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立

作為文獻修復的“重鎮(zhèn)”之一，上海圖書館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專注于古籍修復人才隊伍建設(shè)，五代修復師傳承有緒。邢躍華作為其中第三代文獻修復師的佼佼者，在碑刻傳拓、古籍修復以及書畫裝裱等技藝方面盡得師傅趙嘉福真?zhèn)鳎瑥臉I(yè)30余年，完成大量各類珍貴古籍文獻修復任務，包括古籍、碑帖等，還留下了不少石刻作品。同時，作為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上海傳習所、福建傳習所、吉林省圖書館傳習所導師，邢躍華不斷磨練技藝，對文獻和傳承技藝都有深刻感情和深入思考，他說：希望把從師傅身上傳承到的熱愛和敬業(yè)態(tài)度傳承下去。

以“通才”的標準學習

邢躍華20歲出頭即進入上海圖書館工作，入職不久后的1989年，文化部圖書館司委托上海圖書館辦了一屆古籍修復技術(shù)培訓班，培訓期限是半年。那時候理論課是由上海圖書館一些古籍版本專家講解，但大部分還是以趙嘉福先生教授古籍修復實踐為主?！坝∠蠛苌羁?，參加培訓的第一天，趙老師就給每位學員分配了一部書，從拆書、記錄、編號開始，一步一步引導我們走完古籍修復的一套工序?！壁w嘉福先生是國內(nèi)難得的集古籍修復、碑刻、傳拓、裝裱、碑帖修復技藝于一身的專家，他對徒弟的要求也不僅局限于掌握一門技藝，而是希望徒弟樣樣都學，因為這些行當都是觸類旁通的，不同角度技藝方法，會讓修復師面對問題時有更多的解決方法，更有利于文獻修復工作。

學習的過程中，趙嘉福先生不僅要求嚴格，而且對“萬一”兩個字非常反感，強調(diào)要做就做好，“那時候也不敢問問題，就是虛心地看和聽，觀察師傅的手勢、操作的走勢，努力理解師傅說的每一句話，去吸收?！毙宪S華回憶說：“以前都想得很簡單，覺得做了一行就要做好，沒有任何雜念，而且確實也覺得做這行很快樂，在完成每一項工作后，都會有份成就感和滿足感。”邢躍華強調(diào)，除了師傅的口傳心授，還需要自己不斷實踐，專注手頭每一步，這恰恰是性格偏內(nèi)向的他最夢寐以求的。培訓班結(jié)束后，邢躍華繼續(xù)跟著師傅學習，他刻苦努力，無論碑刻傳拓、古籍修復以及書畫裝裱等技藝都得到了趙嘉福先生真?zhèn)鳌?/p>

尤其是在碑刻傳拓方面，30余年間，邢躍華在江南園林、寺院及名勝古跡留下諸多作品，如龍華烈士陵園的江澤民題字“丹心碧血為人民”以及上海市政府碑文．豫園的江澤民題字“海上名園”；江澤民題寫的“陳云故居暨青浦革命歷史紀念館”；沉香閣趙樸初題寫的“重修沉香閣碑記”；孳勒王羲之“喪亂三貼”；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師大”碑，華東師范大學鐫“大夏大學遷校碑”，等等。

碑刻技藝傳承是極為考驗人意志的，很多時候，不僅需要忍受嚴寒、酷暑在室外作業(yè)，還要接受持續(xù)握刀對手部、腕部造成的損傷，此外，粉塵、碎石也是非常危險的“角色”，邢躍華至今仍記得碎石飛濺擊碎的第一副平光眼鏡，“應該保留下來的，現(xiàn)在想想非常有意義”。在華東師范大學60周年校慶碑銘的刻石項目中，這種考驗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罢麄€工期歷時三個多月，從冬日到夏天，全部在戶外進行，嚴寒、高溫、風雨、粉塵一樣不少?！毙宪S華介紹說，由于校區(qū)位于閔行市郊，為了趕上早晨班車，常常需要6點就離家，晚上下班到家則已將近7點。工作中，當氣溫低于零度時，需要穿上厚重的衣物，會讓人難以施展手腳，而高溫時需要佩戴著防護面罩，不一會兒便汗如雨下。簡陋的工棚，飛揚的粉塵，刺鼻的油漆及揮發(fā)溶劑，校慶日程調(diào)整要求提前完工，這些都考驗著人的意志品質(zhì)?！翱赡芎彤斶^兵有關(guān)系?！毙宪S華身上涌動著一種看淡困難的“粗線條”，這種“粗線條”使他更堅韌，也更能堅守于本職崗位。

以“心細手巧”的要求實踐

“良工須具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發(fā)?！边@是業(yè)界對于文獻修復人員的要求，也是邢躍華工作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多年來，邢躍華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碑帖破損情況，也翻閱過大量前人修復的館藏碑帖，對于碑帖拓片的裝裱、修復與保存形式多有體會和思考。

“碑帖破損以蟲蛀最多，其次還有蟲蝕、鼠嚙、火燼、老化等?！毙宪S華舉例說，“一天上海圖書館碑帖整理部的同事拿來一包用牛皮紙包裹好的拓本，問我能不能打開，需要進行著錄?！边@本拓片因年代久遠，再加上保存條件限制，已經(jīng)受潮并粘連成餅狀。為了將其揭開，邢躍華把這本拓片放置到濕度為80%至90%的環(huán)境中，使其慢慢自然受潮膨脹、變得松軟；接著用刷少量稀漿的多孔尼龍紙或用水潮濕的宣紙附于拓本正面，進行補強，使之成為拓本的臨時依托；手提尼龍紙，將竹片插入適當位置，輕輕地上下左右移動，使板結(jié)拓本逐步分離，然后用受潮的宣紙層層間隔，使拓本保持一定濕度，以免干燥后產(chǎn)生翹裂、破損。后經(jīng)上海圖書館碑帖整理部的專家鑒定，此拓本為魏正光四年“高貞碑”，裝幀形式為書式線裝，為了不改變原有行款，邢躍華僅將其裝成適合碑帖閱讀的挖鑲經(jīng)折裝，忠實地反應了碑帖的原貌。

“碑帖的修復工作其實很少，最多的工作是裝裱，”邢躍華介紹說，“但碑帖拓本的裝裱和書畫裝裱稍有不同，碑帖拓片既要整體平整，又要保留字口原有的凹凸感，因此，雖然與書畫裝裱使用的工具相差不大，但是操作手法卻正好相反，需要椎打與平刷并用才能見效?！焙荛L一段時間，如何在修復過程中既保持文字凹凸立體感，又消除字面褶皺是邢躍華面臨的一大難題。2010年，邢躍華受到上海圖書館碑帖鑒定專家仲威先生啟發(fā)，開始嘗試根據(jù)紙墨自然伸縮原理，將被裱平的拓片進行復原，后成功將上海圖書館藏一張清拓已被裱平的文字恢復到了凹凸，并在國家圖書館舉辦的碑帖研究會上進行了分享。

拓片的裝潢由來已久且形式各異，其利弊亦各異，對于拓片的保存、展覽等都有影響?！巴仄难b潢可以歸納為六種，分別是立軸、橫披、手卷、折疊、冊頁、書式蝴蝶裝，前四種是保留原有的拓片形式，后兩種是通過割裱改變拓片原有形式的?！毙宪S華根據(jù)實踐經(jīng)驗分析說，保留原有整幅拓片的長處在于能如實地反映碑刻的原貌，缺點是不便攜帶和收藏；割裱本的長處是便于攜帶和收藏，但在割裱的過程中有時會有缺漏倒置的情況發(fā)生，這樣，不僅降低了其文獻價值，還看不出原來刻石的行氣。

“從這一點看，碑帖裝裱與古籍修復又有不同，古籍有大量細碎的修補工作，按照整舊如舊的原則，不能改變其原始面貌和開本大小，而碑帖裝裱沒有那么刻板，可以根據(jù)拓片的破損狀態(tài)與實際保存、展覽等需要，裝裱成卷軸或剪裱成拓本等，更像一種藝術(shù)再創(chuàng)作。”邢躍華說，碑帖裝裱高下的評判，終歸要歸結(jié)到藝術(shù)審美，技術(shù)成分只是其中最基本的要求，樣式的中規(guī)中矩、材料的般配、顏色的和諧、細節(jié)的周密等才是關(guān)鍵因素。因此，他強調(diào)做碑帖裝裱既要多做，又要多看，更要勤思考，“非心靈手巧者不能為”。

以敬業(yè)精神助力傳承

從業(yè)30余年，作為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中心上海傳習所、福建傳習所、吉林省圖書館傳習所導師，邢躍華不斷磨練技藝，對文獻和傳承技藝都有深刻感情和深入思考，雖然經(jīng)歷了很多考驗和挑戰(zhàn)，但他最反感用“守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這樣的詞也形容從業(yè)者，他認為，真正的喜歡、有敬業(yè)精神，才能以平常心正確認識修復中的苦與樂，也才能孜孜不倦學習提高?！拔覐膸煾的抢飩鞒邢聛淼南矚g和敬業(yè)態(tài)度，也希望能傳承給更多的年輕人?！毙宪S華說。

在培訓班或者傳習所教授技藝，邢躍華習慣于親自演示，再針對學員具體存在的問題進行解答?！艾F(xiàn)在的問題是，年輕人工作量都不小，要做研究、寫論文，而且大部分圖書館還是以修書為主，在石刻、碑帖裝裱方面實踐的機會太少了，對傳承技藝有一定的影響?！毙宪S華有些憂心的說。在傳習所，導師需要向徒弟傳授9項技藝，但以邢躍華的觀察，很多滿師的學員都是修書沒問題，但碑帖裝裱，尤其是石刻學習實踐機會都很少，很多時候要靠學員自己喜歡，私下用心學習才行。而與圖書館重修書相對應的，民間對碑帖修復裝裱和石刻都有極大的需求，一旦技藝被認可，進入民間市場，會發(fā)現(xiàn)傳承這些技藝是非常有必要的。

不管碑帖裝裱還是古籍修復都是需要大量實踐積累，才能不斷磨練技藝的，邢躍華強調(diào)，年輕人還是需要先踏踏實實傳承理論和技藝，在此基礎(chǔ)上推動新材料、新手段的應用，實現(xiàn)創(chuàng)新?！皫啄昵邦I(lǐng)導拿來一幅畫，左邊的落款上面有幾點墨水，如果在空白處我可以扒掉、補掉，在字上面就沒辦法了。后來去問了一個化學方面的專業(yè)人士，通過他提供的配方進行清洗試驗，效果很好?！毙宪S華表示，不同行業(yè)知識的應用和融合是非常好的方向，但根基還是要對文獻修復的材料、技巧、原則等有基本的了解，不至于在文獻修復中造成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