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社公木或者教堂
在我們村,傳說歷史上頭一個進村的人,是看到了一株大樹的蓬勃生機而決定定居于此的。那時的大樹尚年輕,周圍有水塘坡地而荒無人煙。那時大片大片荒地?zé)o名無姓,等待主人前來認(rèn)領(lǐng)。人們漸漸聚居于樹和水塘周圍,開荒耕種,娶妻生子,建起房屋,漸漸形成了村落。
我曾經(jīng)為這樣的傳說驕傲,直到我知道,類似的傳說到處都是。類似的樹都被稱為“社公木”,社公牌位也設(shè)在樹下。社公掌管保佑著所有的村民,相當(dāng)于土地爺。每每有新娘過門、嬰兒出世,都要去拜社公,算是一種告知。
社公木通常樹冠濃密寬大,站在樹下抬頭,但覺遮天蔽日,沁涼無比。因被賦予了神性,村人一般不敢傷害其一枝一葉。它也就得以自由成長,長個六七百年不在話下。
鄰村的神樹是兩棵“龍鱗松”。黑褐色的樹干上,一片片凹凸不平的粗糙樹皮,確實有幾分像龍鱗。七八丈高的樹干筆直,幾乎沒有枝丫旁逸斜出。樹冠高高在上,是小而濃密的一團。下方有幾枝已然干枯的枝條彎曲伸出,像龍爪曲張著,要將空中的云朵抓過來,墊于其下。這使得村人堅信,樹是龍的化身,村子是龍脈所在,出達官貴人勢所必然。
大多數(shù)神樹都老朽了,一眼望去便是數(shù)百年滄桑的模樣。它遭遇過臺風(fēng)、暴雨、閃電、雷劈、地震,有些甚至被雷火燒過。它的樹干龐大皸裂,滿是皺紋和瘢痕。鳥在樹冠上做窩,黃蜂、蟲蟻也來咬噬它。有些樹微微歪斜,一副大廈將傾的樣子。村人仍不愿意放棄,用磚頭封堵樹身空洞、用鐵桿支撐樹冠,想方設(shè)法地挽留它們。
在某村,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棵空心“神樹”。樹高達數(shù)十米,樹身直徑最大處應(yīng)有一米多寬,一條條隆起凹下,如同山脊起伏。原本褐色的樹皮上爬著駁雜錯綜的青苔。樹皮上有不少裂縫,最大的裂縫呈狹長的三角形,人可側(cè)肩矮身進入。這便是樹洞口了。
進去之后,眼前一暗,整個人陷入了潮濕腐朽的氣味當(dāng)中??臻g比較逼仄,大概也就兩個平方米左右。用手摸一下樹洞內(nèi)壁,但覺觸手微潤,木質(zhì)有點軟朽。若是用力一戳,恐怕會把它戳出一個洞來。植物學(xué)告訴我,一棵樹若是空心還能存活,多半是木質(zhì)層空了,維持著養(yǎng)分、水分輸送的樹皮、韌皮部還能正常工作。就在那些青苔覆蓋的下方,水分從泥土里源源不斷往上輸送,一直輸送到枝葉之上。綠葉吸收的營養(yǎng)則往下運輸。它們繁忙的程度不亞于一條高速公路。
生命的到來和成長其實是沒有歲月靜好的。即使是一棵不會說話的樹,內(nèi)在也有著極其復(fù)雜的生命活動,也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物理的、化學(xué)的、生物的變化。掏空一棵樹的到底是什么呢?蟲蟻?小獸?人為?抑或僅僅是漫長的時光?
下意識抬頭看,樹洞越往上越狹窄,就像一座尖頂教堂。頭頂上方的樹皮還裂成一個菱形空洞,一個恰到好處的窗戶。一縷陽光照進來,將幽暗的尖形穹頂照出了某種莊嚴(yán)。數(shù)不清的小東西在那一線光影里浮游掙扎,不知道是灰塵,還是小生物。
西諺說:人人都需要樹洞。那些難以啟齒的心事,不能輕易告訴別人的秘密,都可以對著一個樹洞訴說。樹洞是接納,是包容,是到此為止。我站在樹洞的微光里,想,有沒有人來這里傾訴呢?若有,這樹洞便成了告解室。這樹已失去記錄自己成長歷程的年輪,如能收藏很多人內(nèi)心的軟弱、惶恐和驕傲,也是另一種豐富吧。
這兩個平方的小小“教堂”里沒有壁龕和神像,沒有雕花玻璃,也沒有神父。與西方的一神教不同,中國人是泛神論的。我們相信,天上有玉皇大帝,地下有閻羅王,而人間萬事萬物,小到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條蛇,甚至一個去世的親人,都可能成為冥冥中守護我們的神。
桃花有淚
就在春天漫天飛揚的雨霧中,小區(qū)道路盡頭那株孤零零的桃樹,猛然盛開了。不大的樹冠上綴滿紅色的花朵,薄薄的,透光的,一層疊著一層,在冷風(fēng)里張揚著。
桃花像揭竿起義的草莽英雄,一夜之間就占領(lǐng)了所有的陣地。陣地上紅旗飄飄,每一面旗幟都是大寫著的理直氣壯。桃花開在路邊,開在坡上,開在公園里,還開到了朋友圈里。隨手一刷,都是桃花霸屏。她們在“聚眾鬧事”,在對著鏡頭搔首弄姿。那種嬌艷勾引著,呼喚著,鬧得人心里癢癢的。
于是就出城去看桃花了。
很遠(yuǎn)就能看到桃花在山間、在水邊燃燒,走得越近,越感到獵獵的春風(fēng)把火吹得更旺。在這一場滔天大火中,每一朵桃花都拼盡了全力,朝著這冰冷的山河展現(xiàn)自己。她們知道屬于自己的春天是如此短暫——不,她們只是春天里打頭站的那個,發(fā)通知的那個,為人作嫁衣裳的那個。她們?nèi)绱藝虖?,在枝頭上高高地開著,在枝丫間露出臉,甚至,在桃樹斑駁暗淡的樹干上,也極盡奢華地貼著一朵朵笑容。走進桃林,一時像葬身火海,滿臉塵土氣息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落。伸手去接雨,每一滴都那么冰涼;再伸手,又接到桃花火熱的生命力。
這漫天的火焰是卷土重來的回憶,是一次次重現(xiàn)的命運,是多年不見的故人。
誰不曾有過在桃花林里莫名的心動?好像內(nèi)心有一頭蟄伏已久的小獸抬起頭來。桃花又曾見證過多少愛情的萌動呀。人們?nèi)ヌ一掷镛D(zhuǎn)一轉(zhuǎn),總愛半真半假地說“沾點桃花運回來”?!罢匆掠麧裥踊ㄓ辍?,桃花運這東西,不知道是像春天的微雨,還是像桃花的花粉,撲到人身上,便渾然一體,擇不掉洗不去了。
在桃花林里,我常為這樣的細(xì)節(jié)感動:那低到泥濘里的枝條,也不屈不撓地開著一串花。那花有一半埋在泥水里,已看不清顏色,另一半?yún)s竭盡全力向天空打開自己。但天空有什么呢?不外乎鉛灰色的云朵和綿綿不絕的細(xì)雨。
據(jù)說,大海里的美人魚哭泣的時候,眼淚會變成一顆顆珍珠。桃樹也是會落淚的。春夏之交的桃樹上,會分泌一種透明的眼淚。眼淚慢慢地流下來,凝固了,被人采集起來,喚作桃膠。我第一次聽說這種東西的時候很是驚訝。尤其驚訝的是,據(jù)說,桃膠可以加冰糖銀耳枸杞燉來喝,有滋補美容的功效。
這真是一種浪漫的食物,又是一種令人憂傷的食物。桃花開起來總是不管不顧,一發(fā)不可收拾,像愛情摧枯拉朽、攻城略地。但誰又留意到,在暗處,在桃樹的軀干上,那些默默地淌下來的眼淚呢?再高光的愛情,也會有無處可訴的失落和曲折幽微的心事吧?而收集這樣的眼淚吃下去,是否便可治愈愛情的傷痛?
受 刑
有時候到山里去,常要從玉桂林里穿過。玉桂樹在山坡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修長光滑的葉片呈現(xiàn)一種均勻的碧綠色,兩三根淡綠的葉脈自葉柄流暢地伸向葉尖??諝饫锉M是玉桂樹特有的香氣。但活著的玉桂樹香氣是不濃郁的,只是淡淡地、若有若無地隨風(fēng)飄蕩。
只有死了的玉桂樹才會散發(fā)濃烈的香氣,香氣的最精華之處,并非枝葉,而是它的樹皮。這樹皮還得趁樹活著的時候剝,不能把它砍下來再剝。剝的時機也有講究,得春天的時候剝。春天的時候,樹皮柔軟,水分充盈,比較容易剝離樹體,不會影響樹皮的品相。要知道,一卷完整的玉桂樹皮與殘缺的邊角料相比,價值簡直有云泥之別。
多大的樹才能剝皮,也是有講究的。遇上行情好的年份,剛剛達到剝皮標(biāo)準(zhǔn)的小玉桂樹就被剝皮了。被剝掉外皮的玉桂樹裸著黃白色的木質(zhì)層,像一群半大的孩子挽起了褲腿,露出大腿小腿在山坡上站立著。那白生生的樹干,看著都叫人心疼。
有一次,我們?nèi)ド缴峡慈藙冇窆饦?。那株玉桂樹長在密林深處,許是被人遺忘了,一直放肆地長啊長啊,長得很高,枝葉們齊刷刷地伸向藍(lán)天,樹干的直徑有一尺多寬。在此地,它可以稱得上玉桂樹王了。但是終于有一天,它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主人約了好幾個幫手,抬著梯子、鋸子、膠帶、長凳,來剝它的皮了。
風(fēng)吹著它的枝葉,帶起一陣陣戰(zhàn)栗:這還是春天,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它命中必須承受的酷刑,到底還是來了。風(fēng)吹著它因年歲已大而略顯斑駁的樹皮,令主人一陣皺眉:再不剝,這樹皮的品相就不佳了。
于是就開始剝了。從露出地面的樹根開始。這些只能剝成碎片的樹皮也不能放過,畢竟都是錢呀。被剝了皮的樹根像八爪魚的觸須,依舊緊緊地巴在地上。接著按適合運輸?shù)某叽?,先用鋸子繞樹鋸成兩米高的一段,再用介機豎著切開一道裂縫。幾個大漢用小刀沿著裂縫一點點地撬起樹皮,然后將手指伸到樹皮下面,慢慢地將樹皮掀起來。他們工作得很認(rèn)真,時不時停下來檢查力度,生怕破壞了樹皮的完整性。
整塊厚厚的樹皮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被剝了下來。桂樹不能出聲哭喊,也不能反抗,只能安靜地受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皮被剝下來,放在地上。那樹皮還保持著圍合成一個圓筒的樣子。在其后的日子里,這樹皮還將被放置于烈日下暴曬。它將緩慢地失去水分,濃縮的香氣會從它日漸干燥的樹皮細(xì)胞里釋放出來。它還將蜷縮得更細(xì),僅有的綠色消失,它會變成深褐色,像一卷神秘的著作,記錄著一棵樹漫長的生長和喜悅,以及這所有的生機在一個短暫的上午突然終結(jié)的恐懼和悲傷。
但人們只會拿起這干燥的樹皮,湊近鼻子,發(fā)出驚嘆:“真香!”
被剝光了皮的桂樹,樹干呈現(xiàn)出一種無辜的潔白。這潔白將一天天失去潤澤,變黃,變枯,變黑。最后,這曾經(jīng)的桂樹王將徹底地死去。
樹太高,梯子已經(jīng)架起來了。為了固定梯子,黑色的膠帶也纏上了樹身。各種寒光閃閃的刑具都亮出來了。受刑的玉桂樹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犯人,我和四周的樹木都是看客。我們原本帶著一絲事不關(guān)己的好奇,但最終卻慢慢地沉默下來。
連鳥兒也不叫了。只有風(fēng)吹著樹林青綠的葉片,帶起微弱的簌簌聲。空氣里桂樹凄厲的香氣越來越濃,充徹著整個春天的山坡。
無名之樹
樹沒有腳,一般生在哪里,便一輩子待在那里。很多樹還沒有長到可以值得被世人惦記的程度,便慘遭砍伐。那些拇指大小的,可用來當(dāng)“豆插”,插在地里給豆角苗攀爬而上。繁蕪的枝葉或棄于荒野,逐漸腐爛;或細(xì)斫慢剁,扎成柴把子回家生火。大一些的樹,名貴如黃花梨,可制作家具;平凡如苦楝樹,也可砍倒了制作木屐。世界對于人類,仿如“工具箱”,每遇一物便先考慮“有用”或是“無用”。
晴朗的冬天到鄉(xiāng)下去,常常遇見人家的院墻外堆著的劈柴。這些無名之樹,似乎是專為砍伐而生的。有些比碗口大,便要出動鋸子。我每每記得這樣的畫面:冬天的陽光如同白銀瀉于路邊,鋸木的架子、歪斜的鋸子和黃白色的木屑散落地上,旁邊壘著鋸好的一段段木頭,空氣里滿是木柴干爽伶俐的香。
木頭的橫截面上,可以看見一圈圈年輪。每一圈年輪并不一定代表一年的時光。深淺之間反映著木質(zhì)的細(xì)密或者疏松,與降水、日照等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若一年間有幾段明顯的旱澇交替,亦可能出現(xiàn)數(shù)圈年輪。這年輪如同唱片,每一圈紋路都刻著曾經(jīng)的風(fēng)霜雨露。而一棵樹是否有屬于它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不得而知。或者那聞起來使人心曠神怡的木香,不過是一棵樹臨死前余音裊裊的呼救呻吟。
所有的樹,銀杏、桃樹、肉桂、松樹,最后都可能淪為劈柴,一燒了之。被用作柴火的樹就像被隱去姓名、衣著和個性的女人,只剩下單一的功能評價,跟一般的無名之樹也沒什么兩樣了。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做飯,喜歡那些容易被點燃的柴草、樹葉。炒青菜燒松樹的針葉最好,火又大又急,填幾下就完成任務(wù)了。若是年節(jié)里煲粽子,就喜歡用大塊的木柴,耐燒,點燃后就可以去睡覺了。一覺醒來,滿屋都是糯米摻雜著豬肉的香氣,灶膛里的木柴還在緩慢地燃燒著呢。想來“一根柴火燉爛一個豬頭”是可能的,就是這柴火要講究一下。
有時候灶膛里的火會特別旺,“呼”的一下躥出灶門來,嚇得人趕緊閃避一下。那火像一頭小怪獸,積攢著力量,試圖奪路而逃?,F(xiàn)在想來,那也許是一棵樹最后的掙扎和閃耀?就那么一下過去,木柴就要變成黑色的木炭了。而木炭是面目模糊的,你很難從一塊木炭身上辨認(rèn)出屬于一棵樹的特性與生命力。
想做一棵樹
我曾經(jīng)夢想,如果有來生的話,我想成為一棵樹,一棵沒有什么價值、也不為人注意的樹,長在高高的山坡上,密林當(dāng)中。我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無所事事地生長著。
靜下心來,我能感受我的根須一天天往泥土里深扎。那些根須有些憨,遇到石頭也不懂得避讓,一直往人家的冰冷堅硬上貼,直到撞疼了都扎不進去,這才學(xué)會繞著石頭而行。有時候還耐心地將石頭包裹起來,像做一件偉大的工作一樣,把它包得密密匝匝的。我每天都能感受到無數(shù)細(xì)小的根須從泥土里吸收水分和養(yǎng)料。越往地下深處,泥土就越松軟、越豐富。這些水分和養(yǎng)料順著樹根往上輸送,在樹皮的形成層里一刻不停地流動著。而在高處,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葉子都努力伸展。每一個葉綠細(xì)胞都努力地暴露在陽光下,勤勤懇懇地進行光合作用。它們合成的養(yǎng)料朝下輸送,一直送到根須末端。我靜靜地站著,身體上卻奔流著小小的、繁忙的河流。安靜地體會這樣的繁忙,也是我的快樂之一。
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云朵飄過來,每時每刻吹到我身上的風(fēng)都不一樣。鳥兒會偶爾落到我的枝丫上,叫上那么幾聲,啄食我的嫩葉,或者拉上一泡屎,然后又飛走。這些都是我的客人。它們可愛之處就是從來不刻意告訴我什么。對了,我應(yīng)該有些花。我的花應(yīng)該是細(xì)細(xì)小小的,不引人注目,更不會吸引人們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欣賞我,攀折我。我可能也應(yīng)該有些果實。果實也應(yīng)該是細(xì)細(xì)小小的。如果鳥兒愿意,它可以一口就把我的果實吞下去,然后把我的種子帶到別的地方去。當(dāng)然即使不帶走也沒有關(guān)系。我不介意做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棵樹。我不介意看到別的樹都跟我不一樣。我愿意看到漫山遍野的樹,各有各的樣子。
生而為人的煩惱,往往是想得太多,而能做的太少。一棵樹會不會也想這么多呢?或者說,樹的腦袋是沒有思想的。就像有人被罵“榆木腦袋”,那一定是不太靈光的那種。樹也就是悶吃悶長悶睡?樹的睡眠是在夜里還是在白天?我見過有些花朵,白天開放,夜晚就輕輕合攏。也見過有些樹的葉片,白天盡情舒展,夜晚就閉合或者下垂。更多的植物,卻是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一樣的。
但是,假如我所能成為的那棵樹,是像桂樹一樣,必須經(jīng)受慘痛的刑罰呢?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樹,因為這樣那樣的價值,被施以不同的刑罰?
想到這里,我的心就一陣緊縮,就不愿意繼續(xù)往下想了。
操場上的河流
一
龍眼樹下有一雙鞋子。一雙陳舊的、沾滿石灰水泥斑點的解放鞋。我停下了腳步,抬頭去看龍眼樹。樹上枝葉濃密,黃棕色的龍眼果一大串一大串地吊掛著。樹葉在窸窸窣窣地響。一個灰白的身影在綠葉間若隱若現(xiàn)。
他在摘龍眼。應(yīng)該是學(xué)校在建宿舍樓的一個工人。他們就住在大操場旁邊的簡易工棚里,有自己的通道、食堂,跟我們的生活沒有什么交集。
那時正是中午,老師和學(xué)生們尚未起床,太陽寂寞地照著空空蕩蕩的操場,也照著這棵樹冠龐大的龍眼樹。我停下了腳步。
我也想吃龍眼。我踮起腳尖伸手去夠了一下,差一點點。又夠了一下,還是差一點點。
我停下來,說:“嘿!”
樹冠晃動了一下,那個人像木偶一樣僵住了。
我又說:“嘿,你在摘龍眼嗎?給點我吃吧?!?/p>
過了一會,龍眼樹的兩個枝條分開了,一張汗津津的臉露了出來。我沖他笑著,說:“摘得多少啦?我摘不到,給我一點吧。”
他也笑了,伸手就從旁邊的樹枝上揪下兩串龍眼,遞給我:“喏,拿去吃?!?/p>
我趕緊接過來,一邊吃著一邊走著回家了。
龍眼大得跟荔枝差不多,不是很甜,應(yīng)該是大烏圓。我一邊吃一邊揣度。
他可能在偷龍眼。一個念頭突然赤裸裸地浮現(xiàn)。那我豈不是成了同謀?我愣了一下,心里卻涌起一種頑童般的得意與快樂。
舌尖上的龍眼肉在唇齒間爆出了清甜的汁液,我用力地將龍眼核吐向路邊的草地里。春天的時候,它可能會發(fā)芽吧。
二
事實上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又一個春天已經(jīng)來到了。我留意到,滿世界的桃花在一夜之間全都盛開了。校門口的桃園里,那些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生活在一起的桃樹同時開放,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人家每天都執(zhí)手相看、耳鬢廝磨嘛??墒遣賵鲞吷瞎铝懔愕哪且恢隇槭裁匆材芡瑫r開放呢?誰給它傳遞信息呢?它甚至離小葉榕和龍眼樹也很遠(yuǎn)。那么孤獨的一棵樹,卻開滿了熱鬧的花朵,讓我想起一篇小說的題目——《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
校園里野貓很多,學(xué)生們經(jīng)常投喂它們。但它們很少跑到操場上來。野貓真是些聰明的家伙。操場上沒有吃的,只有一些動輒就大呼小叫的孩子。飛鳥有時會過來,停在舞臺的桅桿上,或者綠色的鐵絲網(wǎng)籬笆上。但是沒人理它們。它們中的一些看起來像燕子,另一些看起來像喜鵲,更多的是一種棕色的很不起眼的小鳥。它們看了看我,就飛走了。我見過它們飛進小葉榕的樹冠里,也在那棵桃樹上停留過。也許是它們告訴那株桃樹的?
“校門口那些桃花都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開放,你要不要一起?”
嗯,一定是這樣的。
使我困惑的,還有一株叫人面子的大樹。不管多冷的天,它都頑強地綠著。南方冬天特有的那種濕冷的雨,像針尖一樣密密地刺下來時,它反而綠得更鮮亮了??墒敲棵看号ㄩ_的時候,它就開始落葉了。它的葉子一層一層地落,每天都在落,觸目驚心地落。它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消瘦下去,像害了相思病的女子。我開著車碾過那些濕漉漉的葉子,心里涌起一陣物傷其類的哀傷。
三
學(xué)生們正在開會。一個男老師在臺上指揮秩序,每個學(xué)生都自帶小板凳,每個班都坐成一個方塊。起初方塊有點零散起伏,遲到的從外面匆匆奔來,頑皮地站在隊伍外不愿意坐下。男老師經(jīng)驗老到,吹著哨子加上簡潔的口令,要求學(xué)生們先站起來,再統(tǒng)一坐下。隊伍很快整齊、安靜下來,舞臺上換了個女老師在講話。
我站著聽了一會。是在總結(jié)月考狀況,每個班每個學(xué)科前十名一一點出,然后安排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上去介紹經(jīng)驗。
不瞞你說,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操場原是為學(xué)生們準(zhǔn)備的,他們才是這個操場的主人。散步的人沿著紅色的塑膠跑道往前走,走到離會場二三十米的地方,就往后折返。他們肯定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客人,要知趣,不能喧賓奪主。盡管在我們的眼里,操場這么大,十幾個班的學(xué)生開會,也不過是占據(jù)了舞臺前面小小的一塊地方。但此時,在燈光聚攏照耀下的那一小塊地方是莊嚴(yán)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都在認(rèn)真地開著會,分析著不斷進步的諸多可能性。那一小塊地方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此時此刻,再沒有比這樣一場會議更嚴(yán)肅、更重要的事情了。學(xué)校旁邊的街道上正車來車往,遠(yuǎn)方的山林火災(zāi)尚未撲滅,陌生的國家還有戰(zhàn)火和難民,未知的宇宙中星云正在擴散、黑洞持續(xù)吞噬一切。而我們這些散步者只能在燈光之外的夜色里輕手輕腳地走過,盡量不去驚擾那個小小的會場。那里正在孵化希望,仿佛河流的源頭。
四
那一排小葉榕剛種下去的時候,枝條修長,葉子鮮綠,正像十五六歲的少年朝氣蓬勃的樣子。但它們長得很快。它們的骨骼日夜不停地向上抽條,灰白色的樹干迅速壯大拉長,像成年男子被牛仔褲裹著的肌肉發(fā)達的大腿小腿。從那葉子繁茂得如同人的頭發(fā)的樹冠里,開始垂下一絲絲一縷縷深棕色的氣生根。起初這些根須讓我詫異,很快我就發(fā)覺,它們?nèi)缤腥说慕j(luò)腮胡子,有一種荷爾蒙的味道。
那是更早的春天,2020年,我們擁有無數(shù)個寂寥的下午,手機里簇?fù)碇嗔钊吮瘋男畔?。?dāng)我默默地觀察這些小葉榕時,操場上一片空落,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戴著口罩在散步。開學(xué)推遲了,工地停工,校外人士不得入內(nèi),校內(nèi)的人也不得隨意串門、走動。大操場成了唯一可以放風(fēng)的地方。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都選人不多的時候去放風(fēng)。偶爾碰上熟人,也只是用口罩上方的眼睛互相看看,點頭致意,并盡量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那天突然來了一場小陣雨。風(fēng)簌簌地吹著,雨緊接著噼噼啪啪地砸下來。我看到小葉榕搖晃著枝葉,伸著懶腰,積蓄著力量。在我被雨水打濕的視線里,它們突然把自己從泥地里拔了起來,變成一匹匹健碩的馬,搖晃掉鬃毛上的枯枝敗葉,仰天長嘯,撒開四蹄騰空而去。
我知道,那是從你和我的心里放出去的奔馬,它們代替我們?nèi)ネ鼜V闊的春光。
五
平常的操場時光,總是從傍晚開始。夕陽已經(jīng)沉沒,夜色像一張網(wǎng)一點點撒下來,而操場上的燈已早早打開。從最外面的跑道開始,我對自己說:“跑吧?!遍_頭的幾十米沒有問題,一百米后雙腿開始感到沉重,一圈后小腿僵硬得幾乎無法抬高,鞋子也出現(xiàn)了問題,胸部劇烈起伏,喉嚨干癢。我知道此刻不能放棄,因為開頭一兩圈總是很艱難。稍微放慢一點速度,調(diào)整好呼吸,第三圈的時候,身體各個部位似乎漸漸被喚醒了,愿意互相配合了。最初的難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我只要保持著一定節(jié)奏的呼吸和邁步就可以了。最理想的時候,我感覺身體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它異化成一具沒有感情的機器,用它自己的節(jié)奏不斷地向前奔跑著。有時候我甚至可以離開它,懸停在半空,看著它噴出急促但穩(wěn)定的氣息,兩條腿交替落在塑膠跑道上,發(fā)出低沉而輕盈的步伐聲。我感覺如果我不按下停止鍵,它可以一直跑出操場,跑出學(xué)校,跑向公路,一直一直跑到世界的盡頭。
當(dāng)然那只是我臆想出來的理想狀態(tài)?,F(xiàn)實中的操場一共有八條跑道,每圈四百米,最多的時候我跑過十二圈。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很枯燥,我并沒有從中感受到什么樂趣。我的肉身仍然會累,我的靈魂也厭倦了如此單一乏味的運動。我常常羨慕那些一邊散步一邊聊天的人們,他們既鍛煉了身體,也沒有過度地折磨自己的肉身。
一個男人總是埋頭疾走,隨身攜帶的手機外放著喜氣洋洋的音樂。聽說他曾經(jīng)輕微中風(fēng),醫(yī)生告誡,中風(fēng)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于是,每天堅持行走成了他對抗命運的手段之一。一個高個子女人和她的矮胖女友喜歡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家長里短。她們在晚風(fēng)中疾走,也在晚風(fēng)中披露自己的心事,散播在日常生活中累積下來的怨氣。你要是有足夠的耐心跟在后面,可以聽到一部狗血的婆媳大戲。
我熟悉這些校園里的鄰居,如同熟悉操場邊上那塊“每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的牌匾。我們每天傍晚都在這里見面,但無須打招呼。我們像磨道里的驢,每天都準(zhǔn)時開動,一圈一圈地,把操場從傍晚磨到天黑。沒有人蒙住我們的眼睛,也沒有人給我們打賞一把青草。然而我們都有心照不宣的隱憂,那是人到中年對疾病、對孤獨的恐懼。
六
一個孩子蹲在沙池里玩沙。他才一歲多,并不知道可以拿沙子來做什么。他只是用手抓起那些沙子,看著沙子從他合不攏的指縫間漏下來。幾粒細(xì)沙沾在他的手上,還有一些與沙子同色的塵土。他把手放在褲腿上擦,擦干凈了,又去抓沙子。
他反復(fù)地做著這些動作,臉上的表情漸漸從驚詫到欣喜,然后到平靜。他正在探索這個世界。很快他就將學(xué)會用沙子堆出想象中的山河,或者長久地沉迷于用玩具挖土機、小貨車將沙池變成他叱咤風(fēng)云的工地。再大一點,他將離開這個沙池,去探索大操場上的其他東西。比如從看臺上階梯旁邊的水泥斜坡上滑下來,比如在足球場上歡笑著橫沖直撞,故意去踩雨后的水洼。
孩子們喜歡把簡單的動作和游戲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在重復(fù)中確認(rèn)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和掌握。
在這些心無旁騖的孩子身上,我重溫了人類對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也許成功并不是那么復(fù)雜的事情,你只要堅持將同樣的事情不斷重復(fù)地做下去。《肖申克的救贖》如此,《阿甘正傳》亦如此。只是在世人心里,“單純”這個詞的另一重含義就是“傻”,為了證明自己的聰明,為了不“辜負(fù)”這個世界的誘惑,我們總是這也想要、那也想要,漸漸忘記了最初的出發(fā)點。最終深陷于自己制造的一團亂麻里。
七
雨后的操場很迷人。你或許不想去那里。塑膠跑道會吸滿飽飽的水分,你踩上去的時候能聽到水分被擠壓出來的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聲音。而且操場的地基不夠平整,陷落下去的地方會出現(xiàn)積水。
然而我要告訴你,正是這些水洼暴露了操場的秘密。雨過天晴的傍晚,清淺的積水像一面面鏡子,倒映出明凈的藍(lán)天白云。有時候甚至有一道彩虹橫跨在操場上空,不,彩虹的弧度遠(yuǎn)遠(yuǎn)大于操場,你不知道它的起點在哪里,又落腳于何處。仰望彩虹會令你感覺到操場終究是渺小的,只不過是一口稍大的井而已。當(dāng)然我要說的秘密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如果你愿意俯身下去,從一個特殊的角度看這些清水洗滌過的鏡子,你會看到鏡子里也有一個操場,那個操場也有這樣綠色的人工草皮、紅色的塑膠跑道、白色的足球球門。那個操場邊上,也被一幢幢高樓圍著,樓頂?shù)奶炜找彩且粯佑纳睢?/p>
那些也許不是鏡子,是操場的傷口。這些裂開來的傷口讓我們窺見了另一個世界。誰知道呢?也許大地深處就藏著一個平行的世界,也許真的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操場。當(dāng)雨水在地上流淌積聚的時候,他們的操場也在緩慢地裂開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口子,在那個口子的邊緣,也有一個人探頭探腦地窺視著我們的生活。
八
傍晚六點多,我回家路過操場的時候,落日如期而至。
我不知該如何向你描述,當(dāng)我開著車從那條水泥小路緩緩地往上爬坡,在坡頂,我看到夕陽通紅圓滿,鑲嵌著一圈若隱若現(xiàn)的金邊。它懸掛于遠(yuǎn)處的山巒之上,緩慢而從容地向下墜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下去。滿天璀璨的云霞是夕陽點燃的潑天大火,從遠(yuǎn)山一直燃燒過群樓、街道,摧枯拉朽,火焰舔著操場邊的小葉榕,仿佛就要向綠茵場上滴落。我停下車子,感覺自己的呼吸微微急促。這宏大壯觀的一幕使人莫名激動,但此時此刻,操場上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在家中忙碌晚飯,學(xué)生們也多已坐在教室里開始晚自習(xí)了,無人與我共享這落日的輝煌與慷慨。
張二棍有一首小詩《太陽落山了》:
無山可落時
就落水,落地平線
落棚戶區(qū),落垃圾堆
我還見過。它靜靜落在
火葬場的煙囪后面
落日真謙遜啊
它從不對你我的人間
挑三揀四
九
那些消失了的時光總是一去不返。每每在操場上看到小女孩穿著小小裙子的樣子,我就想起我的女兒。她曾經(jīng)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走上看臺上高高的階梯,然后從階梯旁邊的水泥斜坡滑下來。她口齒不清地說:
“媽媽,再來一次,再來一次?!?/p>
我總是護著她滑下一大半,接著饒有興味地提前跑到“滑梯”下面蹲下身子,張開雙臂等著她滑完最后一段,咯咯地笑著撲進我的懷里。后來我漸漸覺出這游戲的枯燥,開始不耐煩地說:
“夠了,夠了,我要散步去了!”
她站在薄薄的夜色里央求我:“再來一次嘛,再來一次嘛!”
我記不清楚,是從哪一天開始,她再也不需要我的呵護了。她和同伴們在足球場上瘋跑打鬧,而我在跑道上心事重重地散步。有時候我停下來側(cè)耳傾聽,夜色中,我竟辨認(rèn)不出哪個聲音是她的。
有一天夜里,我獨自坐在雙杠上發(fā)呆。有人過來關(guān)燈,操場上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人們陸續(xù)散去了。突然,我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叫喚著:
“媽媽,媽媽,你在哪里?”
我驀然驚醒,跳下雙杠,循聲看去。那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已經(jīng)遠(yuǎn)赴外地求學(xué)。她的學(xué)校里也有一個類似的操場,只是,她不再喜歡那個滑滑梯的游戲了,也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往后的日子,她將離我越來越遠(yuǎn),也許遠(yuǎn)到彩虹落腳的地方。
我們曾經(jīng)渾然一體,她就像我身上長出的枝丫、開出的花朵,時機一到就變作一朵蒲公英飄走,去尋找屬于她的世界。我遺憾于在她年幼時沒有給予足夠的耐心和陪伴,我總是盼望她趕緊長大、趕緊獨立,把屬于我一個人的時間和空間還給我。現(xiàn)在我知道,所有的陪伴都是暫時的,屬于個人的孤獨才是永恒的。
十
操場上的燈都已熄滅,所有的人都已離開。附近的群樓投射下淡淡的光影。這時候我留意到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
月亮隆重地出現(xiàn)在操場上方的天空。那是另一個操場,被打掃過的、干凈得連一縷浮云也沒有的天空。那是月亮的舞臺。
大操場勉強是一個賞月的好地方。但看星星不行。操場邊上的群樓,有些燈光徹夜不熄。還有些來源不明的探照燈,光柱一直照到云上。星星的光芒太弱,被淹沒在周圍潮水一樣漫來的光影里。
我在操場上看到過不同形態(tài)的月亮。那怯生生的新月,像被人用指甲掐出來的一彎,印在天空上。漸漸長大了,小肚子一點一點往外凸著。變鐮刀、變小船、變一只壓得不夠圓的餅子,再變成渾圓的銀盤……這些都是別人用過的比喻。
而我見過像羽毛一樣輕的月亮。一年里有少數(shù)時候,月亮在黃昏時分就出現(xiàn)了,那時太陽還未下山。月亮這么著急就升起來,一定耗盡了它所有的力氣。于是它看起來那么蒼白,那么輕薄。有時候它混在云朵里,讓人疑心它不過是一小朵云的模仿秀。有那么幾次,我一轉(zhuǎn)頭就看到月亮像一片羽毛一樣被云朵吹了出來。它要是在空中打個轉(zhuǎn)或者翻個筋斗,我也絲毫不會奇怪。
十二月的傍晚,趕往操場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天上出現(xiàn)了一張笑臉。月亮就是那張笑得裂開來的嘴巴,它的上面,眼睛的位置,一左一右地點綴著兩顆明亮的星星。我一邊走,一邊抬頭與這張笑臉互相打量。我詫異地想,這么神奇的臉預(yù)示著什么,是不是像美國大片演的那樣,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但事實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操場上的喧鬧一直持續(xù)到夜里九點多,這期間我仍然散步,與人聊天,不停地刷新手機上的步數(shù)。笑臉一直在天上看著我們。但我敢打賭,除了我,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月亮在微笑。
月亮多數(shù)時候是白色的。它又高又遠(yuǎn)的時候,我覺得它是一粒珍珠。不是從海里撈起來的那種,是泡在奶茶杯里、被吸管遺忘在杯底的最后一粒珍珠。張愛玲寫過,月亮像一滴淚珠落在朵云軒信箋上。有時候月亮又大又圓,但又分外單薄,像是直接用朵云軒信箋撕出來貼上去的。那邊緣還有些毛糙呢。
我還見過紅色的月亮,紅得有點詭異,讓我有點惶惶不安。月食也有。在時光緩慢的流逝中,月亮一點一點地被偷走了,又一點一點地被還回來。但操場上的人們根本就沒有注意過月亮的有無。我懷疑,即使月亮像一只鳥蛋一樣從空中跌落下來,“啪”的一聲摔成幾瓣,只要它不阻礙走路,我們也只是大踏步跨過去就完事。我們不需要月亮,操場邊上稀疏的路燈已經(jīng)滿足了視線所需;我們一圈一圈地疾走,是在為日常生活擰上發(fā)條,讓每一個今天都是昨天的重復(fù),讓每一個明天都如約到來。畢竟地上的六便士,遠(yuǎn)比天空中的月亮來得實在。
十一
生命的狀態(tài)原是多種多樣的,在萬事萬物中深藏著多少造物者的秘密。我們眼界中的天空,也許并不能比一個操場大太多。人人都在井里生活,有些人安于其中,有些人總想努力擴展一下視野。
人到中年后,我知道,我們無法知曉太多人世間的秘密。“四十不惑”或許是一種豁達和淡然,“四十而惑”更是一種可貴的好奇與探索。我愿意對我所擁有的不惑,對我未曾知曉的,永遠(yuǎn)保持著一種謙卑與好奇的“惑”。
十二
每當(dāng)召開校運會,操場上就變得無比明亮,似乎學(xué)生們的青春正在閃閃發(fā)光。白天的開幕式和各種比賽,我無緣得見。但他們留下了帳篷、橫幅、旗幟、彩帶甚至氣球,空了的水罐和杯子排列在一起。帳篷就搭在跑道邊緣,我們走過,饒有興味地辨認(rèn)這一個個“大本營”上的花式班級名和口號。跑道上還殘留著開幕式上撒的彩紙,側(cè)耳細(xì)聽,那些歡呼和吶喊還在暮色里回蕩著。
孩子們被告誡不能亂動哥哥姐姐們的東西。他們只能望著在操場的鐵絲網(wǎng)籬笆上飄蕩的氣球,眼神里滿是艷羨。
一年里總有那么幾次,操場被盛裝打扮。成人禮、校運會、高考百日誓師……傍晚,我們到達操場時,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散去,但他們的氣息又仿佛無處不在,仿佛一直在提醒我們:小心,這是他們的客廳,我們不要損壞任何東西,不要打亂他們的節(jié)奏。
操場像一個碼頭,一屆一屆的學(xué)生被流水帶來,又被流水帶走。一個一個孩子在操場上跑著跑著就長大了,也離開了碼頭。只有我們這些教師、家屬,在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和漫談中走向衰老。
十三
凌晨兩點多的操場是寂靜的,萬事萬物在這個時候似乎都陷入深度睡眠。K歌回來的路上,看見操場邊體育室的屋檐下,竟然有幾盞明亮的燈光,燈下有人在干活。我搖下車窗,隔著春天煙霧般飄忽的冷雨,發(fā)現(xiàn)那個狹窄的屋檐下,擠滿了氣球、箱子、罐子和三四個忙碌不停的人。
他們是在為明天的盛會準(zhǔn)備氣球。
“八點半開幕,我們要在八點前準(zhǔn)備好三千只氣球?!?/p>
老板揚起臉對我說。他扎著藍(lán)布圍裙,一臉疲倦,卻還盡量保持著微笑。其他三個人,一男兩女,忙得頭也不抬:從箱子里取出氣球,套在罐子上打氣,扎繩子,整理……
我默默離開了。我也有點累,一種盡興后的松弛感,讓我急切地懷念家里柔軟的被窩。但他們估計要奮戰(zhàn)到天亮。當(dāng)操場上響起激昂的樂曲,當(dāng)學(xué)生們歡呼著手一松,三千只艷麗繽紛的氣球一齊升空,誰也不會想到為了那短短的幾分鐘的漂亮場面,有人在寒冷和潮濕里埋頭苦干,徹夜不眠。
黑夜連著白天,準(zhǔn)備氣球的人和放飛氣球的人各站一邊。生活往往如此,我們能看到A面,可能就看不到B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當(dāng)它來臨,我們只能迎上去。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捷徑。我難以忘懷那個中年老板在寒冷和黑暗中的微笑。那笑容像一束光打在擁擠的氣球上。與生活達成一定和解而又懷抱著希望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笑容吧。
十四
操場上的燈被重新打開,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地涌了進來。他們兩手空空,來不及拿上平時集合用的小板凳。教師在維持秩序,家屬們帶著孩子站在外圍。大家都惶恐不安。
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十月的夜仍然有些燠熱,空氣里流傳著關(guān)于地震的種種消息。學(xué)生們互相訴說著幾分鐘前的感受。
我以為是我后面的男生在踢我的椅子。
真的,教學(xué)樓晃了幾下。
我已經(jīng)躺下了,床在晃,他們跑得賊快,我嚇得也跟著跑。
聽說是北流那邊震的,震級不大。
聽說一般都會有余震。
哎呀,好像下雨了。
我夾雜在人群中,像置身巨大的蜂巢,耳邊全是各種嗡嗡嗡嗡的嘈雜。操場從未容納過這么多人,這么多相識或陌生的人,大家都懷揣著一種脆弱,并將這脆弱互相亮出來。四周的群樓燈火通明,看上去越高的樓越單薄,似乎隨時都可能傾倒下來。人們越貼越近,本能地互相詢問、分享著種種消息。我的手機沒有電了,這時候我也顧不上社恐了,隨便扯著一個人就詢問:怎么樣?有官方發(fā)布的信息嗎?朋友圈的不一定可信。
整個操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懷抱,我們在其中尋找著慰藉。一直到凌晨之后,我們還在久久徘徊,不敢離開操場。有人搭起了簡易帳篷,打算帶著孩子就地過夜。一個年輕的父親說,他把牛奶餅干都帶上了。
論操場在城市生活中的重要性。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這么一句話。
散步。跑步。踢球。鍛煉。溜娃。社交。避險。安置……這一刻我感覺操場的存在是如此重要,這一種在擁擠的群樓中適當(dāng)?shù)牧舭缀涂諘缡侨绱酥匾?。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操場,當(dāng)?shù)卣鸷鸵咔榻蹬R時,我們該去哪里尋求安慰和放風(fēng)。
十五
次日一早,官方公布了很多關(guān)于地震的消息,辟除了一些夸大其詞的謠言??只艥u漸消失,生活恢復(fù)了正常。
下午四點多,我有事提前回家。路過大操場,我又一次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這讓我悚然一驚,以為又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難。停下來觀察,這才發(fā)現(xiàn),那都是些跑操的學(xué)生。這時候白天的功課已經(jīng)結(jié)束,晚自習(xí)尚未開始。幾乎所有的學(xué)生都跑到操場上放風(fēng)。他們大概有好幾千人,全都散落在操場上,逆著時針,迎著暖陽下的微風(fēng),不停地奔跑。
他們跑得并不快,那白衣藍(lán)褲或白衣紅褲的校服裹著的年輕軀體,像一頭頭小鹿在春天的草原上蹦跶。那是暫時地從繁重的功課里解放出來的青春。那些被折疊、被壓抑的活力,一路揮灑著。那矯健挺拔的姿態(tài),那膠原蛋白滿滿的臉蛋上洋溢的微笑,一切都如此賞心悅目。他們帶動了整個操場。仿佛是逆著時間的河流而上,整個操場都在緩緩轉(zhuǎn)動,整個操場就是一張偌大的唱片,在斜陽下,流淌出青春的圓舞曲。
我知道,遠(yuǎn)去的時光永不復(fù)返,時間的河流晝夜不息地從萬事萬物之中流過,每個人都在一邊成長,一邊老去。操場也不例外。在它之前,這里曾是一個荒涼的峽谷。后來漸漸有了人煙,有人在這里墾荒種地,開挖魚塘。再后來它被填平、壓實,作為一個沙土操場存在了很多年。鋪上塑膠跑道和人工草皮,也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在我之前,它是什么模樣的?在我之后,它又將是什么模樣?人的一生所能知曉的事情實在太少。即使再活上一個四十年,肯定也是“惑”比“不惑”的多。河流如此遼闊,世事如此漫長,我只能泅游于其中的一小段,我終將上岸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