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兒子告訴我，他的畫沒得獎。他很平靜地說：“那天，我對著救護(hù)車許愿，如果陌生的阿姨平安，我愿意什么獎也不得?！?/p>

最近，兒子喜歡隨手畫云朵：書本空白處，雨中的玻璃窗，喝凈了稀飯的碗底……都有云朵降臨。有個網(wǎng)站舉辦繪畫比賽，他也奉送一朵。從那日起，他為自己取名叫“云中少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但在我們家，少俠是專門為著氣他親娘的。

一早兒，娘倆就慪氣，要丈夫出面做和事佬。他勸兒子：“你要體諒媽媽，她脾氣急了一點，但是個好人?！蔽也唤嘈?，上次丈夫忘記參加家長會，由我撫慰跳腳的少俠：“爸爸工作忙，未老先健忘，但他真不是故意的。”天可憐見，養(yǎng)兒一十七載，到頭來，兩夫妻還須互證清白，什么道理。

事情還得從那朵云說起。自打兒子參加了繪畫比賽后，他的靈魂也跟了去。今天是星期天，他連扒帶吞地吃完飯，不溫習(xí)功課，不鍛煉身體，不收拾房間，而是頻頻察看手機(jī)，生怕錯過獲獎信息。他還問我一個極其天真的問題：“媽媽，我很想得獎，世上有沒有心想事成這樁事？”我心頭火起：“心想事成？你最近作業(yè)出錯率奇高，小測驗成績下降，事事不成……”他不服氣，娘倆的聲音都大起來，驚動了正準(zhǔn)備加班的丈夫。

丈夫幼稚之極，硬是叫我倆拉拉手，好朋友。我氣笑了，將手縮在背后，不拉。忽然兒子“哎呀”一聲拍拍腦袋，伸手來拉我。他說，這禮拜班級布置了社會實踐活動，去地鐵站做志愿者，并要求有影像記錄。別的同學(xué)組隊前行，早已完成，他因為這幾天魂不守舍，忘得干干凈凈，明天是上傳資料的最后期限，求我一起去。我理直氣壯地說：“不不，你一個人就能上天攬月，上山打虎，不需要媽媽。”兒子尷尬地笑，丈夫急于上班，不由分說硬將我倆的手拽到一起，推出門去。

我們搭乘公交車，前往目的地。在車上，我的頭向東扭，他的頭向西扭。我從窗玻璃里看著兒子：高個子，寬肩膀，手臂強(qiáng)壯，但通身都是孩子氣。這孩子何時才能免我操心，免我生氣，讓我舒一舒這顆老心呢？我在肚里暗自嘆一口氣。

下了公交，前面忽然一片騷動：有個高而胖的中年女子背著個電腦包，身子似乎不受控制，趔趄著往前沖。她跌跌撞撞，一只手拼命去抓車門，身子卻軟軟的，眼看就要栽倒。說時遲，那時快，兒子一個健步?jīng)_過去，伸開雙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這個女子。在周圍人的幫助下，他半托半抱，小心翼翼地將病人平放在路邊長椅上，并取下她的背包。

這女子的手機(jī)從衣兜滑落，兒子剛撿起就鈴聲大作，我趨向前去一看，屏幕顯示來電人是女兒。我趕忙催促道：“快，趕快接聽，告訴她媽媽突發(fā)急病。”有熱心人打了急救電話，救護(hù)車很快趕到，兒子將一應(yīng)物品交予醫(yī)護(hù)人員。女子被抬上擔(dān)架，我們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重新打量面前的兒子：嘖嘖，這是誰家少年，光輝又耀眼。我瞅見他剛才因為救人，校服的腋下撕裂一條口子，不禁想道：回去之后，我這慈母要拿起手中線，密密縫起小英雄身上的衣……兒子鄭重地轉(zhuǎn)過頭來：“那位阿姨的女兒說，她媽媽加班一宿沒睡……你以后不要熬夜，爸爸也不能熬夜。”我感動到鼻酸、胸?zé)?、喉頭哽咽。他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你要減肥，媽媽……”一聞此言，我雙耳發(fā)燙，綿綿愛意全部化作羞惱：“你說我胖？好得很，告訴你，你的校服袖子不用縫，就這樣披披掛掛穿著才涼快?！彼B忙低頭察看，不禁苦笑。

完成實踐活動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又忍不住問我：“媽媽，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心想事成這樁事??？”我內(nèi)心焦慮：完了，這孩子又魔怔了，要是得不了獎，還不知怎么難過呢。晚上回來，他沒寫作業(yè)，也不剪輯視頻，而是抱著電腦東看西看。我氣得不行，向丈夫努努嘴：“你去打醒他。”丈夫?qū)ξ叶Z：“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不能打人?！蔽矣滞扑骸澳悄闳チR他一頓?！闭煞蛐α耍骸俺鋈ド⒉桨?，樓后小花園里的月季開了，就在咱們窗戶底下?！蔽覀冏∫粯牵陀羞@點好，跟花草樹木挨得近。

花兒開得姹紫嫣紅，讓人身心舒爽。兒子開著窗，我聽見他在不停地打電話，似乎在詢問什么。小花園里人聲喧嘩，我聽不清楚，但心里異常煩惱：說老實話，就連我這個外行都看得出，那團(tuán)云得不了獎。這小孩輕重不分，且把正事都拋在腦后。我終于忍不住，決定與丈夫并肩出現(xiàn)，我演黑臉，他演紅臉，無論如何都得讓兒子寫作業(yè)。

打開門來，兒子正興奮不已，對著電話說：“謝謝，這真是個好消息?！蔽掖鬄轶@詫，難道是我看走了眼，錯把真龍當(dāng)成了小蝦米，把珍珠看成了魚眼，家里竟然藏著個畢加索？兒子開心地迎過來，說早晨救人時，他完全當(dāng)成了急救演練，事后越想越怕，擔(dān)心那位阿姨?；貋砗?，一直在網(wǎng)上查詢醫(yī)院急診科電話，花了好大功夫，才確認(rèn)那位阿姨已經(jīng)平安。她是腦出血，已經(jīng)止住，會康復(fù)的。

我怔住了：原來是這樣啊。我重新看我的兒子，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開心。兒子輕松地吹著口哨，攤開課本寫作業(yè)。我悠然地打開冰箱尋零食，兒子探出頭來，警惕地看著我：“媽媽，你在干什么？”

我想到早晨他要我減肥的話，立刻回答道：“我拿針線盒，替你縫校服袖子。”他注視著我，顯然一個字也不相信。我關(guān)上冰箱門訕笑道：“我忘記了，針線盒不在冰箱里。”全家人都笑了。

又過了一周，兒子告訴我，他的畫沒得獎。他很平靜：“那天，我對著救護(hù)車許愿，如果陌生的阿姨平安，我愿意什么獎也不得?！闭f到這里，他自己也笑了：“我知道這不科學(xué)，但我愿意相信，世上有心想事成這樁事?！?/p>

親愛的少俠，我也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