、注釋、圖像等多重方式呈現(xiàn)中國民俗,共同構成立體的活態(tài)記錄,對保留民俗的本真性,提供“全息”文化志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換言之,民間文學的搜錄和翻譯并非語言文字和內(nèi)容梗概的簡單保留和轉(zhuǎn)換,其中的說唱方式、地域特色、文化傳承均成為不可分割的重要構件。因此,吸納文字文本、影像文本、聲學文本等多模態(tài)樣式,通過相互映射和疊加,有助于還原中國民俗文化的深厚語境,促進“譯本民俗敘事的建構”[23]99-108。盡管上述民俗收錄方式尚不完備,并且注釋和圖像均不可避免包含主觀闡釋和畫面選擇,但依然初現(xiàn)出清末民初傳教士和漢學家的民俗意識。
其次,來華西方學者的民俗意識還體現(xiàn)于多樣性涵蓋,記錄的民俗來源廣博,內(nèi)容多樣。廣義的民俗“不僅指涉如賽會社戲那般鄉(xiāng)間風俗活動,也指涉了在傳統(tǒng)觀念指引下的日常生活習俗習慣,后者尤其會帶有某種規(guī)范性、訓誡性的價值觀念”[24]98。民間文學作品本身便是語言民俗之一,承載了民族知行觀念,描述了日常生活景象,其具體內(nèi)容則涉及民俗活動、禮儀、信仰等不同方面,顯現(xiàn)出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傳承的喜好、風尚、習俗、禁忌等多樣性主題。在譯介民間文學的過程中,涉及到大量類型各異的民間習俗。以《北京歌謠》為例,譯文注釋中含出嫁女兒“回娘家”、初一十五“燒香”等風俗,婆媳、夫妻、姑嫂等傳統(tǒng)家庭關系,白塔寺、玉兔等共同文化想象,向西方讀者描繪了中國民間傳統(tǒng)和慣習。在歌謠“拉大鋸”注釋中,詳細介紹了“搭大棚”“唱大戲”的文化背景,即中國傳統(tǒng)房屋房間不大,遇婚喪嫁娶等重要日子宴請客人,則在院子里“搭大棚”,有錢人家還請戲班子前來“唱大戲”。[15]1-2又如“小五兒”的注釋中,介紹了中國家庭為孩子取的“奶名”(亦稱小名,乳名),即根據(jù)排序被依次取為“一子”“二哥”“三兒”“四兒”等,韋大列稱這些乳名僅依排序而來,類似西方Charles,John等教名。[15]42-43再如“兩枝蠟”的注釋介紹了老北京祭灶習俗,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為防止向玉帝說壞話,專門送上關東糖黏在灶王嘴上。[15]135-137這一習俗在明恩溥的諺語收錄譯介中也有論述,稱“中國祭灶王爺?shù)牧曀桩a(chǎn)生了很多相關俗語”,如“灶王爺下鍋臺,離了板了”“灶王升天,黏著嘴咧”“灶王爺回家,一褡兒新”等等。[11]202-204這一時期,不同著述、不同題材的民間文學形成互文,共同勾勒出獨具中華民族特色的各類傳統(tǒng)習俗風尚。在關注我國形式各異的民俗時,不時將故事母題或民俗習慣與西方國家相互比較,如韋大列在介紹玩泥巴、打花巴掌等多種孩童游戲時均指出,外國孩童有類似玩?;顒雍头绞?。
西方學者對中國民俗多樣性的認識還體現(xiàn)于對地域性的強調(diào)。沙修道在翻譯中盡力保持漢口方言中的韻律[18]ii,“斐姑娘”記錄了潮汕民間故事,韋大列、何德蘭保留了北京方言,譯者大多意識到各地語言和民俗的地域性和差異性?!吨袊耖g小調(diào)》收錄了湖北、江西、黑龍江、安徽等各地民間口頭傳承的小調(diào),譯文后注釋多以“該小調(diào)流傳于……”(This song is current in...)開頭,介紹其起源和流傳地,凸顯出較強的地域意識。同一母題的故事,或相似內(nèi)容的諺語、歌謠,在各地存在表現(xiàn)手法的差異性。明恩溥在“漢語諺語的異文”(variations in Chinese proverbs)部分,指出“各地表現(xiàn)形式差異”(the forms in which they are heard in different localities,may vary widely)[11]28-32,并在第六章從地理位置、各地歷史、特殊習俗等角度,專門討論了地域性諺語的特點。我國民俗學者李家瑞曾撰文論述“三宗寶”諺語,稱“中國各地方常常把自己地方上所特有的事件,或是所特產(chǎn)的物品”聯(lián)合起來作為本地的“三宗寶”。[25]4-5而這一“三寶”法在明恩溥的著述中便已有所論及,稱各地常將三樣地方特色編為一組(a little bundle of three),稱為寶,模仿佛教“三寶”法( in imitation of the Three Precious Ones of the Buddhists),如“北京城,三種寶,馬不蹄,狗不咬,十七八的閨女滿街跑”“保定府,三種寶,鐵球,列瓜,春不老”等等。[11]130-131可以看出,西方學者對地域民俗已有較為深入的觀察和了解。
不僅如此,西方學者透過對民俗文化的收錄和譯介,闡述了中華民族在思想觀念、國民性格、歷史傳承等方面的特性。清末民初“涌入中國的西方人大多數(shù)都帶著種族偏見和文明傲慢”[26]24,有對中國形象的扭曲丑化,但也不乏正面評價。如斐姑娘指出,性格決定命運,對個人或民族都是如此。書中故事,為中國民眾原創(chuàng),蘊含其對生活的憧憬。斐姑娘尤其提到,與其它國家人民相比,中國人具有目光長遠(far-sighted)、勤儉節(jié)約(waste less)、樂于奉獻(extreme self-sacrifice)、善于學習(ability to learn)、吃苦耐勞(to endure)等諸多優(yōu)點。同時還指出,中華民族堅韌不拔(a persistent nation),擁有這些特性,未來如何,對其它民族將產(chǎn)生何種影響,值得深思。[27]7-9戴維斯用“沉思、溫和和抽象”(contemplative,gentle and metaphysical)描述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并稱中國人以獨有的方式,深刻反映并解開了世界的謎團。中國人的思想在經(jīng)年累月中日益發(fā)展成熟,隨著對其思想之廣博(richness)、深邃(depth)與美妙(beauty)的了解,增強了對其價值觀念的認識。而要捕捉東方思維的神秘魅力(the secret of its mysterious charm),必須要有開放的思想和強烈的共鳴(an open mind and the wisdom of great sympathy)。[28]5-6總之,以傳教士為主的上述西方學者,選擇以譯介民間文學為路徑,了解中國語言文化等傳統(tǒng)習俗,正是基于對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這一本質(zhì)特性的認知。
民間文學的譯介,不可避免地關涉民俗文化收錄方式、多樣主題和地域、民眾性格和心理,自然呈現(xiàn)出對民俗類別、地方特色、表現(xiàn)形式和社會功能的態(tài)度與認識。確如文仁亭所言,“民俗學已經(jīng)成為一門科學,蘊含豐厚信息,人們正在開始嘗試發(fā)掘其全部意義”[14]1??梢哉f,清末民初的西方學者掀起了一股關注中國民間文學,考察中國民俗文化的浪潮。
四、結語
相關譯介呈現(xiàn)出清末民初中國民間廣為流傳的文學樣式,也映射出西人眼中的中國語言、文學與文化。來華西方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民間文學的生活屬性和審美價值,而其中承載的民俗文化,具有收錄方式多樣,主題內(nèi)容廣博,地域特性凸顯的多重特征。西方學者藉由對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的考察,嘗試探察我國民族心理特征、找尋中西民俗異同,顯現(xiàn)出模糊的民俗學學科意識。但與此同時,因缺乏明確的術語界定和系統(tǒng)的分類方法,概念不清、分類不明、內(nèi)容雜陳等問題也較為突出??傮w而言,其民間文學觀念和民俗意識尚處于初始的萌芽狀態(tài)。
這一時期,西方民俗學剛剛興起,中國民俗學正處發(fā)軔之際,對相關著述展開文本細讀和系統(tǒng)爬梳,理性分辨,宏微并行,有助于厘清中西民俗學在發(fā)生與發(fā)展之中的相互作用與影響。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上述民間文學的譯者大多帶有傳教目的,故不乏“以自命高尚的救贖者的身份審視著中國和中國的文化”[29]17,扭曲甚而丑化中國形象。如“在熱心傳播神話、傳說以及相關民間信仰、宗教習俗的同時,也散布并強化了對中國人、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神話的諸多膚淺、武斷的偏見”[30]155-160,因此務必警惕相關認識中的功利性和狹隘性。從收錄的角度來看,其中所含大量對中國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客觀公正的介紹與注解,以及留存的文本、注音、圖像和注釋等資料,數(shù)量可觀,可資借鑒,是追溯國內(nèi)外民俗學學科濫觴的重要史料,亦為當今中國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走出去”留下啟迪,借此探討以何種翻譯方法,講好中國民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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