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公元前4世紀，西西里島的統(tǒng)治者狄奧尼修斯一世面對不斷出現(xiàn)的敵對情緒，通過神話，將自己塑造成為酒神狄奧尼索斯在塵世的化身，為自己建立多城邦、多民族、跨區(qū)域的領土國家提供神性支持和輿論宣傳，并最終達到穩(wěn)定統(tǒng)治的目的。

關鍵詞：狄奧尼修斯一世;悲劇;神話;菲利斯圖斯;酒神

與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這種偉大帝王不同，狄奧尼修斯一世一生只在西西里島以及意大利南部進行擴張，給后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僭主的身份。亞里士多德認為他和雅典的庇西特拉圖、科林斯的庫普賽洛思一樣，都是以“平民領袖”身份起家的僭主，是偽裝成平民的保護人而騙取支持的野心家[1]。普魯塔克更是將他描述為一個具有疑心病和害怕暗殺的僭主。他懷疑每一個人都會陰謀傷害他，因此，他甚至不讓理發(fā)師用剪刀修剪他的頭發(fā)，而是用碳火來燙掉多余的頭發(fā)。在西塞羅的版本中，狄奧尼修斯一世甚至不愿意將自己的頭發(fā)交給理發(fā)師打理，只讓他的女兒們來為他服務，以至于前者感嘆道：“公主淪為商業(yè)奴隸，從事女性理發(fā)師的工作，修剪她們父親的頭發(fā)和胡子。”（西塞羅《圖斯庫錄姆辯論集》）顯然，在這些古典作家的筆下，狄奧尼修斯一世成為道德教化的核心[2]74。

現(xiàn)代學者基本已經(jīng)形成共識，即歷史上曾存在一種敵視狄奧尼修斯一世的學術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源自公元前4世紀初的雅典，以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為首，強調(diào)他作為平民領袖的僭主形象，經(jīng)過后世的發(fā)展，他逐漸成為偏執(zhí)暴君和平庸詩人的代名詞。事實上，面對這樣一種在他統(tǒng)治期間就出現(xiàn)的敵對情緒，狄奧尼修斯一世運用神話，將自己塑造成為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在塵世的化身，為自己的政權增添神性色彩，并最終達到穩(wěn)定統(tǒng)治的目的。

這個問題之所以值得關注，是因為國內(nèi)學界對僭主政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古風時期，缺少對古典時期僭主政治的研究[3]。另一方面，在狄奧尼修斯一世的研究中，雖然我們知道存在一種對他敵視的學術傳統(tǒng)，但是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以雅典哲學家的思想為出發(fā)點。因此，希冀通過本文的研究，在加深對古典時期僭主政治認識的同時，能夠以更豐富的視野看待古典時期的政治發(fā)展。

一、菲利斯圖斯與狄奧尼修斯一世

西西里島的統(tǒng)治者狄奧尼修斯一世并沒有為后世寫下任何關于他自己的神話，但是他的好友歷史學家菲利斯圖斯（Philistus）卻留下了兩則關于狄奧尼修斯一世的神話，并收錄在西塞羅的《論神性》中。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兩則神話就是狄奧尼修一世思想的表達。

這么說的原因在于二者的關系十分親近。他們除了是朋友之外，還是姻親關系。根據(jù)普魯塔克的記載，菲利斯圖斯娶了狄奧尼修斯一世兄弟萊普廷斯（Leptines）的女兒。此外，他還是狄奧尼一世最堅定的支持者。公元前406年，當?shù)見W尼修斯一世在敘拉古公民大會上因為大放厥詞、煽動民眾而遭到處罰時，是菲利斯圖斯挺身而出，幫他交了罰金。在狄奧尼修斯一世建立了政權之后，對他也是十分信任，安排他擔任奧蒂吉亞（Ortygia）的指揮官。

菲利斯圖斯撰述的歷史只留下一些殘篇，以及其他古典作家對他的引述，因為他被稱為“最擁護僭主的人（）”，因此，很多學者質(zhì)疑他寫作的立場。不過這并不會影響本文的研究，因為他與狄奧尼修斯一世的親密關系，反而能夠說明由他敘述的關于狄奧尼修斯一世的神話，很可能是后者本人想法的表達。鑒于狄奧尼修斯一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衷，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猜測，這些神話是二者共同謀劃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上說，這些神話很可能是狄奧尼修斯一世思想的反映。

二、酒神和西西里統(tǒng)治者狄奧尼修斯一世

第一則神話是關于狄奧尼修斯一世的出生神話，內(nèi)容是他母親在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懷了狄奧尼修斯一世。在生產(chǎn)前，她夢見她將生出一個薩提爾（satyr）。當她把這個夢告訴西西里的先知伽萊奧塔（Galeotae）時。他們告訴她，她將會生出一個杰出的兒子，這個孩子將聞名于全希臘，而且將會享受長久、繁榮的生活[4]39。

從主題上說，這種統(tǒng)治者出生前的吉兆，是古希臘的傳統(tǒng)主題。這種吉兆在即將出生的嬰兒和超自然的力量之間建立直接聯(lián)系，預示他們的統(tǒng)治受到神的支持與庇佑。因此，從最淺顯的角度解讀這則神話，就是狄奧尼修斯一世的統(tǒng)治具有神的庇佑，注定要建立政權。但是，為什么要用薩提爾的形象代表即將出生的狄奧尼修斯一世呢？

有的學者從薩提爾本身出發(fā)，分析其在希臘神話中的形象?！皩⒌見W尼修斯比作薩提爾，證實了前者性格中的矛盾，因為薩提爾在希臘神話中的角色是矛盾的，他們既是宙斯建立宇宙規(guī)則的助手，也是他們自己欲望的奴隸。因此，狄奧尼修斯作為薩提爾的形象表明他可以是公正的統(tǒng)治者建立穩(wěn)定的統(tǒng)治，也可以是被自己欲望影響的領導人，殘暴地統(tǒng)治帝國?！盵5]這樣的理解并沒有從神話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出發(fā)，因為不管神話的創(chuàng)作者是菲利斯圖斯，還是狄奧尼修斯一世本人，都不會希望聽眾從負面來理解這則神話。筆者認為，薩提爾形象的出現(xiàn)，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建立狄奧尼修斯一世與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聯(lián)系。因為在希臘神話中薩提爾經(jīng)常與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相伴，跟隨其后，到處尋歡作樂，游戲人間。在這個階段，他僅僅是隱晦地將自己與酒神聯(lián)系到一起，是他與酒神建立聯(lián)系的初步嘗試。

菲利斯圖斯留下的第二則神話再次強調(diào)了酒神與狄奧尼修斯一世的聯(lián)系。

發(fā)生在狄奧尼修斯一世身上的另一個與神性相關的事跡是在他開始統(tǒng)治之前。他在旅行途中，經(jīng)過萊昂蒂尼地區(qū)。他牽著馬兒過河時，馬被漩渦吞沒不見了。正如菲利斯圖斯所寫，狄奧尼修斯盡了全力，試圖解救馬兒，但是沒有用。因此，他離開了。當他走了一段距離后，他聽到馬兒的嘶鳴聲。他回頭一看，驚喜地發(fā)現(xiàn)馬兒急切地向他跑來。同時，一群蜜蜂在它的鬃毛上。這個預兆的結果是，狄奧尼修斯在幾天后開始他的統(tǒng)治。[4]73

這則神話中出現(xiàn)的“蜜蜂”值得我們注意。蜜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與古風時期僭主相關的資料中，科林斯比較有作為的庫普塞盧斯就是如此。因此，很可能是狄奧尼修斯本人利用這一元素將自己與之前偉大的統(tǒng)治者聯(lián)系起來，塑造自己正面的統(tǒng)治形象。不過，蜜蜂在古希臘神話中還有更為深層次的含義，既象征著永生和復活，更是與酒神相關的重要元素。因為在神話中，酒神的嘴巴曾被雷電燒焦，是他保姆的女兒瑪克里斯（Macris）用蜂蜜治好了他的傷口。在酒神的傳說中，蜂蜜治療了他的創(chuàng)傷;在狄奧尼修斯一世的神話中，蜜蜂救了他的馬。在這則神話中，狄奧尼修斯一世再次將自己與酒神隱晦地聯(lián)系起來。這兩則神話中都如此巧合地運用了與酒神相關的元素，其目的就是將狄奧尼修斯一世與酒神建立聯(lián)系。

這樣的聯(lián)系確實建立了起來。根據(jù)生活在羅馬帝國時期的希臘演說家迪奧·克瑞索斯托（Dio Chrysostom）的記載，連年征戰(zhàn)之下的敘拉古缺少貨幣來支付軍餉。為了應對危機，敘拉古民眾推倒了城中大多數(shù)僭主的雕像，用來充作軍餉，唯獨留下了蓋倫（Gelon）和狄奧尼修斯一世的。之所以留下后者雕像是因為他的雕像具有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特征。這座雕像建造的日期并不清楚，不過，它的存在表明敘拉古民眾接受了這樣一種設定，即狄奧尼修斯一世是酒神在人間的化身。這種等同關系的建立應該十分復雜，除了上述兩則神話的作用外，還可能與狄奧尼修斯一世熱愛創(chuàng)作有關。在公元前367年，他創(chuàng)作的悲劇《赫克托的贖金》獲得了勒納亞節(jié)的戲劇大獎。事實上，這個節(jié)日本身就是歡慶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此外，二者名字的相似應該也起了一些作用。

三、融合性與狄奧尼修斯一世的形象

不過，酒神的形象意味著什么？為什么狄奧尼修斯一世要選擇與酒神建立聯(lián)系？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需要了解酒神在古希臘文化中的政治含義和形象。酒神在希臘神話中的形象很復雜，關于狄奧尼修斯一世與酒神聯(lián)系的解讀也比較少。有的學者認為狄奧尼修斯一世與酒神建立聯(lián)系，是出于文學上抱負的追求，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常受人嘲笑?！巴ㄟ^載入薩提爾，為他的悲劇創(chuàng)作背書。”[6]雖然我們不能否認狄奧尼修斯一世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他的創(chuàng)作中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與宣傳策略，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為他的政治目的服務。相應地，神話創(chuàng)作必然也是如此。

近年來，酒神崇拜的融合性特征正為學者們所關注到。酒神的這種功能與他的出生相關。在希臘神話中，他是宙斯和忒拜人塞墨勒（Semele）的兒子。先是在雷電中出生，后又從宙斯的大腿中出生，前往冥府救出母親，并將她帶到奧林波斯山，將她變成神。因此，他打破了生死的界限，消除了神界、人界與冥界之間的邊界，彌合了存在的分歧。歐里庇德斯在悲劇《酒神的伴侶》中就以這個神話故事為原型，討論酒神信仰與希臘宗教融合的歷[7]史。古代作家狄奧多魯斯也告訴我們，酒神調(diào)解了國家和國家之間、城市和城市之間的爭端，在內(nèi)亂和戰(zhàn)爭的地方創(chuàng)造了和諧和和平。

酒神崇拜的融合性特點在狄奧尼修斯一世生活的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么將自己塑造為酒神在凡間代理人的狄奧尼修斯一世是否想要利用這個特質(zhì)，表明自己像酒神一樣，具有彌合分歧的能力？沒有直接證據(jù)可以證明這點，不過，在他的統(tǒng)治措施中處處彰顯這點。也許正是因為他與酒神的聯(lián)系，在他所征服的地區(qū)中沒有產(chǎn)生更多的沖突與反抗。對意大利南部的希臘城邦考利尼亞（Caulonia）和希波尼（Hipponium）的征服就體現(xiàn)了這點。根據(jù)史料記載，狄奧尼修斯一世把這兩個城市的人口遷到敘拉古，授予他們敘拉古公民權，并免除五年稅收。對這兩個城邦的征服與融合十分順利。根據(jù)錢幣材料，公元前5世紀中期考利尼亞鑄造了大量錢幣，但是后來突然消失，很可能就是狄奧尼修斯一世的征服與融合[8]。此外，當?shù)氐拿癖娝坪跻草p松接受了城邦身份的變更，沒有爆發(fā)進一步叛亂。一個叫狄孔（Dikon）的運動員，在公元前392年參加奧林匹亞賽會勝利后，人們給他豎立了一座雕像，刻著“考利尼亞的狄孔”。在公元前384年他再次獲勝之后，他的雕像上寫著“敘拉古的狄孔”[2]77。

四、結語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菲利斯圖斯創(chuàng)作的神話故事中，狄奧尼修斯一世將自己塑造為酒神在人間化身的形象，這樣做的目的是，一方面說明他并非凡人，因而他的統(tǒng)治具有神性，受到神明庇佑;另一方面，他想要利用酒神的融合性特質(zhì)為他的政治目的服務，彌合西西里島復雜的民族分歧，為他建立跨區(qū)域、多民族的國家政權增添神性色彩。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本文所引古典文獻，除特別注明外，一般均依據(jù)洛布古典叢書的英語譯文翻譯，下同。）

[2]芬利.古代西西里（修訂版）[M].倫敦：讀書俱樂部協(xié)會，1979.

[3]徐成志.古風時期西庫昂僭主政治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5.

[4]西塞羅.論神性[M].石敏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 2017.

[5]哈里斯.僭主和移居者：從狄奧尼修斯一世到阿伽克勒斯的敘拉古霸權與社會流動[D].安娜堡：南加州大學，2013：51-52.

[6]波納爾.馬與雄鹿：菲利斯特斯對僭主的看法[C]//穆勒，斯通曼.古代戰(zhàn)爭史和帝國.賓夕法尼亞州：奧克斯波書局，2017：67.

[7]顏荻.歐里庇得斯的狄奧尼索斯——《酒神的伴侶》對“酒神入侵希臘”事件的文學解釋[J].國外文學，2020（2）：70-77.

[8]魯特.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的希臘硬幣[M].倫敦：斯賓克出版社，1997：52.

作者簡介：王可雅，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希臘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