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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庶共通:《宣和遺事》中的劉子翚汴京詩*

2021-10-10 06:37王建生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靖康詠史詩汴京

王建生

70余年前,張政烺發(fā)表了《講史與詠史詩》的鴻篇大作,窮源溯流,考探精微。張先生認為詠史詩乃講史之祖:詠史詩始于胡曾,晚唐或稍后已用作兒童讀物,米崇吉逐篇評解,實開平話之端;周曇進講詠史詩,題下注大意,詩下引史,斷以己意,已樹立平話之規(guī)模;平話即由詠史詩演變而來①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8 年;后收入《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25—281頁。。張先生對講史的淵源流變和體質(zhì)特點的一系列洞見,啟人良多。筆者在閱讀宋代汴京詩詞和宋元講史話本中,深受張先生的啟示,注意到《宣和遺事》引用宋代劉子翚的汴京詩,在文學史上具有溝通士庶文化的作用,深具文體學、文化學之意義。故不揣粗疏,略陳淺見,以就教于博雅君子。

一、《汴京紀事二十首》:劉子翚的當代史書寫

《汴京紀事二十首》名為紀事,實非即時性寫作,這一點學界看法基本一致,但作于何時,則多屬籠統(tǒng)之說②張鳴認為“這組詩是宋室南渡后作者感慨靖康之難、回思北宋覆亡前后歷史、痛定思痛而作”(《宋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第371 頁);左福生認為《汴京紀事》大概成詩于“廬墓三年”的“痛憤”時期(《劉子翚與〈汴京紀事〉考論》,《重慶社會科學》2006 年第7 期);王利民認為該組詩是“時過境遷后的感慨”(《劉子翚紀事詩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6期)。。弄清楚寫作時間,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判定詩歌性質(zhì)、明晰其文學價值。

劉子翚卒于紹興十七年(1147),13年后其侄子劉玶編次成集,得古賦、古律詩、記、銘、章奏、議論20卷。乾道九年(1173)經(jīng)朱熹校定,付刊時間或在此后不久③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885頁。。《直齋書錄解題》卷18著錄《屏山集》20卷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4—535頁。,足證它在南宋后期已刊刻流行?!镀辽郊贰八卧f刻今俱無存,而所存最早版本惟明弘治十七年刻本”①王智勇:《屏山集》書前提要,《宋集珍本叢刊》第42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82頁。。明刻本《屏山集》源出于宋本,詩歌部分基本上是按年代編排,每卷中不分詩體,古今律絕并陳。

時間印跡突出的詩歌篇目表:

劉子翚文集經(jīng)過朱熹的校訂,詩歌編排大體上以時間排列,《靖康改元四十韻》作為長篇五排,題目中明確的“靖康改元”信息,卻偏偏置在《望京謠》《胡兒莫窺江》《防江行》等建炎三、四年(1129—1130)的詩作之后,于情于理皆不通。詩中對靖康改元前后宋朝軍政形勢有近乎全方位的透辟之見,遠非靖康改元時身在真定府路劉韐幕府的劉子翚耳目之所及,這首詩過度的全知全能視角,恰恰顯示出寫作者不在現(xiàn)場、事后評判的印跡?!案曹囈俗越?,曲突更深論”,金兵壓境,宋徽宗內(nèi)禪,欽宗即位后有勵精圖治之措施,劉子翚雖有深刻的隱憂,但“覆車”兩句顯然不符合改元更新之語境,必是北宋亡國后對靖康前后歷史之回望、追記。向之論者多認為該詩寫于靖康改元之時②詹繼良《屏山先生年譜》將此詩系于靖康元年,《宋明理學家年譜續(xù)編》第2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第564頁。,屬于望題而生義。

劉子翚真正寫于汴京的《游朱勔家園》則在第10卷,也就是詩歌的開頭卷次。靖康元年(1126)八月三日,劉韐聞解潛敗,奔回京師③趙效宣:《宋李天紀先生綱年譜》,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71頁。。劉子翚跟從父親劉韐一同入京,《游朱勔家園》應(yīng)作于八月之后、十一月金人圍攻汴京之前,在劉子翚作品中屬于真正即時性題寫汴京之作。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太學生陳東等人上書列舉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朱勔之罪,稱之為“六賊”④脫脫等:《宋史》卷23《欽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22頁。。靖康元年正月之后,王黼、李彥、朱勔、蔡京、童貫等人先后遭到貶斥。劉子翚詩中“向來堂上人,零落煙海隅”,指的便是靖康元年正月朱勔被放歸田里,三月被籍沒家產(chǎn),四月安置循州,九月賜死。循州在廣南東路,轄龍川、興寧、長樂三縣⑤脫脫等:《宋史》卷90《地理志》,第2236頁。,確屬煙海之地。此時,朱勔賜死。詩題為游園,實際上滿目傷懷,與其說是游賞,不如說是評述當下歷史。詩歌的基調(diào),劉子翚自己說得很清楚——“繁華能幾時,喪亂實感予”,那就是繁華和喪亂的二重奏。劉子翚在寫《游朱勔家園》時,金兵尚未兵臨城下,北宋更沒有亡國,但從前線敗歸的劉子翚有山雨欲來、大廈將傾之預感,眼前的繁華還能持續(xù)多久,內(nèi)心充滿隱憂。在北宋汴京詩歌中,劉子翚的這首《游朱勔家園》紀述當下,預判形勢,具有詩史功能;若論劉子翚紀事詩的詩史意義,此篇自不可遺漏。且它將繁華與喪亂交錯的基調(diào),也為后來的《汴京紀事二十首》組詩所承繼。

紀事詩名作如《四不忍》《望京謠》《胡兒莫窺江》《防江行》等,均在卷11;而我們討論的核心文本——《汴京紀事二十首》則在卷18,同在此卷的《呂尚書挽詩二首》《胡文定公挽詩三首》。呂尚書,即呂祉,紹興七年(1137)八月淮西兵變時為叛將酈瓊所殺①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13,紹興七年八月壬寅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830頁。;胡文定公,即胡安國,卒于紹興八年(1138)二月②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18,紹興八年二月丙寅條,第1905頁。。卷17 有《隆祐太后挽歌辭三首》,而隆祐太后崩于紹興元年(1131)四月③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43,紹興元年四月庚辰條,第789頁。。在卷次、篇目的最終編排上,《汴京紀事》介于《隆祐太后挽歌辭三首》和《呂尚書挽詩二首》之間,時間上應(yīng)在紹興元年四月至紹興七年八月。

《屏山集》卷17有《哭士特二首》《讀士特詩集》。士特,即翁挺,亦是建州崇安人,建炎二年(1128)遭彈劾,除名編管④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丁巳條,第372頁。。據(jù)李綱《祭翁士特郎中文》之系日——紹興三年歲次癸丑三月丙辰朔二十二日丁丑,可推定劉子翚悼念翁挺的《哭士特二首》,當作于紹興三年(1133)三月。《汴京紀事二十首》編排在《哭士特二首》和《呂尚書挽詩二首》之間,由此可進一步斷定汴京組詩作于紹興三年三月至紹興七年八月之間。另據(jù)《屏山集》卷18《讀韓子蒼呂居仁近詩》,此詩系排在《汴京紀事》之后的第二首,中有“咫尺煙塵不相見”,紹興四年冬,呂本中寓居福州,直至紹興六年(1136)夏才離開。福州與建州從交游距離來講,確實稱得上咫尺之遙。據(jù)此,《汴京紀事》之寫作時間,又可推至紹興三年三月至紹興六年之間。

結(jié)合以上分析,可斷定《汴京紀事二十首》必作于紹興四年左右。是時距北宋滅亡已近十年,靖康之變和北宋亡國都已成為歷史事件,事后之追記、沉思,迥異于事件進行中或未了時的聞見和感想。前者能了然事件始末,事后之評判會不自覺滲透其中;后者則與事件進展同步調(diào),身在局中不明結(jié)果,這是事后追記與即時寫作的最大區(qū)別。

《靖康改元四十韻》亦屬事后之追記,寫作時間在建炎三年(1129),早于《汴京紀事二十首》。二者均屬于時過境遷的紀述,這有助于我們更準確把握劉子翚紀事詩的內(nèi)蘊和價值。劉子翚退居福建崇安之潭溪,正值壯年,他親身經(jīng)歷了國家覆亡、父親舍身成仁的歷史,對當代史的題詠和書寫不自覺地成為他生命的依托。《靖康改元四十韻》,五言排律,80 句計400 字;《汴京紀事二十首》,七絕組詩,共560 字,前者以第一人稱全知全能地敘述靖康前后親見親歷,敘述的視角隨時間而變動,不妨視作靖康遺事;后者從時間上繼續(xù)回溯,凝眸于宋徽宗宣和時期,間及靖康亡國,同樣以第一人稱敘事,敘述的視角不再是時間,而是北宋歷史空間的中心點——汴京。將《靖康改元四十韻》《汴京紀事二十首》比對并觀,可見劉子翚書寫當代史的自覺意識。

以上對《汴京紀事二十首》寫作時間之推斷,宋代史實與劉子翚詩歌互相印證,便是劉子翚詩歌深具“詩史”的最好說明。重大事件發(fā)生或進行之時,不能即時記下見聞感想,以追記補敘的方式來呈現(xiàn)已然發(fā)生過的事件或歷史,這在劉子翚詩中自是常例。這一情況并非消解劉子翚詩歌的“詩史”特質(zhì),反而豐富了詩史的內(nèi)涵,提供了更具歷史穿透力的當代史題寫范式。跳出歷史事件之后,再來書寫業(yè)已發(fā)生的歷史,寫作者的視域更廣、站位更高、思考更深。他對歷史的書寫,不再身陷事中,而是站在事外,對歷史有一覽無余式的整體把控。就呈現(xiàn)方式來講,劉子翚的事后追記,并沒有將“我”消弭,而將個人經(jīng)歷融入當代史的書寫中?!躲昃┘o事二十首》第17首:“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雹輨⒆恿殻骸镀辽郊肪?8,《宋集珍本叢刊》第42冊,第320頁。此首詩所寫所憶者,正是劉子翚本人的汴京生活史。有個體參與的當代史書寫,這正是劉子翚汴京詩的顯著特點。

二、劉子翚汴京詩乃《宣和遺事》之關(guān)紐

北宋末年的汴京詩,可謂蔚為大觀。呂本中在汴京圍城前后寫過一系列詩史性質(zhì)的作品,《京城圍閉之初天氣晴和軍士乘城不以為難也》《守城士》《聞軍士求戰(zhàn)甚力作詩勉之》《兵亂寓小巷中作》《城中紀事》《丁未二月上旬四首》《圍城中故人多避寇在鄰巷者雪晴往訪問之坐語既久意亦暫適也》《兵亂后自嬉雜詩》,等等,即時記錄了“靖康之難”給社會民眾帶來的災(zāi)難,向來被稱為“詩史”。鄧肅亦有《花石詩十一章》《靖康迎駕行》《后迎駕行》《賀梁溪李先生除右府》《劉忠顯挽詞》等紀實諸詩,意在記錄時代、記錄歷史。鄧肅有關(guān)汴京的詩歌中,最為人稱引的便是《靖康迎駕行》。宋人所修靖康史籍如《避戎夜話》《三朝北盟會編》等都全文引用該詩,就編修者石茂良、徐夢莘等人看來,這首詩內(nèi)容之豐富、切實,堪稱靖康詩史。除詩歌之外,詞有謝克家《憶君王》、鄧肅《瑞鷓鴣》、無名氏《鷓鴣天》上元詞15 首,皆屬哀悼北宋亡國之詞。

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本屬個人題詠當代史的詩歌,在士林中似乎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真正在社會上引起轟動,已是南宋理宗時“江湖詩禍”。詳載此事的有《鶴林玉露》①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4“詩禍”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8頁?!洱R東野語》②周密:《齊東野語》卷16“詩道否泰”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93頁。以及《瀛奎律髓》③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3—844頁。。羅大經(jīng)、周密、方回的記述為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傳播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證據(jù)。改劉子翚詩者,一說是敖陶孫(福建人),一說是曾極(臨川人),一說是陳起(杭州書商)。人各異說,卻都注意到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第7 首“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乃江湖詩人改詩之本;而改定后的詩句“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諷刺史彌遠廢黜皇子趙竑。無論改詩者是誰,改得相當成功,起到針砭現(xiàn)實之效。故統(tǒng)治集團以謗訕朝政炮制了詩禍,卻使得劉子翚詩歌名氣大增。南宋詩話中有關(guān)劉子翚汴京詩的記載,目見者如劉克莊《后村詩話》有兩則:

先朝上元,駕御端門,示與民同樂之意而已。宣和間,燈尤盛,至于騎年連月,警蹕夜岀。尹少稷《靖康元夕》詩云:“景龍只是當時路,不見金錢打著人?!眲⑵辽揭嘣疲骸捌鄾龅性祁^月,曾照當時步輦歸?!苯杂浵騺砥陂T之事。

汴都角妓郜六、李師師,多見前輩雜記……師師著名宣和,間入掖廷。頃見鄭左司子敬云,汪端明家有《李師師傳》,欲借抄不果。劉屏山詩云:“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雹軇⒖饲f:《后村詩話》前集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9頁。

劉克莊詩話所評述的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分別是第12、20首。環(huán)視南宋晚期士林社會,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中至少有3首被稱引評述,分別是第7、12、20首。這也是劉子翚汴京詩歌進入通俗文藝的文化基礎(chǔ)。當其進入《宣和遺事》后,詩歌的傳播效應(yīng)和價值功能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跳脫出精英士大夫接受之畋域,走向普通民眾;個體的記憶史變?yōu)榧w的歷史想象。

《汴京紀事二十首》組詩乃南渡后對北宋宣和、靖康歷史的回眸、省思,所題詠者是一個個的歷史片段,這些片段由一樁樁的史事構(gòu)成。正如詩題中所顯示的,“事”是聚焦點。具體詩作中都不乏人物出場,比如宋徽宗、王黼、蔡京、張補、鄆王、蕭衙內(nèi)、李師師等,但人物并非劉子翚汴京詩歌聚焦的中心,至少作者的原始動機不在于描繪人物,人之事才是焦點。比如最后一首:“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時動帝王?!雹輨⒆恿殻骸镀辽郊肪?8,《宋集珍本叢刊》第42冊,第321頁。詩中的人物李師師,在宣和承平時代一曲動帝王,而眼下卻容顏憔悴輾轉(zhuǎn)湖湘;通過李師師的命運陡轉(zhuǎn),來表達繁華消歇的傷心“事”。首句“輦轂繁華事可傷”,正可謂該詩的主題,亦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動機。

“事”乃《汴京紀事》組詩之骨。多個歷史事件構(gòu)成了一首詩,又由20首詩串成了王朝興亡治亂的流動圖景?!缎瓦z事》在征引劉子翚《汴京紀事》時,曾有這么一句話:“劉屏山曾有詩記汴京遺事?!雹佟缎戮幮瓦z事》前集,《士禮居黃氏叢書》,揚州:廣陵書社,2010年,第830頁。說話人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指出了劉子翚這組詩歌的本質(zhì)——汴京遺事。汴京作為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是宋朝繁華的空間依托,更是趙宋文化鼎盛的象征。

本文討論的另一關(guān)鍵文本《宣和遺事》,則以時間為軸,同樣是以“事”為核心。這樣看來,本質(zhì)意義上的“汴京遺事”和“宣和遺事”就有了相通相似之處。不僅如此,《宣和遺事》引劉子翚《汴京紀事》多達7首。其中前集引4首,分別是第12、9、16、7首;后集引了3首,分別是第17、18、20首。

為了更好地說明《宣和遺事》所引劉子翚詩歌的比重和意義,筆者統(tǒng)計了《宣和遺事》征引詩詞的情況:五律2首,七律9首,七絕28首,五絕4首,詞16首;歌行3處,四言韻語1處,五言對句1處,七言對句22 處。由此統(tǒng)計可見詩在講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多達43 首,詩中以七言絕句為多,七律次之。所引詩,全篇征引者居多,節(jié)引者亦有。凡開端、結(jié)尾及文字緊要處,必資詩為評斷之根據(jù),或引起下文,或收束前篇。

《宣和遺事》屬于添加拼湊型講史。前集所講宋江三十六人故事乃后來所添加。后集“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以下,乃拼湊《南燼紀聞》。今通行本《新刊大宋宣和遺事》之書名,必非宋本。宋人稱本朝,或皇朝,或我朝,或吾宋。《新編宣和遺事》乃元人所為,即云“新編”“新刊”,社會上必有舊編、原編之《宣和遺事》。舊編或原編,只有宣和事跡,自開篇入話詩至劉子翚“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詩(《汴京紀事二十首》之二十)。符合以詩入話、以詩煞話的宋元說話之通例。最初文本僅是徽宗朝遺事,故取名“宣和遺事”。

《宣和遺事》版本系統(tǒng)中,分前后集的二卷本有宋末建刊本、清黃丕烈手跋本也即《士禮居黃氏叢書》本的底本;四卷本中,有吳郡修綆山房本和按元亨利貞分卷的金陵王氏洛川???。因《士禮居黃氏叢書》本最近宋本,故以此本為據(jù),來說明《宣和遺事》引用劉子翚汴京詩的情況。

據(jù)《士禮居黃氏叢書》本《新編宣和遺事目錄》,前集共149目,后集共144目,去除所添加的水滸故事6目和所拼湊的《南燼紀聞》128目,屬“宣和遺事”最初文本部分,計159目。而其所對應(yīng)的詩詞韻語,卻達73 處。講史的內(nèi)容雖為“宣和遺事”,卻從歷代荒淫君王道來,除入話詩和歷敘前代史事時引詩為證外,宋徽宗朝的事跡部分,至崇寧四年劉逵乞碎元祐黨碑事目,方引劉克莊《觀元祐黨籍碑》詩。以下為引詩和對應(yīng)事目的簡況:

朱勔因花石綱得幸 引無名氏七絕:“神霄新殿聳云端,像塑青華帶道冠。竭力勞民運花石,不堪炮石礙游觀。”

置道階品秩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十二

徽宗夢游神霄宮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九

道士劉混康奏增萬歲艮岳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十六

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蔡京請見安妃 引蔡京七絕三首

“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和“上幸蔡京第觀金芝”之間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七

鄧肅進十詩譏切朝政 引鄧肅《花石詩》第十一首

“高俅楊戩勸上休聽臣諫”至“冊李師師為明妃”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二十

童貫蔡攸交割燕城、吳乞買立為金國皇帝、童貫伐燕敗走平州 引左企弓七絕:“并力攻遼盟共尋,功成力有淺和深。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p>

徽宗與靈素游月宮見二人弈 引無名氏七絕:“道君好道寵林靈,天下伽藍盡滅形。極樂上元歡事罷,看看身死五云城?!?/p>

十二月預賞元宵 引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之十七

作為講史話本的“宣和遺事”,由花石綱(無名氏七絕、鄧肅詩)、崇道(劉子翚詩、無名氏七絕)、大興土木如建艮岳(劉子翚詩)、寵信蔡京王黼等佞臣(劉子翚詩)、迷戀李師師(劉子翚詩)、聯(lián)金滅遼(左企弓詩)、預賞元宵(劉子翚詩)等7 個核心事目構(gòu)成。除花石綱和聯(lián)金滅遼外,劉子翚詩是宣和絕大部分事目的主腦。張政烺對宋代講史話本的體裁有這樣評判,“介于評注詠史詩與平話之間”①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第266頁。。這一結(jié)論深得講史之精義,筆者極度贊同?;貧w到《宣和遺事》最初的文本形態(tài),以詩開篇,以詩終篇。而結(jié)束詩正是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的最后一首。可以說,《宣和遺事》最初文本,簡直就是在評注劉子翚《汴京紀事》詩。從講史的體裁特質(zhì)來說,劉子翚的汴京詩構(gòu)成宣和講史話本的骨架。

宋末元初的方回在《讀劉屏山詩跋》中也列舉了《汴京紀事二十首》中的第7、12、17、20首,稱這些詩“皆極詩人之趣”②李修生:《全元文》第7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1頁。。值得注意的是,這4 首都被引入《宣和遺事》中,從某種程度上也說明詩家與話本編著者相似的欣賞眼光。

三、娛樂消遣文藝為何選擇劉子翚的汴京詩

劉子翚開啟了南宋文人題詠當代史之先河。他的汴京詩,映現(xiàn)萬象,書寫人心,既是南宋文人之心史,亦是關(guān)乎一代盛衰之詩史。劉子翚汴京詩提供了細微、獨特的記憶,構(gòu)成了宣和、靖康時代堅實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這些具體生動、細致入微的文字深深地刻寫在民族災(zāi)難史冊上。

我們不禁要問,劉子翚的汴京詩何以入選面向市民聽眾的講史話本?

故事是《汴京紀事》最吸引講史者的因素。揀取歷史事象,是詠史類詩歌的第一要義。評判是非,或褒或貶,只是寫作者基于史實陳述后的態(tài)度。最關(guān)鍵的是,作者從紛繁復雜的歷史中抽繹出什么樣的史事。左思《詠史》,對史事不限于一人一事,或錯綜歷史人物和事件,或取其一點,融通今古,資史以述懷。在七絕獨擅勝場的唐宋詠史詩中,28 字內(nèi)不可能嵌進過多的史事,只能揀擇代表性的歷史片段。杜牧懷古詩中很多名篇,比如《過華清宮絕句三首》《題烏江亭》等,都是對現(xiàn)地歷史的吟詠;在萃取經(jīng)典的歷史片段之后,進行歷史的想象,前者想象歷史的重演,后者想象真實的畫面,這些對后世詠史詩都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胡曾詠史詩,雖以地名為題,并不表明胡曾到過每一個地方;周曇詠史詩則以朝代為綱,二者均屬案頭之作。

詠史詩發(fā)展到劉子翚時代,已經(jīng)非常成熟。他本人是否詳參過胡曾、周曇等人詠史詩,無從考實。胡、周等人詠史詩作為當時童蒙讀物,讀書人得見并習誦,實為慣常。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的韻腳,有10 首與胡曾詠史詩全同,卻是不爭的事實。與前舉杜牧、胡曾、周曇等人的詠史詩稍有不同的是,劉子翚的當代史書寫,是對其親身經(jīng)歷甚至是個體參與的前朝史的題詠。劉子翚當然不會使用北宋這樣的概念,他寫作這組詩時,對當朝與前朝、眼下與過去有清晰的時間區(qū)分。這反映出劉子翚清醒而又清晰的時間意識——“空嗟覆鼎誤前朝”,毫無疑問,“前朝”指的就是北宋徽欽時代;“盡卷清風入圣朝”,指的就是宋高宗趙構(gòu)的南渡政權(quán)。從劉子翚對歷史時間的認識來看,將其《汴京紀事二十首》視作為詠史——題詠當代史的詩作,符合他本人的意愿和歷史觀。

前文已論及,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的核心在“事”,以至于詩歌正文中“事”竟出現(xiàn)4次:“唐虞盛事今寥落”(其二)、“政事紛更屬紀年”(其四)、“憶得少年多樂事”(其十七)、“輦轂繁華事可傷”(其二十),這些都屬于作者寫作意旨的直接表露——本組詩之動機就是說事紀事。所說所紀者,皆為前朝之事。

劉子翚的20首汴京詩,每首都以事為中心,詩歌的構(gòu)成不再是物象,而是由多個事象構(gòu)成。所謂事象,指人的行動和事跡,多為動賓、動補等結(jié)構(gòu)。事象之多寡、組構(gòu)、虛實,卻各有不同。分述如下:

前兩句各詠一事,后兩句合詠一事。如第1首:“帝城王氣雜妖氛,胡虜何知屢易君。猶有太平遺老在,時時灑淚向南云?!笔拙鋵懠樾俺涑饩┏?,第二句記金人先后擁立張邦昌偽楚、劉豫偽齊等傀儡政權(quán),三四句詠京城遺民心系趙宋;前兩事是并列關(guān)系,第三事反轉(zhuǎn),通過京城遺民南向垂淚之虛寫,想象民心所系。第7首、16首同樣如此。

前兩句合寫一事,后兩句各詠一事。第9 首:“神霄宮殿五云間,羽服黃冠綴曉班。詔許群臣親受箓,步虛聲里認龍顏?!鼻皟删鋵懮裣鰧m殿氣勢宏偉,黃冠盛行,林靈素、徐知常、劉混康、張?zhí)摪椎鹊拦俳砸妼櫺?,位列朝臣;后兩句寫群臣受道箓,宋徽宗自號教主道君皇帝,篤信道教。

每句各述一事者,如第14首:“橋上游人度鏡光,五花殿里奏笙簧。日曛未放龍舟泊,中使傳宣趣鄆王?!贝耸讓T伣鹈鞒佚堉蹱帢思百n宴游樂諸事①劉德岑:《劉子翚〈汴京紀事〉詩箋注》(下),《西南師范學院學報》1984年第1期。,每句分寫一事:橋上游人看客熙熙攘攘、五花殿里歌吹管弦聲響徹、爭標競渡天晚正酣、宦官傳宣鄆王趙楷赴宴,四個片段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圖卷。“中使傳宣趣鄆王”同屬于想象的史實,憑藉這一傳神之句,故事的趣味性、生動性得以體現(xiàn)。

亦有錯位紀事者,如第6 首:“內(nèi)苑珍林蔚絳霄,圍城不復禁芻蕘。舳艫歲歲銜清汴,才足都人幾炬燒?!币?、三句為一事,言宣和盛時運送花石至汴京,奇花異卉,萃集艮岳;二四句為一事,金兵圍城,朝廷毀拆萬歲山屋宇為薪、縱民樵采艮岳竹木。調(diào)換次序,打破前后對比之常規(guī),可見劉子翚汴京詩寫作之用心。第20首亦是如此結(jié)構(gòu)。

對大型組詩而言,結(jié)構(gòu)、語言最易陷入套路化、同質(zhì)化的拘限。以宋代南渡文學的實際情況來看,這一時期的作品普遍采用今昔對比的手法。朝代更替之際文學的寫作,經(jīng)常會使用此法。這一點,學界已有共識,不必贅論。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今昔對比雖然也使用,比如第5、7、10、12首;但像上舉的第6首和第20首,雖然也用今昔對比,但通過語句次序的變化,先是前后兩句分別對比,最后構(gòu)成一三句與二四句的整體對比,在詩歌的結(jié)構(gòu)和敘述效果上,避免陷入千篇一律式的寫作套路,給人以新鮮的閱讀感受。

劉子翚汴京組詩的寫作中,今昔對比并不占絕對比重。驗之上文的分析,前兩句和后兩句并不一定形成兩極對立的結(jié)構(gòu)②王利民指出:“汴京紀事詩前兩句和后兩句之間在意義上往往有俯仰盛衰的巨大逆折,由此形成一個兩極對立的張力結(jié)構(gòu)?!保ā秳⒆恿毤o事詩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6期);是否構(gòu)成對比或?qū)α?,取決于“事”的比重,或每句一事,或兩句一事。組合結(jié)構(gòu)則有前后對比、反轉(zhuǎn)、順承等。前后反轉(zhuǎn)者,有第1、2、4、11、16、19 首。前后順承者有第3、8、9、13、14、15、17、18 首。這些分析足以說明《汴京紀事二十首》的結(jié)構(gòu)和寫法靈活多變;通過靈活多變的書寫,汴京遺事才得以生動呈現(xiàn)。

南宋羅燁在《醉翁談錄》中指出,說話藝人在講說時“得其興廢,謹按史書;夸此功名,總依故事”③羅燁:《醉翁談錄》甲集卷1,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3頁。,強調(diào)了“故事”在講說環(huán)節(jié)的重要意義。可以說,沒有故事,就沒有所謂的說話四家,也就沒有所謂的通俗文藝之勃興。劉子翚《汴京紀事》之所以能進入講史話本編纂者的視野,正是連環(huán)畫冊般的汴京故事集的吸引力所致。劉子翚所凝煉的汴京故事,介于史實和想象之間,分寸火候拿捏精準。既不是史事的實錄再現(xiàn),也不是信馬由韁地肆口空說。它的想象,是基于史事之上的歷史想象,這也是唐宋詠史詩的一貫技法。歷史想象為劉子翚汴京詩平添了無限風神,可以說每一首都有一兩句傳神之筆,如“時時灑淚向南云”(第1首)、“壺春堂上獨逍遙”“盡卷清風入圣朝”(第2首)、“舳艫歲歲銜清汴”(第6首)、“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第7首)、“步虛聲里認龍顏”(第9首)、“曾照當時步輦歸”(第12首)、“夜深燈火上樊樓”(第17 首)、“倉黃禁陌夜飛戈,南去人稀北去多”(第18 首)、“一曲當時動帝王”(第20 首),皆可謂詩才、史筆兼具,生動傳神地呈現(xiàn)了北宋汴京的歷史想象,凝定為經(jīng)典的汴京縮影。

遺事本身帶有過往性,前人、前朝、前輩等留下來的事跡,是過去時。劉子翚詩歌對“事”的關(guān)注,某種程度上順應(yīng)了近世文學發(fā)展之潮流。市民文藝對故事的偏好,反映出不同的欣賞趣味和受眾需求,通俗文藝竭力滿足民眾的訴求;在寫故事、講故事方面,劉子翚和通俗文藝不謀而合。

劉子翚20首汴京詩,呈現(xiàn)出豐富生動的北宋宣靖時代的歷史畫卷。這固然得益于劉子翚青少年時代太學就讀、靖康之變前后隨父居住京城的經(jīng)歷,許多事情目見耳聞。靖康之難后,感憤國破君擄父死,在父親劉韐的墓地,“瞻望裴回,涕泗嗚咽,或累日而后返”①朱熹:《屏山先生劉公墓表》,《朱文公文集》卷90,《朱子全書》第2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168頁。;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也稱劉子翚詩“忠憤至矣”②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第1370頁。,其節(jié)慨亦屢見于詩文、行實。汴京閱歷及聞見錄匯集成一樁樁歷史事件或一幕幕歷史畫面,最終結(jié)晶為以故事為要義的汴京組詩。

劉子翚才情橫溢,除五七言詩體外,四言、六言亦有妙語。那么,《宣和遺事》為何獨鐘意于其絕句呢?

林庚論絕句的體式特點時,說:“絕句雖然最為短小,卻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它是最接近于歌的,最有別于散文的,最‘天然去雕飾’的。它的登上詩壇,意味著詩歌語言的完全成熟而歸真返樸,是唐詩高潮中最鮮明的一顆明珠,最突出的一個標志?!雹哿指骸堵哉勌圃姼叱敝袊囊恍酥尽罚短圃娋C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63頁。這一意見是對絕句的深刻認識和高度的概括,不僅適用于唐代絕句,亦適用于唐代以后。形式短小、內(nèi)容豐贍的絕句體式,是《汴京紀事》進入講史話本的另一重要原因?!捌呓^易作易寫,可以播之樂府,吟詠于藝妓走卒之口,騰揚于達官貴人之間,故題壁之作尤以此為夥。”④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第248頁。翁方綱在《石洲詩話》中說:“劉屏山《汴京紀事》諸作,精妙非?!杂嘘P(guān)一代事跡,非僅嘲評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絕,自以此種為精詣?!雹菸谭骄V:《石洲詩話》卷4,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31頁。詠史絕句以高度凝煉的語言和生動傳神的事象,呈現(xiàn)了歷史的動態(tài)圖景,樂律感、畫面感、鮮活性都十分突出,這是詠史絕句自身的價值所在??梢源_定的是,劉子翚的汴京詩進入講史話本后,其受眾和影響力呈幾何級的速度增長。

四、士庶文化溝通的津梁

紹興四年左右,劉子翚寫下《汴京紀事二十首》,內(nèi)中有對汴京歷史的諸多想象。就當時形勢而言,宋朝能不能收復汴京、光復神州尚不明朗;放棄中原,也未提到議事日程。因此,劉子翚汴京詩中的追憶和想象,基于往昔的舊閱歷和聞見錄,絕非憑空臆想。紹興十七年(1147),孟元老完成《東京夢華錄》,同樣是追敘東京太平生活。所不同者,孟元老時代,宋金和議已得到貫徹執(zhí)行,回不去的汴京已成為既定事實。因此,他通過記錄汴京節(jié)物風俗、市井生活,來保存東京社會生活之事實,“開卷得睹當時之盛”⑥孟元老:《夢華錄序》,《東京夢華錄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頁。。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的寫作動機,同樣是要存史,只不過他要保存的是東京的政治生活史。結(jié)合前文所論《靖康改元四十韻》,可看出劉子翚的存史意識之強烈。劉子翚、孟元老并非個例,存史、寫史乃南宋文人自覺的意識。姑舉數(shù)例,以證其實。李綱《靖康行紀序》:“姑以自今以往所經(jīng)歷,所聞見,所施為,所會遇,日著于篇,為《靖康行紀》,使將來有所考云。”⑦李綱:《李綱全集》卷136,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305—1306頁。李綱自序中透露出自覺的存史意識,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及所作所為,記錄下來,有可能成為歷史記載。歷史的經(jīng)歷者、參與者與記錄者的合一,是南宋初期有關(guān)北宋宣和、靖康寫作的一大特點。經(jīng)歷家國之難的宋朝士民,記錄下靖康年間圍城始末、抗金史實、逸聞軼事等。這些見聞類的雜史或稗史,成為靖康國難史的非官方的實錄,也是我們了解北宋亡國的可靠的第一手資料。據(jù)徐夢莘記載,“縉紳草茅,傷時感事,忠憤所激,據(jù)所聞見,筆而為記錄者無慮數(shù)百家”①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序》,《三朝北盟會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頁。,這類靖康雜史記錄多達百余種。之所以稱得上第一手的可靠資料,因為靖康史的記錄者也是事件的親歷者,他們記錄的對象、內(nèi)容可能詳略不一,卻極大程度上保留了各場域的實況、場境。若將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和其他北宋末汴京詩詞放置在私史雜記勃興的語境中,更能理解南宋士庶在東京興衰問題上的熱情和耐力!

由繁華到喪亂的故事,屬于印象式的紀述,南渡親歷者讀來感同身受,感傷愴痛。而代際之間的記憶傳承,汴京故事是極好的紐帶,后來者雖無汴京生活之經(jīng)驗,但對舊京繁華的興趣絲毫未減,汴京夢華、中原臥游,皆為南宋士庶精神生活的常調(diào)。

不論是士大夫,還是庶民,都對汴京繁華癡心念想,懷想的對象可能不完全關(guān)合,庶民關(guān)心的或許是衣食住行,士大夫關(guān)懷的也許是治亂興替,或者是兩者的混合。二者在汴京繁華這一點上形成交集,繁華消歇,往昔難繼,通過講述和聽聞汴京故事,夢回汴京。這種尋夢般的敘事方式,在宋代的詩、詞、文、雜記中到處可見。孟元老在說明《東京夢華錄》書名由來時說道:“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目之曰《夢華錄》?!雹诿显希骸秹羧A錄序》,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第4,4頁。陳振孫曾援引南朝畫家宗炳“臥游”一詞,表達不能游目天下勝境的遺憾和無奈,南北分裂,無論是兗州景靈宮太極觀、嵩山崇福宮,還是華山云臺觀,皆屬敵境,不能前往瞻拜,只得臥游其勝境。陳振孫還手寫《洛陽名園記》,“與《東京記》,《長安》、《河南志》,《夢華錄》諸書并藏,而時自覽”③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8“《續(xù)成都古今集記》”條目,第256頁。,亦表臥游之意。陳振孫臥游對象,已超脫了山水畫作,都城記、地理志、雜錄和風土記等文字資料都可以游目遠想,實現(xiàn)臥游之目的。陳振孫臥游的勝境,偏向于非南宋之境的勝跡。這些對歷史地理和人文地理的想象,徜徉于尺幅或文字之中,回眸剛剛過去的前朝史,仿佛身臨其境,得見北宋承平時代汴京的風流遺韻。

進入《宣和遺事》的劉子翚汴京詩,不經(jīng)意間成為士庶文化溝通的津梁。汴京作為集體記憶的空間坐標,是士庶共筑的東京夢想。這一點,孟元老有明確的認識,“此錄語言鄙俚,不以文飾者,蓋欲上下通曉爾”④孟元老:《夢華錄序》,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第4,4頁。。上者,文人士大夫精英群體;下者,庶民也。由駢散結(jié)合、氣韻流暢的自序來看,孟元老絕對能寫出雅致的適合士大夫趣味的文字,但他選擇了遷就普通民眾的閱讀水平和欣賞趣味,希望能同時滿足士庶共同的汴京夢想,因為懷舊、反思是南宋社會的普遍心理。

士大夫、說話者、聽眾共同推動了精英文學與通俗文藝的合流。通常的理解,說話者有意向士大夫文學靠攏,主動汲取其價值。實際上,士大夫也在順應(yīng)市民喜歡聽故事的文化傾向,有意采用市民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來紀述舊聞軼事。據(jù)周煇記載:“紹興初,故老閑坐,必談京師風物,且喜歌曹元寵‘甚時得歸京里去’一小闋。聽之感慨,有流涕者。”⑤周煇:《清波別志》卷中,《叢書集成初編》第277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5頁。通過聽聞汴京故事,來重溫舊京繁華,排遣悵惘的情緒。

張政烺在《講史與詠史詩》中有這樣的論斷:“詠史就教育兒童論亦有其優(yōu)點,易解易習,詞句簡短而不迫促,可以學史事詩筆議論,故數(shù)百年間沿襲不替?!雹迯堈R:《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第277頁。張先生之論點,給人以極大的啟發(fā)。思憶故國往事,不堪回首,每每讀之聽之,幾近淚目。從紀事到遺事,士大夫詩歌進入到作為娛樂消遣的講史話本中,成為講史的線索和素材,其莊嚴性可能被消解。遺事,作為消遣笑談之資,天生帶有非莊嚴性。但講史不自覺地起到了勸善懲惡、揚清激濁、化民成俗的作用。對于聽者而言,他的興趣點或許在汴京繁華本身,或是尋求盛衰興亡的個體體驗,可能不去思考北宋亡國深層次原因這樣莊嚴的政治問題。進入講史話本后,劉子翚汴京詩的流傳更廣,影響更大。個體化的記憶,逐漸成為集體記憶。

靖康圍城詩詞構(gòu)成的東京記憶,是南宋人的不斷重復的華麗的夢。這個夢,不僅是文化紐帶,也是心理、情感乃至價值觀的補濟?!稏|京夢華錄》的書名是最好的詮釋。陳與義《鄧州西軒書事十首》其五:“皇家卜年過周歷,變故未必非天仁。東南鬼火成何事,終待胡鋒作爭臣?!雹訇惻c義:《陳與義集》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8頁。劉克莊《后村詩話》引后兩句,詩題作“記宣靖事”,且注云:“謂方臘不能為患,直待粘斡耳?!雹趧⒖饲f:《后村詩話》前集卷2,第26頁。劉克莊所題的“記宣靖事”,指的也正是宣和、靖康之事;從其對前賢詩題的命名和注解,可看出南宋晚期士大夫?qū)π甘肥碌呐d趣,這也正是《宣和遺事》能在士庶不同文化圈子流行的文化土壤?!缎瓦z事》還引用同一時期詩人鄧肅的《花石詩》,內(nèi)容如下:

有太學士鄧肅上十詩,譏諷徽宗。其末詩云,詩曰:“靈臺靈囿庶民攻,樂意充周百姓同。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風。”③《新編宣和遺事》前集,《士禮居黃氏叢書》,第830—831頁。

詩歌的后兩句出自《花石詩》第11首,詩云:“安得守令體宸衷,不復區(qū)區(qū)踵前蹤。但為君王安百姓,圃中無日不春風?!雹茑嚸C:《栟櫚先生文集》卷3,《宋集珍本叢刊》第40冊,第33頁。《宣和遺事》所引前兩句不見于鄧肅詩,完全是講史底本的編者信手拈來,或講史者的肆口而出;與其說是征引,不如說是重組。相較于鄧肅之詩,《宣和遺事》所引劉子翚詩,絕無任何重組,都是原詩征引,從某一側(cè)面說明講史底本的編者或講史者本身對劉子翚《汴京紀事》的熟悉程度。值得注意的是,《宣和遺事》引崇安劉子翚詩7首,莆田劉克莊詩3首,南劍州鄧肅詩1首,三位都來自福建?!缎瓦z事》所引詩人,具有明顯的地域選擇性,或許講史話本編纂者對福建本地詩人格外熟悉。劉子翚家鄉(xiāng)福建崇安,毗鄰宋代雕版印書中心——建寧府,其中建陽、建甌兩地所刻的書被稱為建本?!缎瓦z事》較早的版本便是建本⑤黃永年:《記修綆山房本〈宣和遺事〉》,《古籍研究》1997年第3期。,它大量引用福建籍文人的詩歌,體現(xiàn)了福建書坊和福建文人的合作共贏、共生共存。宋元講史話本離不開詩,詩、詞、對句等皆為韻語,在講史系統(tǒng)中屬詩語,而史事講述部分則為講語。劉子翚生前斷不會為書坊或講史者寫詩語。那么,誰、何時將劉子翚詩歌引入《宣和遺事》,則有待進一步考索。

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并非紀實之作,而是題詠當代史。他寫這組詩歌時,距離靖康之變已近十年,用詩歌的形式來評論北宋亡國史。20首詩只有一個總標題,每首并無小題,詳觀詩意,所詠之核心,既非人名,亦非地名,而是史事。無論是詠史、存史,還是講史,劉子翚的汴京詩都與“史”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從這個角度來講,稱劉子翚汴京詩為“詩史”之說并不為過;詠史、存史、講史,無一不豐富了“詩史”的內(nèi)涵。在詩史之外,我們看到了士大夫文學和通俗文藝共同的故事化傾向,這是近世文學發(fā)展的新動向。如果說這是劉子翚汴京詩能進入《宣和遺事》的素材基礎(chǔ)的話,那么,士庶共通的汴京記憶和想象,則是精神基礎(chǔ)。北宋宣和、靖康間汴京人物群像、事件回覽,焦點便是人之事,更容易與故事性、消遣性的講史相結(jié)合。劉子翚的汴京詩歌,在文學史上具有溝通雅俗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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