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
保羅·奧斯特在他的《紐約三部曲》中,用偵探小說的形式講述著調查者與被調查者的故事,到了最后,調查者(往往是陰差陽錯扮演偵探角色的小說家)失去了主體性,荒誕地融入了被調查者的生活,自我消失,而被調查者卻有可能成為新的調查者。莫迪亞諾的小說也是如此,他的長篇小說《暗店街》中,一個失業(yè)的失憶偵探,開始正兒八經探尋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四處尋訪可能是“自己的”某些人以及其親朋好友的蹤跡。他的調查對象中有餐館老板、俄國流亡者、夜總會鋼琴演奏員、美食專欄編輯、古堡園丁、賽馬騎師……主人公往往使用偵探小說中常見的道具:記事簿、登記卡、電話簿、舊照片、警察提供的資料……
從尋找與探尋的角度來講,馬億的小說《游蕩者》,跟保羅·奧斯特和莫迪亞諾一貫的寫作母題有著有趣的共通之處:一個叫張展的業(yè)余攝影愛好者失蹤了,警察將他的日記和攝影作品交給了他曾經的室友陳喬偉。陳喬偉是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他將張展的攝影作品在網絡上發(fā)布,逐漸引起關注和討論,張展成為“一個被埋沒在民間的攝影天才”。隨后,媒體人李靜媛委托陳喬偉創(chuàng)作一篇關于張展的非虛構作品。受托人開始奔往張展的故鄉(xiāng)青港竹山鎮(zhèn),在這個并非桃源之地的陌生之所,陳喬偉宛若一名心事重重的業(yè)余偵探,探訪著張展的諸多故人:林哥、村長、陳秀嫻、姚老師、張寧以及張展的母親。
在這個尋訪過程中,陳喬偉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這個世界需要怎樣的真相,真相在這個自媒體時代能獲得更多的流量加持,從這一點上講,馬億的追尋跟前輩們的追尋又有著本質區(qū)別:無論是保羅?奧斯特還是莫迪亞諾,他們的調查者往往最后喪失了主體性,而馬億的這篇《游蕩者》中,陳喬偉一直保持著頑固的主體性——他最后順利完成了任務并回歸城市生活,他的非虛構作品有可能像失蹤者張展的攝影作品一樣成為一種“時代”現象。可以說,陳喬偉的追尋更能體現中國社會的時代癥候,而馬億的講述,在向大師們致敬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種并非那么自信的野心,他徘徊、他質疑、他含糊其辭,甚至,他有些我們可以意會的羞澀與忐忑。
不過,有意思的是,即便如此,我們仍然能從馬億的講述中感受到他十足的誠意,或許,這比其他的都更為重要。在五萬多字的小說中,除了鮮明的主線,其實并沒有太多離奇的故事支脈和引起閱讀者好奇心的真相,這對一篇漫長的中篇小說而言,顯而易見具有危險性和挑戰(zhàn)性,而事實是,小說的散點式敘事,多多少少也會讓我們偶爾游離于小說之外,然而,正是這種近乎勇敢的敘事策略,讓我不得不敬佩馬億對小說的敘事探索。
多年來,我們習慣了諸多寫作者正襟危坐的講述姿態(tài)。在他們的講述中,故事的主線清晰可見,各種奇異吊詭的事件隨著戲劇性推進,給我們造成了某種意料中的驚詫。他們太知道如何迎合閱讀者的心理訴求和生理機能的反應,可對于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而言,這樣的驚詫或震撼似乎難逃機會主義的質疑,而且,他們的敘事秉承了巴爾扎克堅硬的現實主義。從另外一個角度思量,不得不讓我們懷疑他們的懶惰和順從,也就是說,“我們過分重視小說的可讀性,可流通性和所謂的市場份額,對時尚和消費主義的臣服,最終使小說失去了讓讀者想象的力量,并剝奪了讀者從心底里與作者保持秘密認同的喜悅?!保ㄒ娗迦A大學“小說的現狀與未來”文學論壇綜述)。而馬億的《游蕩者》讓我們看到了一名有追求的寫作者是如何展開敘事并在敘事過程中向小說技術和小說美學致敬的:《游蕩者》采用了偵探小說的外殼,在敘事中,則使用了日記、詩歌、電影蒙太奇手法、粘貼、拼貼、意識流、文論、格言、新聞采訪、證人陳述等多種后現代派小說技法,更為難得的是,這些小說技法的使用跟文本的貼合度極高,絲毫沒有強拉硬扯的嫌疑。說實話,它讓我看到了馬億對小說藝術的虔誠禮贊。
在《游蕩者》中,讓我感興趣的,還有馬億對人際關系的深層探討。陳喬偉和張展,開始是網友,后來是室友,他們都是這個996時代的反叛者,在常人看來,更像是游手好閑的“躺平”者。張展對都市里的陌生人充滿了好奇與熱愛,而陳喬偉則對張展的生活充滿了一種強迫癥似的“記錄者”使命感。他跟蹤張展,發(fā)現“他在人行道、街邊公園或者胡同里走來走去,有時候呆坐在咖啡館、獨立書店或者奶茶店,他的行走是沒有方向和目的的?!敝挥挟攦蓚€人談到本雅明的《單向街》,談到“拱廊街研究計劃”,陳喬偉才發(fā)覺,張展不是一只荒原狼,而是一只從巴黎穿越到北京的游蕩者,與這個游蕩者相關的關鍵詞有鏡子、肉、玩偶、錯位與重復,唯獨沒有靈魂深處的深層共鳴,也就是說,即便是貌似志趣相投的朋友,也缺乏了解對方靈魂的渴望,如果不是張展失蹤,在陳喬偉眼中,張展不過是一個有過共同租房史的過客;而陳喬偉與前女友雨涵的關系,更像是精神上的偷窺者與被偷窺者,對于陳喬偉而言,雨涵不是他的同事,不是他的編輯,也不是他的女友,她變成了一種客觀存在的現象。他記錄著雨涵每天情緒起伏的細節(jié),并從記錄中尋找著她的行為方式和思考路徑。她每次情緒釋放后,他感覺他更愛她,并把她朝“實驗性”的臨界狀態(tài)推搡,“我覺得她會自殺,而我又能對她提供什么幫助呢?”——這種錯位與麻木的自憐,或許正是當下部分年輕人真實的心靈寫照;而陳喬偉與張展同學陳秀嫻的關系,則是一種互為“替代者”的關系,當他們發(fā)生關系時,陳喬偉聽到她在呢喃著張展的名字。馬億對兩性關系的探研可能會引起女性主義者的不適,不過,當萬事萬物被命名的時候,神總是讓被命名者充滿歧義。
或許不僅僅是馬億對世界和真相充滿了執(zhí)拗的探尋,近期讀到孫頻的“山民”系列(《騎白馬者》《以鳥獸之名》《天物墟》)和王蘇辛的《象人渡》《接下來去荒島》,都是以調查者的身份去調查那些失蹤的人,那些被光陰拋棄或忽略的人。這些而立之年的寫作者不約而同對真相和時光罅隙中的失落者發(fā)生興趣,倒是讓我也有了一種冒充調查者的欲望。對寫作者而言,探尋的欲望,或許就是靈魂分泌的荷爾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