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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題材電影《發(fā)掘》改編自英國作家約翰·普雷斯頓的同名小說,影片以含蓄詩意的筆觸和人物先行的視角,重述了薩頓胡船墓的發(fā)掘過程。
二戰(zhàn)爆發(fā)前夕,農(nóng)夫出身的挖掘專家巴索爾·布朗受到軍官遺孀伊迪絲·普萊蒂雇傭,負責開掘她莊園土地上幾座神秘的土丘。隨著掩埋歷史的浮土被一層層拂去,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巴索爾身邊,包括伊迪絲心愛的幼子羅伯特、她即將加入空軍的表弟羅伊,以及一隊以大英博物館名義接管項目的考古專家。
在大戰(zhàn)欲來的風雨中,不同立場的眾人發(fā)掘歷史也爭搶歷史,以一艘腐朽又不朽的古船為鏡,體察時間和生死的終極意義,最終在歷史的河岸邊,留下超越肉身、無法磨滅的印記。
雖然《發(fā)掘》詳盡地還原了考古學家的工作過程,也花費了不小篇幅討論考古項目背后的權力角逐和政治因素,但這場意義重大的發(fā)掘過程本身卻不是影片關注的重點。在土坑和木板構成的天然舞臺上,各種角色來來去去,唯有時間是不曾下場的永恒主角。
從電影整體的敘事結構來看,《發(fā)掘》中的時間是緩慢向前、線性流淌的。影片著迷于時間帶來的漸進性,隨著挖掘過程的進行,戰(zhàn)爭沉重的腳步聲在電臺和街頭漸次響起,步步緊逼,天地悠遠的開闊鏡頭緩緩拉近,近到人物臉上最隱忍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無比清晰。
或許當導演西蒙·斯通和編劇莫拉·巴芙妮選擇一部多敘述視角的虛構小說作為電影的原始素材時,《發(fā)掘》就注定會是一部注重挖掘人物而非一味還原史實的群像作品。
《發(fā)掘》是屬于伊迪絲和巴索爾的故事,她被家庭責任蠶食了人生和夢想,他因學歷背景而得不到學界承認,但在戰(zhàn)亂來臨前最后的安寧一隅里,兩個考古界的邊緣人彼此尊重、彼此信任,一同堅守住了千年前亡者的絢爛遺贈;
《發(fā)掘》是羅伯特的故事,面對母親的病痛和表舅的入伍,一個醉心于未來和宇宙的孩子不得不困于當下,在古老遺跡上領受一場深刻的死亡教育,接受歷史中總有失敗者的事實:
《發(fā)掘》也是考古學者夫婦佩吉和斯圖爾特的故事,在轉瞬即逝的人生里,一對錯誤結合的夫妻終于勇敢掙脫壓抑、無愛的婚姻,重新尋求愛與自由的可能。
伴隨電影舒緩克制的節(jié)奏,時間之風漸漸吹散細沙,個體的情感掙扎和留下的存在痕跡就這樣如沙中掩埋的碎金,慢慢顯露,慢慢閃光。
然而,從影片部分片段的剪輯手法來看,《發(fā)掘》中展現(xiàn)的時間又同時是斷裂模糊、非線性的。導演反復使用音畫不同步和交叉剪輯制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游離感,相鄰場景的先后順序被打亂或調換,畫面上的角色們沉默著暢言。
在影片的前半段,伊迪絲和巴索爾兩位主角是聲畫不同步“愚弄”的主要對象。當巴索爾在草叢前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斗,背景里女仆正和伊迪絲在梳妝鏡前熱切地談論著這位自學成才的業(yè)余專家,伊迪絲換上天鵝絨蕾絲裙,在巴索爾經(jīng)過窗前時抬眼瞥他。
到了巴索爾妻子前來探望之時,畫面的主導者和背景音里被談論的對象卻對調了位置。在同樣的梳妝鏡和同樣的窗前,看見巴索爾夫婦挽手前行的伊迪絲沉思良久,而聲軌里,巴索爾妻子正對這位慷慨雇主送上夸贊,更襯出幾分微妙的落寞。通過這樣含蓄的對稱式表達,影片只用寥寥幾筆就暗示了伊迪絲與巴索爾之間無法同步、早早終結的幽微情愫。
而在電影后半段,當更多的角色走入故事,被操縱的時間更是聯(lián)通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把激情和死亡并置,往童真幻想里摻一抹失去的悲涼,最終營造出一種宏大而無力的宿命感。
在羅伊從附近河中撈起墜機飛行員遺體的那個晚上,他坐在篝火邊,摸著不可得的愛人胸前頗有歷史的金幣,問:“1000年之后,我們會剩下什么?”與此同時,掛著星球模型的小房間里,羅伯特躺在床上,剛剛見證了死亡的他不免為即將成為飛行員的表舅擔心,只能反復地問同樣憂心的母親:“羅伊不會死的,對吧?”那位不幸飛行員的過去,在此刻和羅伊的未來重疊在一起。
而在故事即將結束的又一個晚上,羅伯特帶著病重的母親下到坑底,把船形的古老棺槨當作太空飛船,向著不滅的星空遠航。也在此時,廚房收音機里傳來英國向德國宣戰(zhàn)的公告,孩子口中25世紀的遙遠未來,終究被那個已近在咫尺的可怕未來埋葬。
對時間線性和非線性的處理賦予了《發(fā)掘》一層朦朧的哲思,也讓影片中的角色具備了雙重性,每個人物既是時間洪流里的天地蜉蝣,也是他們個人故事中的絕對主角。
洞壁上的手印,戀人脖頸間的金幣,喜悅滿溢的照片,刻著名字的手提箱,父輩傳授的土壤知識,關于愛的記憶……當時間的潮汐涌來,各種形式的生命痕跡都被掩埋,直到未來的某一天被再度發(fā)掘。那時,時間將再次失去意義,而脆弱易逝的渺小人類,將會迎來超越時間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