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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記》自然和歷史中的人性救贖

2021-05-23 12:07袁恒雷
南腔北調(diào) 2021年3期
關鍵詞:阿來阿巴云中

2019年4月,阿來最新長篇小說《云中記》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阿來時隔十余年后出版的最新長篇小說,也是在汶川大地震十周年后,作者在深入自然和歷史中書寫的人性救贖。如果說阿來的成名作《塵埃落定》體現(xiàn)的是一個古老世界所面臨的巨大社會歷史學變異,那么到《云中記》,巨大的自然災變對世界進行了又一次大規(guī)模的干預。地震文學《云中記》對人性的考察與書寫達到了足夠的高度,無論是社會意義的更迭還是自然意義的蛻變,《云中記》均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與層次性。

一.寫作緣起與故事梗概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爆發(fā)的時候,阿來正在成都家中寫作新的長篇小說《格薩爾王》,當時,書架上的書紛紛掉落,一個南方文學獎獎杯也砸了下來。他看見對面房子的晃動幅度足有半米,墻縫里騰起了灰塵,之后的三個小時通訊全部中斷……雖然成都沒有遭受太大的破壞,但強烈的震感仍然讓他感同身受。阿來首先想到了救災,甚至報名參加志愿者,并且,他很快聯(lián)系麥家和楊紅櫻等一批作家組織捐款,麥家和楊紅櫻各拿出十萬元,阿來有一家老小需要供養(yǎng),他拿出了五萬元。雖然他自己說不多,但他確實為此努力了。

面對如此重大的災難,一名作家產(chǎn)生書寫的沖動是本能的反應,但他又是清醒的,他一度害怕自己有災民的心態(tài)在里面,而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卻需要時間的沉淀和歷史的審視。當時,阿來已經(jīng)是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帶領作家們書寫這個題材本就是他的工作任務,但他卻在多種場合建議別人不要輕易去寫,如此重大的災難題材豈是很快就能出爐的?這甚至還引起一些人的誤解,對此,阿來解釋道:“我從未反對過抓這個題材,我只是反對輕而易舉去面對這樣嚴肅和沉重的題材?!盵1]作為一個四川作家,阿來在汶川地震后的十年時間里,一直“不敢”落筆寫地震,他自言怕自己把災難和人性寫得輕了,薄了,于是,他寧可獨自等待。同時,他從未停止對災區(qū)的關注,多年來,他不斷地去震區(qū)考察災后重建工作,甚至他的這種考察又不僅僅限于汶川地震災區(qū)——2010年玉樹地震、2013年雅安地震、2017年九寨溝地震,他都沒有缺席。這些震區(qū)都在青藏地區(qū),身為青藏之子,他本能地對這一系列地震具有強烈的震感,因而對他而言,觀察記錄這些地震造成的影響是一種內(nèi)心的召喚,同時也是一種使命。他進入地震現(xiàn)場,和大家一起經(jīng)歷災后重建,他相信記憶會有選擇,把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留下來。經(jīng)過多年的不間斷積累,他沉淀出了豐沛的情感與翔實的素材,如此的厚積薄發(fā)才產(chǎn)生了《云中記》。

在阿來看來,文學作品過于寫實,就容易被事實湮沒。反之,文學作品如果離開寫實,寫那些極致的悲痛、絕望,或者寫自救與救人的過程,那些崇高的東西就容易失真,反而讓人覺得崇高是虛偽的。他說道:“我們還是局限于基本的事實、行為,沒有更深的理解,還在就事論事。由事情本身,強制性地尋找意義、附加意義。因為我們不太相信呈現(xiàn)事情本身。不把意義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就怕人家不明白,也怕自己不深刻。所以,我想了很久,很多年沒有動筆,其實就是沒有把這些問題想清楚。動筆那一天,我覺得我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還是要基于普通人的普通反應,基于人最基礎的情感?!盵2]這種認識顯然是非常正確而具有高度的,多少當年的抗震文學作品轉(zhuǎn)瞬即逝,但《云中記》卻憑借其鮮明的文本特點與史詩般的厚重性,必將在文學史意義上完成對地震題材的歷史書寫。

地震之后,成都有了每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拉響警報的傳統(tǒng),他也在警報聲中年復一年地重溫著過去。直到2018年的這天,歷史出現(xiàn)了驚人相似的一幕——阿來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寫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此時,警報再次響起,長長的嘶鳴聲中,阿來聽著,感覺到身體某個開關終于被打開了,十年之后他終于哭了出來,淚流滿面,不可遏止,一直哭了半個小時。十年間,經(jīng)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現(xiàn)。然后他停下了手里正在寫的小說,新開了一個文檔,寫起了《云中記》。本來他懷疑這可能是他一時的創(chuàng)作沖動,但寫了一天之后,第二天還想接著寫,第三天,第四天,他都想繼續(xù)寫。于是,他說道:“我發(fā)現(xiàn)我到了必須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要寫出死亡對生命的喚醒。這不是沖動。”[3]從那時起,阿來每天早起開始固定寫作3000字,堅持了4個月寫完《云中記》,這便是該書的寫作緣起。

《云中記》以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為背景,并沒有對震區(qū)進行全景式描繪,而是將這次重大事件具體到一個叫作云中村的地方,這是個擁有36戶人家、300多人的藏族村落,坐落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腰上,山下是滾滾流淌的岷江。大地震之前,這里的村民安居樂業(yè),很有些世外桃源、田園牧歌的意味。只是突如其來的大地震對這個村子構成了摧毀性的打擊,全村房倒屋塌、傷亡巨大,更令他們難以接受的是,政府派來的地質(zhì)勘探隊發(fā)現(xiàn):由于大地震的巨大張力,村子后面的地層斷裂帶在不斷擴大,這個村子早晚會自然崩塌,然后墜入山下的岷江中……在書中,災難早有預兆:書中的主人公阿巴年輕的時候是村里水電站的發(fā)電員,但他卻在一次地質(zhì)滑坡中和水電站一起滑落到江邊,好在他命大未死,只是短暫失憶。其實,這次滑坡是大地震的一次預警,村民們卻以為只是失去了水電站及阿巴短暫失憶,誰也未曾想到,并沒有過去多久時間,大地震就轟然而至,改變這個村子的命運。云中村已不再適合人居住,在政府的定點安置下,村民們告別了這個繁衍生息千年的家園,來到他們陌生但更加文明先進的平原地區(qū)生活。

實際上,先進文明對云中村的浸染影響早已存在,比如水電站、拖拉機、幼兒園、別墅等等,云中村的村民告別故土是雖有萬千不舍但又是必須做出的抉擇。好在,他們在移民安置點很快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新辦法,很多人找到了新的工作,曾經(jīng)因地震導致解體的諸多家庭選擇了重組,人們在以各自的方法療愈地震帶來的創(chuàng)傷。故事的主人公阿巴除了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還有帶有靈異色彩的身份——他是云中村祭師的傳承人。這是個溝通自然和靈魂的角色,雖然其神秘色彩連阿巴自己也不完全認同,但他的內(nèi)心卻響起了越來越強烈的召喚:幸存者可以存活,可留在云中村的那些因地震而去世的亡魂怎么辦?云中村背后的大雪山山神阿吾塔毗的祭祀怎么辦?甚至,生活在云中村的萬千自然生靈的守護怎么辦?阿巴感覺到自己不能再這么機械地一天天生活下去,他要切實履行一名祭師的職責——他要回到云中村進行守護,去為神靈祭祀、去為亡魂安撫、去為萬物守候。于是,帶著眾父老鄉(xiāng)親的囑托,帶著他們逝去家人的各種遺物,阿巴義無反顧地選擇回到云中村,他和所有人都清楚,他回去后必然沒有回頭路。這是他思慮再三的抉擇,也正是由于阿巴這次義無反顧的回鄉(xiāng)之旅,他從一名普通祭師,成長為一名與天地萬物共生的祭祀神,阿巴雖然和云中村一起最終逝去了,但他的獻身精神卻又讓他得以永生。

回到云中村的阿巴,在路上遇到了發(fā)小云丹——這是個很重要的角色人物,可謂全程見證了阿巴在云中村最后守護的幾個月。他不僅給阿巴提供了兩匹馬,還為阿巴每個月送去必需的生活資料。特別是后期,當云中村的生態(tài)因為人類生活軌跡減少以后,諸多動植物又回到村中,比如鹿、水獺、火狐貍、罌粟……種種變化讓云丹非常驚嘆,他認為大自然的生息繁衍,讓這個普通的村子成了奇跡所在。同時,阿巴的回歸最初自然會遭到當?shù)卣S穩(wěn)的反對,這其中,特別要提到的是他的外甥仁欽,他是本書的第二號人物。本書樹立的仁欽具有新時代鄉(xiāng)村干部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zhì):他敢作敢當,遇事沉穩(wěn)干練,從最初帶領鄉(xiāng)親們抗震救災,到重建家園時謀鄉(xiāng)村振興發(fā)展,仁欽逐漸從一名青澀的年輕干部,成長為思慮全面能力出眾品行優(yōu)良的德才兼?zhèn)淝嗄?。而他從最初反對舅舅阿巴上山與云中村一起墜落,到后來支持和理解,二者的互幫互助隨著文本的發(fā)展實現(xiàn)了互相見證式的成長。同時,本書塑造的諸如央金姑娘、看電視男孩、謝巴一家等等各色村中人物的命運軌跡,展示了云中村在地震前后的多重樣式。阿巴無疑是這所有情狀的最直接見證者,他坦然接受了自己和云中村的發(fā)展命運。

實際上,對于祭師而言,我們并不很陌生。放眼全國甚至全球,這種帶有明顯宗教色彩的祭祀角色并不鮮見且由來已久,比如蒙古族與滿族地區(qū)的薩滿,直至現(xiàn)在依然有影響。在文本領域中,我國上古奇書《山海經(jīng)》里就多次描寫到祭師,比如王母娘娘的形象就是典型的祭師,我們對祭師似乎更加熟悉的名稱叫巫師,在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山海經(jīng)全集精繪》中這樣介紹巫師:“巫師的兩大職能,一是為心靈服務,溝通人與天地神鬼的關系;二是為現(xiàn)實服務,其中不乏披著巫術外衣從事科學探索和技術發(fā)明的活動?!盵4]《云中記》中塑造的阿巴祭師基本也是這樣的職能屬性,經(jīng)過大地震后的云中村已經(jīng)滿目瘡痍,加之山后的裂縫帶逐年加深,云中村已經(jīng)不適宜人類居住。在政府的安置下,云中村的人們搬遷到了移民村去。四年以后,阿巴自身職業(yè)屬性不斷對其進行內(nèi)心的召喚——在他看來,云中村的活人可以搬遷到移民村,可是那些逝去的人們的靈魂并沒有人來撫慰,而他作為祭師,他感到了義不容辭,并且,他在啟程回云中村的那一刻起,他便沒有打算再回移民村,而是決定與云中村的一切生死在一起。雖然他知道前面等待的只能是殉葬的命運,但依然勇往直前。文本中,作者運用了時間軸的講述方法,從“第一天”開啟,直至講述到“那一天”——也就是阿巴殉葬云中村的那天,此期間時間跨度并不大,如果說從阿巴回到云中村開始算起,不過才半年而已,但在此過程中,因為阿巴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絕的一個人,所以他有大把時間回憶自身這輩子的所有事情,所以,我們也通過他不斷地回憶,見證了他雖平凡卻又令人頗為動容的一生。簡要概括下來就是:他年輕時候是村里的發(fā)電員,頗受年輕女性們的青睞,但山體滑坡事件導致發(fā)電站被沖垮,阿巴雖然保住了命,卻短暫失憶了,幾年后他恢復了記憶,卻也失去了往日的榮光。身為祭師,他的成長意義更加明顯,早年他很不受重視,但通過大地震的生死考驗后,阿巴和他的鄉(xiāng)親們對生死的認知達到了全新的天地,直至老喇嘛對他的臨終傳授,阿巴又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在政府舉辦的培訓班得到鍛煉,特別是云中村因為深處地殼斷裂帶,被移民了,阿巴承載著鄉(xiāng)親們照顧那些因地震亡故的靈魂的重任,一系列的經(jīng)歷讓他變得脫胎換骨起來,他實現(xiàn)了一名小白祭師到真正意義上的靈魂祭師的蛻變。

如前所述,阿巴祭師的形象塑造極富成長意義,在阿巴主人公形象塑造的同時,小說又塑造了他的外甥仁欽這一新時代青年鄉(xiāng)村干部形象,仁欽的成長同樣是看得見的。并且,二者的成長是互相見證式的,阿巴見證了外甥從一名抗震救災的副鄉(xiāng)長,成長為一名頗具能力與威信的當?shù)剜l(xiāng)里一把手,在振興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業(yè)、危機公關、經(jīng)營家庭等等方面,從一名略顯稚嫩的少年迅速成長為一名得力干將;在仁欽眼里的舅舅阿巴也是如此,最初阿巴的形象并不是一個真正合格的祭師,因為連他自己都在相當長時期之內(nèi),對于有無鬼魂表示質(zhì)疑的態(tài)度。特別是,當云中村的神樹“樹爺爺”經(jīng)過阿巴一頓使出渾身解數(shù)的祭祀后,依然離他們而去時,阿巴遭受了村民們的議論質(zhì)疑,認為他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靈,和神說不上話。阿巴也是這樣認為的,他看著老柏樹一天天枯萎而死,他也懷疑自己祭師的能力了。但通過發(fā)電員、發(fā)電站滑坡死里逃生、老喇嘛臨終指導、外鄉(xiāng)求學祭祀、政府專門培訓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等等一系列的深造升級操作后,阿巴從內(nèi)到外得到了全面成長,他不僅得到了本村人的尊重,更為重要的是,他自身感覺到他確實是一名祭師了,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履行起一名祭師的職責。所以,在云中村搬遷到移民村后,他始終未曾忘卻自己的使命,即便在木板廠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安居樂業(yè),但云中村的一切才是他真正的掛懷,他要去祭奠那些亡靈,他要去守護那里的一切。恰如阿來所說:“阿巴從事的職業(yè)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除謀生外,有些職業(yè)對社會的貢獻大一些,有些職業(yè)對社會的貢獻小一些,但是對職業(yè)精神的認知都是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建立起來的,這也是一個人的覺悟過程。這個覺悟不是純思想的從我到他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對職業(yè)對自己生命價值的體認,最后是家國情懷,這種聯(lián)系是一點一點發(fā)生的?!盵5]

所以,阿巴的回歸是具有強烈象征意味的——他的回鄉(xiāng)并不是一個人的回鄉(xiāng),他代表著全體云中村移民的回鄉(xiāng),所以當他告訴所有人他要回去的時候,村民們對他無比感激,拿出家里需要祭奠的人物的照片、遺物等等,拜托他了卻他們多年的心愿,這些也體現(xiàn)著全體村民的集體回鄉(xiāng)。阿巴的回鄉(xiāng)目的就顯得多重了:完成幾年前未完成的祭山神任務,了卻移民同鄉(xiāng)們的愿望,安撫眾多亡魂等等。阿來對祭師阿巴的寫作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的,幾乎全景式白描出他整個生命歷程,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傳記。同時,針對祭師這一帶有濃重宗教神學色彩的角色,阿巴對祭師這一職業(yè)的認知,雖有起伏,但對生命的尊重始終如夜空中的燦爛星光照耀著他的前程,讓他愿意大步往前走,而不再考慮塵世的紛擾。特別是,他心里也清楚,所謂的祭祀與安撫亡魂,的確帶有某種表演的性質(zhì)和成分——因為他通過各種辦法始終沒有看到真正的亡魂。最初阿巴被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他的想法也是這樣:讓我表演我就表演吧!但經(jīng)過地震后,阿巴意識到祭師承擔的使命甚至有救贖的作用,他開始全面認識祭師。小說中塑造的祭師阿巴是中國當代文學中少有的殉道者形象,精神性寫作所涉及的真理、真相、正義等在世俗眼光中或許是虛無縹緲的,但卻是人們的精神寄托。祭師表面是在安撫鬼魂,實則是安撫活著的人,讓他們能夠重拾生存的意志,好好活下去。

五年前,當?shù)卣鸢l(fā)生后,阿巴面對的慘烈情景對他不僅是記憶的喚醒,更重要的是他內(nèi)心祭師靈魂的蘇醒。他開始自覺地想去提升自己的祭師水準,他去卓列鄉(xiāng)祭師那里學來了安撫靈魂的方法。“怎么安撫鬼魂?就是告訴他們?nèi)怂懒耍退懒?。成鬼了,鬼也要消失。變成鬼了還老不消失,老是飄飄蕩蕩,自己辛苦,還鬧得活人不得安生嘛,告訴他們不要有那么多牽掛,那么多散不開的怨氣,對活人不好嘛。”[6]五年后,阿巴回鄉(xiāng),再次搖鈴擊鼓,用學來的儀軌與祝詞安撫村中因怨懟和驚恐而不肯消散的亡靈。他走遍村中每一個在地震中死過人的院落,把從移民村每戶人家?guī)Щ貋淼臇|西放在門前,這些東西有簡筆畫、照片、牛角梳、針線包、舊衣裳、鑰匙、頭痛粉、半盒火柴等逝者生前用過的東西。他也一次次拋撒下食物,讓亡靈填飽肚子。在這里,阿巴找回了作為一個祭師的尊嚴和記憶,也為無數(shù)消逝的生命尋找到了意義。然后,阿巴選擇的宿命是與村中萬物一同走進了歷史的記憶。

評論家胡平認為,阿巴獨自返回云中村挨家挨戶尋找和撫慰亡靈,這里面設計出了精神性的價值。精神性寫作涉及真理、真相、正義、良知、同情、懺悔、靈魂、救贖、寬容、博愛等,在世俗眼光看來,這些價值虛無縹緲沒有實際的用途,但作家不能這么想,作家的重要責任之一就是要引導人往虛處想,承認一些形而上的價值觀念。阿巴召集亡靈,盡到了一個祭師的責任,文學應該表達這種圣潔的、不那么食人間煙火的情感,所以胡平說:“我覺得文學本身也應該是一個祭師,是安慰人們靈魂的?!盵7]顯然,胡平的觀點是很有新意的,文學的確應該起到滋潤人的心靈的作用,實際上正是這樣,古今中外,多少人通過閱讀文本獲得了對這個世界的全新認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人生觀價值觀,甚至重新拾起生活下去的勇氣,恰如中山大學教授、著名文學評論家謝有順認為的那樣:“歷史與自然的不朽,是文學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不變的價值根基,阿來的寫作記下了這個世界所具有的兩個不變的價值根基,阿來的寫作記下了這個世界所具有的這種不朽的品質(zhì),他寫歷史中的人、自然中的人,這兩個角度的建立為阿來筆下的人物構建起一個超越性的背景,所以,他筆下的人有一種從現(xiàn)實中超拔出來的力量。這個超越性的力量,恰恰不是宗教的力量,而是人文的力量。”[8]

于是,這就直接推演出來了,阿巴的直接命運是殉葬,那么我們必須追問的是,阿巴的殉葬意義何在呢?阿來認為,他塑造的阿巴殉葬有兩層含義:“一是傳統(tǒng)文化的消失,二是象征這種職業(yè)包括崇高的職業(yè)信念的消失。這里頭總還包括對人的本體的關注,人的本體的發(fā)展和幸福。對‘消失的很多情感的審美的方面也有很多同情,但是消失總還是消失,否則就沒有歷史,這也是黑格爾的歷史觀,萬事萬物都始終處在變化之中,變化的原因就在于矛盾。”[9]也就是說,阿巴的殉葬意義是多重的,他和云中村的共同消亡是代表老一代生活方式的結束,同時也開啟了以仁欽為代表的新一代生活方式。實際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云中村的命運不是唯一的,被遷移的村莊是一批,那些由于大地震導致地質(zhì)構造變得松動的村落顯然都在其中,而云中村是這些村子的典型代表,或者說,是阿來通過考察眾多藏族聚居區(qū)村落提煉出來的一個典型。

讀完《云中記》我們可以看出,阿來在本書中提到的人物,最大的干部就是仁欽鄉(xiāng)長,也就是說,他運用的是一種平民史觀在寫作,這也是對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觀點的寫作實踐呼應。阿來之所以會如此書寫是因為:“隨著每一代人的境遇、每一代人所面臨的問題的變化,我們需要重新回望我們的過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僅豐富了對歷史的認識,也擴展了對自身、對當下的理解。所以歷史是需要不斷重寫的,每一代人都會重寫,否則只有一部《二十四史》不就夠了?在重寫中人們會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達到對我們民族歷史更為真切、更為寬闊的認識?!盵10]再延展一點,書里寫到的緊緊抓住孩子的手死去的老師姑娘、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條腿的愛跳舞的央金姑娘、不務正業(yè)的祥巴一家、在牧場隱居而被人遺忘的謝巴一家等等。這些人都曾在云中村砍柴、做飯、喂馬、相愛、道別……他們離開了云中村,村里的柴米香氣也隨之消逝。但很顯然,這些人物的設定都是環(huán)繞著阿巴與仁欽來展開的,他們是阿巴與仁欽成長的見證人,他們當然也是萬千普通百姓的代表,即便都是寂寂無名之輩,卻又永存于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史冊中。

二.詠嘆調(diào)的詩意語言

《云中記》無論從單句的語言范式,還是整個文本形成的結構,都具有強烈的抒情意味,恰如評論家南帆所說:“通常的懸念借助未知制造謎團,讓人欲罷不能;復沓與重復吟唱是已知:已知死者不能復生,已知云中村的廢墟空無一人,已知這個滑坡終將落入江流,阿巴終將一去不返,然而,人們身陷復沓的旋律而無法自拔。《云中記》是一曲悠長的挽歌,渾樸而醇厚?!盵11]的確是這樣,阿來作為一名詩人出身的小說家,把《云中記》寫作成長卷挽歌,其中,不斷的情節(jié)復沓,不斷的回旋往復,就像是阿巴、云丹、仁欽乃至更多的人,他們或上山或下山在云中村來回,讓文本呈現(xiàn)出雖有回環(huán)卻不嫌冗贅的結構之美,而其中猶如詠嘆調(diào)的詩意語言更是廣受贊譽,呈現(xiàn)出久違的抒情氣質(zhì)。

實際上,阿來作品這些年來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并不是因為作品的獵奇,恰恰是因為他把語言放在了第一位。在他和張英有關創(chuàng)作的對談中,張英認為阿來的小說語言基本是和慣常用語不同,像被清水洗過一樣,典雅清新。很多當下的被意識形態(tài)化的語言,在阿來的小說里是找不到的,對此阿來回應:“對。后來發(fā)現(xiàn),中國語言真正要過關,要讀古詩——小說讀不讀都無所謂;如果不讀中國古典詩歌和散文,你不能形成對語言的真正把握和認識,它最好的特點都是通過這兩個文體來體現(xiàn)的。我的語言底子,一個是中國古典文學,是從讀《詩經(jīng)》開始的,也讀漢賦、楚辭、漢樂府、三曹、唐宋詩詞,一路讀下來;另二個是西方的當代詩歌,尤其是惠特曼和聶魯達的詩歌,我都讀得滾瓜爛熟?!盵12]

阿來對語言的重視由來已久,他身為藏族人,藏語本身為母語,在母語與漢語之間,他的認知很給人以啟示:“母語中包含獨特的經(jīng)驗、看法和歷程。有時我們把兩種語言的區(qū)分有些絕對化,其實它們之間完全可以建立一種互相溝通、互相豐富、互相補充的關系,最后的結果是兩種語言都會成長。不管是從事翻譯工作,還是用漢語寫作或是用母語寫作,都是對民族文學經(jīng)驗世界的建構過程。我自己早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首先遇到的是語言問題。文學之所以是文學,最重要的是語言,語言才是文學得以存在的理由。文學要有故事、要有思想,但是文學最基礎的是從語言開始,從修辭開始?!盵13]

面對重大災難,我們腦海中瞬間呈現(xiàn)的可能是恐怖、可怕、血腥、哀嚎等等,而作為親歷者的阿來,他無論是在線下分享還是在小說文字中都告訴我們,上面這些固然是災難的要素,可并不是全部,即便是災難也有美好、高尚的東西,但寫出這些記憶自己首先要相信并確認。阿來也同時指出這種相信的困難性:“我們更容易相信那些消極、黑暗的東西,好像這些東西更容易接近真相,更接近某種生存的本質(zhì)。因而一旦有美的東西出現(xiàn),我們可能本能地就對它有抗拒。尤其是在地震那種特別的災變過程中,尤其是災害剛剛發(fā)生的那段時間,我確實看到了中國人身上煥發(fā)出來的特別美好、特別高尚的東西。相信就會看見,不相信則會視而不見??匆娏?,感受到了,前行時會更樂觀一些,光明一些,生命中的歡愉也會更多?!盵14]通過這樣的梳理分析我們便可以理解,《云中記》的語言如詩意般流淌,除卻地震爆發(fā)和云中村墜落時給人以本能的驚駭以外,由于阿來語言的抒情克制,整個文本都是不疾不徐地發(fā)展。也正是由于文本的強烈抒情氣質(zhì),契合了這樣一部對舊有文明的時代挽歌的書寫。

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

云中村是一處和都市文明有相當距離的村落,在大地震發(fā)生之前,雖然工業(yè)文明已經(jīng)逐漸滲透到了村落里,可是我們看到這里依然民風淳樸、生活恬淡,人們?nèi)匀槐A糁в嗄陙淼膱D騰崇拜,會一起祭拜共同的山神。但不幸的是,他們生活的地帶處于地震斷裂帶上,這種斷裂帶的發(fā)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實際上,大地震來臨的預兆不光有水電站的滑坡,還有老柏樹的去世。這棵老柏樹是云中村的生命之樹,其年齡幾乎和村子一樣長,在村民看來,它是村子的象征,是另一個守護神??墒侨绱酥匾囊粋€精神象征卻逐漸地呈現(xiàn)了垂死之相,即便阿巴吟唱悲愴的古歌、跳出他所有會的祭師舞,依然沒能挽留住老柏樹的離去,它是那樣決絕——而這又直接具有了強烈的象征意味,昭示著云中村和主人公阿巴日后同樣的命運。而恰恰也是因為阿巴沒有運用祭師方法救回老柏樹,云中村的人們開始對阿巴,甚至對自己多年來固有的圖騰崇拜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包括阿巴自己,對自己的祭師能力,以及這個世上是否有鬼魂等等都產(chǎn)生了疑問——這種疑問一直貫穿全書始終。加上工業(yè)文明對村子里的滲透,云中村呈現(xiàn)出了更深層次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這是比起人們接受拖拉機、水電站、幼兒園等等只是生活便利方面更為強烈的斷裂,這是屬于思想層面的。

這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實際上早已經(jīng)在云中村存在,主人公阿巴從年輕時期開始,就面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對古老村落的沖擊,他作為古老村落養(yǎng)育出的人全面直接地感受到了這種種沖擊。他學著開拖拉機、當水電站發(fā)電員,相比這些具體的行動,他的種種抗拒、妥協(xié)、合作,最初表現(xiàn)為語言,這也具有某種象征意義,比如,面對許多初次聽到的詞匯,他會茫然,并調(diào)動云中村的語系與其相對應,并學習實際運用。這其中的語言背后是文化和文明的演進:“語言的問題,永遠不是單純到語言問題,而是概念、觀念以及隨著新的概念與觀念涌入的現(xiàn)代事物。從這個意義上說,《云中記》延續(xù)了阿來自《機村史詩》的思考,即現(xiàn)代性是如何深刻地改變了中國鄉(xiāng)村的面貌,或者說,一個古老的藏族鄉(xiāng)村徘徊在現(xiàn)代世界與舊傳統(tǒng)之間?!盵15]

《云中記》呈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顯然具有非常強的普遍意義,當先進的城市文明沖擊著舊有的生活秩序時,人們最初會本能地產(chǎn)生抗拒心理,可一旦發(fā)現(xiàn)城市化進程帶來的諸多裨益后,人們又開始向往先進文明帶來的生活便利。不過,享受先進文明不意味著對古老傳統(tǒng)的揚棄,甚至在許多人的心里,古老的文明更加需要去捍衛(wèi)守護。這也便有了阿巴和一眾鄉(xiāng)人,即便來到移民村,他們也從未忘本。特別是主人公阿巴,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斷裂中具有象征意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兩者之間應該呈現(xiàn)怎樣的辯證關系。而這種象征意義延展開來,便是當人類面對先進文明時,我們對待傳統(tǒng)文化應該持有怎樣的態(tài)度。比如阿來自己,他本身是優(yōu)秀的藏族作家,他的寫作當然會如同其他優(yōu)秀作家那樣,擁有著本能的尋根性,可他的視野又是全球性的。按照北京師范大學張莉教授的觀點就是:“優(yōu)秀的作家應當具備跨越民族、地域、血脈和文化,抵達人類的普遍感受、構建情感共同體的能力?!盵16]同時,我們也看到,阿來的作品在客觀上傳播推廣了藏族地區(qū)文化,但是他對于自己的民族身份是清醒與克制的,他多次表示,自己雖然被廣為所知是藏族作家,但標簽式的身份寫作是不能刻意的。他在2018年5月23日入駐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的歡迎儀式上如此說道:“既然民族跟地域已經(jīng)成了我自己身上一個不言自明的、非常自在的東西,那么只要進行關于人、關于社會的誠實書寫,自然會得到呈現(xiàn)。”[17]阿來認為,有些時候過分強調(diào)民族和地域,可能會使文學走到一個比較偏狹的道路上去,最后變成了一種“奇觀化的寫作”“表演式的寫作”。所以,在他如此警醒克制的筆下流露出來的藏族地區(qū)文化摹寫,就顯得更加純粹典型了。阿來說:“我有對這片土地的熱愛,我對這片土地上所有時期生存的人,他們的前世今生我都關注,但是我沒有鄉(xiāng)愁。所謂鄉(xiāng)愁,就是老是要回去,往前走不好,或者往前走不成功,需要得到一點安慰,我沒有這個。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不希望這個地方變成一個專門為全世界保留下來的落后樣本,當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18]

我們閱讀阿來筆下的機村也好,云中村也罷,這些藏族聚居區(qū)的村子的山川河流、雪山云峰、花鳥飛禽等自然是如詩如畫的,但我們并不陌生。那是因為阿來將矛盾的特殊性在普遍性中書寫起來,似乎有意淡化藏族聚居區(qū)不一樣的地方。隨著全球化時代的來臨,國與國之間因為密切的往來,彼此的熟悉度都在增加,何況國內(nèi)各個區(qū)域?qū)Ψ降氖煜ざ鹊奶嵘??所以,當我們讀到阿來筆下這些村落面貌的時候,我們對藏族聚居區(qū)風景早已不是追逐式的獵奇心理,而是有種共同原鄉(xiāng)的共鳴。這也是阿來一直倡導的,他有意淡化自身的民族身份與文本的異域色彩。當我們以這樣的全局性觀點回望阿來筆下的這些村落風景,更會有新的感悟,岳雯評論《機村史詩》的觀點,依然適用于《云中記》里的藏族聚居區(qū)村落:“與普遍性的風景相一致的是,風景蘊含著多種多樣的可能。對于老一代機村人如崔巴格瓦來說,風景具有某種神性,只有心存珍愛和敬畏之心,才能看得見美麗的風景。機村人的這一古老觀念卻通向了現(xiàn)代的環(huán)保觀念。而卡在古老與現(xiàn)代之間的機村人,就像拉加澤里一樣,不免進退失據(jù),與如畫風景漸行漸遠。于是,在連綿不絕的如畫風景間隙,我們聽到了阿來沉重的嘆息。他哀嘆于機村人失去了風景,而這種失去,無可挽回,只能在文字中重新發(fā)現(xiàn)風景?!盵19]

小說當中,我們看到作者即使用大量筆墨寫了云中村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還有對云中村歷史過往的深情緬懷,包括央金的電視舞蹈選秀、中祥巴的熱氣球直播等等,但所有這些故鄉(xiāng)書寫,阿來又都有其特定的時代內(nèi)涵。阿來說:“我不是一個一味懷舊的人,而是深知一切終將變化。我只是對那些為時代進步承受過多痛苦、付出過多代價的人們深懷同情??雌饋砭哂袕娏业奶厥庑缘臋C村,其實也蘊含著更多的普遍性?!盵20]云中村和機村一樣,在藏族聚居區(qū)也是很有普遍性的,這些村落處于藏族聚居區(qū)的山腰處,高原地帶的村落的確面臨著地質(zhì)災害的侵襲,只是有時間的早晚與地質(zhì)破壞明顯與否的差別。而且,云中村移民在汶川地震破壞后只是眾多移民村的一個,于是,“云中村”們的命運顯然更具有普遍性了,恰如阿來所說:“當代文學的確要寫出其特殊性,但特殊性是自然存在的。比如,寫人生活在某個村子里,在某種地域環(huán)境中,他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問題、走過哪些地方,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他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民族特性和地域性也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強調(diào),是不言自明的。但現(xiàn)在我們過于強調(diào)地域特性,反而未能思考和深入到內(nèi)在的、文化的、心靈的層面。吃的、穿的東西不一樣,這是地域、文化、民族的差別,但最為基本的問題是生老病死,是生存,這些是共通的。如果我們能夠提到這樣一個層面來書寫人的命運,那么那些特殊的東西其實也都具有了普遍性?!盵21]

阿來的藏鄉(xiāng)作品之所以會引起巨大的共鳴反響,是因為他確實寫出了藏族聚居區(qū)的獨特性與人類的普遍性,他是扎扎實實深入生活寫作的,而絕不是憑空杜撰想當然地去寫。所以,這種精益求精的寫作態(tài)度也自然會得到廣泛的認可。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8年在北京師范大學為阿來召開了國際作品研討會,主題是“邊地書、博物志與史詩”,莫言非常贊同這三個關鍵詞,認為這三個名詞比較完整地概括了阿來大半生的創(chuàng)作生涯,但同時強調(diào),文學上沒有邊地或中心之說,阿來把一個相對偏僻的地理位置變成了在文學上引人注目的地點。他進一步論述道:“中國很多作家都經(jīng)歷了同樣的創(chuàng)作實踐,就是從寫自己的家鄉(xiāng)那一方土地開始,由此慢慢深入、擴大,最終讓這個地方通向世界?!盵22]幾位西方學者、翻譯家在這場研討會上也不約而同地談道:“阿來作品以充滿生命多樣性又具有世界普遍意義的藏地世界,祛除著西方對西藏的符號化想象,提供了另外的參照,這個意義超越文學本身,同西方對西藏的慣常想象產(chǎn)生抵抗、悖反與博弈,為西方世界理解西藏帶來了突破?!盵23]但阿來作品真正的落腳點,在鐵凝看來依然是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普普通通的人,她說:“我們從中看到了一個中國作家穿越紛繁復雜的信息與各式各樣的觀點的洪流,以文學的方式建立與中國的血肉聯(lián)系、創(chuàng)造史詩的努力?!盵24]

《云中村》的著眼點似乎只是一個村落的痛點,但我們也都清楚,阿來只不過是如同太陽焦點一樣灼熱了一個核心,發(fā)散出來的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疼痛,所以,真正的好作品,是能夠超越個別的痛苦,把個別的苦難、個體的掙扎,與他人的經(jīng)驗和別的民族的類似經(jīng)驗連接起來。阿來希望《云中記》既是這個藏族鄉(xiāng)村的故事,又能承載中國所有偏遠鄉(xiāng)村的共同命運。他的寫作不是為了渲染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這個高原上的民族如何超然世外,而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割裂以后,尋求如何將二者承接起來,告訴這個世界,這個族群的人們也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

四.廢墟美學與死亡美學

廢墟本身就意味著死亡。恰如汶川大地震一樣,如此大地震后,死亡可以說是必然產(chǎn)生的后果。但是,《云中村》沒有全景式描繪地震給整個中華大地帶來的深重災難,只是關注對云中村這一個點帶來的摧毀性打擊。

葉廷芳在《廢墟文化與廢墟美學》中所定義的廢墟,是指“含有一定歷史文化信息、具有文物價值的建筑遺存, 跟那些沒有時間距離的、遭受天災或人為破壞的瓦礫堆或廢棄地沒有關系”[25]。云中村本身的確含有一定的歷史文化信息,它不僅是千余年前部落遷徙而來后形成的居民點,而且村子背后就是他們的部落首領轉(zhuǎn)化成的神山,他們有固定的祭祀,村里也有諸如喇嘛廟、石碉等等堪稱具有文物價值的建筑遺存。當然,隨著地震的侵襲,這一切都成了廢墟。那么,云中村的廢墟顯然是可以構成廢墟美學的。而云中村呈現(xiàn)的廢墟是怎樣的呢,我們具體看看小說中的描繪:“離開了四年多時間的云中村出現(xiàn)在眼前。殘墻連著殘墻。石墻,土墻,參差錯落,連接成片。原先,墻的兩面是不同顏色。向外的一面淺,風吹日曬成淺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煙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變成了一個顏色。雪和雨,風和時間改變了殘墻顏色。不但是殘墻,連每戶人家的柴垛都變成了和墻一樣的顏色。一種泛著微光的灰色。很多時候,夢就是這個顏色。石碉站在這片廢墟?zhèn)让?,沉默無聲。村子的廢墟沉默無聲?!盵26]這種描寫當然是文學化的,詩意化的,美學化的,阿來的書寫讓廢墟呈現(xiàn)出了更具有文化意義的美學價值,當然這是虛構的。

云中村的廢墟是死寂的,在阿巴回歸之前,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類存在。而當阿巴回歸后,這里又顯得萬物有靈——阿巴親見了云中村自然萬物如何堅韌地生長發(fā)展起來。退一步講,當阿巴決定回歸云中村選擇祭祀神靈安撫鬼魂時,最初假如還有那么一絲猶豫的話,當他看到云中村的廢墟、看到逐漸恢復的云中村自然生態(tài),他便決定再也不走了,他要與這里的一切共存亡。這是因為,阿巴自身對生與死有了更加透徹的認識,同時,這也是這部小說傳達出來的對死亡的認知。實際上,很多地震文學作品之所以那么快煙消云散,正是因為“再現(xiàn)災難情景和抒發(fā)痛苦情緒是容易的,而從災難中學習到了什么,災難給人類什么樣的啟迪,這應該成為災難文學書寫的美學追求”[27]。關于死亡,阿來的書寫不想用悲苦啼號的形式去呈現(xiàn),在他看來,寫這本小說,他首先是要學會處理死亡。用一種美麗的方式處理死亡,用頌歌的方式來對待死亡,這顯然是比呼天搶地的方式更適合于文學的表達。

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而言,不必說做到莊子對妻子去世的“鼓盆而歌”,即便是壽終正寢的喜喪也似乎要號哭到失去生命般痛苦,才算是對逝者最大的尊敬。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悲痛被時間淡化,直至消失,人們對這些逝去的人只在特定的日子,比如清明、忌日等時間點,才有著較為明顯的追憶懷念,但更多的是念及往日與這些逝者的美好記憶,而不再如他們最初逝去那般痛苦了。也就是說,我們對待死亡沒有一種更為美好的方式,不管是送他們?nèi)胪涟ò苍岬姆绞?、墓地的樣式、祭奠的形式,都好像不夠美,不夠純粹?/p>

阿來這種觀念的誕生,源于他最初參與地震救災,當時救援全面停止后,他回到自己的車中休息。此時,阿來感覺到廢墟上的小雨停了,外面有滿天星光,周圍一片靜寂,此刻他這樣描述心理狀態(tài):“這是一種恐怖的安靜,我希望有一種其他的聲音,難道除了哭聲就不能有別的聲音嗎?我希望逝者的靈魂能夠上升為星辰,伴隨他們的聲音應該是莊重而美麗的,除了掩埋和哭泣,除了腐爛和悲憫,我們就不能做點別的什么嗎?我覺得此情此景對于逝者來說是不人道的?!盵28]

阿來說那時候就感覺到我們?nèi)鄙僖环N深刻的死亡觀,這個話題在我國傳統(tǒng)中就意味著禁忌和恐懼,這可能也是他不愿意輕易下筆的理由。阿來是個音樂愛好者,那天晚上,他特別想要有美一點的聲音。那一刻,他想到了莫扎特的遺作《安魂曲》。這首樂曲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傳奇性,筆者曾在拙作《莫扎特就是那個燦爛的時刻》中對這一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進行了闡述,放在此處有利于讀者明白該作為何適宜于此刻播放:“有一天,一位神情冰冷、身著黑衣的陌生人前來拜訪,他請大師為他寫一首《安魂曲》。陌生人走后,身心交瘁的莫扎特含著眼淚對妻子說,這部作品將為他自己而寫。他帶著一股狂熱的拼死勁兒開始寫最后一部作品——《安魂曲》。莫扎特一直處于過度勞累的狀態(tài)中,他擺脫不了這部‘為死亡而作的彌撒曲是為他自己而作的這樣一種念頭,他認為自己不能活著完成它了,他鞭策自己來寫這部充滿死亡景象的杰作,開始了與時間進行的悲劇性競賽。一個永遠的遺憾是,這場競賽的勝利者是死神,《安魂曲》寫到一半時,莫扎特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筆,所以不得不放棄,這部傳世之作的最后完成者,是他的得意門生修斯梅爾?!盵29]那晚,阿來播放了這首曲子,起初他怕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屬對他會怒目相視,但沒有,而且恰恰相反。一開始他的播放聲音很小,后來聲音一點點放大。周圍的人被這個樂音吸引了過來,圍來了越來越多的人,周圍有幾千人之眾,沒有一人參與干涉,而是靜靜地圍在周邊聆聽。他們一言不發(fā),沉浸在管風琴的嗡鳴中,這提示阿來,有許多的東西是可以建立的,同時給他帶來關于死亡的思考:“我覺得其實我們面對死亡,也可以采用一種美好的方式。這種美好其實更有尊嚴,或者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更體面。為什么?既然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呼天搶地、悲痛欲絕有什么用?不如用另外一種方式來理解:這些死亡不過是發(fā)生在我們前頭,最后生命還要面臨這個結果。如果在我‘伸腿兒的那一天,我周圍也是一片哭聲,我不愿意?!盵30]

《安魂曲》給阿來不僅帶來了寫作靈感,而且奠定了全書的基調(diào),阿來甚至自信地認為,他這種寫作調(diào)式是孤本:“我們講故事,可能有些人找到了某種模式或風格,覺得我終于成功了,不管講什么故事永遠用那種風格。文學藝術就是創(chuàng)新,我的理解,小說家的創(chuàng)新就是每個故事都要找到適合的講述方式。每部小說,從《塵埃落定》《機村史詩》《格薩爾王》《蘑菇圈》到《云中記》,每一部的敘述都要最適合它的方式,都有不同的形式。我的突破就是找到了音樂的調(diào)性。這個小說敘述的調(diào)子,多少還是受到音樂的啟發(fā)。文學史上找不到類似的寫法。我敢說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小說?!盵31]熟悉阿來作品的讀者都知道,阿來的寫作的確是深受古典音樂影響,《云中記》是受《安魂曲》影響,他的散文名篇《大金川上看梨花》則是受到俄國古典音樂影響:“森林雖未呈現(xiàn)綠色,卻也能讓人感到一派生機。而那些被陽光透耀的部分簡直就是高亢明亮的銅管樂隊在盡情歌唱。我耳邊響起一些熟悉的旋律,比如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開始部分小號那召喚性的歌唱?!盵32]阿來運用其獨特豐富的藏族地區(qū)語言寶庫,發(fā)揮這種語言優(yōu)勢中的生命觀、文化觀、想象力,關注到死亡背后的目光、死亡倫理、死亡身后的世界遺韻?!对浦杏洝分械陌突氐皆浦写?,他一次次地召集亡靈,不斷地在回憶中走向自己和這個村子的前世今生,與往事對話,甚至還詩意地與往事干杯,如果阿來運用現(xiàn)代主義手法去創(chuàng)作這樣的文本,他是無論如何呈現(xiàn)不出現(xiàn)有的面貌的,所以,阿來采用音樂循環(huán)往復式的螺旋上升結構來處理文本,大大增加了新意。

在《云中記》里我們了解到,有一些家庭搬到移民村后進行了重組,還有一些生了新的寶寶。了解得越深我們就越感現(xiàn)實之難:精神上的重建遠比物質(zhì)上的重建苦難得多,幸存者都背著過去的重負,新組建的家庭經(jīng)常帶著對逝者的負罪感。“記憶太沉重了,他們無法救贖自己,我們的文化一貫缺乏救贖的能力,這和我們放不下死亡有很大關系,其實生死皆為一體,生的意義是用死亡來宣告的。”[33]從那一刻起,阿來就打定了主意,當有一天自己寫作這場地震災難、寫到死亡的時候,一定要用美的方式,而不是悲苦不堪。所以,我們看到,在《云中記》里作者一直探討死亡,主人公阿巴一直愿意相信靈魂的存在。按照唯物主義觀點來看,世界是物質(zhì)的,物質(zhì)決定意識,靈魂是不存在的??墒亲诮痰氖澜缋?、文學的世界里,至少可以讓主人公阿巴處于糾結的狀態(tài)里,讓他一直掛念著云中村那些逝去的鄉(xiāng)親父老,他們的靈魂并沒有隨著災難的遠去而殞滅,而是等待著他的陪伴與撫慰。所以,他才能如此堅決如此執(zhí)著地回到云中村,并夜以繼日地尋找不死的靈魂,即便一次次地尋找,一次次地失望,但他都沒有放棄,在阿巴的世界觀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結束,死去的人們依然也需要敬畏——這顯然是敬畏死亡并超越了死亡。甚至,他愿意以殉道的方式與云中村共同存活與消失,那是義無反顧的悲壯之美。

這是至善至美的,如前所述,作者阿巴形象的塑造是具有成長意義的,最初他因為作為云中村發(fā)電員遭遇山體滑坡失憶后,不僅失去了姑娘們的青睞,連他祭師的威信都遭遇了重大打擊——村民認為神靈連祭師都不保佑,怎么會通過他來保佑大家呢。但阿巴并沒有一蹶不振,當他恢復記憶后,他參加了政府組織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培訓,得到了正規(guī)的祭師業(yè)務訓練,在那里,他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深造后的阿巴確實面目一新。但必須承認的是,此時的阿巴依然并不確定世界上是否有靈魂,他只是愿意相信,這成為了他執(zhí)著的信仰。在作品后一部分,他靈魂里高尚的部分被激發(fā),他愿意無怨無悔地為自己的職業(yè)付出,而且是全力以赴,獻出生命都心甘情愿。

阿巴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頓悟式的覺悟,政府的培訓顯然是個觸發(fā)點。但真正讓他覺醒的,還是這場巨大的地震災難。在眾多生死面前,他切實體會到了一位祭師存在的價值。云中村已經(jīng)綿延生息了千年,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了和美歡樂的景象,但在大地之手的震怒下,依然是頃刻之間便陷于毀滅。但我們又看到,大地毀不掉的是情感和精神,不光是普通人對逝去親友的掛念,最讓人震撼的是阿巴祭師,在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下,他的靈魂得到了徹底的洗禮,他實現(xiàn)了真正的重生。而這也是阿來通過小說傳達出的對災難的更深層次的認識:“我自己在見過那么多死亡之后,深感生命、財產(chǎn)都算不了什么。在災難現(xiàn)場,你得承認不是一個人的災難,甚至不僅是一代人的災難。我寫的云中村,一千多年的歷史,毀滅不過轉(zhuǎn)瞬之間。財產(chǎn)算什么,生命算什么?但最后能留下給自己一點安慰、一點溫暖、一點信心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精神、相信,不然人是活不下去的?!盵34]

作者對祭師阿巴的形象設計并非那么形而上,他只是一個本分的祭師傳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手藝人”。他并沒有多少超自然的技能,他只是對自然有親和性,虔誠信奉萬物有靈論。在他的面前,他所能感知的,也是最為感動的,是那兩匹跟他上山的馬,是從山上跑下來的鹿,是悄然開放的罌粟花,是山間里的那些草木。他生長于自然事物中,他通它們的靈性,也通人的靈魂,人的靈魂只是自然靈性的一部分而已?!对浦杏洝芬恢痹谔接懽诮探?jīng)驗與世俗相通的方面,更具體地說,是宗教心靈和世俗親情的相通。阿巴的心理活動向外是自然事物,向內(nèi)是對母親和妹妹的回憶,現(xiàn)實性則是與仁欽的聯(lián)系。阿巴不斷地回憶在地震中遇難的妹妹的往事,他的回憶平靜細微,死者的形象一點一點地在復活,一個家庭的生活也慢慢鮮活起來,那么親切、親密,充滿關愛。地震毀滅了這一切,阿巴坦然接受了這一切。“阿來不去寫那些痛苦不堪的死難場面,他更注重描寫的是生者如何經(jīng)歷死亡經(jīng)驗,如何面對死亡經(jīng)驗而能重新活著?!盵35]這顯然正是作者在敬畏死亡的同時,已經(jīng)超越了死亡的觀念所致,如此書寫,顯然是更高意義上對死亡的書寫。

請允許筆者進一步做下分析,阿巴這種對生死的辯證認識,其思想境界的深處,源于他的精神信仰——那便是通過《云中記》我們了解的藏地的苯教。這是阿來精心考慮的,因為苯教是一種原始宗教,崇尚萬物有靈,這恰好符合本書的寫作題旨。在阿來看來,萬物有靈是具有思想深度的。在《云中記》扉頁中他寫道:“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并非與人為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無處可去?!边@種思想認識顯然是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山川日月的運行規(guī)律總體來說是人類干預不了的,按照哲學的觀點,運動是物質(zhì)的本質(zhì)屬性,而永恒的運動與暫時的靜止是辯證統(tǒng)一的。當大地暫時靜止的時候,我們享受它給予我們的土地、河流、空氣、瓜果蔬菜糧食等等各種滋養(yǎng),但它憤怒的時候,火山爆發(fā)、地震滑坡、泥石流、洪澇等各種自然災害也會出現(xiàn)。它會一連很多天不下雨,它會掀起山呼海嘯……但這都是它的自然規(guī)律,它不承想過這些自然災害是與人為敵,這與人類之間的戰(zhàn)爭不同。我們?nèi)祟惒荒芤驗檫@些自然災害而憎恨腳下的大地,這是人類的宿命。我們不曾被大地邀請來,我們也別無他處可去。我們?nèi)祟愔缓妹鎸ρ矍暗囊磺?,向大地上別的生命體學習,如何跟大地建立互相的關系。大地不僅哺育了人類,還哺育了更豐富的生命世界。所以,阿來說:“人和土地關系的問題,又跟今天我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注是非常契合的。生命共同體,加上云中村的萬物有靈,就形成一個人和自然的非常深入的對話。因為我也有個責任,在寫出大地的嚴酷的時候,更要寫出大地之美?!盵36]

在書中關于苯教的書寫,特別令人動容的,無疑就是阿巴回到云中村后,他挨家挨戶去照顧亡魂,一次次地呼喊“回來!回來!”并且,“為每一家熏一道香,為每一家搖鈴擊鼓。他還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糧食撒向一個個長滿荒草的院落”[37]。這種細節(jié)的描寫不僅瞬間讓阿巴的人物形象變得飽滿純粹,也使得我們對苯教這一我們非常陌生的宗教對亡者至高的尊重致以莫大的敬意。當阿巴把全村三十六戶人家一個個走完時,他體驗到了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身體中充滿了奇異的能量和巨大的熱情,這是他不熟悉的,恰恰也是一名真正祭師應有的狀態(tài),阿巴從此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祭師了。

當然,體現(xiàn)苯教特色最高潮最精彩的書寫,自然還是阿巴正式祭奠山神的相關段落,在這里阿來運用了濃墨重彩的筆調(diào),全程書寫了阿巴是如何祭奠山神阿吾塔毗的,他甚至運用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不讓阿巴成為一個人的舞蹈,而是讓阿巴看到全體云中村的人們走出家門,都穿上節(jié)日的盛裝,和他一起進行這久違的祭奠山神活動:全村人唱著山神頌歌、點燃祭祀的火堆、阿巴祭師圍繞著火堆跳起特別的舞步,同時搖鈴擊鼓,阿巴把從市場上買來的一千匹馬紙片——上面印著獻給山神的駿馬拋向空中。當然,實際情況是阿巴自己一人通過想象和現(xiàn)實操作完成了祭祀。

五.回歸自然歷史的人性救贖

如前所述,云中村所處的地理位置真可謂是山川秀麗,阿來把他多年來在藏族聚居區(qū)考察的經(jīng)歷細致地融入對云中村的描摹中。而這種博物學式的寫法顯然為人物開展活動鋪陳好了足夠的空間,也使得文本像色彩瑰麗的電影布景一般,讓人們驚嘆壯美藏族聚居區(qū)的自然山水,更加透徹地理解此地發(fā)生的人性救贖故事。在此,筆者簡要探尋下阿來進行博物學式寫法的淵藪,以利于進一步分析小說回歸自然歷史中人性救贖的深層意蘊。

阿來之所以選擇博物學式的寫作,和他早年的經(jīng)歷有關。阿來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都是非常熟悉的,比如《山海經(jīng)》《詩經(jīng)》《楚辭》等等,里面生機勃勃,有大量對動植物的記錄描寫。并且,中國古典哲學中還有一個我們熟悉的名詞“格物致知”,意思是通過對自然的觀察描摹,提煉出對真知的理解掌握。在阿來看來,真正的博物學是從歐洲發(fā)端的,比如非常典型的俄羅斯文學,里面描寫到森林的時候,會細致地臨摹各種樹木、花草、果實、蘑菇等等,它們雖然沒有被直接賦予如中國文學中那種帶有明顯個人色彩的象征意義,但是讀者可以通過文本感知這些動植物的生態(tài)美,并得到博物學式的滋養(yǎng)。阿來認為:“中國文學跟歐美文學在處理自然植物時產(chǎn)生了差異,中國發(fā)展成象征式的系統(tǒng),而歐美沒有這么寫。所以西方世界中第一個現(xiàn)代詩運動就是向中國古典詩歌學習——賦予自然植物象征式的意義。這是西方向中國學習,叫意象派運動。”[38]

可以看出,阿來對東西方博物學的興衰演變了然于胸,他的自然主義寫作顯然也會受到這些作品影響,他對東西方博物學寫作是對比式批判式汲取營養(yǎng)的:“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是對物的描繪比較少,很多人都想要講故事,人們也都想看故事,關心情節(jié)如何發(fā)展;現(xiàn)在小說的套路就好像是過去聽說書的。但是西方傳統(tǒng)就會圍繞物來寫作,比如梭羅的《種子的欲望》、約翰·繆爾的《夏日走過山間》、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像艾柯那樣寫就是炫技式的極致了,也是更高檔幽默感的體現(xiàn)。我們對外國文學的研究大部分還是在學西方的新的流派,雖然知道潮頭上的事情也是應該的,但應該認識到更完整的,像歐洲、英國文學古老的隨筆模式,主要以觀察記錄自然界的情形。我愿意把這世界寫得更寬廣,更完整。人只是自然界的一個事物,這是世界性的觀念;這也和我小時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有關,我出生的村子有幾百平方公里,最多的時候不到三百人,還不像內(nèi)地的村子緊緊聚集在一起,我們走到最近的人家要10分鐘,所以天天接觸的是物而不是人。小時候我們沒人說話,同齡的就五六個人,各自在各自家里,除了家里人,外面人每天不會見到五個人。”[39]

雖說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沒有像西方這樣形成明顯的博物學式的科學考察,但我們自古以來也有許多徜徉山水的文人,在他們用腳步丈量大地的過程中,眾多的動植物也順便進入了他們的文本。這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阿來,他認為:“博物學不是玩古玩,不是針對文物賣多少錢。要是熱愛就不會問值多少錢,這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對大自然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態(tài),我看大自然就是一場生命奇跡,人只是眾多奇跡中的一個奇跡?!盵40]文學特別是小說,構造的世界當然要以人為主體,可如果把自然關系抽空以后,里面就只剩下干巴巴的人物關系了,這樣會導致這個社會不能建立足夠的溫情與信任。在一個缺乏自然滋養(yǎng)的世界里,防備人很容易,怨恨人很容易,但愛起人來便變得艱難。所以,阿來在《云中記》里構造了廣袤的自然萬物,眾多動植物真的是在不知不覺間行諸他的筆下,走到我們眼前,令我們在并不復雜甚至并不劇烈的人物關系沖突中,感受到了強烈的自然美學的閱讀體驗。

阿來是一位知名作家,也是一個自然的觀察者與記錄者。長篇小說《空山》、長篇非虛構作品《瞻對》、“山珍三部”(《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這些年他的寫作多少都與自然相關,阿來記錄下自然在和城市化進程、消費社會的對撞中的改變、損害乃至消逝,同時也記錄下改變了的人們的生活方式、鄉(xiāng)村的秩序以及人的命運。在他看來,自然的毀壞,最重要的是人們內(nèi)心森林的消失。“過去自然界是一個整體,你不會知道它對我們的生活起了多么好的作用,但當美好的、完整的自然被破壞、消失的時候,你就感覺到了已經(jīng)消失的東西的重要性?!盵41]

作家對自然的興趣往往與他童年生活的地域相關?!拔倚r候生活在自然環(huán)境中,對自然有特別強烈的感覺,也跟自然界有一種非常密切的關系。我們沒有天氣預報,但是有自己的一套預告系統(tǒng):如果晚上溪水奔流的聲音非常大,第二天一定是雨天;如果村后的雪山戴上了云霧的帽子,從帽子的形狀就知道到底是要下雨還是刮風。”[42]這是自然賜給人類的經(jīng)驗,也是它給予作家創(chuàng)作的靈感。于是,在本書中,作家對自然萬物的描摹便不僅僅停留于純粹自然的描寫,它們均具有深層的意味,直指自然歷史中對人性救贖的方向。阿巴回歸云中村便是為了救贖諸多逝去的生靈,而實際上,他的回歸同樣也是對幸存者們心靈的救贖撫慰。即便在苯教信仰看來靈魂不滅,但阿巴能夠替生還者們告慰那些逝去的親友,這種救贖顯然令他們感恩不已,也使得阿巴這一人物形象得以高度樹立。阿來對這種人性救贖的描寫是逐層遞進的,在諸多綺麗多姿的自然描繪當中,真正令我們感覺到云中村具有令人嘆為觀止的神性的描寫并不是神山,反而是消失多年的鹿,這也是阿來在本書中諸多博物式寫作中最令人嘆為觀止并感動的部分。因為人類的活動,導致鹿這一族群已經(jīng)消失多年了,但地震后,隨著生態(tài)更好地得到了恢復,以及云中村人的搬離,不僅松樹、柏樹、樺樹、杉樹等大量生長出來,曾經(jīng)印滿牛羊人腳印的山坡路出現(xiàn)了鹿的腳印?!奥箍匆娏税汀0蛯β古e起雙手,示意它們自己兩手空空,沒有拿著奪命的獵槍。阿巴心里沒有殺機,阿巴身上也沒有火藥和鉛彈的味道。鹿順著山路往前跑了。它們的身影在路的盡頭,化入了一片燦爛的陽光。鹿從那片投射在樹林邊緣上的陽光中消失了。阿巴加快了步伐,很快,那片明亮的光芒也籠罩在了他的身上?!盵43]無疑,鹿在這里更具有象征意義,一方面,這里的確因為人類對自然破壞的減少,曾經(jīng)被獵人殺害而導致遷徙到更加偏遠地區(qū)的鹿群回歸了;另一方面,鹿在這里是云中村命運的見證者,因為在地震裂縫最初,鹿是可以跨越過來進入云中村的,但后期裂縫越來越大,滑坡的倒計時讓靈敏的鹿直接成為了標識,當最后日子臨近時,連鹿都不再來云中村,這也讓阿巴意識到,等待的那一天終究是來了。

在這里,我們還需要交代下,阿來對地震文學進行人性救贖描寫的自身原因。在阿來的成長歷程里,因為出身的問題他有可能成長為一個對世界充滿仇恨的人,也可能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感恩的人。好在,他遇到了文學,年輕時閱讀的那些文學作品中人性、人道的光芒,審美的光芒,照耀著他的心靈成長。其中,美國批評家布魯姆的觀點對他影響很大,在布魯姆看來,好小說只有簡單的三點:第一審美的光芒,第二認知的力量,第三這兩者結合起來成為智慧。所以,阿來在小說中也決不放棄對認知力量的追求,在文學當中尋找寬恕、理解、溝通,兩者結合起來,阿來覺得他就會得到一個關于社會、關于世界、更重要的是關于我們自己生命的新的智慧。鑒于此,他面對汶川地震這樣的重大災難題材,在書寫中,他才愿意有更加溫暖的創(chuàng)作指向:“我相信,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jīng)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jīng)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盵44]

而這些,在筆者看來就是指向人性救贖的,并且,阿來對人性救贖的描摹同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這是具有一脈相承的力量所致,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作慣性使然。通過全面觀照阿來的主要作品即可看出,從《塵埃落定》《格薩爾王》《機村史詩》(初版時為《空山》)《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來看,阿來構筑起一座龐大的藏族聚居區(qū)文化大廈,到了《云中記》,這部長篇猶如一片封頂?shù)慕ㄖw樓,讓阿來的作品體系更加完整與蔚為大觀。上面提到的作品,幾乎每一部都引起過較為重大的社會反響。《塵埃落定》寫的是20世紀前50年的舊制度的消亡,毀滅好寫、消逝好寫,但是20世紀后50年的發(fā)展,新的東西的成長,新的人新的制度是不容易寫的?!稒C村史詩》的故事截至20世紀90年代,那時候城市仍在“先富起來”的路上努力,“三農(nóng)”問題是前沿問題;阿來起筆寫下《機村史詩》的2004年,城市化背景之下農(nóng)村勞力的遷徙已經(jīng)引發(fā)社會關注,部分人也漸漸意識到,鄉(xiāng)村為中國城市發(fā)展所作出的犧牲;而在《空山》系列更名為《機村史詩》、籌備出版的2017年,阿來在撰寫新后記之前的兩個小時,他正走在一個正式宣布脫貧的村子里,身上帶著養(yǎng)雞合作社的飼養(yǎng)場的味道,帶著公司加農(nóng)戶的蔬菜大棚里圣女果的味道。在這里還需要特別提及《三只蟲草》《蘑菇圈》《水柏》,這三部作品是阿來2015年深入基層、行走了很多地方、接觸了大量的干部群眾后,意識到中國的高速發(fā)展和強勁的消費,造成了人和環(huán)境關系的緊張后撰寫的生態(tài)主義文學作品。阿來說:“人對自然界過度索取,到頭來因為生態(tài)的惡化而影響到人自己的生活品質(zhì)。自然生態(tài)問題成了政府和老百姓共同關切的問題?!盵45]阿來稱自己這三部小說叫“山珍三部”,批評界將之稱譽為中國文學中的“自然三部曲”,這些作品自發(fā)表后得到了廣泛轉(zhuǎn)載與社會好評。這其中,《蘑菇圈》獲得了2017年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顯然,阿來書寫的這些生態(tài)文本,體現(xiàn)了我們提倡的“環(huán)境友好型、資源節(jié)約型”“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的理念,特別是呼應了如今我們大力倡導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要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等重要發(fā)展理念。

回到《云中記》里,本書對人性救贖體現(xiàn)得最為直接與明顯的,顯然還是主人公阿巴與他的外甥仁欽鄉(xiāng)長。關于這二者的對比式論述,前文已經(jīng)非常詳盡地進行了論述。在這里只具體強調(diào)一下,這二位的成長,也切實具體展現(xiàn)了自然和歷史中的人性救贖。如前所述,阿來在塑造這兩個人物的時候,既有各自故事的獨立列傳,又有各自在對手戲中的共同成長。實際上,這兩個人物的設定具有明顯的代際成長關系——阿巴是父輩的傳統(tǒng)性成長,仁欽無疑是新時代新環(huán)境下成長的一代。但通篇讀下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即便二者屬于兩代成長關系,但除卻阿巴最初選擇回云中村,想與云中村一起直面滑坡命運時,仁欽一則出于公職人員身份必須勸退阿巴,同時出于親情保護舅舅生命的本能。但在阿巴堅決表明自己必須與云中村共存亡后,仁欽更多意義上是理解與尊重了舅舅的選擇。所以,圍繞著阿巴與仁欽的書寫,阿來塑造了兩個非常富于個性又命運迥異的人物形象。特別是主人公阿巴,他在本書中最直接的命運就是向死而生,他對于死早已看淡,甚至認為那是如同節(jié)日般的超脫,這是阿來寫作的熟稔手法——他善于在作品中選擇一些“孤絕的個人”作為寫作對象,他們往往超越了人性,充滿神性的光輝,他們也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理解世界的可能。這也是阿來關乎人性的創(chuàng)作思想:“文學保持生命力,還是要寫人、人性、人道。只要這種關注在,而且你的關注真的達到一定深度,作品就有生命力。我的作品核心永遠是人性?!盵46]

這是阿來一直秉持的創(chuàng)作理念,無論是從《塵埃落定》還是《格薩爾王》《機村史詩》,直至《云中記》,關注人性的寫作一直是阿來創(chuàng)作小說的重中之重。恰如他在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獎詞中說的:“民族、社會、文化甚至國家,不是概念,更不是想象。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一個人的集合,才構成那些宏大的概念。要使宏大的概念不至于空洞,不至于被人盜用或篡改,我們還得回到一個一個人的命運中,看看他們的經(jīng)歷與遭遇,生活與命運,努力或掙扎。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幾乎就是他的使命,是他多少有益于這個社會的唯一的途徑,也是他唯一的目的?!盵47]

結 語

阿來能夠?qū)懗鼍哂性亣@調(diào)式的《云中記》,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這是具有一脈相承的力量所致,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作慣性使然。我們通過全面觀照阿來的主要作品即可看出,從《塵埃落定》《格薩爾王》《機村史詩》(初版時為《空山》)《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來看,阿來構筑起一座龐大的藏族聚居區(qū)文化大廈,到了《云中記》,這部長篇猶如一片封頂?shù)慕ㄖw樓,讓阿來的作品體系更加完整與蔚為大觀。而阿來寫作多年后,直至《云中記》時,他再次回歸到自然與人性的歷史深處。他的寫作深深植根于廣大青藏地區(qū),卻又透射出人類普遍意義上的本真的人性美,從歷史深處走來,緊扣當下,又綿延向無盡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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