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郭建英
《F大調(diào)第六奏鳴曲》(作品10之2)
(第一樂章第1至66小節(jié))這是一首爽朗清新的作品,與前一首迥然不同。它抒情、俏皮、嫵媚、充滿幽默,接連引人期待,再返送給你驚詫。我們也來看一看貝多芬其他F大調(diào)的作品,包括《“春天”奏鳴曲》和《“田園”交響曲》,說明這是田園風、春意盎然的調(diào)性。開始是弱起拍,七音和弦,音響厚實,力度為輕,像鳥語和它的回聲。先是縱向走勢,接下去來了一個橫向的豐滿的旋律(第一樂章第5至12小節(jié)),強弱起伏相間,總長八小節(jié),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構(gòu)造。(第一樂章第1至4小節(jié))現(xiàn)在要歌唱(第一樂章第5至12小節(jié)),再回到“鳥語”動機。這里到了一個岔路口,他要去往何方?(第一樂章第12至16小節(jié))因為在鋼琴上, D與E同音異名,所以聽起來好像模棱兩可,但是在現(xiàn)在的情況他肯定是D,它們挨在一起聽起來很怪。接著毫無預(yù)示,完全打破常規(guī),轉(zhuǎn)C大調(diào),(第一樂章第19至22小節(jié))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美麗、高歌的橫向主題,而伴奏則基于厚實的和弦。
在這個突強帶出來的樂句上重復(fù)模仿(第一樂章第31至41小節(jié)),現(xiàn)在走到屬調(diào),轉(zhuǎn)小調(diào)(第一樂章第41至45小節(jié))這個和弦是照理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音樂。音樂幽默,如海頓教導(dǎo)我們,也是他教給貝多芬的,全在于期待與驚詫,而它能夠起作用的前提是作曲家、演奏家,以及聽眾都熟悉一種共通語言,剛才我先彈的是理應(yīng)出現(xiàn)的,而實際出現(xiàn)的是(第一樂章第45小節(jié)),非常不可想象,接著又來一個更正(第一樂章第46小節(jié)),滑稽無比。
你們都笑了讓我很高興,因為如果沒有人笑,那就變成我們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過的尷尬場面—你和別人在一起,講了一個特別好的笑話,但所有的人卻都不笑。我必須講下面的故事,希望不會冒犯任何人。有一所瘋?cè)嗽海∪司墼谝黄鹫f笑話,笑話都是編號的。第一個人說“17號”,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接下去一個人說“29”,所有的人又都哈哈大笑?!?18”,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大夫在一旁觀察,決定親自一試,就說“73”。大家毫無反應(yīng)?!皼]有73號笑話嗎?”“有是有,但是你太不會講了,所以一點兒都不好笑?!?/p>
接下去仍然很喜劇化,就像是馬戲團所見(第一樂章第47至50小節(jié)),左右兩只手故意錯開彈,這里又很滑稽,因為感覺很幼稚,兩個音區(qū)交替(第一樂章第55至66小節(jié)),就像一個人很矮而另一個人很高,瘦對胖,好比勞雷爾和哈迪那一對活寶,它結(jié)束在主、屬、主這三個音上,注意第三個音是四分音符。這之后呈示部反復(fù)是一定的,現(xiàn)在開始展開部,前面的最后三個音在平行小調(diào)上出現(xiàn),好像回聲(第一樂章第67至第68小節(jié)),接下去是向巴赫致敬,貝多芬將這一素材處理成像是賦格主題,三連音的一小段對位(第一樂章第69至73小節(jié))在很強的力度上繼續(xù)行進,但是一直保持干硬,聲音干而短(第一樂章第73至76小節(jié)),這里又看到與前面《c小調(diào)奏鳴曲》的不同,那里的展開部很短,但是現(xiàn)在這首奏鳴曲的展開部很長。這里出現(xiàn)一個新成分,前面沒有聽到過。這是一個轉(zhuǎn)調(diào)素材,也可以稱之為搭橋,起兩個部分的連接作用,又是賦格(第一樂章第95小節(jié))對位(第一樂章第99小節(jié))。
(第一樂章第118至121小節(jié))這里聽起來很熟悉,很奇妙,但是調(diào)性卻是錯位的(第一樂章第118小節(jié))。這是他在開玩笑,他假裝迷失方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把我們誤導(dǎo)到一個假回歸、假再現(xiàn)部,而且繼續(xù)向前走(第一樂章第118至129小節(jié)),雖然很美麗,但是我們并沒有回到家中。所以他還要繼續(xù)找(第一樂章第130至134小節(jié)),(第一樂章第133至136小節(jié))像這個鳥語動機,越來越肯定,已經(jīng)離家很近了?,F(xiàn)在回到家中了(第一樂章第141小節(jié)),接下去和前面呈示部一樣,只是換到了主調(diào)。
假如沒有下面的中間樂章,這首奏鳴曲就要晴朗明快自始至終了。然而,小快板樂章就像是這首作品上面籠罩的陰云,調(diào)性是f小調(diào)(第二樂章第1至8小節(jié)),從鍵盤低音區(qū)的同聲齊奏開始。同聲齊奏轉(zhuǎn)為四聲部織體時很美麗,我們忽然看到一絲光亮,見到了一點點太陽,就是這里(第二樂章第5節(jié)),高音區(qū)兩個聲部互相模仿(第二樂章第9至第15小節(jié)),在第三拍上總是有一個突強,延長記號(第二樂章第16小節(jié))。這一樂章不能說是悲劇性的,但是憂傷的音樂。它甚至不是一個慢樂章,而是小快板,在所處位置上可以說起到間奏曲的作用,你會在這樣的和聲中感到它的痛楚、突強和不協(xié)和(第二樂章第22至38小節(jié))。
三聲中部(第二樂章第39至54小節(jié))與剛才神秘的同聲齊奏相對,這里的莊嚴美麗的降D大調(diào)圣詠形成何等反差。(第二樂章第125小節(jié))返回主要部分。變奏、切分(第二樂章第133至170小節(jié)),這就是貝多芬,即使重復(fù)也絕不會是機械的,他會改變分句,運用變奏,讓力度也變得不同。
接下去就是貝多芬最神奇的樂章之一了—這首奏鳴曲的終曲,酣暢淋漓的音樂。有人不喜歡這樣,我不懂為什么,他們的品位真是很怪(第三樂章第1至32小節(jié))。你們都知道這首音樂(巴赫《F大調(diào)二部創(chuàng)意曲》),所以,這是巴赫風格的創(chuàng)意曲,充滿鄉(xiāng)土氣息,像是農(nóng)民舞蹈。這好像是要寫賦格,其實不是,有人準備好馬上會有第三次進入,但是卻沒有。到這里貝多芬第一次寫明力度為強(第三樂章第21小節(jié)),由此我肯定此前的力度都應(yīng)該是弱。所有的人開始這一樂章的力度都是強,一上來就彈得很響,但是那樣就欠缺滑稽感。
呈示部很短(第三樂章第1至32小節(jié)),接下來是展開部。注意聽這里的調(diào)性改變(第三樂章第33至86小節(jié)),到此就是非常具有巴赫風格的賦格似的展開部。下面是再現(xiàn)部,現(xiàn)在力度真是很強了(第三樂章第86至125小節(jié))每個末拍都有突強。這一樂章真可謂勢不可擋,這就是所謂無窮動樂章之一,不斷運動,而這類樂章一定要求恒定的節(jié)拍(第三樂章第125至150小節(jié))前后兩部分都有反復(fù)。再重申一遍,這不是做與不做皆可的事情,是不容選擇必須要做。
《D大調(diào)第七奏鳴曲》(作品10之3)
現(xiàn)在到了作品10之3,這是我奉為奇跡的作品,而且是對于一切音樂而言,不僅限于貝多芬。雖然同是作品第10號,這首奏鳴曲卻有四個樂章,調(diào)性是陽光明朗的D大調(diào)。讓我們來看D大調(diào)作品,如貝多芬《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莊嚴彌撒》等。如果我說第一首奏鳴曲是戲劇性的,而第二首是喜劇性的,那么我找不出可以恰當概括第三首的形容詞,它具有很多很多方面,像謎一般。這里有無可比擬的慢樂章,憂傷的廣板,抒發(fā)最深重的悲劇感,我認為空前絕后。然而現(xiàn)在的第一樂章是急板,節(jié)拍,即每小節(jié)數(shù)兩拍(第一樂章第1至124小節(jié)),靜寂……
第一樂章的起步又是弱起拍(第一樂章第1至4小節(jié)),力度為弱,注意沒有漸強。這再次是“曼海姆火箭”的一種變奏,同聲齊奏,接著轉(zhuǎn)豐富的多聲部(第一樂章第4至10小節(jié)),第一個樂句幾乎每個音都是斷奏,而第二個樂句幾乎每個音都是連奏。這一樂章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是它的單一主題思維,只要抓住最初的四個音符,那么這首奏鳴曲中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從這四個音符中衍生而來。你們接下去就會看到總是這樣形式的四個音符,以及它們的逆行。(第一樂章第10至22小節(jié))這里非常有戲劇性,用到切分節(jié)奏。接下來注意又是這樣形式的四個音符(第一樂章第22至34小節(jié)),轉(zhuǎn)調(diào)(第一樂章第35至53小節(jié)),我們到了屬調(diào)?,F(xiàn)在第二主題進入,這里要注意這一主題的記譜(第一樂章第53至第55小節(jié)),很多鋼琴家彈成四個等值的八分音符,我認為是不對的,這毫無道理,因為貝多芬分明寫的是一個裝飾音、一個四分音符、兩個八分音符,如果他要求的是四個等值的八分音符,他會寫明四個八分音符的。我看不到任何理由要彈成這樣,但這個裝飾音必須作為旋律的一部分,在拍點上彈出。
這一句又表現(xiàn)出樂章開始的四個音符。轉(zhuǎn)小調(diào)(第一樂章第60至65小節(jié)),總是這四個音符。這里的下行寫得好極了(第一樂章第66至70小節(jié)),現(xiàn)在低音奏出該四音符動機,上面的聲部奏出它們的逆行(第一樂章第73至105小節(jié))、最終主題(第一樂章第105小節(jié))。(第一樂章第128小節(jié))現(xiàn)在主要主題第一次在小調(diào)上出現(xiàn),伴以一個大幅度漸強,將力度提高到很強,我彈的是我們期待中的和弦,但是他是怎么寫的?完全出乎意料,竟然是降B大調(diào)。從A直轉(zhuǎn),真可以說赤膊上陣。這是相對于A的那不勒斯調(diào)性,跟隨在A之后,降B是那不勒斯調(diào)性(第一樂章第133至183小節(jié)),這樣的雙手交叉彈奏,發(fā)明者是斯卡拉蒂,但是后來他身體變得過胖就無法再彈了。我相信二十幾歲的貝多芬很苗條,還沒有吃太多的維也納炸豬排,不然沒有辦法彈這樣的雙手交叉。
這是極具戲劇性的展開部,然后是再現(xiàn)部,在不同調(diào)性關(guān)系之下回應(yīng)呈示部。然后是美麗的尾聲(第一樂章第286至298小節(jié)),多美的音響,我們現(xiàn)在何方?這是D大調(diào),G大調(diào)就是它的下屬調(diào)。貝多芬總是為下屬調(diào)賦予特殊意義,在于現(xiàn)在的例子,這一尾聲部分的四個音符就像弦樂四重奏—四位提琴家、四個音域,他們在重復(fù)同樣的音型。四個音符能變出多少花樣?他真是物盡其用了,(第一樂章第327至344小節(jié))巨大的樂隊似的漸強,奇妙的音響。
接下來就是這個非凡的樂章,d小調(diào),憂傷的廣板,這絕非常規(guī)標記,當然不是常規(guī)速度?!皯n傷的”(Mesto)這一修飾后來又出現(xiàn)在《F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作品59之1),我們也會想到它在巴托克《第六弦樂四重奏》的末樂章也被用到。我們總是將這一語匯聯(lián)系到死亡、哀悼。這是對至親至愛者的哭悼(第二樂章第1至9小節(jié)),怎么可能寫成比這更深暗!d小調(diào)音樂的范本無疑出自莫扎特之手,大家可以想到《唐璜》或者這一首(莫扎特《d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F(xiàn)在的樂章就是這一類d小調(diào),同時又加入新的深重體驗。在此前的音樂中我不認為曾經(jīng)有過像這樣的深重感,從它帶來的如此壓迫感就可以斷定。
這里是展開部(第二樂章第30小節(jié)),非凡的氣氛,我認為這是“復(fù)活”。舒伯特一定熟知這一樂章并且深愛它,在他的《降B大調(diào)奏鳴曲》中,我認為是同樣的抒發(fā)。讓我們再來看這里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漸強(第二樂章第34小節(jié)),伴奏部分保持脈動,高音無異于哽咽,難以置信。這音樂不優(yōu)美、不可愛,真正應(yīng)該比作戈雅的繪畫。到這里返回(第二樂章第44小節(jié)),多么非凡。接下去是尾聲,這是一首巨大篇幅的樂章,尾聲仍在進一步加劇音樂的哀傷和可怕的張力(第二樂章第65至87小節(jié)),就要結(jié)束了。
(第三樂章第1至16小節(jié))現(xiàn)在到來的,是在我心目中貝多芬音樂最感人的瞬間。在那樣深重的悲劇、冰封的靜寂之后,一瞬間生命開始了。這是真正的希望,就像在那之后墳?zāi)古赃呴_出一朵小花,所以它進入時一定不可以有間歇,也不可以有人咳嗽,聽眾水平高的表現(xiàn),就在于此處無人咳嗽。這是一首優(yōu)美的小步舞曲,標記柔和意味著表情甜美。這是真正的“Neue Kraft fühlend”(“感到新的力量”),轉(zhuǎn)借他寫在《a小調(diào)弦樂四重奏》樂譜空白間的旁注—感到新的力量、新的生命。當然我們不可能忘記剛才十分鐘里聽到的東西,仍然透過前面樂章遺下的淚痕。接下來是一段互相模仿的段落(第三樂章第17至54小節(jié))。三聲中部又是帶有幽默感的(第三樂章第55至86小節(jié)),轉(zhuǎn)回起始直到結(jié)束標記。
下面是終曲,快板樂章,因此是常規(guī)速度,(第四樂章第1至4小節(jié))它始于一個非常童真的提問,“真的嗎?”接下去是一段華彩似的樂段,處理這類句子一定要關(guān)掉節(jié)拍器,有它一定搞不對。(第四樂章第6至7小節(jié))這里是一個假終止,你會期待肯定的語氣?,F(xiàn)在我們回到家中了,這一樂章的節(jié)奏實際從這里開始(第四樂章第9小節(jié))。(第四樂章第9至18小節(jié))這一句很俗氣,他故意這樣。他只是要在這里加一句炫技樂句(第四樂章第17至第23小節(jié)),然后是延長記號。這是一首回旋奏鳴曲,兼?zhèn)浠匦脚c奏鳴曲式兩者的要素。下面到來的東西非常有趣,難以置信(第四樂章第33小節(jié))。我已經(jīng)講到貝多芬寫下同聲齊奏總是帶有雄辯的因素,他用半音轉(zhuǎn)調(diào)讓事情停在半空(第四樂章第41至45小節(jié))。錯位調(diào)性(第四樂章第45至55小節(jié))。
同聲齊奏,記得這里嗎?神秘的貝多芬《c小調(diào)奏鳴曲》(作品10之1)終曲,借助這段轉(zhuǎn)調(diào)我們又回到家中(第四樂章第56小節(jié)),變奏(第四樂章第56至58小節(jié)),接著是再現(xiàn),他把我們帶到下屬調(diào),進入這首奏鳴曲的極不尋常的結(jié)尾,這也是它之所以不成功的原因。成功不重要,這尤其不在貝多芬的考慮之中。這里就是一個例子,說明有些時候最偉大的正是那些蒙受最大誤解的作品,因為下一首我們就要談及《“悲愴”奏鳴曲》,那當然是一首偉大作品,但是我認為現(xiàn)在這一首比它更偉大。還有就是貝多芬一直不理解為什么他的《“月光”奏鳴曲》那樣備受歡迎,他總是憤憤然為什么人們不理解《升F大調(diào)奏鳴曲》,那要好很多。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它沒有一個別名。如果這首奏鳴曲也有的話(也許也能獲得成功),我們來送給它一個別名吧,那樣才好讓它的地位提升到應(yīng)有的受歡迎程度。(第四樂章第92至113小節(jié))您剛才的一聲咳嗽真太是時候了。這首音樂就這樣奇妙地去無蹤影。僅此一句,且不說其他,已經(jīng)堪稱奇跡。(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