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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沫特萊難題”:兩部美國傳記的比較閱讀

2021-09-24 22:18■熊
開放時代 2021年5期
關鍵詞:普萊斯共產國際

■熊 鷹

[內容提要]著名美國記者、作家、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艾格尼絲·史沫特萊與蘇聯或共產國際的關系一直是戰(zhàn)后美國史學界關注的問題。斯蒂芬·麥金農夫婦在他們的學術傳記中矢口否認史沫特萊和共產國際的關系,而露絲·普萊斯則在她的傳記中揭示了史沫特萊與蘇聯、共產國際及美國共產黨的隸屬與合作關系。在這表面看似截然相反的論斷背后卻有著相似的政治邏輯,即對史沫特萊蘇聯經驗的拒絕。經歷越南戰(zhàn)爭后的麥金農更強調史沫特萊對于中國的認識,普萊斯則通過以加繆的《反抗者》為原型樹立起來的個人激進主義者史沫特萊形象在形而上的普遍主義中拒斥了具體的革命經驗。這兩部史沫特萊傳記不僅體現了近幾十年來美國歷史研究的范式轉換,更揭示了戰(zhàn)后兩代美國左翼學者重估中國革命經驗時所遇到的根本困境。

艾格尼絲·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是著名的美國左翼作家、記者,也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華生活和工作近十三年。①她是第一個在自己的著作里向西方介紹中國紅軍狀況的作家,也是她率先用英文向世界報道了西安事變的真相。史沫特萊先后出版了《中國人的命運》《中國紅軍在前進》《中國在反擊》《中國的戰(zhàn)歌》《偉大的道路》五部有關中國革命的著作,另有大量有關中國的論文,向美國和世界熱情地介紹中國革命。然而,史沫特萊逝世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雖然中美兩國有一些回憶和紀念她的文章,卻無專門傳記。第一部史沫特萊的學術傳記《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以下簡稱《一個美國激進分子》)出版于史沫特萊逝世37年后,即1988年,由美國歷史學家珍妮斯·麥金農(Janice R.MacKinnon)、斯蒂芬·麥金農(Stephen R.MacKinnon)夫婦撰寫。②又過了十七年,美國作家露絲·普萊斯(Ruth Price)才出版了第二部史沫特萊傳——《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對于二戰(zhàn)前如此有影響力的作家,研究情況的寡淡一方面體現了史沫特萊生命歷程的復雜性——她跨越美國、歐洲和亞洲的旅程涉及的資料和檔案數量龐大,研究非一日可就;另一方面自然也與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美國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對史沫特萊的封殺有關。正如下文將要詳述的那樣,冷戰(zhàn)的痕跡也清晰地反映在冷戰(zhàn)結束以后上述兩部史沫特萊傳記的寫作上,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在傳記中回應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對史沫特萊的指控。

雖然麥金農夫婦和普萊斯都在他們各自的時代中將史沫特萊當作美國傳統(tǒng)中業(yè)已消失的一種可能性予以重新發(fā)現,但在史沫特萊是否是共產國際的“間諜”這一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就頗有爭議的問題上針鋒相對。麥金農夫婦強調史沫特萊與共產主義事業(yè)的親緣性,但矢口否認史沫特萊是共產國際的“間諜”,而普萊斯則通過大量的檔案考證了史沫特萊曾與共產國際有組織上的隸屬關系,她甚至沿用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對史沫特萊的指控,認為她確實曾為蘇聯從事過“諜報”活動。對于史沫特萊是否參與了共產國際的活動并因此破壞了美國的安全而構成“間諜”罪是一個在冷戰(zhàn)格局中且僅在美國國內政治框架內才有意義的問題——因為率先用“間諜”罪名指控史沫特萊的正是麥克阿瑟的美軍遠東司令部。對于中國而言,史沫特萊是否參與了共產主義運動自身并不構成任何問題。史沫特萊對于中國革命的貢獻是無疑的。早在上海期間,她就參加了宋慶齡發(fā)起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營救被國民黨軟禁的丁玲。③她亦在中共黨組織遭到重創(chuàng)的20世紀30年代中期向地下黨員傳達共產國際的指示。④史沫特萊逝世后,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為其舉辦了追悼儀式,并遵其遺愿將其遺體葬于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⑤因而,本文無意考證史沫特萊是否是共產國際“間諜”這一美國史學界特別關注的問題,而是將兩部美國傳記中都試圖回答的史沫特萊與共產主義運動的關系這一問題,作為美國對華態(tài)度問題框架中的歷史敘述表征,來探討這兩部傳記的敘述邏輯,美國學者如何在后冷戰(zhàn)的時代格局里重新審視中國革命,以及傳記中所蘊含的美國對華態(tài)度的時代特征等問題。

本文認為,雖然麥金農夫婦否認史沫特萊卷入蘇聯和共產國際的諜報活動,而普萊斯則強調史沫特萊的“諜報”活動,從本質上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敘述有其一致性。雖然皆可被視為美國左翼學者,學術生涯開始于越南戰(zhàn)爭之后的麥金農夫婦和主要寫作于20世紀末的普萊斯都拒絕了蘇聯經驗。他們都是在對蘇聯經驗以及20世紀初共產主義運動所具有的全球性的拒絕中重新理解了史沫特萊的經歷、中國革命的經驗以及中美兩國的關系。這種既有差別又有一致性的傳記寫作一方面源于它們各自不同的學科歷史,它們分別從歷史和文學這兩個不同的學科出發(fā)豐富了對于史沫特萊和中國革命經驗的敘述,也分別體現了戰(zhàn)后美國史學和傳記研究的范式轉換,即從整體歷史敘述向情感研究的轉換。但另一方面,也正是這種差別和聯系凸顯了自一戰(zhàn)開始近百年的歷史中,包括史沫特萊在內的三代美國左翼學者復雜而曲折的中國認識。“史沫特萊難題”存在的根本原因便在于戰(zhàn)后20世紀下半葉由蘇聯解體所引發(fā)的全球范圍內的共產主義運動的退潮。因此,對戰(zhàn)后兩代美國左翼學者所書寫的史沫特萊傳記的閱讀也隱含著一個根本的問題,即如何評價20世紀上半葉世界范圍內的共產主義革命。

一、“史沫特萊難題”的形成

史沫特萊逝世后,她在中美兩國一連沉寂了二十余載。這一現象部分與全球冷戰(zhàn)的國際局勢有關。1945年10月,國共雙方在重慶的談判未能達成全面一致。就在此時,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奧爾巴尼外地辦事處開啟了對于史沫特萊的調查。隨著中國內戰(zhàn)的爆發(fā)以及東歐各社會主義政權的建立,美國陸軍情報局、麥克阿瑟的美軍遠東司令部、“院外援華集團”、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泰丁斯委員會、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Joseph McCarthy)相繼展開了對于史沫特萊的調查。麥克阿瑟及其美軍遠東司令部利用日本特別高等警察對1942年破獲的佐爾格諜報小組的審訊報告及前共產黨員的揭發(fā)材料,聲稱史沫特萊多年來一直“在著作、美國外交和軍事陣營中擁護中國共產黨的事業(yè)”,并為斯大林在遠東的秘密情報工作服務。⑥他們聲稱,正是像史沫特萊這樣的“叛徒”要為美國在亞洲對抗共產主義的戰(zhàn)斗失利負責。麥克阿瑟的情報官查爾斯·威洛比(Charles Willoughby)在提交給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中,一并指控了史沫特萊、太平洋國際學會的官方期刊《太平洋事務》的編輯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同情中國革命的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以及包括所有原美國共產黨干將在內的180名美國進步人士。

杜魯門的《中美關系白皮書》于1949年8月發(fā)布后,冷戰(zhàn)局勢愈演愈烈,史沫特萊成了直接受害者。她未能像拉鐵摩爾那樣挺過冷戰(zhàn)的浪潮,也未能像愛潑斯坦(Israel Ep?stein)那樣在宋慶齡的幫助下及時轉赴新中國。史沫特萊被逼走他鄉(xiāng),1950年5月客死于英國的一家療養(yǎng)院。然而,即便在史沫特萊死后,對于她的調查與封殺依然沒有停止。1953年,麥卡錫在美國新聞署海外圖書館所開展的“清洗運動”中將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和《中國戰(zhàn)歌》列入了銷毀著作清單。首先是美國之外,然后是在美國,史沫特萊的著作從圖書館中消失了。出版商默許她的著作絕版。其遺著《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與時代》也無法出版。20世紀三四十年代活躍在國際新聞和政治第一線的史沫特萊就這樣突然而徹底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史沫特萊及其著作再一次回到美國公眾的視線是尼克松訪華之后。1973年,女權主義出版社(The Feminist Press)重版了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美國民權斗爭和越南戰(zhàn)爭、再次興起的對華興趣以及蓬勃發(fā)展的婦女運動讓史沫特萊生前的熱情和理想又重新具有了吸引力。1972年訪問中國的美國歷史學家斯蒂芬·麥金農了解到史沫特萊,并在此之后花費了十多年的心血研究早已被美國歷史遺忘的史沫特萊的生平和思想。斯蒂芬·麥金農與其妻子的著作,也即第一部史沫特萊的學術傳記《一個美國激進分子》于1988年出版。這是很長一段時間內唯一一部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史沫特萊傳記。

十七年后,美國作家露絲·普萊斯出版了第二部史沫特萊特傳《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普萊斯與麥金農夫婦的傳記在史沫特萊是否為共產國際及蘇聯情報部門工作過的關鍵問題上針鋒相對。麥金農夫婦在《一個美國激進分子》一書中堅決地表明,史沫特萊同共產國際有共同的反帝目標,她有意識地同左派人士培育友誼,毫無疑問,她知道他們是共產國際的代表,但她不屬于共產國際,也不是共產黨員,因為“根據已知的所有共產國際的工作制度,除非史沫特萊是某個國家共產黨的黨員或至少是可以被接受為黨員的,她就不可能是共產國際的成員”。⑦麥金農夫婦稱,并未找到史沫特萊同美國、德國或印度共產黨員有這種關系的證明,“就連英國情報人員也常把她歸在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者,而不是共產主義者之列”。⑧麥金農夫婦在《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第八章的注釋里說,史沫特萊的中國之行是由她的情人大衛(wèi)·弗萊戴(David Fri?day)——銀行家及后來的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理事會的理事長、主席和主任資助的。麥金農夫婦不滿地說道:“從20世紀40年代起,都把這事實改為是由第三國際派遣史沫特萊去中國的;這真是最大的諷刺”。⑨

麥金農夫婦的這些觀點得到不少材料的支持。史沫特萊的中國好朋友、著名作家丁玲曾在史沫特萊逝世時表示,是美國政府用“蘇聯間諜”的罪名構陷并逼死了史沫特萊。⑩史沫特萊在紐約結識的好友、日本作家石垣綾子也曾在其1967年的回憶錄里聲稱,所謂“史沫特萊間諜案”完全是因為麥克阿瑟的美軍遠東司令部意欲對抗美國陸軍總部的歐洲優(yōu)先主義政策而炮制的陰謀。?在愛潑斯坦于20世紀90年代撰寫的宋慶齡傳記里,曾自詡是宋慶齡“秘書”的史沫特萊仿佛從未在上海生活過。自身也曾深深卷入中國革命復雜歷史網絡的宋慶齡和愛潑斯坦或許有理由對此保持沉默,因為正如當時也在上海從事情報工作的陳翰笙所言,“做地下工作的人,有些事是要帶到棺材里去的”。?2冷戰(zhàn)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革命史的禁區(qū)、參與者的緘默及隨著時間的流逝老一輩革命者的逝去,這一切都讓史沫特萊的生平及其在中國期間的活動變得撲朔迷離。當然上述“證言”大部分也是在冷戰(zhàn)時期提出的,意識形態(tài)的二元對抗的結構以及現實政治的實際需要可能導致敘述過于簡單,從而沒有充分展現史沫特萊對于中國革命以及全球共產主義運動的貢獻。

近年來,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又重新引起了有關史沫特萊的研究,并對麥金農夫婦的研究提出了挑戰(zhàn)。普萊斯說自己的工作證明了長久以來美國右派一直想證明卻從未成功,而左翼一直都想回避的問題。她堅決地表示,冷戰(zhàn)以及之前的一戰(zhàn)期間,日本、中國、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官員在其生前對史沫特萊的指控至少部分是屬實的,史沫特萊確實是共產國際的情報人員。?

普萊斯聲稱,美軍遠東司令部的報告曾推測史沫特萊作為共產國際的情報人員來到中國,20世紀30年代曾與蘇聯紅軍參謀部的情報部門派出的情報人員理查德·佐爾格(Richard Sorge)在上海有密切的合作,“為他招募助手,將自己的住處提供為會面場所,以他重要助手的身份活動”,并為他介紹了諜報網中的另一名重要成員尾崎秀實。?但是,無論是美軍遠東司令部還是美國聯邦調查局,都搞不清“她是否像佐爾格一樣已從共產國際轉移到了蘇聯紅軍情報部門,或者是否通過一些特殊的安排,與佐爾格一起工作時仍繼續(xù)為共產國際工作”。?佐爾格在日本被捕后,曾寫過一份書面供述,坦言史沫特萊對他的諜報活動有所幫助,但他也堅稱史沫特萊并非由莫斯科派往上海。但是,從現有的佐爾格和尾崎秀實的供述中都無法找到史沫特萊和共產國際的連接點。聯邦調查局騷擾史沫特萊的親朋好友,采訪前共產黨員和線人,研究她的稅務記錄,監(jiān)視她的公開露面,并與其他政府機構交換信息。但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史沫特萊與共產國際或蘇聯的連接點,無法弄清“一個像她那樣沒有黨派關系以及性格古怪的人是如何成為一名蘇聯間諜或共產國際的情報人員”。?這是冷戰(zhàn)指控以及以往傳記的結論,卻也是普萊斯新傳記的起點。

普萊斯自稱找到了史沫特萊參與共產國際情報活動的連接點。通過閱讀德國共產黨員威廉·明岑貝爾格(Willi Muenzenberg)的政治傳記,比照20世紀40年代美國聯邦調查局對反對帝國主義大同盟的秘書路易斯·吉巴爾蒂(Louis Gibarti)約談的記錄,普萊斯指出,史沫特萊在柏林時就曾深入參與共產主義運動并由柏林前往上海,史沫特萊和共產國際的連接點在德國柏林。1926年年底,史沫特萊通過其旅居柏林時期的伴侶哈倫德拉那茲·查托帕迪雅亞(Virendranath Chattopadhyaya)進入德國共產黨的影響圈,并結識了明岑貝爾格的朋友,戴著眼鏡、身材結實的共產國際的國際聯絡部官員米諾夫·阿布拉莫夫(Jakob Mirov-Abramov)。據普萊斯調查,米諾夫表面上是蘇聯駐德國大使館的三等秘書,實際上是共產國際內專門負責情報的國際聯絡部(Department of International Liaison)的領導者耶瑟夫·皮亞特尼斯基(Iosef Piatnitsky)的助手。該部門在共產國際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但對外保密。史沫特萊一直以來都與這個部門關系密切。?

通過梳理檔案材料,普萊斯聲稱,史沫特萊開始從事共產國際內有關中國的工作是在1927年1月,一開始是在共產國際設在倫敦的中國情報局的柏林分支——柏林中國新聞社,從事雜志編輯和宣傳工作。為共產國際工作后,史沫特萊得以接觸蘇聯政府的文件,結識大量流落柏林的國民黨內的革命者,其中就有宋慶齡和廖煥星,認識了法國共產黨員及共產國際地下工作者保羅·瓦楊·古久列(Paul Vaillant-Couturier),并接觸了共產國際的附屬組織國際赤色濟難會。它的官方刊物上同一時期也開始刊登史沫特萊的文章。?在中國革命遭受挫折,地下情報組織被摧毀的1927年年底,米諾夫將持有美國護照,受治外法權保護的史沫特萊派往中國。?她于1928年12月30日到達滿洲里邊境,隨后進入哈爾濱、南京,最終到達上海,由此開始了一連串的情報工作。?

在上海,據普萊斯透露,史沫特萊的工作內容包括組織工人和學生,撰寫文章。然而,認識佐爾格后,她開始秘密搜集情報并參加傳遞秘密信息的集會。她借用安全的住處,用秘密信箱傳遞信息,使用假名并偽造身份,支付特工報酬,并充當傳信人。?麥金農夫婦在《一個美國激進分子》一書中稱,史沫特萊反對的是美國在菲律賓的帝國主義統(tǒng)治,收集的是與此相關的信息。與此不同,普萊斯聲稱,史沫特萊調查了很多與廣義的中美關系相關的信息。她為佐爾格提供與美國在華政治和經濟活動有關的情報。佐爾格又將這些信息傳遞給了莫斯科。?普萊斯還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中第一次披露了史沫特萊與佐爾格一同到廣州架設廣州到上海之間的無線電網絡的細節(jié)。?這一細節(jié)長期以來都不為人知。曾一同參加共產國際工作的陳翰笙,即便在公開自己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后依然堅稱史沫特萊和佐爾格的廣東之行是為了“到香港度蜜月”。?除此之外,普萊斯還談到,史沫特萊曾在佐爾格被召回蘇聯后,獨立運行了一個華北中日情報網——她分配任務,接受報告以及為她的下屬提供資金。?為了這個華北中日情報網,史沫特萊還曾利用費正清為其與佐爾格之間傳遞“情書”。?這樣的細節(jié)在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一書中不勝枚舉。在史沫特萊逝世五十多年后,史沫特萊所參與過的共產主義活動被生動地揭示了出來。史沫特萊的相關爭論第一次得以從意識形態(tài)的論爭落實到了歷史研究的細節(jié)上。

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與十多年前麥金農夫婦的《一個美國激進分子》有眾多細節(jié)上的差異。這自然與他們各自使用的檔案不同有關。除了個人書信、口述及回憶錄外,普萊斯所使用的關鍵材料有蘇聯解體后才解禁因而麥金農夫婦可能未曾來得及查閱的莫斯科有關史沫特萊的共產國際檔案、新解禁的英國政府編碼解碼學院(Government Code&Cypher School)的檔案、明岑貝爾格的政治傳記、美國聯邦調查局檔案中“前莫斯科特工”的供詞、美國共產黨成員魏璐詩的訪談材料等。前三項為普萊斯首次使用。明岑貝爾格的傳記于1968年在德國出版,它的英語譯本于1974年在美國出版,此時正值麥金農夫婦寫作《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時期,為何他們沒有注意到這本政治傳記不得而知。然而,即便是同樣的材料,普萊斯和麥金農對它們的使用也完全不同。普萊斯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中使用了史沫特萊1927年6月29日致其美國好友弗洛倫斯·貝克·列儂(Florence Becker Lennon)的信,尤其注意到她在信中所說的,當時蘇聯與英國間嚴峻的事態(tài)讓她“出于現實目的而完全投身于布爾什維克的懷抱了”。?普萊斯在腳注中寫道,麥金農夫婦的傳記也引用這封信,他們卻“神秘地”漏掉了這句話。這是一種有意的疏漏還是無心的錯失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檔案要成為證據也非易事。正如美國歷史學者已經指出的那樣,普萊斯傳記的一大問題是過分倚重于讀者無法接觸到的口述材料以及大量引用因為政治原因不再公開因而也無法核實的檔案材料。?另外,普萊斯絲毫沒有對當事人幾十年后的回憶和口述有所懷疑。然而,雖然口述材料已經被20世紀“敘事轉向”后的歷史學和史學理論所接受,但不可否認口述回憶的內容也會隨著時間、環(huán)境、口述的角度,甚至口述者個人的心情和身體狀況而不斷發(fā)生變化。?在“敘事轉向”中獲得合法性的口述材料歸根結底也只是一種“敘事”而已。普萊斯卻對于這樣的敘事懷揣著19世紀“實證主義”的信心。

同樣重要的是,在歷史寫作層面,“真正的歷史學家無法宣稱自己的敘述是絕無僅有的”,因為所有的論據只有在“論證”中才能變成證據,不存在絕對的、“純粹的”、未經修飾的證據。?換而言之,所謂客觀的證據并不存在。普萊斯即便找到了史沫特萊與共產國際國際聯絡部之間的連接點——德國共產黨員明岑貝爾格及路易斯·吉巴爾蒂,她依然無法證明這一聯系便是唯一重要的聯系,是讓史沫特萊參加共產國際活動的那個決定性的關鍵聯系。事實上,麥金農夫婦在《一個美國激進分子》一書中注意到史沫特萊和德國女演員蒂娜·迪里厄(Tilla Durieux)的交往。史沫特萊于1925年12月從丹麥回到柏林,為蒂娜做家庭教師,教授英語。正是在與蒂娜的交往中,史沫特萊在給朋友的信中第一次用了“階級斗爭”的術語。她說“我現在愈來愈明白在很大程度上人類是環(huán)境的產物”,“我說的階級斗爭也包括與印度密切相關的國際斗爭”。?這里所謂的環(huán)境實指階級出身。麥金農夫婦只關注了蒂娜在經濟上資助史沫特萊的細節(jié),而沒有考慮此時史沫特萊思想和行動的變化。事實上,蒂娜一直在從事共產主義活動。1918年魏瑪共和國宣布成立后,蒂娜和其丈夫保羅就加入了德國獨立社會民主黨,這是反戰(zhàn)的激進左翼政黨。他們隨后遷往慕尼黑,加入了巴伐利亞蘇維埃共和國。當反革命浪潮來到巴伐利亞時,蒂娜幫助左翼戲劇家逃離,這才使得她參與共產主義運動的事實暴露。來到柏林后,蒂娜還慫恿其第三任丈夫資助左翼政治煽動劇。1937年,蒂娜又在南斯拉夫王國內的薩格勒布加入了共產國際領導的國際赤色濟難會。?史沫特萊若是通過蒂娜參與共產國際的活動,也不是沒有可能。

即便證明了史沫特萊事實上參與了共產國際的情報活動,在復雜的美國國內、國際政治的歷史中,要像普萊斯那樣為史沫特萊冠上“間諜”的罪名并不容易。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蘇并非敵對國,事實上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蘇還是同盟國,兩國間互通信息并不罕見。美國就曾從蘇聯得到佐爾格在日本獲得的有關日本將進攻美國的軍事情報。其次,史沫特萊的報告和其自身的新聞報道之間經常能找到重疊的部分。利用公開信息、報刊和宣傳材料寫成的分析報告在多大程度上屬于秘密情報也是需要考慮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間諜”或“卷入共產主義活動”本身更多的是一個在冷戰(zhàn)結構中,且以美國為基底坐標才有效的指控。對于冷戰(zhàn)前卷入全球性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史沫特萊自身而言,是否從事“諜報”工作這樣的問題顯然是一個從民族國家的相對視角提出的假命題。對于后冷戰(zhàn)的資本主義世界而言,與再次提出“間諜”“諜報”這樣的命題相比,我們或許更應思考的是如何不讓歷史研究的嚴肅命題和意義被慣于獵奇的消費主義主導。在今天貧窮、污染、資源匱乏、傳染病越來越成為全球化的部分結果,深深地被結構化在全球資本擴張的邏輯中時,我們應該重新發(fā)掘的恰恰是普萊斯所充分揭示的史沫特萊身上所具有的世界主義——但應從一個更為積極的而不只是從美國國家利益出發(fā)的角度。因而,本文無意于追究史沫特萊到底是如何加入共產國際的問題,也無意于對“間諜”“諜報”進行國際法的定義探討,而是將普萊斯和麥金農夫婦的傳記作為歷史敘述的表征,在下文反思表述成立的歷史、局限及意義。

二、中美再接觸中的史沫特萊

雖然,麥金農夫婦稱他們“試圖從政治、社會和心理”三個層次的相互作用中顯示史沫特萊的成長歷程,不過,與個人生活細節(jié)相比,后來以中國現代歷史與戰(zhàn)爭史為主要研究領域的麥金農夫婦無疑對中國革命的廣闊時代面貌和其中所體現的時代精神更為感興趣。他們重構中美歷史畫卷的野心也清晰地體現在像《延安,1937年》《八路軍和漢口的魔力,1937—1938年》《在前線,1939—1941年》《朋友變成敵人:辯論對華政策,1944—1945年》《冷戰(zhàn)開始,1945—1948年》這些章節(jié)的標題上。這些標題以重大歷史事件為中心,用政治時空的經緯界定了傳記對象的時代環(huán)境,體現了麥金農夫婦對史沫特萊,同時也是對中國革命和中美關系進行通史寫作的學術野心。而其標題《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更是一種向史沫特萊生前最后一部著作《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時代》的“致敬”,即以傳記人物的一生為一個時代立傳。

所謂的時代,在麥金農夫婦看來最為重要的則是中美合作的時代。和普萊斯花大量的筆墨描寫史沫特萊在德國以及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的“諜報”經歷不同,麥金農夫婦則更專注于挖掘史沫特萊這個“美國激進分子”早期在美國和社會黨人的關系以及她于1938年后逐漸再度和美國發(fā)生關系的歷史。他們認為,“史沫特萊在延安申請入黨被拒絕的遭遇迫使她重新思考她對美國的看法”,當她深入了解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情報官伊文思·卡爾遜(Evans Carlson)后,她一改自己固有的教條主義的政治態(tài)度,“轉向較為寬容的立場,再一次向善意的自由主義者,甚至是與官方有聯系的人伸出手去”。?1938年以后,即美國20世紀30年代的文化戰(zhàn)線確立以后,史沫特萊走向了政治的成熟,邁向了獨立的政治道路。?回到美國后,飽受左右兩方拒絕的史沫特萊,“還是去找1920年前她交往的那些頗具獨立性、有理想、自由派的左翼老朋友”,即早期節(jié)育運動和紐約格林尼治村的社會黨朋友們。雖然,麥金農夫婦說,“在她的全部生涯中,史沫特萊與共產黨人為了實際工作進行的合作,其動機是復雜的,而且隨各個具體問題而異”,但不管怎么樣,他們筆下的史沫特萊最終回歸20世紀20年代美國早期的激進主義傳統(tǒng)。?

1972年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完成“破冰之旅”,中美關系開始解凍。同年3月,斯蒂芬·麥金農通過參加一個聯合國項目,隨美國“關心亞洲學者委員會”(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友好訪華代表團來到中國。“關心亞洲學者委員會”發(fā)端于1968年亞洲學會年會上的越南問題核心小組(Vietnam Caucus),由一群關心越戰(zhàn)和亞洲問題的學者組成。在他的中國之旅中,他聽說了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史沫特萊。麥金農夫婦最初對于史沫特萊的研究和介紹便發(fā)表在《關心亞洲學者委員會公報》上。?因此,可以說,麥金農夫婦從事史沫特萊研究的起點便是對于越戰(zhàn)及當時美國對亞洲政策的反思?!瓣P心亞洲學者委員會”大多數成員都有著對于美國的亞洲政策和亞洲知識的反思。對于“關心亞洲學者委員會”的很多成員而言,正是由于冷戰(zhàn)的影響以及美國政府對于亞洲研究場域中“政治中立”的倡導完全誤導了美國的亞洲研究,從而使美國犯下了越戰(zhàn)的錯誤。?

因此,在麥金農夫婦筆下,史沫特萊首先是有關中國的知識和信息的來源,是一名記者。正如有的美國學者指出的那樣,追溯戰(zhàn)前的歷史,美國人對于中國客觀全面的理解一直要到20世紀30年代。此時,“一批美國人寫出了或是直接報道中國,或是以中國為主要背景的優(yōu)秀作品”,但是其中“并沒有職業(yè)歷史學家”,而“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著作在這一類的書單上應當名列前茅”。?女權主義評論家南?!せ舴蚵∟ancy Hoff?man)在《大地的女兒》1987年重版后記中稱,史沫特萊居住在上海并為《法蘭克福報》《曼徹斯特衛(wèi)報》《民族》《新共和》《新大眾》以及其他美國期刊寫報道,她是“少數幾個理解中國并試圖向美國解釋中國情況的在華西方人”。?在這篇題為《認知之旅: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的評論中,霍夫曼認為,“史沫特萊畢生都和許多不愿意美國一錯再錯的人們一起致力于一項偉大的事業(yè)”。?文章雖然談論的是史沫特萊自身的“認知之旅”,其中大約也折射出了“許多不愿意美國一錯再錯”的美國人自身對于中國和亞洲的“認知之旅”。斯蒂芬·麥金農曾說,“對中國人來說,史沫特萊是支持他們,并為之獻出了生命的美國的‘中國通’。然而,史沫特萊對美國人倒是應該具有更大的意義。在我們民族的意識中,失掉史沫特萊這樣一個婦女典范的形象,實在是一個悲劇”。?冷戰(zhàn)中誰該為美國失去中國負責的問題在20世紀70年代左翼學者的心中已然轉變成美國曾經如何以及今后應該如何理解和敘述亞洲的問題。

這一代的左翼學者有著強烈的再審美國與亞洲,特別是中美關系的愿望。不過,對于他們而言,所謂“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中美”。盡管他們認可中國革命的歷史,但是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不同于蘇聯模式的共產主義模式。“中國”對于他們而言不僅僅是文化與地緣意義上的存在,更是一種思想上的存在,意味著一整套不同于美國資本主義也不同于蘇聯模式的思想和政治。?因而,在麥金農夫婦對史沫特萊的敘述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便是民族共產主義(national communism),即建立在民族主義力量之上的共產主義。?在他們看來,史沫特萊終生和印度以及中國的激進民族主義者在一起,她在20世紀30年代早期曾一度對蘇維埃模式發(fā)生過興趣,但“到了40年代,史沫特萊認為某一國人民的民族主義的,反帝的愿望能起領導作用去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國家,并制定自己的外交政策,這是很自然,很合乎時宜的”。?而史沫特萊堅信,“從土生土長的民族主義運動中鍛煉出來的共產黨是會對莫斯科保持獨立的”,她所特別看重的是共產主義運動中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成分。?他們所強調的是這種民族共產主義與美國民主主義之間的親緣性。而“民族共產主義”在美國的“同等物”大約便是20世紀20年代社會黨的進步傳統(tǒng)。

在中美“再接觸”的時代背景里,麥金農夫婦不斷強調史沫特萊在美國和印度、中國和美國之間所起的“聯合作用”,認為“正像她在1919年和1920年為‘印度自由之友’向紐約和華盛頓的名流以及工會有效地進行游說并募集了款項一樣”,她于1938年1月9日到達漢口之后,扮演了“趨向聯合”的政治組織者的角色。?這種中美合作的傳統(tǒng)在中美恢復邦交以后的20世紀70年代末得到了傳承和延續(xù)。1978年,剛剛從事史沫特萊研究的麥金農夫婦來到中國進行檔案調查,他們受到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的邀請以及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的友好招待。在他們的中國經歷里,一切都在交換信息和資源的“互惠”(reciprocity)精神和原則中順利地進行。?他們認為,他們的成功經歷表明,中國愿意和外國學者“分享”對于革命歷史的興趣,并且愿意促進在雙方都感興趣的研究課題上的資料“互惠”。?《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研究和出版正值中美正式建交之后雙方再接觸與互惠的時代,自然也透露了些許美國左翼學者希望重審美國的對華態(tài)度以及中美重新建立聯系的愿望。因而,《一個美國激進分子》所著力描寫的兩段歷史是史沫特萊早期與美國社會黨人的交往以及38年之后史沫特萊與國共兩黨以及美國羅斯福政府的接觸??梢哉f,史沫特萊在柏林和在上海時的工作或許并非麥金農夫婦所關心的重點,這段時間內的檔案材料沒有鋪敘成有關史沫特萊和德國或蘇聯共產黨關系的歷史敘述重點也就不足為奇了。麥金農夫婦的最大貢獻是在中美建交的時候,讓美國人重新重視中美合作的歷史,并且通過展現史沫特萊和中國的親密關系讓美國人看到另一種不同于冷戰(zhàn)格局的中美關系的歷史及其未來可能性。

三、個人激進主義者史沫特萊

與麥金農夫婦對中國政治革命與現代歷史的興趣不同,普萊斯寫作《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時,想要探索的是激進主義者史沫特萊“個人”的反抗與信仰。在作者看來,史沫特萊和其同時期的無政府主義者艾瑪·戈爾德曼(Emma Goldman)一樣,都是將感情注入自己的政治理想,用個人的而非集體的精神來處理社會問題,是一個“認真的、十足的反叛者”。?也正因為如此,普萊斯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的第五、六章著重討論了史沫特萊的感情生活、“柏林的愛與痛”以及精神分析對她的拯救作用。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里,普萊斯不斷地接近史沫特萊的內心,從而看到:“她不能決定是成為一名記者還是激進分子,成為一名藝術家還是知識分子這類基本的問題。相反,她卻為自己沒有取得成就而苦惱”,她常常想,“沒有找到有意義的工作前她的生活不過是一天天地混日子”。正是在這種個人生活的苦悶中,史沫特萊找到了寫作。?在并不清楚自身參與印度獨立運動的未來如何的情況下,史沫特萊在不安與不滿中又轉向了新聞工作,把它當作一項挑戰(zhàn)。[51]在麥金農夫婦看來,史沫特萊首先是一名新聞工作者,早在1920年新聞工作就成了史沫特萊熱情所在,因此他們重點論述了史沫特萊與美國早期社會黨的刊物《號角》的關系。[52]不過,在普萊斯的筆下,表達自我、成就自我、拯救自我的創(chuàng)作性寫作才是史沫特萊安身立命的根本,而非麥金農夫婦所看重的新聞寫作。寫作對于史沫特萊而言不再是溝通中美的手段而轉變?yōu)楸磉_自我的方式。

通過解讀史沫特萊所撰寫的評論,普萊斯認為,史沫特萊相信“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需求以及作品應當成為作家生命的一部分”,因而她在小說和與中國相關的著作中選擇用第一人稱寫作,進行徹底的心理分析和回顧,將個人奮斗、自我表現的欲望、常年累積的憤怒之情和努力擺脫自身處境的野心、直面自身由出生而帶來的挫敗感全部都寫進了無產階級文學作品中。[53]《大地的女兒》的主人公瑪麗的孤獨賦予人物獨特的聲音與性格,使得史沫特萊的小說得以區(qū)別于同時代左翼作家的作品。她表達了一種在此之前未被承認的,基于史沫特萊自身經歷的真實,那就是努力從其出生的階級奮斗向上的真實。[54]寫作是政治性的,是史沫特萊與世界斗爭的方式,是她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一種途徑;寫作更是她自我奮斗、努力向上,離開她原來所屬的那個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帶她走向廣闊世界的個人救贖。

在普萊斯看來,史沫特萊獻身革命也是自我不得不做出的一項選擇。她認為,早年的經歷只給她留下了憤怒,她急需證明生命是有價值的。為了擺脫困擾她已久的性道德問題,她很自然地轉入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校區(qū)以印度上層種姓的民族主義者哈爾·達雅爾(Har Dayal)為中心的革命圈,她在那里深受“自由愛”、女性解放、社會改革等思潮的影響,反對過分物質化的西方文明,并自然而然地傾心于印度文明和印度的民族主義運動。[55]十年后,當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和連年來的心理分析都不能解決史沫特萊自身存在的問題后,她又轉向了更為激進的無產階級革命,緣因史沫特萊“希望通過獻身革命,在政治生活中得到她在個人生活中所無法得到的東西”。[56]對于急于想賦予生命更高意義的史沫特萊而言,通過共產國際參加中國革命是1928年生活處境中唯一一個能實現夢想的機會。[57]普萊斯看到,在史沫特萊的寫作中,除了有中國革命外,更有她自身,有她的掙扎和情感,有無數的個人細節(jié)。在史沫特萊最成功的《中國的戰(zhàn)歌》中,她寫出了自己的親身經歷,寫了自己的肝疼,背疼,讓自己臥床不起的偏頭痛,使自己以牛奶為餐的十二指腸潰瘍,以及那讓她感到再一次回到前線的地震和余震。[58]這些都是麥金農夫婦筆下中美左翼聯合的大歷史中所沒有的“個人”的一面。

如果說麥金農夫婦的《一個美國激進分子》描繪了20世紀中國革命的宏偉畫卷并始終在中美關系的歷史中發(fā)掘史沫特萊的積極意義,那么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卻將之前不被深入挖掘的革命中的“個人”問題推到了歷史的前臺。革命者也是一個“個人反叛者”,是一個鮮活的、有個人經歷、有真實心理驅動的個人。受到心理分析的影響,普萊斯的歷史敘述也從無數歷史、經驗、情感和心理的細節(jié)上豐富了左翼史學的政治史畫面,使中國革命的“謎”真正為個體讀者所理解。從麥金農夫婦的《一個美國激進分子》到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體現的是對于中國革命人物從政治社會史的寫作方法向以個人經驗、情感、心理為核心的新的傳記寫作方法的轉換。歷史學界20世紀80年代以來強調情感、情緒、非理性層面的“情感轉向”也在普萊斯的這部史沫特萊傳記中留下鮮明的痕跡。

正因為從原來中美兩極的歷史秩序中解放了出來,作為“個人”的史沫特萊得以與廣袤的世界相連接。“她的視野很快就擴大到地球上無數受損害與被壓迫的人群”——普萊斯在史沫特萊身上看到了斗爭的普遍性。普萊斯相信,她所遵守的和為之獻出生命的信條已經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領域,是對人類根本斗爭的關懷,即為“共通的人性根基”而戰(zhàn)。[59]當然,在這樣的思路中,作為廣袤世界一極的蘇聯自然無須再回避。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史沫特萊這種真正全球性的視野卻是通過普萊斯以美國國家利益為坐標的否定方式得以發(fā)掘的。

當然,在揭示史沫特萊和共產國際的聯系的同時,普萊斯在傳記中也毫不避諱史沫特萊與蘇聯的分歧。正像第十一章與第十二章的標題《產生裂痕》《不受控制的情報人員》所暗示的那樣,普萊斯描繪了在各個政治派別和各種政治運動中都遭遇困境的史沫特萊——這是一個在蘇聯、中國、德國和美國各個黨派和組織中都得不到安慰,不斷斗爭的個人革命者。在《中國人的命運》一書中,史沫特萊將蔣介石和他的南京政府及國民黨描繪成反革命暴徒。這違背了蘇聯當時想聯合國民黨的政策,很快就遭到蘇聯官方的厭惡。[60]1934年,佐爾格、尾崎秀實、川合貞吉、陳翰笙等佐爾格上海情報小組的成員都還在繼續(xù)為在中國和日本的蘇聯軍事情報部門工作,唯有史沫特萊從隊伍中被剔除了。至此,史沫特萊斷絕了與佐爾格和尾崎秀實的工作關系。[61]普萊斯也指出,1936年上半年,由于《中國呼聲》(Voice of China)雜志籌辦中遇到的問題,史沫特萊和美國共產黨的關系也徹底惡化。1936年8月18日,史沫特萊離開上海,她與美國共產黨以及共產國際八年來的合作關系結束了。[62]

史沫特萊便是在這種與莫斯科、美國共產黨的緊張關系中來到了延安。在麥金農的《一個美國激進分子》中,史沫特萊與延安的關系被處理得較為融洽。麥金農夫婦這樣寫道:“圍繞她的是一片喜氣洋洋的老朋友重逢的氣氛”。[63]她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圖書管理員”,她努力吸引外國記者到延安,開展節(jié)育和衛(wèi)生運動,甚至“邁出了可能是她考慮了多年的一步”,即加入中國共產黨。[64]史沫特萊并未與身邊的集體構成緊張關系。這一切在普萊斯的筆下卻有了完全不同的詮釋。在普萊斯的敘述中,曾有那么一瞬,史沫特萊感到“簡單的鄉(xiāng)村生活看起來似曾相識。她直覺地感到和紅軍在精神上很親近,他們都是行動者而非思考者,他們讓她想起成年時期她所混跡于其中的西部牛仔們”,她感覺“他們親如家人”。[65]然而,這些鋪墊都是為了突出后面的轉折,即史沫特萊在中國革命中棲身的想法并未實現。[66]普萊斯筆下的史沫特萊,在延安一連幾個星期都臥病在床,不和外界接觸,抱怨各種“心臟問題”,腸胃不適,流感,頭痛,失眠,導致肺部不適和支氣管炎的感冒以及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著自己的“朝自己腦袋開槍”的企圖。離開延安,到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使她一蹶不振,幾乎不能寫作,她和“家人”的重聚就這樣黯然神傷地結束了。[67]

與各種政治的距離皆緣于不斷反抗的精神。普萊斯說,“盡管史沫特萊非常贊賞蘇聯賦予人民平等權利的巨大努力并支持第三國際創(chuàng)建和諧世界的預言,但她并沒有終其一生都將自己的政治理想建立在蘇聯共產主義毫無根基、不斷變化的理論之上”。[68]她從來不是一名共產主義者而是“一個不斷斗爭的革命者”。[69]普萊斯塑造了一個挑戰(zhàn)一切統(tǒng)治集團特權的個人英雄。她筆下的史沫特萊,激進主義者的意義始終與個人的反叛緊密相連,她既不屬于和蘇聯共產主義有親緣性的美國激進主義傳統(tǒng),又不在精神上隸屬于任何國家的共產主義運動。在普萊斯的敘述中,個人的歷史被用來顛覆整體歷史,反對歷史的普遍規(guī)律和結構,個體經驗對革命的總體敘事提出了挑戰(zhàn)。

普萊斯筆下個體反抗者的思想來源是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的“反抗者”。[70]加繆在《反抗者》中稱:“奴隸起來反抗是為了同時代所有的人,因為他認為,這種命令否定了他身上的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不僅屬于他自己,也是所有的人共同享有的,甚至包括侮辱與壓迫他的人在內”。[71]個體反抗者在意識上聯結著無限廣袤的人類共同體。加繆的反抗賦予人類經驗以一個第一位的,不能化約的起點。[72]而史沫特萊從身為美國礦工的女兒的苦難經驗出發(fā)的、自發(fā)的、不間斷的反抗正是基于這種人類第一位的經驗。

不過,《反抗者》寫于法國知識分子在戰(zhàn)后探索既不受蘇聯影響也不處于美國保護傘下的第三條道路時期,其中所提出的反抗終究走不到任何形式的“革命”,因為在他看來,一旦人們以歷史之名,將殺戮制度化與合法化,反抗的歷史就演變成一部血腥的歷史。任何政治信仰的“革命”都被理解為血腥和殺戮,唯有意識上的反抗神圣無比。[73]或許是受到這種道德主義的要求,普萊斯對史沫特萊所描繪的農村社會革命中的暴力避而不談。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的第十一章,她引用了史沫特萊《中國人的命運》中《攻克上埠》一篇中的內容,她在“群眾大會”與“全城充滿了新的生命”,紅軍深得人心后開始了農民夢寐以求的建設工作之間,省略了中國農民用暴力的方式對地主及其家屬以牙還牙的大量內容。[74]普萊斯在她的引用中省略了這些內容,甚至都不加省略號告知讀者此處有省略。讀者通過普萊斯的引文是難以讀到在中國社會革命中的中國農民除了暴力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拯救他們受壓迫至極的身心,不會明白暴力背后的苦難重重,自然也不會明白敘述了這一切的史沫特萊在這一問題上的立場。

可以說,普萊斯雖然充分挖掘了史沫特萊的各種歷史細節(jié),然而由于受到加繆的影響,她卻從歷史細節(jié)面前背過臉去,無論對史沫特萊思想上與蘇聯及全球共產主義運動的親緣性還是對史沫特萊對于革命的認同都視而不見。作者在這里觸及一個倫理上的困境:是按史沫特萊的行為來判定她,即按照作者自己所聲稱的史沫特萊實為共產國際“間諜”這一“事實”來評判她呢,還是按照她的信條來判定她呢,作者選擇了后者——所謂“義人因信得生”。在她看來,更為重要的自然是史沫特萊的“諜報行徑”背后的個人道德問題。也正因為如此,她不無遺憾地說,麥克阿瑟和他的“小法西斯”屬下查爾斯·威洛比并不想探尋史沫特萊的初衷以及她被濫用的“好意”。[75]由于過分強調個人行動背后無法結構化的“好意”,普萊斯建議讀者將史沫特萊看作“一個大于其行為總和的人”,因為“她的精神更偉大”。[76]

加繆的《反抗者》發(fā)表于1951年,寫作時間幾乎與史沫特萊最為艱苦的最后時光重疊。此時的史沫特萊正與美國右翼、國民黨甚至英國社會主義運動改良派的進步人士苦斗著,最終在沒有等到中國簽證的情況下客死英國療養(yǎng)院。陳翰笙在麥金農夫婦的《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序言中寫道:史沫特萊確實認為美國的共產黨是唯莫斯科的馬首是瞻的,當她的朋友戈德曼女士和她丈夫被共產國際軟禁時,她也的確曾對共產國際表示過強烈的不滿。安娜·路易斯·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被蘇聯驅逐出境時,史沫特萊也曾為她憤憤不平。當在受到麥克阿瑟的攻擊時,她也明白,只要她公開譴責蘇聯或美共,她個人就能得到安全。但她沒有這樣做——“雖然她痛恨蘇聯的某些政策、做法,藐視某些美共黨員脫離群眾,但她從未在敵人面前違心地譴責蘇聯或美國共產黨。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確實是為了革命而犧牲的”。[77]史沫特萊傾其一生支持印度和中國的反帝、反殖民的民族獨立運動,從不避諱革命中的暴力,也從未自我否定過自身所參與的共產主義運動,與加繆的“反抗者”姿態(tài)截然相反,在陳翰笙心中,這分明是一個革命者應有的行為而非僅僅是一個個人激進主義者的姿態(tài)。

四、結語

斯蒂芬·麥金農出生于1941年,1959年—1964年間在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曾參與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運動。他的研究直接受惠于20世紀70年代斷斷續(xù)續(xù)開始的中美文化交流。1978年,麥金農夫婦還曾一度應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的邀請到中國工作。普萊斯出生于1952年,第一次了解到史沫特萊是1976年在紐約市立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借助的正是1973年冷戰(zhàn)形勢緩和后女權主義出版社重版的《大地的女兒》,而決心寫作史沫特萊傳記則是1983年了。[78]可以說,麥金農夫婦和普萊斯分屬美國戰(zhàn)后兩代知識分子。他們從各自的角度豐富了對史沫特萊以及中國革命的敘述。在兩代人的共同努力下,史沫特萊與美國社會黨在思想和意識上的關系、史沫特萊與共產國際的關系、史沫特萊與中國革命的關系都慢慢清晰起來。普萊斯的傳記所揭示的史沫特萊與共產國際的聯系恰巧從側面使我們更加了解史沫特萊對于20世紀上半葉全球共產主義運動的貢獻,能使原有因檔案封禁等客觀原因而較為簡單的歷史結論豐富起來。同時,史沫特萊自身作為無產階級礦工的女兒,作為20世紀初進步運動中的美國女性,作為一個超越國界的國際主義者的個人生命軌跡及生存困境也被揭示了出來。

然而,這兩部傳記間的比較閱讀也會凸顯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歷史敘述在處理中國革命時所遇到的“難題”,即如何在后冷戰(zhàn)時期認識最先由俄國十月革命所引導的中國革命?雖然兩者對于史沫特萊是否從事過“諜報”活動有著截然相反的結論,麥金農夫婦的拒絕和普萊斯的堅持,看似相反,在其背后卻有著某種一致性,即兩者都在后冷戰(zhàn)的全球秩序中順其自然地拒絕了蘇聯經驗及其所體現的20世紀上半葉共產主義運動的全球性。當年,威洛比對史沫特萊最大的控訴是她曾試圖把美國公眾“引入歧途”,因為她宣傳中國共產黨乃是一支獨立自主的力量,而并非只是蘇聯的傀儡。或許是為了反對冷戰(zhàn)時期麥克阿瑟及威洛比等人的敘述,麥金農夫婦的傳記用“民族共產主義”的概念論證了20世紀早期中國革命確實獨立于蘇聯,因而史沫特萊沒有錯,她是被構陷的,當然這也斬斷了史沫特萊與蘇聯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關聯。與此相反,普萊斯的《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生平》于20世紀末寫作并出版,此時冷戰(zhàn)由于蘇聯的解體而告終,中美接觸也不再是緊迫的問題,繼而出現的是一個以美國為單極領導核心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黃金時代”。[79]在一個開放的全球格局中,普萊斯通過強調史沫特萊不隸屬于任何政治體制的“永久反抗”,殊途同歸地拉開了史沫特萊與蘇聯及共產主義運動的距離。歸根結底,在不包括蘇聯在內的全球性的共產主義經驗的前提下敘述20世紀初的中國革命是否可能?——這是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歷史學家們面臨的“史沫特萊難題”。

美國左翼的分化與衰落始于20世紀30年代。1936年,美國共產黨的領導人白勞德(Earl Russell Browder)在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向中產階級保證,“共產主義就是20世紀的美國主義”。[80]工人從原有的文學敘述中被取代,代之而起的是男性知識分子形象。海明威、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以及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所熱衷的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等白人男性形象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的美國進步文化戰(zhàn)線的文化形象。[81]西班牙內戰(zhàn)又使得美國左翼的轉型與分裂勢不可擋。二戰(zhàn)后,隨著一批像阿瑟·庫斯勒(Arthur Koestler)這樣的流亡作家的書寫不斷涌現,加之赫魯曉夫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所實行的一系列的去斯大林化政策,一大批所謂的“紅色尿布一代”(red diaper baby)——父母是美國共產黨員或同路人的一代——紛紛轉向修正左翼,更有甚者轉向保守主義。例如,與1980年撰寫了第一本非學術性的史沫特萊傳記《中國人民之友》的作者喬伊斯·米爾頓(Joyce Milton)一起合撰了《盧森堡檔案:探索真相》(The Rosenberg File:A Search for the Truth)的羅納德·拉多什(Ronald Radosh)就是這樣一位轉向保守主義的前美國共產黨黨員。作為普萊斯思想資源的《反抗者》本身也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法國左翼陣營的分裂中產生,并在20世紀70年代末新一代的反共浪潮中重新走紅的。伴隨著東歐和蘇聯共產主義運動的失敗,以及伴隨著英語世界對此的歡呼,加繆的論斷一躍成為政治思潮中的主流。早年的左翼學生在探索共產主義運動退潮的根源時自覺追隨加繆的足跡。[82]由于歐美的共產主義組織早已在現實和意識的對抗中受挫,對于幾十萬名受過教育的歐美“新左派”而言,政治效忠終于僅僅只是思想層面上的問題了。[83]美國20世紀80年代后期才復興的對史沫特萊的研究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個美國左翼陣營自30年代以來就已不斷分裂與消退,而冷戰(zhàn)時代又對左翼陣營及其思考造成結構性影響的現實。此時,后冷戰(zhàn)時代的美國左翼又該如何超越自己所處的時代重新追溯之前的全球性共產主義運動呢?史沫特萊之于美國歷史研究的難題便在于此。

當然,中美關系研究中的史沫特萊敘述并未結束。史沫特萊最近也成為美國新一代亞洲研究的年輕學者蘇真(Richard Jean So)2016年的新書《跨太平洋社區(qū):美中文化網絡的興衰》(Transpacific Community: America,China,an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Cultural Network)的重要研究對象。他重拾麥金農夫婦對中美間“互惠”“聯合”的信心,在書中討論跨太平洋中美交流互惠的空間(a reciprocal space of interaction)里的文化交互,其核心議題便是民主在東西兩方的可適性。然而,盡管他要發(fā)掘的是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時期的中美之間的文化戰(zhàn)線,他筆下的史沫特萊卻依然絲毫沒有任何“蘇聯”因素,中國甚至都不再是麥金農夫婦所致力于描述的民族共產主義的代表。史沫特萊和中國——20世紀30年代初中美交流“互惠”的空間——就已過早地處于“‘新’蘇聯與‘舊’的啟蒙歐洲之間的中間地帶”了。[84]盡管美國左翼在聲援白色恐怖下的中國作家時用的是蘇聯作家鐵捷克“怒吼吧,中國!”這樣的詞匯,[85]盡管20世紀三四十年代蘇聯在美國后來所說的“太平洋戰(zhàn)場”上是反法西斯力量的盟軍,在蘇真的“跨太平洋社區(qū)”中沒有蘇聯的位置,也沒有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跨太平洋社區(qū)中,中美雙方雖然都用了民主的話語,但“民主”僅僅代表戰(zhàn)時所有不是法西斯的東西。[86]《跨太平洋社區(qū)》一書的寫作與出版正值奧巴馬政府以“重返亞太”口號重整美國的自由主義全球秩序。然而,中美文化互惠是否就只是“修辭”?若要超越“修辭”,是否意味著首先要正視中國革命不僅僅發(fā)生在“‘新’蘇聯與‘舊’的啟蒙歐洲之間的中間地帶”這樣的事實。中國革命到底是什么?中國革命的全球性是什么?中國革命如何成為包括美蘇在內的世界歷史的一部分?這些都是需要放棄冷戰(zhàn)的思維慣性重新正視的問題。從兩極對抗到雙方互惠,從世界格局中的單一主體到新蘇聯與舊歐洲之間的限定地段,對于史沫特萊的敘述清楚地折射出戰(zhàn)后美國左翼學術與思想脈絡對中國及中國革命不斷變化著的重構。不知,美國下一項史沫特萊研究又將如何回答她所提出的這些難題。

注釋:

①史沫特萊于1928年年底來華,1941年5月返回美國。

②1980年美國紐約的海斯汀出版社曾出版了喬伊斯·米爾頓撰寫的《中國人民之友:著名女記者史沫特萊》(A Friend of China),客觀地說這是美國第一本史沫特萊傳記,但此書更像是面對大眾的通俗讀物,學術價值并不高。

③蘇真、熊鷹:《如何營救丁玲:跨國文學史的個案研究》,載《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

④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92頁。

⑤《史沫特萊追悼大會昨在北京隆重舉行史氏骨灰安葬八寶山革命公墓》,載《人民日報》1951年5月7日,第4版。

⑥Alfred Kohlberg,“Soviet-American Spy Prodigies,”Plain Talk,Vol.2,No.8 (May 1948),p.17,轉引自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387。

⑦[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汪杉、郁林、芳菲譯,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80頁。

⑧同上。

⑨同上,第447頁。

⑩丁玲:《噩耗傳來》,載《丁玲全集》第6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3頁。

?[日]石垣綾子:《一代女杰:史沫特萊傳》,陳志江、李保平、江楓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年版,第237頁。

?2陳翰笙的學生潘維轉述陳翰笙的話,陳翰笙曾為佐爾格小組工作過,并曾被史沫特萊搭救。潘維:《如何做研究生導師:跨越世紀的精神薪火——憶先師陳翰笙》,載《鳳凰周刊》總第208 期(2006年)。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9.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95.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95.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404.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7.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56.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60.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71.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14.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14.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p.202-208.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02.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29.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33.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56.

?Alan Wald,“Inconvenient Truths: The Communist Conundrum in Life and Art,”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Vol.21,No.2(2009),pp.371-372.

?彭剛:《歷史記憶與歷史書寫——史學理論視野下的“記憶的轉向”》,載《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2期。

?[美]阿蘭·梅吉爾:《歷史知識與歷史謬誤:當代史學實踐導論》,黃紅霞、趙晗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頁。

?[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138頁。

?Modris Eksteins,Solar Dance: Van Gogh,Forgery,and the Eclipse of Certainty,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p.73.

?[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249頁。

?同上,第252頁。

?同上,第428頁。

?Jan MacKinnon,“Agnes Smedley:A Working Introduction,”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Vol.7,No.1(January-March 1975),pp.6-11.

?Fabio Lanza,The End of Concern: Maoist China,Activism,and Asian Studies,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7,pp.11-12.

?里奧·胡柏曼和保羅·史威齊1956年為英文版《偉大的道路》所寫的序言,《史沫特萊文集》第3 冊(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時代),梅念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

?Nancy Hoffman,“A Journey into Knowing,”in Florence Howe(ed.),Tradition and the Talents of Wom?en,Urbar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1,p.181.

?Ibid.,p.179.

?簡·麥金農等:《她的筆記錄下中國風云——紀念史沫特萊誕辰八十九周年》,載《新聞戰(zhàn)線》1981年第2期。

?Fabio Lanza,The End of Concern:Maoist China,Activism,and Asian Studies,p.5.

?[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372頁。

?同上,第372—373頁。

?同上,第345頁。

?同上,第252頁。

?Stephen R.MacKinnon,“Researching Agnes Smedley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Vol.77,(March 1979),pp.122-123.

?Stephen R.MacKinnon,“Researching Agnes Smedley in China,”p.124.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94.

?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22.

[51]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23.

[52][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72頁。

[53]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42.

[54]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43.

[55]史沫特萊最初加入印度民族主義運動便是通過和哈爾·達雅爾的接觸,麥金農夫婦的書中并未指出這一點。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47。

[56]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61.

[57]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61.

[58]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52.

[59]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10.

[60]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39.

[61]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55.

[62]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79。普萊斯的著作第一次指出史沫特萊和美國共產黨的矛盾。在史沫特萊自己撰寫的《中國的戰(zhàn)歌》中,1935年至1936年上半年的歷史是空白。

[63][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230頁。

[64]同上,第232頁。

[65]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06.

[66]作為對她缺少紀律性的懲罰,毛澤東不愿意史沫特萊從事有關長征的寫作并拒絕了她的入黨申請。參見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16。

[67]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320.

[68]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5.

[69]斯諾在紐約舉辦的史沫特萊追悼會上的發(fā)言,轉引自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414。

[70]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5.

[71][法]阿爾貝·加繆:《反抗者》,呂水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頁。

[72][美]羅納德·阿隆森:《加繆和薩特:一段傳奇友誼及其崩解》,章樂天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

[73]加繆和史沫特萊一樣經歷了一戰(zhàn)后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一同興起的時代。加繆曾是法國共產黨阿爾及利亞支部的黨員,創(chuàng)建了一家上演煽動劇和政治劇的阿爾及利亞劇團,是反對德國占領的抵抗運動的地下報紙《戰(zhàn)斗報》的編輯,親身參與了抵抗運動。然而,作為一個在殖民地暴力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法國人,“加繆的許多政治活動和工作都是對政治暴力批判性的介入。戰(zhàn)后他作為政治暴力的反對者的知名度日益上升,到《反抗者》達到巔峰”。1946年年初,加繆第一次接觸到阿瑟·庫斯勒揭露斯大林政府20世紀30年代種種秘密審判的小說《中午的黑暗》,自此他開始構建馬克思主義與謀殺之間的聯系并反對薩特對歷史和介入的強調。參見[美]羅納德·阿隆森:《加繆和薩特:一段傳奇友誼及其崩解》,第39、115 頁。1946年11月,加繆在《戰(zhàn)斗報》上連載《不當受害者,也不當劊子手》(Ni Victimes,ni bourreaux),從而完成了一次對于“謀殺政治”的重要反思。但正如洛特曼所言,“在證明革命的理想主義如何蛻變?yōu)楹唵蔚臈l條框框,這些條條框框又如何變成恐怖統(tǒng)治的過程中”,加繆實際上明確地表明了自身對共產主義的反對立場。當薩特強調“我們置身于歷史”時,加繆則堅持“歷史”與“人生”的根本對立。1954年,當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在奧雷斯山區(qū)舉行武裝起義時,加繆發(fā)表了《致阿爾及利亞好戰(zhàn)者的公開信》,勸說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者放棄武裝斗爭,“以謙卑的姿態(tài),乞求在地球的這個角落能饒恕一些無辜的生命”,不要成為恐怖主義的試驗品。參見[美]赫伯特·R·洛特曼:《加繆傳》,肖云上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49 頁;張容:《形而上的反抗:加繆思想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203頁。

[74]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240.

[75]早在普萊斯之前,就有《革命者的人格》和《革命苦行僧》這樣從性格和道德方面討論革命者究竟何為的研究。威廉·H·布蘭察德(William H.Blanchard)也曾在《革命道德:對十二名革命者的性心理分析》(Revolutionary Morality:Psychosexual Analysis of Twelve Revolutionists,Santa Barbara:ABCClio Information Services,1984)一書中討論了T·E·勞倫斯、甘地、孫中山、切·格瓦拉等一系列革命者的“政治活動的心理基礎”。普萊斯的傳記似乎也可以放在這些研究的延長線上。

[76]Ruth Price,The Life of Agnes Smedley,p.424.

[77][美]珍妮斯·麥金農、斯蒂芬·麥金農:《史沫特萊——一個美國激進分子的生平和時代》,第3—4頁。

[78]石小光:《為史沫特萊立傳的人》,載《人民日報》1988年6月25日,第7版。

[79]John J.Mearsheimer,“Bound to Fall: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3,Iss.4(2019),pp.26-27.

[80]Paula Rabinowitz,“Women and U.S.Literary Radicalism,”in Charlotte Nekola,Paula Rabinowitz,and Toni Morrison (eds.),Writing Red: An Anthology of American Women Writers,1930-1940,New York:Feminist Press,1993,p.9.

[81]Paula Rabinowitz,“Women and U.S.Literary Radicalism”,p.11.

[82]羅納德·阿隆森:《加繆和薩特:一段傳奇友誼及其崩解》,第162頁。

[83]同上,第165頁。

[84]Richard Jean So,Transpacific Community:America,China,an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Cultural Net?w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6,p.xxii.

[85]Richard Jean So,Transpacific Community:America,China,an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Cultural Net?work,p.5.

[86]Richard Jean So,Transpacific Community:America,China,an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Cultural Net?work,p.x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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