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龍
南陽的作家群中,諸葛玉兒恐怕是寫作最勤奮又最低調的一個,從她10歲發(fā)表第一篇作品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3000多篇了。她寫得最多的是散文,連續(xù)3年獲得中外詩歌邀請賽特等獎、金獎,出版過散文集《行走天地間》,2019年又出版了散文自選集《花間去》(中國婦女出版社)。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視文學創(chuàng)作如生命,工作再忙,她都要抽空寫作。她對文學的熱愛是超乎功利的,她一直堅守著文學的神圣、高尚與優(yōu)美,她曾拒絕文學圈的一些頭銜,甚至一篇散文寫成若干年都沒有投過稿,她說:“有的散文只寫給自己看,有的散文只是為了向人表達,如此而已?!彼凇痘ㄩg去·后記》中也寫道:“情凝筆端花間去,不論是青澀的戀情、濃烈的愛情、淳樸的鄉(xiāng)情,還是血濃于水的親情,都將構成我散文作品的主旋律。我仍會堅持!因為,只有受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有希望走進文學的百花園,享受到滿園春色和芬芳的花香。如此,唯有花間去!”有這樣的初心和決心,才會有散文的真境界。
一
翻開《花間去》,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語言了,就像東晉王獻之說的,“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世說新語·言語》)。她的語言華麗、凝練、多情,特別適合她筆下美麗的草木、山川、佳人、藝苑,兩者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個詩情畫意的藝術世界,讓人味之不盡,流連忘返。
與通??谡Z化的散文語言不同,諸葛玉兒力圖讓自己的散文語言最大程度地陌生化、文學化,力圖調動讀者的全部感官來感受她細膩委婉的筆觸。比如,她寫楝花:“遠望,半樹翠葉,半樹繁花,風拂枝葉,似云若霧般浮在那里,隨風搖曳;近觀,粉紫色的花兒,米粒般大小,開得繽紛燦爛。這是怎樣的熱鬧?像深藍夜空中的星星,像飛瀑四濺的水花,千萬朵的花兒擠在一起,在雨霧里旋起千萬個酒窩?!保ā缎∮贻p風落楝花》)有遠望有近觀,有色彩有形狀,有比喻有擬人,有靜態(tài)有動態(tài),層次豐富而細膩。又如,她寫櫻花雨:“櫻花雨是透明的,透明中輝映著多彩。她如同一位擅長著色的丹青高手,讓大地色彩斑斕。我想象著……春雨灑在柳樹上,柳葉一片鵝黃和淺綠,那是怎樣的綠??!綠得悅目,綠得舒心,綠得嬌嫩,綠得生機盎然;雨兒滴在桃樹上,桃花張開了粉嫩的笑臉,那是怎樣的粉紅??!如九天仙子害羞時臉上驟現(xiàn)的紅云,胭脂般可人;雨兒飄在油菜花上,油菜花披上黃燦燦的外衣,那是怎樣的黃啊!如果再濃一些,就缺了一種明麗與爛漫;如果再淡一些,就少了一種淳樸與厚重;雨兒落在梨花瓣上,梨花鑲上了一層水鉆,晶瑩剔透,是怎樣一種心動的純潔?。∮陜簼櫾诓恢囊盎ㄉ?,瞬間變作淡紫的、素白的、嫩黃的、洋紅的……”(《櫻花雨淅瀝瀝》)作者像她筆下的櫻花雨一樣,也是“一位擅長著色的丹青高手”,但是如果真讓畫家來畫,又怎么能畫得出呢?這是文字獨有的魔力。
余光中曾談到一篇散文的字或詞的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巖石,有的是高貴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優(yōu)劣立判。同樣寫一雙眼睛,有的作家說‘她的瞳中溢出一顆哀怨,有的作家說‘她的秋波暗彈一滴珠淚。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觸覺有細膩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無論做工多細,如果質地低劣,總不值錢?!薄皩τ谖淖痔貏e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詞匯,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現(xiàn)成的?!盵1]諸葛玉兒的散文語言力避粗俗,精雕細琢,在煉字、鍛句、修辭、結構方面下功夫很大。但是,對語言的雕琢向來是把雙刃劍,對作者來說,一面是對藝術的不懈追求,一面卻是散文氣脈的刻露;對讀者來說,一面是感受因受阻而振奮,一面卻因受阻過度而審美疲勞。而高明的散文家,無不是在語言的自然洗練上下功夫,在整體的立意上下功夫。姚雪垠在談到散文的語言美時,認為“最基本的經(jīng)驗是樸素自然”,并指出這是個“總的要求,而不是局限”,然后因人而異,再“在語言風格上各呈芬芳”[2]。所以,總體來看,《花間去》中特別好的散文,反倒是在語言上既樸素自然又華彩四溢的散文,比如《小雨輕風落楝花》《暮秋鄉(xiāng)村的“紅燈籠”》《人在旅途》《一棵在城市行走的樹》《一根羽毛輕輕地飄》《民藝一絕——南陽烙畫》《童年的老房子》《麥秸情》《妹妹我坐船頭》《冬季陪母親曬太陽》等文章。從這些散文的語言看,雖然作者也在用心經(jīng)營,但已經(jīng)多了瀟灑自然之趣,畢竟,自由不拘才是散文的命脈。
諸葛玉兒的散文語言有著明確的風格定位,一直走的是徐志摩、朱自清、余光中一路。這些前輩同時也是詩人,所以,他們的散文語言也在向詩靠攏,凝練,跳躍,意象密集,注重象征和隱喻。諸葛玉兒從小就在嚴母的教導下,背誦了大量的古詩詞,在以后的教學工作中更是與詩詞為伴。她把她的散文自選集命名為“花間去”,就來自古典詩詞的啟發(fā)。宋代無名氏的詩《九張機》曰:“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蹦纤侮愒斓脑姟锻蚴貏褶r(nóng)十首·其九》曰:“抖擻平時簿領塵,偷閑來作看花人。從今日作花間去,已費今年一半春?!倍T葛玉兒在繁忙的教學工作之暇,領略春光,正是要做花的知己,做異鄉(xiāng)風俗的體驗者,做美與愛的歌頌者。她的散文和古詩詞分不開,幾乎每篇散文中都有詩詞,或是引用名家,或是自作。比如,她寫西峽縣的龍河,不再按照她慣用的移步換景的順序,而是擷取幾個畫面,一一陳列在讀者面前,而且每幅畫面之前都用兩句古詩作引子。寫翠竹的一段用“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寫清泉的一段用“山泉鳴石澗,地籟響巖風”,寫山石的一段用“遠望老嵯峨,近觀怪嵚崟”(《在龍河的岸邊徜徉》)。她的散文題目常常用詩句做標題,比如《小雨輕風落楝花》《冰姿艷骨露華濃》《桃花依舊笑春風》等。有時用詩句做散文中的小標題,有時用詩詞開頭,有時用詩詞結尾。有時對景物的描寫直接化用古詩詞,比如,“王謝堂前的燕子啊,輕捷地掠過一池碧水,低低飛過曉風殘月照了千年的楊柳岸?!保ā堵愤^江南小鎮(zhèn)》)這顯然來自我們熟悉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和“楊柳岸,曉風殘月”。有時整篇散文的立意來自某首古詩詞,比如《桃花依舊笑春風》,顯然來自唐朝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但被諸葛玉兒寫成了一個等不來心上人的女子的生命體驗。但是,有時候作者以古詩詞入散文的寫法似乎成了一種非如此不可的執(zhí)著,有的地方就顯得生搬硬套,比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的繁花錢塘意境,居然在古城鳳凰再現(xiàn)?!保ā而P凰,如夢般的遇見》)這幾句出自柳永的《雨霖鈴》,寫離別后的感傷,和“繁花錢塘”相差甚遠,筆者以為不如引用柳永的《望海潮》中的句子:“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p>
二
一個好的散文作家,不僅要有自己獨具的語言風格,更重要的是,在語言的背后要凝結獨特的生命體驗。每個作家的閱歷各有不同,我們不必強求每個作家的追求相同。在《花間去·后記》中,諸葛玉兒寫道:“我有大把時間可以去學習、去努力、去積累,我的目標,就是去做一個能把真、善、美傳播出去的人?!边€說要“為心而文,為美而歌”。寒川子在為該書作的《序言》中說:“讀諸葛玉兒,就如撫摸美。玉兒的眼睛幾乎像個攝像機,走到哪兒,看到哪兒,攝到哪兒。在她柔軟的筆下,有幸讓她碰到的一切都是美且純的。一道風景,一只飛蟲,一聲鳴囀,一絲風動,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甚至一粒沙,一粉塵,無不充滿情、灑滿愛。對這個在別人眼中少情寡義的社會幾乎沒有抱怨,沒有要求,更沒有控訴。在這里,愛化解了一切,一如陽光,永遠都是暖暖的?!敝T葛玉兒為人單純而真誠,歷史的滄桑、文化的感悟和社會的批判,均與她無關,在這個庸俗的社會,她只愿做一個美與愛的歌頌者。
遇到花朵、美景,諸葛玉兒總藏不住她滿腔的熱愛,對她來說,為了表達,似乎只有用濃墨重彩,細細描繪。在她筆下,我們總能體會到她藏在景物細描背后的熱愛。她非常善于擬人式的想象,這和她一向敏感多思分不開。比如:“當麥秸與它傾盡畢生精力孕育的麥穗分離后,便沉默了……不再,在三月的春風里盡情舒展嫩綠的身姿跳輕盈的舞蹈;不再,在四月的田野中摩挲著施肥噴藥薅草的鄉(xiāng)親的泥腿做青春的夢;不再,在茂盛的日子里看孩子們在麥地里打滾挖野菜;不再,在五月的風吹過之后,舉著沉甸甸的果實沙沙作響。”(《麥秸情》)她把自己想象成麥秸,想象著麥秸在三月、四月、五月的活動,用詩意細膩的筆觸分別描繪出來。這是諸葛玉兒最擅長的表達,同樣來自她對平凡景物單純的熱愛,這種熱愛,甚至讓她在想象中與筆下景物融合為一。
她四五歲時被母親送到鄉(xiāng)下妗奶家寄養(yǎng),這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但在她寫來卻溫情脈脈。她寫道:“也許母親是不想要我了,不然為何很久都不來看我?孤單的我總是爬上樹去,采摘那花兒,放在手心里把玩,那一條條細細的絲線綢緞般輕輕拂過我的臉龐,濃烈的甜絲絲的味道,總是讓人禁不住翕動鼻翼,在扇邊上嵌著一根根細小的金絲,金粉相映,喜煞人也,它既有少女的活潑、俏皮、溫柔,又有華麗、貴重的金色,兩者搭配,美極了。我?;孟耄羰怯眠@些絲線織一件衣服,那該是怎樣一種璀璨奪目!”(《一樹紅絨落馬纓》)兒時被寄人籬下的經(jīng)歷是刻骨銘心的,一個被忽視、被排斥的孩子是孤單的、內向的,甚至對別人獲得的愛也是嫉妒的,但諸葛玉兒超越了自卑情結,或者說這種自卑情結給她一種反向的前進動力,她理解這種痛苦,于是不希望讓任何人再遭受這些痛苦。母親在她兒童時期超常的嚴厲,確曾讓她傷心,但正因為有了這段“磨難”,《小雨輕風落楝花》《凌霄花——母親花》《暮秋鄉(xiāng)村的“紅燈籠”》《童年的老房子》《冬季陪母親曬太陽》等文章中飽含的對母親的理解和愛才更加讓人動容。沒有哪個人的生活可以一帆風順,諸葛玉兒也不例外,相比于我們常人,諸葛玉兒有一種用愛化解一切的能力。
同樣是去一個景區(qū),別人除了看到美景也看到了垃圾場和爭斗,她卻只關注美景。她的游記并沒有傳奇的經(jīng)歷,也沒有驚人的奇觀,但她游記的魅力恰恰在于平常,平常的美景,平常的心態(tài),平常的體驗,卻比平常人多長了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比如,她在云霧中因為堅持居然有幸看到峨眉山金頂?shù)娜粘?,在南召縣九龍瀑發(fā)現(xiàn)別人視而不見的蝴蝶群,等等,不一而足。
諸葛玉兒總喜歡把她筆下的玉蘭、紫藤、女貞子、郁金香等花比作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但這些花又是有堅守、有追求的人間女子,這才是她歌頌的。比如:“月季從不諂媚,只是默默地開放,任人評說。而一旦遇到知音,她就像干涸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滋潤,活潑可愛起來。她率真隨意地潑灑著各種顏料和光芒。”“月季,讓我不屑于職場上你高我低的爭斗,讓我的心靈不沾染俗世塵埃,簡單清貧、不懈地追求我所求的!”(《冰姿艷骨露華濃》)再比如,寫桂樹的安之若素的生活態(tài)度,寫合歡花的轉瞬即逝的快樂一生,寫滿山紅葉的燃燒般的激情。
即使飄浮在空中的一根羽毛,窗玻璃上的一滴雨,都能讓敏感多情的她聯(lián)想到生命。飄浮的羽毛曼舞飛揚,那是它生命的華章,但它終究要落地,如同一個人的生命終要結束。在快到地面的時候,“它看清了,那是一個叫諸葛玉兒的女子,一個內心永遠都在流浪的女子!它在與這女子的眼睫毛相撞的一剎那,它清楚地看到:有一滴晶瑩的東西在女子眼中閃爍。它的心霎時就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遇見是一種幸運,被關注才是一種幸福!這根羽毛在撲向地面的剎那間頻頻回首,那么留戀,它似乎要記住這個女子,記住她眼神里的東西,記住這短暫的一晤和今后一定會有的永久牽絆?!保ā兑桓鹈p輕地飄》)羽毛和“我”的彼此關注,讓生命有了意義,羽毛和“我”都不再是可有可無之物。玻璃窗上的雨滴,以融匯到大地作為它的目標,但它的滑落是那么艱難,它在耐心等待別的雨滴的加入,如同一個必須經(jīng)歷的生命歷程。(《每一滴雨,都在認真地滑落》)
諸葛玉兒以她單純敏感又善于想象的心靈,體驗身邊的瑣細事物,這些事物常常被我們忽略,比如作者筆下的羽毛、雨滴、麥秸、二胡聲、花花草草,但作者都注入了自己獨特而又積極向上的生命體驗,從而讓這些瑣細事物閃爍著真善美的光輝,具有了非凡的意義。是的,美與愛永遠都是單純的、稀缺的、令人向往的,我們應該鼓勵而不是苛求諸葛玉兒僅做一位美與愛的歌頌者。
作者單位:南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參考文獻:
[1]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A]//余光中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387.
[2]姚雪垠.關于散文的語言美[J].文匯月刊,1984(6).
美編 敏子 編輯 王曉杰 165334926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