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建軍節(jié)前夕,幾經波折,我終于完成了對一位傳奇老人、軍旅作家的采訪工作。她就是賀捷生,賀龍元帥的大女兒,她的一生亦是傳奇的一生。
1935年11月1日,生下來18天,賀捷生的父母就把她用破衣爛衫一裹,放在馬背上的搖籃里,帶著她去長征。雖是嗷嗷待哺的幼兒,但紅軍官兵經受的風餐露宿,饑寒交迫,九死一生,她也同樣經歷了。
到達陜北時,賀捷生還不足兩周歲,那是1937年,父親賀龍即將帶領駐扎在陜西富平縣莊里鎮(zhèn),已經由紅二方面軍改編的八路軍120師東渡黃河,深入山西抗日前線去與日本人交手,作殊死搏斗;母親即將被派往莫斯科共產國際工作,賀捷生一時成了他們的“拖累”。
正好賀龍領導南昌起義時的兩個老部下,一個叫秦光遠,一個叫瞿玉屏,千里迢迢從湖南來到120師駐地,周恩來接見他們后,提出讓他們回湖南從事兵運工作,爭取把國民黨湘西王陳渠珍爭取過來。兩人欣然從命,臨回湖南時,他們主動對賀龍說,愿意把賀捷生帶回湖南由他們撫養(yǎng)。形同托孤,賀龍對兩位老部下說:我把女兒交給你們,托付給你們,做你們誰的女兒,跟你們誰姓都行。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改她的名字。
輾轉14年后,賀捷生有幸回到父母身邊,1955年調干,順利地上了北京大學歷史系。但是,沒等拿到北大畢業(yè)證,她就去了青海支教,在青海民族學院當老師,成家育女?!拔母铩敝校赣H蒙受的冤屈、家庭遭遇的苦難,使賀捷生飽受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直到1975年,她正式調到中國革命博物館工作,在北京總算有了立足之地。當她想要把壓在心里不吐不快的那些事情寫出來的時候,已是古稀之年,必須忍受身體虛弱和患白內障的雙眼在面對屏幕時不斷流淚的折磨:
坐在北京木樨地那座住滿世紀老人的高樓里,我期待的文字常常穿越時空,翩然而至。它們引領我回溯和追憶,尋覓和緬懷,在一次次傾情呼喚中,沿著歷史的大河逆流而上,直至它的源頭。我發(fā)出的聲音可能很微弱,但我感到我是在對天空傾訴,對大地傾訴,對潺潺湲湲流向未來的時間傾訴,而這種傾訴,原來是如此幸福,如此快樂。
整理出《父親的雪山,母親的草地》一書時,賀捷生已經80歲了,被各種疾病折磨得苦不堪言,連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寫作成了奢望,實在不能推辭的稿子,也只能以口訴的形式完成。
盡管如此,她依然堅強地表示:
但愿上帝對我網開一面,假我以時日,讓我盡快好起來。我實在還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東西要寫,必須與生命賽跑!
問:作為元帥的女兒和“紅二代”中深受尊重的大姐,您的經歷、地位和成就,難能可貴的是您經歷了這么多的磨難,但卻從未屈服。我想,大概與父母對您的影響有關吧?
賀捷生:我長期從事軍史整理和研究工作,天長日久,我研究得越深入,對我父母親的了解便越細致,越真切,進而越欽佩。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點,是百折不撓,什么勢力和困難都壓他們不倒。我有這樣的父輩,我的血管里流著他們的血,即使從遺傳基因上說,也沒什么能難倒我。
問:在您眼里,您的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您認為他身上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
賀捷生:寫我父親賀龍元帥的文章、書籍和影視劇已經不少了。但幾十年看過來,我父親留給人們的印象,還是兩把菜刀,兩撇胡子,兇巴巴的,好像我父親生來就是一個簡單粗暴的人,一生都在打打殺殺。其實不是這樣,我近年寫了那么多懷念我父親的東西,就是想告訴人們:從一個鄉(xiāng)村螺子客到共和國元帥,他也有豐富的內心世界,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在女兒心中,他是個好父親,好男人,好朋友。你想啊,他一生都在搏斗,在浴血奮戰(zhàn),甚至可以說在自討苦吃,如果沒有信仰,怎么能堅持得下來?他有高尚的氣節(jié),也有寬闊的情懷,鮮明的愛憎。長征路上那么苦,那么難,他不搞好特殊化,而是隨身帶一根漁竿,一有機會就坐下來釣魚,想用魚湯來喂養(yǎng)自己嗷嗷待哺的女兒,他的心該是何等的柔軟,何等的仁慈。
新中國成立后我剛被找回來,性格比較自閉,他怕我孤獨,不能融入他與我母親分開后新建的家,常常帶著我去開會,帶著我去見他的戰(zhàn)友。我不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例如參加重要的會議,他就讓我待在車里,叮囑司機陪我。1951年國慶節(jié)上天安門城樓看焰火,他誰也不帶,就帶我去,而且特意帶我去見毛主席。一個男人的心這么細,這么軟,你說他對自己人該有多么慈祥。我父親最珍貴的品質,我認為是忠誠,他忠誠于自己的信仰,自己選擇的道路,自己跟定的領袖,熱愛的人民。沒有這一點,他不可能善始善終,幾十年身居高位。
問:您的母親出身富裕家庭,在長沙受過很好的教育,是最早投身革命事業(yè)的女性。在您的眼里,您的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您最欽佩她什么?
賀捷生:我母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她有信念,有操守,有定力,有能力也有水平。一生潔身自好。她比我父親還早兩年加入共產黨,是黨內早期那批老資格的共產黨人,那時國民黨與共產黨團結合作,她同時參加了國民黨和共產黨。這樣的女革命者,在黨內不多,幸存者更少。
1941年她從蘇聯(lián)回國參加抗戰(zhàn),這時丈夫不屬于她了,女兒被送回湖南后渺無音訊,她沒有消沉,也不怨天尤人,她說她參加革命不是來享福的,也不是為了嫁給誰,跟著誰享受榮華富貴。個人的遭遇不值得一提。
說到這里,我必須站出來澄清世人對我母親的某些誤解和道聽途說。我母親和我父親分手,純屬性格不合,除此沒有其他任何原因。我母親與我父親在1929年走到一起,我母親就知道,說她選擇了一個人,不如說她選擇了一種命運。她接受這個人,就接受了這種命運。他們生生死死相愛過,朝朝暮暮相守過,彼此攙扶著走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萬水千山。你想長征是一條多么艱險的路,他們還要帶著我這個襁褓里的嬰兒一起走,不同心同德,心心相印,怎么能走到底?特別是我父親,是千軍萬馬的統(tǒng)帥,既要把隊伍帶出險境,又要照顧妻子女兒,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他不愛這支隊伍,不愛我們母女,能把隊伍和我們娘倆帶到延安嗎?
熟悉歷史的都知道,我父親帶領長征的紅二方面軍,是遭受損失最少的一支隊伍,沿路犧牲沿路補充,到達陜北時仍然齊裝滿員,毛澤東曾稱贊說,紅二方面了不起,沒有蝕本。2016年,長征勝利80周年的時候,湖南沅陵的一個青年獻出了他祖?zhèn)魅囊患毼铮阂话盐腋赣H擔任四川新軍師長時候的佩刀,那是紅二方面軍,當時還叫紅二六軍團長征路過沅陵,住在這位陳姓青年的太爺家。那時我還沒有滿月,我母親沒奶喂我,我總是哭;房東陳大爺連續(xù)殺了幾只老母雞給我母親催奶。我父親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回報房東,便把自己隨身帶了十多年的這把寶刀物送給了他們。你說我父親為了我們母女,甘愿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人,他對我們母女的情誼有多深?房東也知道這件東西珍貴,在那么艱難那么貧困的年代,連續(xù)傳了三代人,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我母親離開我父親后,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說過我父親的不是,埋怨過我父親。她的政治素養(yǎng)和人格魅力,真稱得上纖塵不染,冰清玉潔。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十年,我以她的家為家,與她相依為命,連我擔任武警政委的老伴李振軍也跟著我同老人一起生活。我母親雖經歷經磨難,但活到了96歲,這也是奇跡。
問:您研究軍史是什么契機?
賀捷生:最直接的原因,是經黨史大家胡華的幫助和介紹,從青海調回北京,接受我單位是中國革命博物館。我北大上的歷史系,進了中國革命博物館,自然而然轉入軍史研究。這件事看上去是巧合,其實是水到渠成,命中注定:我父親賀龍是南昌起義總指揮、我們這支人民軍隊的締造者,1935年率領紅軍三大主力之一紅二方面軍長征,抗戰(zhàn)時期是一二〇師師長;我自己還在襁褓中就跟著父母去長征,我不去搞軍史誰去?我在軍事科學院軍事大百科研究部先后任副部長和部長,主持編纂《中國軍事百科全書》,是否有我是元帥的女兒這個得天獨厚的一面呢?我想應該是有的。就熟悉黨和國家領導人,部隊將帥,還有大量革命根據地而言,加上自己學歷史專業(yè),我敢說,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了。
上任后,我去軍事科學院老院長宋時輪上將家登門求教,他握住我的手說,好好好!選擇賀捷生到軍事百科研究部,我投贊成票。從你父親賀龍元帥領導南昌起義,到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再到改革開放,我們這支軍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毫無章法到建制整齊,蔚為大觀,有多少經驗教訓需要梳理、總結和傳承啊。
當時劉帥、葉帥、聶帥、徐帥都還活著,在世的開國大將、上將和中將更多。我去幾個老帥的家里,如去自己家里。他們都歡迎我,并對我提出殷切希望,我把這些開國將帥們一撥撥接到學院來開會,聽取他們的意見,研究如何寫好和編好這部大書。數(shù)百個老將軍精神矍鑠,容光煥發(fā),軍事科學院巨大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的。那種盛況,他們說,如同多年前出席中央委員會或軍委會。當我們今天來回顧三十多年前情景,你才知道,什么叫史無前例,什么叫空前絕后。
問:作為一位歷史研究者和寫作者、親歷者,您如何看待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系?
賀捷生: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系,我的理解是源與流的關系。歷史如果是雄偉峻峭的,像青藏高原那那樣逶迤起伏,蒼蒼茫茫,那么從它懷抱發(fā)源的河流,就一定是長江,黃河,大氣磅礴,洶涌澎湃,奔騰到海不復還。一條小溪,不可能掀起滔天巨浪,改變歷史的行程。我們這個黨,我們這支軍隊,然后我們是這個黨和我們這支軍隊創(chuàng)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歷了那么多苦難,帶領著那么多人民,屹立在世界的東方。事實證明,只要我們是正義的,路走對了;只要我們百折不撓,奮斗不息,沒有任何敵人可以戰(zhàn)勝我們,也沒有任何政治力量能夠改變我們。我們的民族和人民勤勞勇敢,我們的父輩歷經滄桑,在不知不覺中,把一種頑強的性格,一種寧愿玉碎不愿瓦全的氣節(jié),一種堅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達到的信念,注入在我們的血液中。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現(xiàn)實:中華民族一旦走出了誤區(qū),一旦激發(fā)出它隱藏的創(chuàng)造力,就像拿破侖說的,東方的一頭雄獅醒了。它走動的姿勢,它發(fā)出的吼聲,足以讓世界發(fā)出震顫。我是說,我們看待歷史和現(xiàn)實,應該看它的主流,它的總體趨勢。我的寫作,就是以我的經歷和閱歷,我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理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盡管這些文字微不足道,但我希望它們發(fā)自我的肺腑,是真實的,有熾熱的血液在流淌,有著自己的氣度和溫度。
問:您對于文學的興趣和創(chuàng)作動力來自什么?
賀捷生:主要來自我獨特的絕無僅有的經歷。1949年我回到父親身邊不久,家人送我去當兵。那時父親在重慶擔任西南軍區(qū)司令員、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在西南軍區(qū)任職的,差不多都是他的部下。每到星期天,都有叔叔阿姨接我去過周末,給我講長征路上有關我的故事。尤其當時的四川省軍區(qū)司令員賀炳炎,他是我父親的第一愛將,當年有小賀龍之稱,傳說是賀龍的兒子。他待我如親妹妹,每當星期天把我接到他家里,給我做好吃的,說我長征途中的糗事,比如餓了的時候啃手指頭,每天宿營時打開襁褓,都是一身屎、一身尿。
還有,當年在西方出版的兩本著名的反映紅軍長征的書,也寫到了我。一本是斯諾寫的,一本出自薄復禮(薄沙特)之手。薄復禮就是跟隨我父親率領的紅二方面軍長征那個瑞士籍英國傳教士,他1936年在昆明郊外的長征路上被釋放后,第二年即在英國出版了回憶錄《舵手》,比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還早一年。他在長征路上幫我織過兩件毛衣,其中一件外套還差一個袖子沒有織完就被釋放了,我是穿著他織的缺一只袖子的毛衣度過長征的。薄復禮高壽,活到90多歲才去世,改革開放后還與我的姨父蕭克將軍有書信來往,留下了一段動人的佳話。薄復禮在80多歲時,對他那本回憶錄進行了一次大篇幅的修改和補充。他死后,他的后人決定把這本回憶錄送回中國。那么,誰最有資格接受它呢?他們想,時間過去快80年了,參加長征的紅二方面軍將士沒有幾個人還活在世上。最后想,送給書里寫到的賀龍的女兒賀捷生吧,因為她當時還在襁褓里,不足一歲。只要不出意外,她最有可能還活著,而且,也最有資格和能力推動這本書在中國出版。這是2016年,巧的是,正值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的日子。
我寫作的另一推動力,是故鄉(xiāng)桑植賀氏家族的家族史。我父親賀龍兩菜刀鬧革命的事,眾所周知,家喻戶曉。人們不知道的是,一二百年前,我們賀家的祖先是從云南作為軍戶遷到桑植的。這是自隋唐以來實行府兵制的產物。換句話說,我們賀家往前推幾代就是軍戶,此后世世代代戍邊。我們賀氏家族的家族史,是天生的一部長篇小說。我一步步走近我的父親和母親,一步步走進我的家族,不僅漸漸地有了傾吐的愿望,而且感到自己義不容辭,命中注定,必須成為這個家族的代言者和訴說者。
問:《元帥的女兒》是您首次以自己為主角集中講述自己童年和青少年經歷的傳記文學。這一獨特的視角,給寫作帶來什么?您是以怎樣的心情講述過往?
賀捷生:以我自己為主角講述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的經歷,首先在于尊重歷史事實,還原歷史以真相,也即日寇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期間,中國老百姓被迫當亡國奴的悲慘命運。我父親的官當?shù)脡虼罅税?,但他作為共產黨人,同毛澤東等共產黨的領袖一樣,大敵當前,把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拋在一邊。我們這些共產黨人的孩子,連普通人所能得到的父愛和母愛,都不能得到。這是社會的視角。那么,我們這些孩子到底是怎樣流離失所的?當時忍受著怎樣的屈辱和凄涼?就必須由我們自己站出來說了。我要敘述的,就是我當年經歷的痛苦、悲傷和絕望;再者,當我知道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是誰之后,在心里涌起怎樣的思念、盼望和怨恨。再次,這是我在80多歲時試圖還原的童年和少年經歷,中間隔著70多年時光,歲月不僅完全改變了我個人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整個社會的走向。我試圖還原童年和少年經歷的生活,尤其是童年和少年的心路歷程,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不僅要同遺忘作斗爭,還要同虛榮和習慣性回避作斗爭。但憑良心說,與普通老百姓相比,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而且是多得多。因此,對待我經歷的生活,哪怕這些生活是由苦難組成的,我同樣也有一種感恩心理。我知道,我必須知足,必須自知自明。
(采訪者舒心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