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寅 杜洋洋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正式的行政建制只到縣級,縣以下廣袤無際的鄉(xiāng)村既無正式的行政組織,亦無法定的國家官員,以致于就皇權是否下縣,長期以來,學界、民間始終存有激烈的爭論。但實際上,鄉(xiāng)村社會看似亙古悠然的背后,實則暗流涌動,在各種力量的博弈之中,治理主體和治理方式都在不斷地更新。通觀中國古代,宋代無疑是暗流非?;钴S的時期,宋代的鄉(xiāng)村組織和鄉(xiāng)村治理方式都具有非常鮮明的時代特征。目前學術界關于宋代鄉(xiāng)村組織、鄉(xiāng)村治理的研究成果非常豐富,①由于研究成果太多,2015年前的研究狀況可參見譚景玉:《宋代鄉(xiāng)村組織研究》,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14頁;賈連港:《宋代鄉(xiāng)村行政制度及相關問題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4年第1期;傅?。骸独碚摗⑽谋九c現(xiàn)場——宋代鄉(xiāng)村研究省思》,見包偉民、劉后濱主編:《唐宋歷史評論》第1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37—266頁。2015年之后的新成果不多,但很重要,尤其是包偉民的系列成果:《中國近古時期“里”制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新舊疊加:中國近古鄉(xiāng)都制度的繼承與演化》,《中國經濟史研究》2016年第2期;《宋代鄉(xiāng)村“管”制再釋》,《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但對于宋代鄉(xiāng)村組織、鄉(xiāng)村治理如何走向細化以及細化進程的必然趨勢,尚有進一步挖掘的必要。
②關于宋代鄉(xiāng)村制從鄉(xiāng)里到都保的演變,專門的研究,除包偉民的研究外,尚有王曾瑜:《宋代社會結構》之四《宋朝的城鄉(xiāng)基層行政組織》,見氏著:《涓埃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1—177頁;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見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研究》,東京:東京大學出版社,1965年,第563—644頁;佐竹靖彥:《宋代鄉(xiāng)村制度之形成過程》,《東洋史研究》1966年第25卷第3號;柳田節(jié)子:《鄉(xiāng)村制的展開》,見氏著:《宋元鄉(xiāng)村制的研究》,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6年,第377—412頁。其中,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與本小節(jié)最為相關,該文詳細分析了唐末以來鄉(xiāng)村制從鄉(xiāng)里到都保的變遷過程及變遷原因。不過,在探尋變遷原因時,周藤氏主要從土地制度和租稅制度的角度分析,本文則主要從國家對鄉(xiāng)村細化管理的角度展開。
中國的鄉(xiāng)里組織歷史非常悠久,春秋戰(zhàn)國時期鄉(xiāng)里組織就已正式出現(xiàn),秦漢時期鄉(xiāng)里組織在全國得以確立,典型的鄉(xiāng)里組織大概延續(xù)到唐代初期,此后,鄉(xiāng)制逐漸虛化,里制得以強化。①趙秀玲:《中國鄉(xiāng)里制度》,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4—24頁;魯西奇:《制度的地方差異性與統(tǒng)一性:隋代鄉(xiāng)里制度及其實行》,《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不同時期的鄉(xiāng)里組織,幅員差別很大,總體來看,鄉(xiāng)里的幅員呈不斷縮小之勢。秦漢制,百家一里,“十里一亭”,“十亭一鄉(xiāng)”,一鄉(xiāng)多達12 500戶。②《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四》,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121頁。晉制,“縣五百戶以上皆置一鄉(xiāng),三千戶以上置二鄉(xiāng),五千戶以上置三鄉(xiāng),萬戶以上置四鄉(xiāng)”,③杜佑:《通典》卷三三《鄉(xiāng)官》,王文錦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23頁。一鄉(xiāng)約500戶—2 500戶。隋唐制,“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④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三,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73頁。隋代,“五百家為鄉(xiāng)”,“百家為里”,實際也是“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端鍟肪矶陡咦嫦隆?,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2頁。一鄉(xiāng)約500戶??梢妵伊α肯蜞l(xiāng)村滲透的廣度和深度都在增強。當國家力量滲透的力度增加到一定程度,適應分散型社會的大幅員鄉(xiāng)里制就不再為國家所需要。因為鄉(xiāng)的幅員過大,一縣所轄一般只有3鄉(xiāng)—5鄉(xiāng),⑤張金光:《秦鄉(xiāng)官制度及鄉(xiāng)、亭、里關系》,《歷史研究》1997年第6期,第28頁。甚至出現(xiàn)兩縣共管一鄉(xiāng)的極端情況。⑥《隋書》卷四二《李德林傳》,第1200頁。因此,到唐代,鄉(xiāng)制首先走向虛化。隨著鄉(xiāng)制虛化,從唐代中期到北宋中期,里逐漸成為鄉(xiāng)村實際的最高和最重要組織,“諸鄉(xiāng)置里正,[主]賦役”。⑦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八之二五,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3468頁。
從唐到宋,還出現(xiàn)過類似于里的組織。后周顯德五年(958),“諸道州府,令團并鄉(xiāng)村,大率以百戶一團,選三大戶為耆長”。⑧王溥:《五代會要》卷二五《團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05頁。百戶一團與百戶一里形制完全一樣。北宋開寶七年(974),“廢鄉(xiāng),分為管。置戶長,主納賦;耆長,主盜賊詞訟”。⑨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八之二五,引《兩朝國史志》,第3468頁。開寶七年相距顯德五年僅僅17年,管與團卻都設有耆長,表明管與團非常近似,亦為類似于里的組織。晁說之在《元符三年應詔封事》中說:“并團省管以為保,雇募保正以代耆長?!雹怅苏f之:《嵩山文集》卷一,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第26頁。晁說之將“團”“管”并稱,也說明“團”與“管”性質相似,皆是類似于里的組織。團、管首領稱耆長,有的地區(qū)遂將耆長轄區(qū)稱為耆,瀘州《江陽譜》就說,“至于官府稅籍,則各分隸耆下”。?《永樂大典》卷二二一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33頁。不過,不論是團還是管,似都未推廣到全國,真宗朝時,王欽若在向皇帝解釋北魏三長時,明確說北魏三長“若今里正、村正也”。?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一〇五,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48頁??梢?,里(村)之設置應該還是當時社會之常態(tài)。?里與村名異實同,有時可以直接互換,熙寧元年,賈昌朝改葬許州陽翟縣三峰鄉(xiāng)支流村,“奉敕改鄉(xiāng)名曰大儒,村名曰元老里”。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八七《贈司空兼侍中文元賈魏公神道碑》,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06頁。包偉民認為:“隨著開寶七年詔令的推行,北宋國家的鄉(xiāng)村管理體系總體上已從前代的鄉(xiāng)里制演進為鄉(xiāng)管制?!?包偉民:《宋代鄉(xiāng)村“管”制再釋》,《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03頁。如果真的是總體上演進為鄉(xiāng)管制,管實際上還是與里近似。北宋至和二年(1055)以前,宋朝一直存在著“里正衙前”這一職役,?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一七九,至和二年四月辛亥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330頁。亦可見里制或類似于里的組織(“管”)仍為當時鄉(xiāng)村最重要的組織。
鄉(xiāng)制在唐代走向虛化,但正式被廢是在開寶七年。關于開寶七年廢鄉(xiāng)令,學術界爭議非常大,一部分學者認為鄉(xiāng)確實被廢,至少在部分地區(qū)是如此;?梁建國:《北宋前期的鄉(xiāng)村區(qū)劃》,《史學集刊》2006年第3期,第86頁。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鄉(xiāng)未曾廢除。?包偉民:《宋代鄉(xiāng)村“管”制再釋》,《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16頁。這兩種觀點都有一定道理,開寶七年廢鄉(xiāng)令出自于宋朝《國史》,可信度是非常高的,但同時,開寶七年以后,宋朝的確仍有大量鄉(xiāng)制存在的信息。更合理的解釋是:開寶七年的廢鄉(xiāng)令,所廢除的是作為鄉(xiāng)村組織的“鄉(xiāng)”,但作為行政區(qū)劃的“鄉(xiāng)”仍然存在,宋代賦役分攤和都保編排都是以鄉(xiāng)為單位展開的,賦役不出鄉(xiāng),都保不跨鄉(xiāng)是基本原則。①名儒朱熹與弟子曾專門討論過“稅不出鄉(xiāng)”的原則。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一一《論民》,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15頁。也就是說,宋代一直有“鄉(xiāng)”的區(qū)劃,但并沒有對應的“鄉(xiāng)”的組織。宋朝之所以要廢除作為鄉(xiāng)村組織的“鄉(xiāng)”,主要基于中央集權的需要。名臣范祖禹在總結宋朝中央集權的歷程時說:“自祖宗肇造區(qū)夏,刬削藩鎮(zhèn)……其始也,收鄉(xiāng)長、鎮(zhèn)將之權悉歸于縣,收縣之權悉歸于州,收州之權悉歸于監(jiān)司,收監(jiān)司之權悉歸于朝廷?!雹诜蹲嬗恚骸短贩豆募肪矶掇D對條上四事狀》,見《宋集珍本叢刊》第24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76頁。州、縣官員皆為朝廷命官,即使收權,建制仍可原樣保留,鄉(xiāng)長則不一樣,鄉(xiāng)長并非朝廷命官,收鄉(xiāng)長之權,廢鄉(xiāng)在所難免。
鄉(xiāng)制廢除之后,里制在理論上是非常合適的鄉(xiāng)村治理單元,百戶一里,規(guī)模適中。但是,北宋的人口增長非??欤纬?60年開國時的戶數是2 500 000戶,979年統(tǒng)一全國時的戶數是6 418 500戶,但到1053年,戶數已達10 792 705戶,③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三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46—347頁。相比開國時增加到4.3倍,相比統(tǒng)一時增加到1.7倍。不論是里還是管,在初劃時會有戶數的限制,但一旦劃定,很難根據標準隨時動態(tài)調整,就像魯西奇所說,“建基于大致戶數之上的鄉(xiāng)里既經確立,則必相對穩(wěn)定,不能因戶口之增減而隨意調整(分割或省并),鄉(xiāng)里之地域范圍遂逐漸與戶口標準相脫離”。④魯西奇:《宋代蘄州的鄉(xiāng)里區(qū)劃與組織——基于鄂東所見地券文的考察》,見《唐研究》第1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19頁。正因為如此,到北宋中期,里或管的下轄戶數遠遠超過了當初額定的戶數,以相州為例,據包偉民推算,按太平興國年間戶數,相州平均每管主戶達193戶,主客戶合計近360戶,按元豐年間戶數,平均每管主戶達438戶,主客戶合計近784戶。⑤包偉民:《宋代鄉(xiāng)村“管”制再釋》,《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14頁。很明顯,到北宋中期,每管(里)的戶數已經達到了傳統(tǒng)鄉(xiāng)的戶數,因此,鄉(xiāng)村組織亟待進一步細化,里(管)的調整勢在必然。
宋代鄉(xiāng)村組織最終的細化方案就是廢里而行都保。關于里制與都保制的轉換,《云麓漫鈔》有比較詳細的記載,茲轉錄于下:
國初,里正、戶長掌課輸,鄉(xiāng)書手隸里正……耆長,掌盜賊煙火之事,其屬有壯丁……至和元年,罷里正,增差戶長。熙寧……五年,罷戶長。六年,行保甲法,始置保正副,大小保長……七年,輪保丁充甲頭催稅。紹圣元年,耆戶長、壯丁復雇募法,不許以保正長、保丁充代。尋復保正長法,既又罷甲頭,以大保長催稅。其保正長不愿就雇者,仍舊法募稅戶充耆戶長、壯丁。建炎元年,罷戶長催稅,復甲頭。紹興初,拘取耆戶長錢,尋罷。七年,大保長仍舊催科。九年,令保正長專管煙火盜賊……十年,以耆戶長雇錢充總制窠名,又明年,復拘壯丁錢充。⑥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一二,傅根清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19—220頁。另,《淳熙三山志》《嘉定赤城志》有相似的記載。
該記載并不完全準確,“至和元年,罷里正”,時間和內容都有問題,應該是至和二年罷里正衙前,《長編》對此有明確記載。⑦《長編》卷一七九,至和二年三月辛亥條,第4330頁。里正衙前被罷之后,里正仍然存在。里正與衙前相結合,里正即具備有兩項基本職能,一項是傳統(tǒng)的“掌課輸”,一項是新增的衙前“主管官物”。⑧《長編》卷一七三,皇祐四年十二月乙酉條,第4182頁。如上黨人張文玉(986—1047),“世襲農桑,戶列一鄉(xiāng)之最”,“縣寮推擇其才,補充里正”,“督民稅則秋夏經入,無粒粟之逋”,“運糧道則邊陲足食,無斗儲之匱”。⑨《宋代墓志輯釋·張君墓志》,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61頁?!岸矫穸悇t秋夏經入,無粒粟之逋”明顯屬于里正傳統(tǒng)的“掌課輸”職能,“運糧道則邊陲足食,無斗儲之匱”則明顯屬于新增的衙前“主管官物”職能。這是宋代里正兼掌兩種職能唯一的實證材料。因此,里正與衙前剝離,絲毫不妨礙里正繼續(xù)執(zhí)行“掌課輸”的職能。熙寧四年(1071),宰相王安石在與神宗討論戶等升降時說:“凡等第升降,蓋視人家產高下,須憑本縣,本縣須憑戶長、里正,戶長、里正須憑鄰里,自下而上,乃得其實?!雹佟堕L編》卷二二三,熙寧四年五月癸卯條,第5429—5430頁??梢?,在熙寧四年以前,里正是一直存在的。由于時代久遠,《云麓漫鈔》等書錯將里正衙前罷廢等同于里正罷廢,不少學者多沿襲了此一誤會。②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見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研究》,第564頁;佐竹靖彥:《宋代鄉(xiāng)村制度之形成過程》,《東洋史研究》1966年第25卷第3號,第272頁;刁培俊:《由“職”到“役”:兩宋鄉(xiāng)役負擔的演變》,《云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第107頁;馬新:《試論宋代的鄉(xiāng)村建制》,《文史哲》2012年第5期,第110頁。與戶長一樣,里正被罷亦當在熙寧五年,熙寧五年之后,宋朝再無里正設置的記載。③南宋仍然有大量“里正”的記載,但南宋時人所稱的“里正”實際是指保正。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見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研究》,第564頁。里正、戶長一罷,保甲法立馬出臺,即“(熙寧)六年,行保甲法,始置保正副,大小保長”。很明顯,都保制與里制是前后相替的關系。
隨著里正被廢,“里”的區(qū)劃亦不復存在,但里制系統(tǒng)并沒有被完全廢除,里制下的耆長、戶長被移植于都保之內,與保甲并存而行。北宋后期,耆長、戶長雖間有被廢,但總體上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有其存在的必要。④北宋后期政局變幻莫測,相應地,國家基層治理政策亦反復無常,對于北宋后期保甲制與耆戶長制的消長詳情,參見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見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研究》,第577—595頁。保甲法的初衷是“寓兵于農”,“以家聯(lián)保,以丁聯(lián)兵”,⑤《長編》卷三二四,元豐五年三月戊戌條,第7804頁。軍事目的大于民用目的,因此,在突出保甲軍事作用的時候,民用性質的里制系統(tǒng)仍有存在的必要。葉適對此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他說:“昔者保伍其民而有保正副,將以兵法部勒其下,而其法曰:‘募有材勇及一都之內物力最高者,戶長則以催科,耆長則以追胥,而皆有雇直?!踟S之法,其分畫詳明如此?!钡牵侥纤螘r期,“寓兵于農”已經完全不可能,保甲與里制兩套系統(tǒng)并存顯然是多余的,必然有一套系統(tǒng)要退出歷史舞臺,最終退出的是里制系統(tǒng),時間大概在紹興九年(1139)。與《云麓漫鈔》一樣,葉適亦將里制系統(tǒng)退出歷史舞臺歸諸政府挪用雇錢,他說:“其后艱難,用度日闕……以為耆戶長雇錢者,官未嘗盡支,而為耆戶長者亦不愿請,故取其窠名以起發(fā)上供,而耆戶長之役盡以歸于保正副?!比~適還希望恢復兩套系統(tǒng)并存的狀態(tài),他說:“今復以耆戶長雇錢還州縣,使二稅呼集之役有所分,而隸之于保正副。”⑥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三《役法》,劉公純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04、805頁。里制系統(tǒng)被徹底廢除固然有雇錢的因素,但根本原因在于:狹小的都保之內,完全沒必要存在兩套行政系統(tǒng)。不過,此點是就大勢而言,在局部地區(qū),尤其是福建路,終南宋之世都保留有耆長制。⑦周藤吉之亦注意到南宋福建路一直存在著耆長制,但他根據《江陽譜》推論四川瀘州也始終保留有耆長制,則明顯證據不足。周藤吉之:《宋代鄉(xiāng)村制的變遷過程》,見氏著:《唐宋社會經濟史研究》,第637頁。宋孝宗時,福建漳州人顏師魯在《奏免保正催科疏》中就言:“福建役法之良,而執(zhí)役之家終歲不至官府,以其有耆長以代之也,臣嘗欲放其法施之于浙西,顧其勢有所不能?!雹嗳f歷《漳州府志》卷一八,臺北:學生書局影印明萬歷元年刻本,1965年,第346頁。宋寧宗時,福建浦城人真德秀在《福建罷差保長條令本末序》中也說:“姑循近制,閩中一路仍用耆長而勿置保長?!雹嵴娴滦悖骸段魃较壬嫖闹夜募肪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506頁。天下一家,福建能獨樹一幟,明顯是福建籍官員不斷爭取的結果,非福建籍官員對此明顯有意見。淳熙六年(1179),福州通判、溫州人陳傅良在《與閩帥梁丞相(克家)論耆長壯丁事》中就說:“江浙諸州耆戶長、壯丁并廢,惟福建諸州至今有之……以某短見,宜如江浙間事例,一切廢罷,毋重為民害?!雹怅惛盗迹骸蛾惛盗嘉募肪砣?,周夢江點校,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51頁。
熙寧三年,保甲法開始試點,試點的都保規(guī)制為:十家為一小保,五小保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合計一都500戶。熙寧六年,全國正式推行的保甲法將都保規(guī)制調整為:五家為一小保,五小保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合計一都250戶。①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兵二之五,第6774頁。一都250戶僅為唐代鄉(xiāng)的戶數的一半??紤]到人口的急劇增長,相對于鄉(xiāng)里制,都保制在鄉(xiāng)村細化管理進程中無疑是一種跨越式發(fā)展。宋朝幅員廣闊,無論是鄉(xiāng)里制,還是都保制,都無法整齊劃一,不同地區(qū)的層級名稱和層級關系往往會有比較大的出入,②譚景玉:《宋代鄉(xiāng)村組織研究》之《宋代鄉(xiāng)村區(qū)劃一覽表》,第48—56頁。在都保制建立之前,宋代鄉(xiāng)村組織形式有:鄉(xiāng)—里、鄉(xiāng)—村(邨)、鄉(xiāng)—社、管—村(疃、里);都保制建立之后,宋代鄉(xiāng)村組織形式有:鄉(xiāng)—都、鄉(xiāng)—保、鄉(xiāng)—耆。茲僅以明州鄞縣(今屬浙江寧波)為例來透視宋代鄉(xiāng)村組織的細化(見表1)。
表1 宋代明州鄞縣鄉(xiāng)村組織變遷表
從表1可以看出:其一,鄞縣鄉(xiāng)數與里數居然相等,這應該是唐代中期以后鄉(xiāng)制不斷虛化和宋開寶七年廢鄉(xiāng)的結果,廢鄉(xiāng)之后,里正代行原鄉(xiāng)長職能;其二,鄞縣原只有11鄉(xiāng)11里,而都卻多達55都,從鄉(xiāng)里到都保,治理單元整整增加到5倍;其三,都是以縣為單位按序數統(tǒng)一排列,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社會數字化管理的首次嘗試。
由于人口的快速增長,都保的戶數與鄉(xiāng)里額定戶數也許相差不大,但經歷一個這樣的細化進程,都保的幅員比鄉(xiāng)里肯定要小非常多。從鄉(xiāng)里到都保,里制與鄉(xiāng)制都未能擺脫被廢除的命運,這是中央集權和社會細化管理的必然結果。開寶七年廢鄉(xiāng)是出于收鄉(xiāng)長之權于縣的需要,同樣,熙寧五年廢里,亦有收里之權于縣的意圖,這可從鄉(xiāng)書手的身份轉換得到證明。鄉(xiāng)書手原為鄉(xiāng)長的下屬,在唐末五代即已存在,③元?。骸对〖肪砣恕锻葑嗑餇睢罚角邳c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35頁;《五代會要》卷一九《縣令上》,第316頁。開寶七年廢鄉(xiāng)之后,鄉(xiāng)書手轉隸于里正,④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一二,第219頁。但在熙寧五年廢里之后,鄉(xiāng)書手并沒有轉隸于都保正,而是被收入縣衙,轉為縣吏。鄉(xiāng)書手由鄉(xiāng)役轉為縣吏,隸屬關系和身份變了,但職能并沒有變。有宋一代,鄉(xiāng)書手仍是以鄉(xiāng)為單位配置的唯一常設人員,其編制也是采取每鄉(xiāng)配置一名的基本原則。⑤王棣:《宋代鄉(xiāng)書手初探》,見張其凡、陸勇強主編:《宋代歷史文化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2頁。
保甲與都保并不完全相同,都保是保甲的核心內容,但側重強調鄉(xiāng)村區(qū)劃特性,保甲則側重強調編排形制,在都保之外,保甲還存在于政府放貸、民防、賑災等許多領域,如青苗法,“使十戶為甲,甲中須有上三等一人充?!薄"訇愃从幔骸抖脊偌肪砦濉斗钚星嗝缧路ㄗ咱雷酄睢?,見《宋集珍本叢刊》第13冊,第90頁。保甲之甲是宋朝所新創(chuàng),但保甲之保則歷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述到周代。《周禮》記載:“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雹卩嵭ⅲ骸吨芏Y》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6頁。在保甲之前,基層互保的組織稱為保伍?!拔寮覟槲?,五伍為保,伍謂相參比也,保謂相保任也?!雹廴~采:《近思錄集解》卷九,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6頁。保伍,伍是編排的形制,保原本是互相擔保的意思,但因為保伍長期連稱,保也逐漸成為編排形制。
從保伍到保甲,不僅僅是名稱發(fā)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鄉(xiāng)村組織發(fā)生了巨大的跨越。保伍強調五伍相保,主要目的是使鄰里之間互相監(jiān)督、互相依靠,保伍內部、保伍之間關系都是比較松散的,不屬于正式的鄉(xiāng)村組織。保甲與保伍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一個“甲”字充分突顯了保甲的獨特之處。保甲之“甲”源自于魚鱗的啟示?!镑[,魚甲也,甲者,鎧也,魚鱗似鎧。”④許慎:《說文解字注》卷一一下,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80頁。保甲的編排不再是簡單的五伍相保,而是像魚鱗一樣鱗次櫛比,每片魚鱗看似獨立,但又與其他魚鱗一起構成一個整體。“挨門鱗次,編為保甲”,⑤徐日久:《五邊典則》卷七,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2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0頁。“書其保甲,編次鱗集”,⑥黃溍:《黃文獻公集》卷八下《奉議大夫御史臺都事李公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4頁。“各保甲人戶……一體次第編號,如魚鱗格式”。這種“鱗次挨編”,即“排門保甲”,“必不遺漏一戶一丁”。⑦章潢:《圖書編》卷九二《保甲規(guī)條》,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69年,第781頁。宋代保甲之甲有雙重意義:其一,編排形式上,與魚甲(魚鱗)相似;其二,甲本身有鎧甲之義,表明保甲具有軍事職能,“以家聯(lián)保,以丁聯(lián)兵”,“寓兵于農”,即是出于軍事需要。不過,隨著王安石變法的失敗,保甲的軍事職能隨之淡化,民政職能成為其主要的職能。
宋代都保的編排遵循兩個原則:一是都以縣為單位按序數統(tǒng)一編排,⑧都雖然是以縣為單位統(tǒng)一排序,但基于賦役不出鄉(xiāng)的原則,都的編排亦不能跨鄉(xiāng),所以,都看起來也是以鄉(xiāng)為單位編排的。這在表1已有清楚的顯示;二是保以都為單位編排,“每都分為十保,保各自有字號”,⑨舒璘:《舒文靖集》卷下《再與陳英仲論荒政》,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7冊,第545頁。一般是“從一二順數至十止”。⑩至正《無錫志》卷一,見《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92頁。隨著都保采取數字化編排,土地經界亦逐漸實行數字化管理。元豐五年(1082),宋朝首次出現(xiàn)以千字文分畫經界,?《長編》卷三二八,元豐五年七月丙戌條,第7894頁。到南宋時,以千字文標注土地已經基本推廣到全國。宋代田地的數字化編排是以都為單位展開的,但因為都不跨鄉(xiāng),表面看起來也是以鄉(xiāng)為單位展開的。千字文標注土地的基本方式為:“各于田畝立土峰牌子,標字號畝步?!?《舒文靖集》卷下《再與陳英仲論荒政》,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7冊,第545頁。登記在冊的信息則較田間牌子更為全面:“立定字號,仍開具田地鄉(xiāng)分、地名、坐落四至、膏腴瘠薄、若干頃畝。”?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六一之一七,第5882頁?,F(xiàn)存史料中,宋代田地按鄉(xiāng)都字號編排的實例仍很多,尤其是在學田、寺觀田中,如淳祐四年《平江貢士莊田籍記》就詳細記載了平江貢士莊所有田地的鄉(xiāng)都、字號以及四至。茲僅列常熟縣歸政鄉(xiāng)四十七都露字號田于下:
露字八號,五畝九步,東止岸,西止葛,南止陳,北止李。
露字九號,一畝九步,東止葛,西止張,南止王,北止涇。
露字一號,一畝十步,東止葛,西止涇,南、北止岸。
露字十一號,五畝一十步,東、西、北止岸,南止葛。?《江蘇金石志》卷一七《平江貢士莊田籍記》,見《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第9871頁。
相對于鄉(xiāng),都的幅員大幅縮小,這也為以都為單位按千字文字號編排田畝提供了可能。不過,盡管一都田畝已經可以以千字計,但由于宋代土地買賣過于頻繁,土地零細化現(xiàn)象非常嚴重,①王棣:《宋代經濟史稿》,長春:長春出版社,2001年,第203—204頁。單靠千字文字號仍不足以滿足所有地塊。就以理論上的一都250戶而言,按千字文字號,平均每戶只能分到4個字號。但實際上,以宋代土地的零細化程度而言,平均每戶遠不止四塊土地,即“大率人戶置田,必散在諸處”。②《舒文靖集》卷下《再與陳英仲論荒政》,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7冊,第545頁。況且,由于“富貴之家連阡跨陌”,③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二,紹興二十六年四月壬申條,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831頁。每都往往還存在不少僑戶。④所謂“僑戶”,指田產在本都,而戶籍卻在別都。因此,宋代的田畝編排,在千字文字號之下,還需要按序數細編,常熟縣歸政鄉(xiāng)四十七都露字號田即是如此。宋代傳世史料皆僅說田畝按千字文編排,但從石刻史料所見千字文字號下的序數細編來看,宋代土地的零細化程度和土地編排的細密化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
在保甲、經界精細化、數字化的同時,保甲、經界逐漸與另一關鍵技術——地圖合流。首先與地圖合流的是保甲。保甲按魚鱗格式編排,編集成冊即為保甲魚鱗簿,形之于圖則為保甲魚鱗圖?!棒~鱗簿者,以比屋計之,自第一都至第幾都,不以其戶強弱,并為一簿”,⑤《陳傅良文集》卷二一《轉對論役法札子》,第290頁。都是以縣為單位編排的,“自第一都至第幾都”“比屋計之”,如果將這樣的魚鱗簿轉換成圖畫,不就形成了魚鱗圖?⑥王曾瑜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注意到宋朝的魚鱗簿和魚鱗圖,但因為當時資料檢索困難,王先生只發(fā)現(xiàn)二者“并非是同一種圖冊”,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還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王曾瑜:《宋朝的魚鱗簿和魚鱗圖》,見氏著:《錙銖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78—581頁。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衢州龍游知縣張祖順,“設保伍之法,繪為魚鱗圖,居處向背,山川遠近,如指諸掌,又籍其家之長幼、姓名、年齒、生業(yè),纖悉畢載”,紹熙五年,張祖順知梅州,“即用龍游魚鱗比伍之法行之”,“群盜為之屏跡”。⑦樓鑰:《攻媿集》卷一〇四《知梅州張君墓志銘》,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3冊,第590頁。后來,衢州人呂謙做岳州臨湘縣尉時,又將保甲魚鱗法移植到臨湘。⑧王炎:《雙溪文集》卷九《魚鱗保甲編序》,見《宋集珍本叢刊》第63冊,第123頁。
經界與地圖合流則是在紹興十二年至十九年經界。⑨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五《經界法》,徐規(gu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23頁。紹興經界首次實現(xiàn)了大保⑩宋代都保的完整建制為:小?!蟊!急#稳顺Uf的“?!敝饕复蟊!V畠刃畔⒌牡貓D化。大保圖包括了大保之內山川道路、人戶田宅,以及田地的東西南北四至和畝數等基本信息,即朱熹所說的,“大則山川道路,小則人戶田宅,必要東西相連,南北相照,以至頃畝之闊狹,水土之高低……各得其實”。?朱熹:《朱熹集》卷一九《條奏經界狀》,郭齊、尹波點校,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82頁。在大保圖的基礎上,經界主持者、戶部侍郎李椿年“又欲以十保合為一圖,仍與鄰都犬牙相入”,試圖將地圖化進一步擴展到都、縣。十保即一都,都以縣為單位編排,所有鄰都犬牙相入即形成縣圖。但這一計劃遇到了無法克服的技術難題,正如經界的參與者汪大猷所說:“一保之圖,用紙二百番,已無地可展,又從而十之,不惟不能圖畫,亦安所用之,徒重勞費,無益于經界也?!碑敃r的認知邏輯是:大保圖拼接成都圖,都圖拼接成縣圖。按這樣的技術路線,縣圖將會非常非常之大,“不惟不能圖畫”,即使畫成,也沒有實用性。最終,李椿年聽從了汪大猷的意見,“由是諸郡俱免”,都圖、縣圖皆未能繪制。?《攻媿集》卷八八《敷文閣學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汪公行狀》,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3冊,第357頁。
至晚到宋孝宗時,這一技術問題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法,那就是將經界保圖與已有的保甲魚鱗圖相融合,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出了經界魚鱗圖。如上所述,至晚到宋孝宗乾道七年,南宋已經有了保甲魚鱗圖。后來的經界魚鱗圖與乾道七年的保甲魚鱗圖信息重合度非常高,彼此當有繼承或借鑒關系??h、都經界魚鱗圖就是在大保圖的基礎上逐級簡化,以層層相套的方式逐級形成都圖、縣圖。朱熹對此有明確陳述:“圖帳之法,始于一?!涫:蠟橐欢?,則其圖帳但取山水之連接,與逐保之大界總數而已,不必更開人戶田宅之闊狹高下也。其諸都合為一縣,則其圖帳亦如保之于都而已,不必更為諸保之別也。如此,則其圖帳之費亦當少減?!雹佟吨祆浼肪硪痪拧稐l奏經界狀》,第782頁。按照逐級減化法,保圖、都圖、縣圖各自獨立,畫都圖的時候,只要畫山水和各保界線就可以了,其他信息則從略;同樣,畫縣圖的時候,只要畫山水和各都界線就可以了,其他信息也從略。保圖以及逐級簡化而合成的都圖、縣圖皆形似魚鱗,所以皆被稱為魚鱗圖。端平元年(1234),常熟縣令王爚主持經界,“縣五十都,都十保,其履畝而書也,保次其號為核田簿,號模其形為魚鱗圖”。②杜范:《清獻集》卷一六《常熟縣版籍記》,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736頁。
魚鱗圖法深刻地影響了明清時期的社會治理。③汪慶元:《20世紀以來魚鱗圖冊研究述評》,《古今農業(yè)》2014年第2期;《明清魚鱗總圖匯考——以徽州魚鱗圖冊為中心》,《歷史研究》2015年第6期。不過,南宋的魚鱗圖其實存在兩個系統(tǒng):一個系統(tǒng)是上述在大保圖的基礎上逐級拼合而成的,另一個系統(tǒng)則是在砧基簿的基礎上拼合而成。④尚平:《南宋砧基簿與魚鱗圖冊的關系》,《史學月刊》2007年第6期,第31—32頁。前者注重綜合信息,田地之外,山水、道路、橋梁、寺觀等靡不登載,旨在社會綜合治理,不僅僅是賦役而已,乾道七年,龍游知縣張祖順所繪魚鱗圖即是如此。后者側重田地信息,旨在保證賦役的正常運轉,正如朱熹在談紹興經界砧基簿時所說:“如江、浙之例,每段畫圖而旁寫四至,配以產錢若干,其簿之首,總計本戶產錢,以合官簿之數?!雹荨吨祆浼肪矶弧督浗缟曛T司狀》,第869頁。紹興十九年,林珦做無錫知縣時,“于大保長名下勒取丁口圖帳七千余本,皆魚鱗細圖”。⑥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一四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頁。無錫縣共六十都,⑦弘治《無錫縣志》卷二《鄉(xiāng)都》,明弘治九年刻本,第61—70頁。以每都十保計算,總共只有600大保圖,此七千余本魚鱗細圖顯然非大保圖,當是與砧基簿相關的魚鱗圖,所以稱為“丁口圖帳”。不過,魚鱗圖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漸走向單一系統(tǒng),并形成明清時期的魚鱗圖。尚平將砧基簿視為魚鱗圖產生的前提和基礎,汪慶元直接否定尚平的觀點,認為砧基簿無法合成魚鱗圖,其實都有所偏頗。⑧汪慶元:《明清魚鱗總圖匯考——以徽州魚鱗圖冊為中心》,《歷史研究》2015年第6期,第79頁。嘉定六年(1213),仙游知縣葉文炳委學職核實學田租谷,“置籍畫圖如經界砧基之式”,⑨趙與必:《仙溪志》卷一《學田祀田》,見《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8275頁。從中亦可窺見經界魚鱗圖與經界砧基圖有某種關聯(lián)性。
隨著地圖與保甲、經界合流,地圖的現(xiàn)實作用急劇增加?!吨菘h提綱》卷二《詳畫地圖》曰:“迓吏初至,雖有圖經,粗知大概耳。視事之后,必令詳畫地圖,以載邑井都保之廣狹,人民之居止,道途之遠近,山林田畝之多寡高下,各以其圖來上,然后合諸鄉(xiāng)邑所畫,總為一大圖,置之坐隅。故身據廳事之上,而所治之內,人民、地里、山林川澤俱在目前,凡有爭訟,有賦役,有水旱,有追逮,皆可以一覽而見矣?!雹怅愊澹骸吨菘h提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頁。據吳澄所作《州縣提綱序》,該書成書于南宋晚期,作者定非北宋名臣陳襄。吳澄:《吳文正集》卷一九,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212—213頁。朱熹南康軍賑饑時,“逐縣將逐都塌畫地圖,畫出山川、水陸路徑、人戶住址去處”。?《朱熹集》別集卷九《行下三縣抄札賑糶人戶》,第5569頁。朱熹弟子黃榦漢陽軍賑饑時,“請逐鄉(xiāng)畫出地圖,山川道路,各注人戶于路之傍”。?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三一《漢陽軍管下賑荒條件》,見《宋集珍本叢刊》第68冊,第664頁。
現(xiàn)實性作用的增強加速了地圖從圖經分離。在南宋以前,地圖多為州縣圖經的一部分。圖經又稱圖志、圖記,“圖以繪其形,志以記其事”,或者說,“圖以列其山川,經以紀其事實”,?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一〇,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959頁。“觀圖,則城郭疆域之廣袤,山川地理之險夷,了然可見;閱志,則風俗貢賦之詳,名宦人物之悉,粲然可知”。①嘉靖《湖廣圖經志書》卷六,第650頁。圖經雖然“圖”“志”并重,但“圖”與“志”皆比較粗放,不夠細致深入,就像《州縣提綱》所云:“雖有圖經,粗知大概耳”。比如圖經之圖,主要畫州縣城郭、山川、地形等標志性地標。這種粗放式的地圖很難適應南宋逐漸精細化的鄉(xiāng)村管理模式。因此,到南宋,圖與志走向分開發(fā)展,地圖與社會治理緊密結合,產生了不計其數的保圖、都圖、縣圖,志則向方志發(fā)展,逐漸成為“一方之史”,社會治理功能則逐漸降低。南宋方志的勃興也是圖與志分化發(fā)展的結果。②關于南宋地圖與方志的分化發(fā)展,見潘晟:《宋代地理學的觀念、體系與知識興趣》第三章《九州封域——從閏年圖到州郡志》,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3—184頁。
保甲、經界、地圖三合一,鄉(xiāng)村信息更加地精確、細致,這無疑有助于社會治理。淳熙五年左右,臺州臨海縣令彭仲剛“圖縣鄉(xiāng)之地,幾都幾保,合為大圖。地之所有,皆物數之”,某處有嶺,嶺邊某乙居之,彭仲剛皆一清二楚,由是縣以大治,“盡為他令所不能為者”。③《葉適集·水心集》卷一五《彭子復墓志銘》,第274頁。淳熙十三年左右,江陰縣尉袁燮受命“經理田野之政”,其方法與朱熹所言大同小異,“自一保始,每保畫一圖,凡田疇、山水、道路、橋梁、寺觀之屬,靡不登載,而以民居分布其間,某治某業(yè),丁口老幼凡幾,悉附見之”,“合諸保為一都之圖,合諸都為一鄉(xiāng)之圖,又合諸鄉(xiāng)為一縣之圖”。如此精細的信息,自然可以起到很好的治理效果,“可以正疆界,可以稽戶口,可以起徒役,可以備奸偷,凡按征發(fā)、爭訟追胥之事,披圖一見可決”。④《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七《顯謨閣學士致仕贈龍圖閣學士開府袁公行狀》,第864頁。
保甲、經界與地圖合流還促進了人地關聯(lián)的固化。保甲“聯(lián)比其民”,⑤《長編》卷三六〇,元豐八年十月丙戌條,第8621頁。初衷在于“聯(lián)民”“聯(lián)戶”,至于人戶與地域之間,則并不一定一一對應。北宋后期,呂南公說:“保甲之病”,“離之合之,未適其愿”,“一版之民,有相鄰而屬異者,有極遠而屬同者”,⑥呂南公:《灌園集》卷一四《與張戶曹論處置保甲書》,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第140頁?!敖癖<姿?,有相去十里者,甚者至十五里,有隔山阻水,有異保殊坊者,而并居一聚之民,則都大析碎,宜合此而反附彼者矣”。⑦《灌園集》卷一四《與張戶曹論處置保甲書二》,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3冊,第142頁。南宋初期,林季仲也說:“(都保)法久而弊……富與富為伍……貧與貧為伍……蓋由猾胥造弊于排甲之初?!雹嗔旨局伲骸吨褴庪s著》卷三《論役法狀》,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0冊,第336頁。富與富為伍,貧與貧為伍,必然導致人戶與地域相割裂。人戶與地域割裂導致許多奇怪的行政現(xiàn)象,如催稅,“在遠郊而催城中之租,居東鄉(xiāng)而督西保之稅,姓名居里之不可識,逃亡死絕之不可知”。⑨王與之:《周禮訂義》卷二一,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冊,第349頁。不過,隨著保甲、經界與地圖合流,人戶的所有信息都標注于地圖之上,都保之內,人戶與地域的關聯(lián)逐漸固定下來,朱熹漳州經界方案就包括有“分畫都界,置立土封”。⑩《朱熹集》卷二一《回申轉運司乞候冬季打量狀》,第879頁。隨著都保人地關聯(lián)的固化,人戶想要變動都保組織,一般只能采取遷徙的方式,即“預圖遷徙于鄰都”。?《朱熹集》卷二一《論差役利害狀》,第867—868頁。
隨著都保之圖的普及化,都保造籍逐漸地皆以本都之圖置于卷首。元代“改鄉(xiāng)為都,改里為圖”,之所以“不曰里而曰圖”,是因為“每里冊籍首列一圖,故名曰圖”。?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二二《圖》,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95頁。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宋代都之上原本有鄉(xiāng),元代“改鄉(xiāng)為都,改里為圖”,導致宋與元行政級別有些錯位,元以后所謂里圖,即南宋之都圖。對于元明都圖之制起源于南宋,清人趙翼早已有清晰認知。?趙翼:《陔余叢考》卷二七《鄉(xiāng)都圖》,欒保群、呂宗力點校,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0頁。黃汝成《日知錄集釋》沿襲了趙翼的觀點。
關于宋代鄉(xiāng)役,研究成果亦非常多,2004年之前的研究參見刁培?。骸?0世紀宋朝職役制度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宋史研究通訊》2004年第1期,其中重要的研究有王曾瑜:《宋朝的差役和形勢戶》(《歷史學》1979年第1期)、《宋朝的吏戶》(《新史學》1993年第4卷第1期),后被收入《涓埃編》;Brian E.Mcknight(馬伯良),Village and Bureaucracy in Southern Sung Chin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2004年以后的研究以刁培俊的系列成果為代表,主要有:《兩宋鄉(xiāng)役與鄉(xiāng)村秩序研究》,南開大學博士論文,2007年;《從鄉(xiāng)官到鄉(xiāng)役:唐宋時期帝制中國鄉(xiāng)村管理模式的轉型》,“宋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視野”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2013年;《鄉(xiāng)官·鄉(xiāng)役·鄉(xiāng)紳:兩宋鄉(xiāng)村治理模式的重建》,“10—13世紀中國國家與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宋史研究會第16屆年會論文,杭州,2014年。已有的成果對唐宋基層政區(qū)首領從鄉(xiāng)官到鄉(xiāng)役的轉變過程以及宋代鄉(xiāng)役的性質、運行實態(tài)研究的已比較充分,此處主要從宋代鄉(xiāng)村治理走向細化的角度進一步分析從鄉(xiāng)官到鄉(xiāng)役轉變的必然性。
中國秦漢以來的制度多祖述《周禮》,鄉(xiāng)制亦然。《周禮》鄉(xiāng)制的基本宗旨是鄉(xiāng)舉里選,即鄉(xiāng)官一定程度上由鄉(xiāng)村社會自行推薦、自主產生?!吨芏Y》“鄉(xiāng)大夫”條記曰:“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雹卩嵭ⅲ骸吨芏Y》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6頁。意思是:“鄉(xiāng)舉里選,乃鄉(xiāng)大夫之事?!雹鄱日骸缎陨铺酶濉肪硪哗枴渡匈t堂記》,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第232頁。正因為如此,鄉(xiāng)官的地位一般都比較高,馬端臨說:“成周之里宰、黨長,皆有祿秩之命官;兩漢之三老、嗇夫,皆有譽望之名士”。④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頁。清代學者俞正燮在論《周禮》鄉(xiāng)興賢能時也說:“興賢者出使長之,用為伍長也;興能者入使治之,用為鄉(xiāng)吏也”,“自漢至唐”,“大權美仕,俱在豪族”。⑤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三《鄉(xiāng)興賢能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第77頁。
周代是中國封建制的鼎盛時代,鄉(xiāng)制祖述《周禮》,難免帶有封建制的影子。宋人羅泌說:“不封建,則鄉(xiāng)舉里選決不可行?!雹蘖_泌:《路史》卷三一《封建后論》,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冊,第440頁。宋人羅璧也說:“封建不復,里選難行?!雹吡_璧:《識遺》卷七《鄉(xiāng)舉里選》,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89頁。宋代思想家胡宏也說:“鄉(xiāng)遂行于封建之中,封建出于鄉(xiāng)遂之外?!雹嗫律羞w:《周禮全經釋原》卷一三《封建》引胡宏語,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冊,第1009頁。明末思想家陸世儀也說:“分鄉(xiāng)是小封建法?!雹彡懯纼x:《思辨錄輯要》卷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90頁。
在鄉(xiāng)里制向都保制轉型的過程中,鄉(xiāng)官也在向鄉(xiāng)役轉型,這兩種轉型盡管不完全同步,但卻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簡單地說,鄉(xiāng)官適合于鄉(xiāng)里制,而鄉(xiāng)役則適合于都保制。從秦漢至隋唐,雖然封建制已基本不存在,但由于鄉(xiāng)村社會相對處于分散發(fā)展之中,國家對鄉(xiāng)村社會介入的力度相對有限,鄉(xiāng)村社會仍然長期由豪族、門閥把持。相應地,鄉(xiāng)村組織的幅員普遍較大,鄉(xiāng)村組織的首領,尤其是第一層級的首領,往往由社會自行出產的傳統(tǒng),身份特殊,地位高貴。這種受國家干預相對較少的鄉(xiāng)村組織,具有很強的自在性,日本學者稱其為“共同體”。⑩谷川道雄:《日本中國史研究中的共同體問題》,李濟滄譯,見《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9輯,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8頁。秦漢至隋唐鄉(xiāng)村組織的首領,比較一致的認識是,他們是鄉(xiāng)官,雖未在政府正式的行政序列之中,但也是被社會廣泛認可的“官”。鄉(xiāng)村組織首領“鄉(xiāng)官”的地位亦是得到政府認可的,?《通典》卷一三〇《京兆府河南府牧初上》記載有“引縣令及鄉(xiāng)長五品以上自西階升堂”(第3339頁),《萬年長安令初上》亦記載有“贊禮者引鄉(xiāng)長文武官五品以上升自西階進”(第3340頁),從中可見鄉(xiāng)長在政府眼中還是很有地位的。但這種認可更多的是無奈,國家用形式上的敬重來換取無法完全駕馭的鄉(xiāng)村勢力的合作。隨著社會整體化的深度發(fā)展,鄉(xiāng)村社會的自在性逐漸減弱,國家的滲透力度則逐漸增強,隨之,鄉(xiāng)里幅員逐漸縮小,鄉(xiāng)官地位逐漸降低直至被取締,最終,由政府主導的都保制徹底取代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里制。因為政府主導,不在政府正式行政序列的鄉(xiāng)村組織首領,只能屈從于鄉(xiāng)役的角色,無法再享受鄉(xiāng)官的地位。
都保制建立后,都的層級和幅員其實與里(團、管)接近,①《至正金陵新志》卷四下《坊里》記載:“宋末易里之名曰保,或曰管曰都?!保ā端卧街緟部返?冊,第5518頁)這則記載不盡確實,但從中可見都與里(管)接近。都的長官都保正也常常被宋人視同里正、耆長。楊時說:“保正之役,其實三大戶(耆長)也。”②楊時:《龜山集》卷一八《上提舉》,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5冊,第287頁。朱熹說:“保正有愿兼代耆長者,大保長有愿兼戶長者,則聽之?!雹邸吨祆浼肪矶弧墩摬钜劾睢罚?65頁。成書于南宋晚期的《州縣提綱》更是直接說“某都里正”“某保戶長”。④《州縣提綱》卷二《差役循例》,第23頁。宋朝廢鄉(xiāng)之后,里(團、管)是幅員比較合適的鄉(xiāng)村組織,為何不沿用已經存在的里制而要新創(chuàng)都保呢?關鍵之處在于:鄉(xiāng)里制延續(xù)了一千余年,并不僅僅是一種鄉(xiāng)村組織形式,更是一種鄉(xiāng)村權威體制。這種權威體制的核心內容就是鄉(xiāng)舉里選。隨著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的消亡,國家層面的鄉(xiāng)舉里選退出了歷史舞臺,⑤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雖非典型的鄉(xiāng)舉里選制,但也屬鄉(xiāng)舉里選的變種,就像馬端臨所說:“九品中正之官設之于州縣,是即鄉(xiāng)舉里選之遺意?!保ā段墨I通考》卷三六《選舉考九》,第342頁)但鄉(xiāng)官制意味著鄉(xiāng)村社會仍然保留著鄉(xiāng)舉里選的遺意。宋人陳埴就說:“出五家之比,而為二十五家之長,或出二十五家之閭,而為百家之長,是之謂出長;本五家之中居,仍舊入作五家之官,本二十五家之中居,仍舊入作二十五家之官,是之謂入治。此是鄉(xiāng)學出身,即使就鄉(xiāng)學中作吏,此鄉(xiāng)舉里選之法也?!雹揸愛骸赌剧娂肪砥撸姟段臏Y閣四庫全書》第703冊,第669—670頁。新創(chuàng)都保組織,意味著拋棄傳統(tǒng)鄉(xiāng)村權威體制,新建由國家主導的鄉(xiāng)村權威體制。兩種權威體制的轉換集中體現(xiàn)在都保組織首領由鄉(xiāng)官轉變?yōu)猷l(xiāng)役。
相對于鄉(xiāng)官,鄉(xiāng)役的社會地位大幅降低,國家屬性則大幅上升。關于這一轉變,《文獻通考》作者馬端臨觀察的非常到位。他說:“役民者官也,役于官者民也……鄉(xiāng)有長,里有正,其位不同,而皆役民者也……鄉(xiāng)長、里正非役也,后世乃虐用其民為鄉(xiāng)長、里正者,不勝誅求之苛,各萌避免之意,而始命之曰戶役矣?!雹摺段墨I通考》自序,第4頁。這種轉變從唐代后期開始變得非常明顯,馬端臨說:“觀大中九年之詔,然后知鄉(xiāng)職之不易為,故有輪差之舉,自是以后,所謂鄉(xiāng)亭之職……同于徭役而稱之,而非古人所以置比閭族黨之官之本意也。”⑧《文獻通考》卷一三《職役考二》,第140頁。馬端臨所說的“后世”大概就是指晚唐到宋代,其中主要指宋代。
總而言之,從鄉(xiāng)官到鄉(xiāng)役,雖然看起來比較悲情,但卻是歷史的必然,是中央集權和鄉(xiāng)村治理細化進程的必然結果。這種必然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隨著社會從分散走向整體,國家介入鄉(xiāng)村社會的力度逐漸增強,人地關聯(lián)管理走向精細化,原來適合分散型社會的大幅員鄉(xiāng)里制不再為國家所需,必然讓位于適合整體性社會的幅員更小的鄉(xiāng)村組織;其二,宋代廢鄉(xiāng)和廢里,都有直接收權于政府的目的,這意味著,隨著中央集權的強化,源自封建制的鄉(xiāng)村權威體制——鄉(xiāng)官必然被淘汰,必然被新的更多體現(xiàn)國家意志的權威體制——鄉(xiāng)役所代替。
從廢鄉(xiāng)、廢里到建立都保,從鄉(xiāng)官到鄉(xiāng)役,這種轉變雖然從唐代后期就已經開始,但真正完成和定型都是在宋代。宋代獨特的時代環(huán)境為這些重大轉變提供了可能性。宋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是一個被許多學者看作充滿變革的時代。⑨關于“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相關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對“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所作的最新、也最全面的學術史梳理當數李華瑞《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這一頁——多視角看“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第14—37頁)。不過,“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流行一百余年,我們可以重新審視宋代近世(唐宋變革)的內涵,但要完全翻過是非常難的。就鄉(xiāng)村社會來說,魏晉隋唐時期的門閥已經完全崩潰,明清時期的鄉(xiāng)紳雖然可以追溯到南宋,但南宋最多可被視為鄉(xiāng)紳的孕育階段,①郝若貝、韓明士等人所提倡的“南宋地方精英論”與“明清鄉(xiāng)紳論”有著很大的相似性,但“南宋地方精英論”并未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可。包偉民:《精英們“地方化”了嗎?——試論韓明士〈政治家與紳士〉與“地方史”研究方法》,見《唐研究》第1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53—670頁。也就是說,宋代鄉(xiāng)村社會的支配階層非常微妙和模糊。無論是門閥還是鄉(xiāng)紳,在國則為國之重臣,在鄉(xiāng)則為鄉(xiāng)之支配力量。宋代的官員,時稱“寄居官”,這是宋代獨有的稱呼。一般來說,寄居是客居他鄉(xiāng)的意思。但宋代的寄居官意思非常獨特,“寄居官”,“又名私居官”,“不以客居及本貫土著,皆謂之私居、寄居。其義蓋有官者,本朝廷仕宦也”。②趙升編:《朝野類要》卷二《寄居官》,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7頁。宋代的寄居官不是以空間而論,而是相對于朝廷而言。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命官,都從屬于國家,無論居住在哪里,皆被視為寄居。其實,所有的官員都會有地方屬性,但像宋代如此強調官員國家屬性則是絕無僅有。正因為宋代官員有著濃厚的國家屬性,宋代官員與鄉(xiāng)村社會相對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沒有像魏晉隋唐的門閥、明清的鄉(xiāng)紳那樣與鄉(xiāng)村社會保持著有機而緊密的聯(lián)系。這也導致宋代鄉(xiāng)村社會的支配階層顯得微妙和模糊,以致有學者說,“富民階層”是宋代社會的中堅力量。③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形成及其歷史地位》,《中國經濟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33頁。宋代鄉(xiāng)村支配階層的長期模糊為國家力量深入鄉(xiāng)村社會、改變鄉(xiāng)村社會提供了絕佳的機會,這是宋代鄉(xiāng)村組織和鄉(xiāng)村治理發(fā)生轉折的重要原因??梢哉f,宋代國家對于鄉(xiāng)村的權威,既超越漢唐,亦為后來的元明清所不及。④馬伯良認為,宋以前鄉(xiāng)村權力主要由貴族豪強把持,明清時期鄉(xiāng)村權力則由鄉(xiāng)紳、胥吏、里甲首領分享,宋代是兩個時期的轉折點,鄉(xiāng)村權力集中掌握在鄉(xiāng)役人手中(Brian E.Mcknight,Village and Bureaucracy in Southern Sung China,p.180)。不過,馬伯良的論述主要從社會治理結構的角度展開,突出強調鄉(xiāng)役人是國家與人民之間的中介,而對宋代鄉(xiāng)村社會支配階層存在的特性以及這種特性對社會治理結構的影響缺少足夠的思考。到明清時期,隨著鄉(xiāng)紳社會的形成,深入鄉(xiāng)村的國家力量逐漸受到鄉(xiāng)紳階層的擠壓,相對于宋代,國家力量在某些方面重新退出了鄉(xiāng)村,從而使得中國社會再次出現(xiàn)了“皇權不下鄉(xiāng)”的現(xiàn)象。
當然,宋代鄉(xiāng)村組織和鄉(xiāng)村治理走向精細化,一個“化”字表明:這種變化是一個過程和一種趨勢,并不是簡單的一種結果。在這種轉變的過程中,鄉(xiāng)村組織的不同層面以及不同地域的鄉(xiāng)村組織,并不一定是同步變化的。就層面來說,虛鄉(xiāng)之后的里正和廢鄉(xiāng)之后的耆長,雖然實質上已逐漸淪為鄉(xiāng)役,但在名義上仍然沿用鄉(xiāng)官“里正”之名,⑤馬端臨說:“鄉(xiāng)有長,里有正”,“皆役民者也”,“役民者,官也”?!段墨I通考》自序,第4頁。直到鄉(xiāng)里轉變?yōu)槎急#l(xiāng)村組織首領才在名、實兩個方面皆淪為職役。就地域來說,宋朝地域廣闊,地區(qū)差異大,不同地區(qū)鄉(xiāng)村組織變遷的進度、形態(tài)往往會有差異,不能一概而論。就像廢鄉(xiāng)之后的里制,有稱“管”者,有稱“團”者,有稱“耆”者,還有仍然稱“里”者。即使是都保制建立后,各地稱謂也并非整齊劃一,多數地方稱“都”,但也有直接稱“?!钡?。據宋慶元《吳學糧田籍記》、⑥《江蘇金石志》卷一三,見《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3冊,第9764—9770頁。元至大《吳學糧田續(xù)記》,⑦《江蘇金石志》卷二〇,見《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3冊,第9942—9948頁。宋平江府吳縣、長洲、吳江、常熟等縣的田地皆標注為“××鄉(xiāng)第××都”,但昆山縣的田地卻標注為“××鄉(xiāng)第××保”,而且保最多排到了第五十二保,很明顯,昆山縣的保就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