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村子?xùn)|面的小路往山下走,翻過兩座山坡,有一丘田,呈圓形,我們叫它團田,在它之下的地方被稱為團田腳。
團田腳離家甚遠,我家的桃林就在那里。
成熟的桃子一個個像年畫里的蟠桃,個大,白里透紅,誘人??蓛艄ど媳”〉牡娜酌p輕一掰,桃肉就分成了兩半,露出光溜溜紅色的果核。與果皮相貼的果肉是淺一些的粉紅色,單是看著就讓人饞得流口水,更別說咬上一口甜潤多汁了。
我家的白桃比別人家的好吃,并不是沒有緣由的。
初春時節(jié),桃花開了,在漫山翠綠中,那一片艷麗的粉紅成為山坡上最美麗的風(fēng)景,這時節(jié)我最愛跟著阿瑪下地。
桃花開得最恣意的時候,阿瑪出門做活計,背篼里裝著一個小小的我,每天在團田腳自家的地里忙活,挨到傍晚就去地邊的桃樹林里修剪花枝。
阿瑪爬上樹,把密集的花枝剪掉一些,忙上四五天,就都修剪好了。阿瑪說,給桃樹修剪了花枝,結(jié)的果子會更大更甜。
阿瑪在樹上剪花枝,我在樹下?lián)旎ㄖ?,春風(fēng)柔和,花葉燦爛。
我抱著滿懷的花枝,望著樹上,指著一枝艷麗的花,對阿瑪說:“阿瑪,剪那枝?!?/p>
阿瑪笑一笑:“勞美乖,那枝留著結(jié)果子呢?!?/p>
“結(jié)大果子,給阿奶吃,給最乖的勞美吃?!蔽业闹裳灾烧Z在晚風(fēng)里蕩漾,山谷的雀鳥就歡唱起來。
2
繁花落盡,就是翠葉濃郁,接著青果掛滿枝頭。阿瑪忙著家里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活計,還要抽時間給桃樹打果。阿瑪用一根細長的竹竿,把太過瘦弱的細桃都打掉,以留更多的營養(yǎng)給那些長得好的。
我家的桃,結(jié)的果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甜,阿瑪?shù)今R堵山、黃草壩趕集,凌晨出發(fā),走很遠的路,賣桃,賣葡萄,賣折耳根,賣蔬菜和野菜,攢錢給我和阿姐阿哥繳學(xué)費。
我九歲那年,阿瑪病了,家里很多農(nóng)活都荒廢了。沒有額外的收入,阿爸幾十元的工資給阿姐阿哥繳完學(xué)費,就沒有了。
阿爸在外地學(xué)習(xí),阿瑪手上又沒了錢,我的學(xué)費就只能等阿爸回來想辦法。沒有及時繳學(xué)費的我被老師請出了教室,我感覺丟臉,心里很難過,挎著阿瑪縫制的藍布書包,蔫蔫地回家。
阿瑪正倚在院壩的墻角曬太陽,她本就瘦小的身形更加消瘦,似乎風(fēng)輕輕一吹就會把她刮走。看著阿瑪?shù)哪?,我忍不住哭出聲來,上前擁著她:“阿瑪,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還陪你去桃林剪花枝。”
“勞美乖,不哭?!卑斢盟菔莸氖州p撫我的頭,喊著我的乳名,細聲安慰。
3
阿姐打算領(lǐng)著我去團田腳摘桃子,她說拿白桃去賣,多少能攢一點錢。
七月驕陽最熱,阿姐放暑假,我們趁著早上陽光淺淺,一人背一個小背簍去摘桃。
桃樹林沒人照料,掛滿枝丫的果子大的大,小的小,你擠著我,我挨著你,一個與一個之間沒有縫隙。
阿姐不讓我爬樹,她背著背簍爬上樹,找一根枝條把背簍掛牢靠了,摘兩顆紅艷艷的白桃扔下來先給我嘗。白桃雖然個頭小了些,看上去也沒有以前那樣鮮潤,但味道依舊甜滋滋的。
阿姐盡量挑樹上最大的、最好看的白桃摘下來,小心放進背簍里。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灑在阿姐臉上,灑在紅艷艷的桃子上。
也許是桃的甜,也或許是少年本就不知愁滋味,我們忘記了不愉快的事情,在桃林里摘桃,吃桃,唱山歌。
我們的歌聲傳出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遇到高高的山谷,山谷又把歌聲還回來,變成另一首更加悠遠動聽的山歌。我和阿姐就笑,笑聲追著歌聲跑很遠很遠,然后被山谷撞飛,像漫天細碎的陽光,黃燦燦地碎在我和阿姐的歌聲里。
4
阿姐要下地干活,賣桃的事情就落在我身上。
村里的集市是七天趕一次,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來。我把蓋在背簍上的塑料布抖開,平鋪在地上,照著阿姐的叮囑,把桃子十個一堆擺好。
“桃子怎么賣?”女人蹲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顆桃子,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女孩子,是我的同學(xué)。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覺得抬不起頭來,“一角錢一堆,阿姨,你要就再添幾顆給你?!?/p>
“這五堆我都要了?!卑⒁绦α诵Γf給我五角錢,“不用給我添了。”她把背上的背簍放在地上裝桃子,我就從自己背簍里又拿幾個出來給她添上。
“小妹妹,真不用添了,已經(jīng)很多了?!彼檬滞屏艘幌?,溫和地說。
“沒事沒事,我家桃子很甜的?!蔽矣謴谋澈t里揀一個大大的桃子遞給女同學(xué),“你嘗嘗,很甜。”
“你怎么沒有來讀書了?”她接過桃子,擦了兩下,咬了一大口,“真的很甜,謝謝!”
所有的忐忑在那一句“謝謝”里忽然消弭,我一下子輕松起來:“我阿爸回來的時候?qū)W校已經(jīng)放假了,下學(xué)期我就回去讀書了?!?/p>
再有人來買,我就都添了一些給來買的人,十個一角的白桃后來變成十五個一角,很快我就把白桃賣完了。
我把毛票一張一張從衣兜里拿出來整理,一背簍的白桃就賣了一元八角錢。回到家把錢拿給阿瑪?shù)臅r候我有些不安,怕阿瑪責(zé)罵我不會做買賣。阿瑪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遞給我一角當(dāng)零花錢,別的什么也沒有說。
“阿瑪,你不問我為什么才賣了這么點錢?”
“那是為什么呀?”阿瑪拄著拐杖站起來,把錢放進床頭的木箱里收著。
聽我說完原因,阿瑪溫柔地看著我,眼里有一種亮閃閃的東西要落不落,“我們家勞美是個善良的孩子?!?/p>
后來再和阿姐摘桃賣桃,我再也不怕賣桃給熟人。沒能攢夠?qū)W費,阿爸就回來了。
阿瑪病好后,繼續(xù)忙家里的農(nóng)活,繼續(xù)打理桃樹林,繼續(xù)趕集給我和阿姐阿哥攢學(xué)費。團田腳的桃樹林又恢復(fù)了初時的模樣,結(jié)出的白桃還是那樣甜潤多汁。
多年以后,我離家求學(xué),然后工作,已極少回老家。
阿瑪也老了,爬不了樹,再沒人給白桃樹修剪花枝了。
漸漸地,白桃樹一棵一棵老去,結(jié)的果子變成很小很小的毛桃,口感酸澀,不復(fù)當(dāng)年。
我見過很多桃樹,見識過十里桃花的灼灼其華,也吃過很多優(yōu)質(zhì)品種的桃子,卻一生不能忘記七月驕陽下團田腳桃樹林里閃著艷紅色光芒的大白桃,不能忘記阿瑪在桃樹上,生機勃勃地和我說:“勞美乖,那枝留著結(jié)果子呢?!?/p>
曹春玲:云南省紅河州金平縣第二小學(xué)教師。
編輯 喬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