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美國藝術家柯一(Will Kerr)相識純屬偶然;但后來想,這偶然中卻有許多命中注定的東西。所謂“緣分”者,“遇”也。這是宿命的看法,是生來躲不掉的。今年4月份在成都見到柯一,談吐不俗,沉靜而機智。當晚即去看他的畫。他的畫室設在市內一居民小區(qū),幽暗、凌亂,有如“洞穴”,但他的工作卻指向“天空”般浩瀚無垠的人類文明遺跡,心騖八極、思接千載,在個體心性與文明荒原之間來回穿越、一詠三嘆,浪漫、詩意的漫游中暗藏思辨問詰的沉思和機鋒,仿佛是對人類文明的追憶、反思與悼亡;其情至哀婉低回處,忽聞曠野呼號,驚天動地,有如杜普蕾(Jacqueline Mary du Pré)演繹的埃爾加(E. Edward Elgar)的《E小調大提琴協(xié)奏曲》。
我們一見如故。其后,柯一回到美國,試圖通過電子郵件與我深入交流,可惜我不通英文,他不諳中文。我們的交流有如京劇《三岔口》中的摸黑對打,全憑意會,感覺而已??乱坏漠嫞醋晕鞣剿囆g的傳統(tǒng)和西方文化背景的學習經(jīng)歷。他原先在美國接受過很專業(yè)的哲學訓練,后改習藝術,在美國、歐洲和中國來回漂流。在成都的居留,對他的藝術成長有很大影響,這從他最近駐留“高地”創(chuàng)作的一批與東方、特別是與中國文化有關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柯一通過他那些帶有哲思和詩意的繪畫試圖告訴我們:我們原本就生活在黑暗之中,為了尋找家園,我們點亮了蠟燭,追逐光明,但越來越執(zhí)著于光明,忘了我們的家在黑暗之中。結果,我們在光明中迷失了自己,最終導致的是“比一千個太陽還亮”的科技文明的膨脹。他的藝術實際上是一次“觀看”迷盲中的身體“轉向”,用老子的話來說就是“知其白,守其黑”;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解釋是,“有識的人應該將自身淹沒在黑暗的源泉之中,以便在白天能夠看星星”,這就是人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
我喜歡柯一和他的畫。人之相遇而至相與,最高境界還是“心心相印”;但是,“心心相印則無心”了。這,于我和柯一,于古人和洋人都是一樣,很難。所以,下面的談話是虛擬的,我邀請了柯一和他喜歡的希臘先賢柏拉圖(Plato)來參與這場談話。這不是對柯一作品逐字逐句的解讀,而是一個藝術批評文本的實驗,我想通過討論和提問,提供一種解讀其作品的氛圍、語境和知識文本,誤會、附會在所難免。好在,柯一寬厚,不會怪我的;至于柏拉圖先生呢,那就不好說了。(以下談話中,“柏拉圖”簡稱“P”,“管郁達”簡稱“G”,“柯一”簡稱“K”。談話的地點設在成都的“高地”藝術區(qū)。)
P:哎呀,成都又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在希臘可不多見。如果你不問我究竟那些想法是我本人的還是我老師蘇格拉底的這樣愚蠢的問題的話,我會很愿意和您邊喝酒邊聊聊的。
G:您盡管放心,我本人也很討厭這樣的問法,因為每一個作者都在一個特定的語境中創(chuàng)作。在我們的時代,誰都必須在作品的末尾簽上自己的大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所說的全部是我們自己的話——我們從前人的語匯中選詞說話,這些詞語只有一小部分在我們這里獲得新的意義,從別的文明中借詞和創(chuàng)造新詞的情況則更少見,當然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我要說的是:我并不關心作者,我關心的是作品。由您組織并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的作品,我認為您有優(yōu)先解釋權。
P:感謝您的理解和尊重,我贊賞您關于作者問題的見解。在中國,與您類似想法的人不是很多吧?在歐洲,思想之所以繼續(xù)稱其為思想,就是因為我們比較關注“思想”本身。不過,我要說,您真的很像一只狐貍,表面上賦予我解釋權,其實是要向我發(fā)問了。好吧,言歸正傳,您究竟想要問的是什么呢?
G(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心想:連這事兒他都知道啦。):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我想您在《理想國·國家篇》第七卷里做了一個洞穴的比喻。這個比喻似乎認為,此世的(沒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們的所見所感都是幻象。
P:嗯——是這樣的,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對于您這樣的對話者我也許可以說得直接一些。我的意思是普通的公眾,在我那個時代,他們不能掌握辯證法,因此不能看到事物的原因,也就是本質的東西。這我想您是明白的。
G:我想我能夠理解您的意思。事實上我不能同意您這樣的觀念,但是我同樣也不能證明您是錯的,因為您說的那個本質會讓我們陷入二律背反——我們今天擱置這個問題——(被柏拉圖打斷)……
P:有意思,可我們?yōu)槭裁匆獢R置呢?討論這個問題,也許可以從別的角度,比如藝術或美學。正好,有個美國波士頓來的藝術家Will Kerr,他的中文名字叫“柯一”,他原先是學哲學的,現(xiàn)在就在“高地” 畫畫。他對這個問題也有興趣,也許可以請他一起過來喝一杯,一起聊聊。(招來“高地”藝術家Liu,并且耳語了幾句。)
(柯一過來的時候,談話繼續(xù)。)
G:我們今天限制在這個可以討論的話題上。我想您的比喻還說明普通公眾的知識——請允許我在廣義上使用這個詞,它包含您所說的意見——
P(頻頻點頭):就像您剛才說的,詞語在新語境中獲得新的意義——感謝何工先生為我們安排的這個地方,他讓所有的藝術家?guī)е约旱乃枷雭淼竭@里。因此我能夠在與他們的交談和對作品的閱讀中知道一些后來的東西。換句話說,哈哈,我不是一個老古董。您繼續(xù)——
G:您認為公眾的知識是因為某種束縛而顯得非常有限并且不可靠,因而需要受過哲學——您所說的那種——教育的人來治理。然后您就轉入了如何培養(yǎng)這樣的統(tǒng)治者的問題。
P:是的。
G:但是您沒有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承認的問題——我們姑且假定那些被培養(yǎng)出來的人愿意回到下面來——為什么下面的人要承認他們的統(tǒng)治者地位?憑什么要認為他們比自己更優(yōu)越?
P:關于這個問題——
(柯一已經(jīng)過來,并且自己就坐了。真正的藝術家都是這樣既不失禮貌但也不拘泥于小節(jié)。)
K:兩位晚上好,因為柏拉圖先生請我過來,我就不為打斷你們道歉了。在談什么有趣的問題呢?
(柏拉圖陷入沉思,G招呼K。)
G:啊,晚上好,柯一先生。事實上,我們正在討論“洞穴”的比喻,這與您藝術作品的主題有相當緊密的關聯(lián),我是指您的——
K(一聽是“洞穴”的比喻,而且又是這個目光炯炯的光頭向自己提問,馬上就明白了。):請等一等,讓我來猜一下,您一定是說我最近創(chuàng)作的那組名為“洞里的畫”作品吧。這是我來中國后開始構思的,直到最近才在成都把它們完成。其實也沒有最后完成,因為作品是開放的,一如思想的河流,從洞穴出發(fā),流經(jīng)現(xiàn)在和未來。
G(看了柏拉圖一眼,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就繼續(xù)和K聊。):就我所見,您的作品沒有將現(xiàn)在歸屬于世界某一時代,也沒有從現(xiàn)在中尋找未來可能的跡象,也沒有將今天作為即將到來的新世界黎明的前夜。您對“文明”的提問方式似乎有點消極和悲觀:不是從未來或者終極或者總體的角度理解現(xiàn)在。您所尋找的是差異:今天相對于過去,究竟有什么樣的差異?
K:大體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是說,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藝術家,我雖然用藝術做了思考,但是并沒有像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那樣的哲學家一樣,十分縝密、深入地討論西方文明的未來。我藝術中的“焦慮”和由此產(chǎn)生的“返回”的洞穴的意象,其實只是一個藝術家對人類文明詩意的批判和反思。在今天,“藝術”這個詞顯然被泛化和庸俗化了,我們與柏拉圖先生明顯已經(jīng)處于不同的時代:我們只有一個機器神以及和與這個唯一的神有關的技術神話,尤其應該注意的是,這個神只是在理性的邊界守護理性秩序,而不是在每一次有什么講不通的地方都會有神和神話的出現(xiàn)。這樣我們也不同于圣·奧古斯?。ˋurelius Augustinus)和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時代。后來我還想過,與其說是時代,不如說是精神狀況、態(tài)度的不同。
G:非常同意。而且,差異還不僅僅是這些,但是為了把話題收得緊一些,我想我們還是作一些限制——我剛才和柏拉圖先生談到了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系。我還是發(fā)現(xiàn)兩位之間有一個共同點,都認為民眾需要已經(jīng)啟蒙的人——甚至用詞也差不多——城邦的保衛(wèi)者或者一般民眾的保護人——來幫助他們解除束縛。
K:看上去是這樣的,但是不確切。我實際上說的是為公眾設立的保護者會傳播他們先知先覺到的思想:“合理估計自己的價值以及每個人的本分就在于思想其自身。”同時,您應該已經(jīng)看到:只要給公眾以公開使用自己理性的權利,他們會自己啟蒙的。藝術在今天應該起到一種“去蔽敞開” 的功能,這也是海德格爾先生的觀點。
(這時,柏拉圖抬起頭,和K相互點頭致意。)
P:我想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G先生剛才的問題了。首先得承認洞穴的模型的確與共和國之間有一個脫節(jié),如果不做一些調整的話,被派下來的人只能被嘲笑、被排斥甚至被迫害——我想只能像柯一先生說的那樣,承認公眾有自己擺脫束縛的傾向,而我們派下去的人只能在適當?shù)臅r候以適當?shù)姆椒ń槿搿谖业亩囱ɡ?,實在太小看他們了。這其實與我的回憶是連貫一致的——要是格勞孔(Glaukon)也像您這樣善于反問就好了,我就沒必要到現(xiàn)在才這樣匆匆忙忙地解決這個問題。
G:也許是我應該先把握您的總體思想,再向您發(fā)問。
P:您很有學者風度。
G:謝謝。事實上,同樣是啟蒙,兩位的內容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柏拉圖先生,您的城邦武士其實至多是以權力為依據(jù)傳播一些“真正的知識”;而柯一先生的“藝術啟蒙”說,卻是承認公眾自己運用理性的潛能和權利的前提下促進他們獨立思考自身——當然理性的使用又是有限制的。
K: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自己的看法嗎?
G:當然有。柏拉圖先生的局限性是顯然的,而你的藝術啟蒙話語,恕我直言,也是很值得商榷的。
(可能是因為喝了一些酒,對川菜的麻辣還不太適應,柏拉圖有一點犯困,但他似乎的確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尤其G顯然是打算正面反駁自己了。他沉吟了一會,做出一個決定。)
P:我很想聽您的高見,但是我現(xiàn)在的確有點累了,我們明天這個時候繼續(xù)在這里討論好嗎?
G和K:愿意聽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