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錦嫦

華嵒（1756——1682），原名德嵩，字秋岳，福建上杭白沙村人，自號新羅山人，又號布衣生。他是清代康、雍、乾時期活躍于揚州的諸多畫家之一，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今天我們提起華嵒，習慣將其置于“揚州八怪”的討論框架中。而關(guān)于“揚州八怪”，歷來就爭論頗多，包括成員數(shù)量、組成成員、風格特征等方面，至今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在進行尚未清晰的“揚州八怪”群像解讀的過程中，梳理畫家個體與整體的關(guān)系問題就顯得很有必要。華喦作為被接納的“揚州八怪”成員之一，他是如何進入“八怪”名單中的？他在“八怪”中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本文試圖帶著這些問題，對華嵒與“揚州八怪”的藝術(shù)進行探詢。

一、從對立到納入：“揚州八怪”中的華嵒

根據(jù)畫史文獻不斷發(fā)展、時有出入的記載情況可知，“八怪”或者說“揚州八怪”并不是一個固有的概念，而是多年來逐步形成的。華嵒成為“八怪”中的一員，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對立到納入的過程。

根據(jù)目前學者的考證，“八怪”提法在文獻中的出現(xiàn)，較早有楊鐸的《自題臨羅兩峰畫蘭石》（1878）：“我亦案頭積畫債，敢謂取與廉一介。道人閉戶守硯田，錯被人呼為八怪?！薄?〕這是目前考證到的文獻中最早關(guān)于“八怪”的記載，但文字較為短淺，對后世影響不大。成書于1884年前后的汪鋆《揚州畫苑錄》對“八怪”現(xiàn)象給予了關(guān)注，書載：“所惜同時并舉，另出偏師，怪以八名，畫非一體。似蘇張之捭闔，偭徐黃之遺規(guī)。率汰三筆五筆，覆醬嫌粗，胡謅五言七言，打油自喜，非無異趣，適赴岐途?！薄?〕此段文字不僅提及了“八怪”，且對“八怪”畫風進行了貶抑，是為對“八怪”持否定意見的開端，成為“八怪”評論史上影響深遠的文獻。之后李玉棻的《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1897）也提及了“八怪”：“羅聘，字遁夫……與李方膺、李鱓、金農(nóng)、黃慎、鄭燮、高翔、汪士慎為揚州八怪，就地論畫，間有僑寓者?！薄?〕不久后凌霞作《揚州八怪歌》（1900），涉及“八怪”各家，意含歌頌，常為后世學者所引用，此處錄入如下：

板橋落拓詩中豪，辭官賣畫謀泉刀，畫竹揮盡秋兔毫，對人雅謔常呼貓。鄭燮。

冬心品詣殊孤高，薦舉鴻博輕鴻毛，漆書有如金錯刀，詩格畫旨皆清超，六十不出仍游邀。嘗有六十不出霸小印金農(nóng)。

西園硯癖夸石交，左手握管疑持螯，涉筆詭異別趣饒。高鳳翰。

復堂作畫真粗豪，大膽落墨氣不撓，東涂西抹皆堅牢，硯池滾滾驚飛濤。李鱓。

晴江五斗曾折腰，拜梅與梅為朋曹，畫梅倔強猶騰蛟，腕底颯颯風雨號，金剛怒目來獻嘲。蔣苕生論晴江畫詩有云：怒目撐眉氣力強，不成菩薩是金剛。李方膺。

閩中畫師有癭瓢。曹衣吳帶皆镕陶，點晴活潑同秋猱。黃慎。

葦間居士寄興遙，老筆氣挾霜天高，平沙落雁秋蕭騷。邊壽民。

巳軍篆法能兼包，詩情古淡惟白描。太羹元酒非官庖。楊法?！?〕

民國以來，“揚州八怪”亦進入繪畫史論家的視野，包括1922年出版的陳師曾著《中國繪畫史》：“乾隆間號稱揚州八怪者，多江湖野逸畸行之士。其畫往往不守繩墨，或變其師法，自出機杼，是為清朝花鳥之一變，其人為金農(nóng)、羅聘、鄭燮、閔貞、李方膺、汪近人、高鳳岡、黃慎、李鱓。然不盡籍隸維揚也。此外如高鳳翰、邊壽民、陳?生、張賜寧、顧純、尤蔭、張問陶諸人，皆磊落不羈，書卷之氣溢于楮墨。至于細筆簡談一派，則首推華秋岳喦，山水、人物之外，花鳥、草蟲隨意點染，無一佳妙，其秀逸之氣可與南田頡頏?！薄?〕黃賓虹在《古畫微》（1925）中也論及八怪：“自僧石濤客居維揚，畫法大變，多尚簡易。杭人金農(nóng)字壽門，號冬心，閩人華嵒，字秋岳，號新羅山人，相繼而來，畫山水人物，脫去時習，力追古法，學者因師其意……時有揚州八怪之目。要多縱橫馳騁，不拘強墨，得于天趣為多?！薄?〕

從上述有關(guān)“八怪”的文獻可見，歷來對八怪的評論爭議頗大，其中有臧有否，大體上褒大于貶。此外，關(guān)于“揚州八怪”的成員組成問題，各家記載亦互有出入。卞孝萱先生曾對史上“八怪”的六家說法進行過一番整理，如下：

六種說法 八怪姓名 備考汪鋆說 李鱓、李葂等 《揚州畫苑錄》凌霞說 鄭燮、金農(nóng)、高鳳翰、李鱓、李方膺、黃慎、邊壽民、楊法 《天隱堂集》《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葛嗣浵說 金農(nóng)、鄭燮、華嵒等 《愛日吟廬書畫補錄》李玉棻說 羅聘、李鱓、李方膺、金農(nóng)、黃慎、鄭燮、高翔、汪士慎黃賓虹說 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邊壽民、鄭燮、李鱓、陳撰、羅聘 《古畫微》陳衡恪說 金農(nóng)、羅聘、鄭燮、閔貞、李方膺、汪士慎、黃慎、李鱓 《中國繪畫史》

根據(jù)上述卞孝萱先生的考證，在早期關(guān)于“揚州八怪”的文獻中，華喦不僅不入“八怪”之列，且與“揚州八怪”遙相對立。汪鋆在《揚州畫苑錄》中對“八怪”作出嚴厲貶斥后，接著寫道：“幸來閩叟（原注：新羅山人），力挽頹波。毫拈則魔障一空，紙落則煙云四出。空中有畫，著處無痕。會冥契于天倪，參微茫于大造?；诪檠?，寫生即生；寓繁于疏，不古而古。世第羨其超脫，人鮮測其高深。迨一摹再摹，遂愈趨而愈遠?！薄?〕汪鋆從畫風的角度對“八怪”與華喦進行比較，認為華喦畫風具有“八怪”所缺乏的“古”與“雅”，華喦的出現(xiàn)挽救了由于“八怪”風行而敗壞的揚州畫壇。

凌霞的《揚州八怪歌》是歷來被學者所重視的一篇文獻，其中涉及鄭燮、金農(nóng)、高鳳翰、李鱓、李方膺、黃慎、邊壽民、楊法八位畫家，但此處卻未見華嵒的名字。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亦未在“八怪”的語境中提及華喦。降至民國，陳師曾在其《中國繪畫史》中，舉“八怪”為“金農(nóng)、羅聘、鄭燮、閔貞、李方膺、汪近人、高鳳岡、黃慎、李鱓”，而另將華喦歸為細筆簡談一派。在卞孝萱先生所舉的六家說中，最早提及華喦為“八怪”之一的，是葛嗣浵的《愛日吟廬書畫補錄》，是為后世學者將華嵒歸為八家之一的淵源所在。

對于“八怪”成員組成的問題，卞孝萱先生在文中給出這樣的回應(yīng)：“我們對于‘八怪’，是作為一個革新的畫派來研究的，不必拘泥于哪一種說法，也不必局限于八個人。著重在‘怪’，而‘八’這個數(shù)字關(guān)系不大。我們綜合各種記載，求同存異，一共保留了十五位畫家。這些畫家，思想水平、藝術(shù)成就的高低不一，群眾自有慧眼鑒賞、品評?！薄?〕目前學界關(guān)于“八怪”十五家擬定為：華嵒、高鳳翰、邊壽民、李鱓、陳撰、汪士慎、金農(nóng)、黃慎、高翔、李葂、鄭燮、楊法、李方膺、閔貞、羅聘〔9〕。由此可見，當代學者基于“求同存異”的指導思想，華喦被列入“八怪”的名單而沿用至今。

二、差異與對比：華嵒畫風中的“古意”

華嵒個人與“揚州八怪”整體繪畫風格的差異，自汪鋆的《揚州畫舫錄》就已經(jīng)提出。此后不少學者亦繼承汪說，即使不盡如汪說，至少肯定兩者間的差異存在。當代學者賀天健也進行過揭示：“華氏在揚州八家中‘特立獨行’別揭一幟，人家‘遒勁’而他則以‘柔和’敵之，人家‘怪特’而他則以‘蘊藉’抗之，人家‘古茂’而他則以‘樸實’敵之，人家‘雍貴’而他則以‘逸放’抗之，人家‘縱佚’而他則以‘麗質(zhì)’抗之?！薄?0〕

“八怪”歷來遭受非議的其中一處，是學力薄弱，未能深入傳統(tǒng)。而華嵒繪畫則文質(zhì)相兼有古意。試看諸家評論：

汪鋆《揚州畫苑錄》：“寓繁于疏，不古而古。”謝堃《書畫所見錄》：“山水、人物、花鳥皆用己法，筆筆含蓄古意。”

吳昌碩跋《山水花卉冊》：“（華嵒）丘壑、花草用意處直追宋元，其同時嬰瓢、復堂諸公無此勁氣?！?/p>

鄭昶：《中國畫學全史》：“華秋岳嵒其畫縱逸駘宕，粉碎虛空，種種神趣，無不領(lǐng)取毫端，獨開生面，足與南田并駕?！薄?1〕

從華嵒的學畫經(jīng)歷及作品看來，其能上溯宋元諸家、參考明清大師，于傳統(tǒng)著力較深。華嵒出身布衣之家，自幼從民間畫工獲得繪畫啟蒙，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傳說其青年時就能獨力繪制巨幅壁畫，并受到當?shù)剜l(xiāng)親的保護。華嵒21歲（1703）起移居杭州。杭州歷來以風景優(yōu)美、文人淵藪著稱，得天獨厚的文化氛圍，為華嵒的藝術(shù)開辟了新的境界。杭州是南宋舊都之所在。南宋杰出畫家馬遠、夏圭、劉松年、馬和之都曾活動于此。明代以來，此處又由戴進創(chuàng)立了浙派的繪畫傳統(tǒng)。清代花鳥畫大師惲南田也曾流寓杭州。華嵒到杭州不久后就結(jié)交了一批文人學者。根據(jù)《離垢集》詩文及相關(guān)文獻，其中有家住西湖清波門外的杭州詩人徐逢吉。徐逢吉，字紫山，自號青蓑老漁、紫珊老人。徐氏樂貧著書，垂老不倦，自華嵒來杭后就與之相交，二人友誼長達三十余年。徐詩“清微婉妙似宋人”，對華嵒影響極大。學人厲鶚，字太鴻，號樊榭，以詩文學術(shù)名于時，著有《遼史拾遺》《南宋院畫錄》等作。厲鶚與華嵒為忘年交，曾為華嵒《離垢集》作序。另還有蔣雪樵、吳石倉等布衣文人。與文人友朋的交往，對華嵒的文化修養(yǎng)、藝術(shù)思想的形成影響極大。他們?nèi)者m吟詠、奮力為學、論道參禪。華嵒此時期亦發(fā)奮讀書，學力日益增進，如徐逢吉所言：“壯年好讀書，句多奇拔，近益好學。長歌短吟，無不入妙?！薄?2〕

[清]華嵒 蘇米對書圖軸 151.6cm×70cm絹本設(shè)色 1725年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米元章元祐中知雍丘縣，蘇東坡自揚州召還，具飯要之，對設(shè)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東坡見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伸紙共作字，小史磨墨幾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終，紙亦盡，乃更相易攜去，俱自以為平日書莫及也。雍正三年乙巳春，新羅華嵒寫于講聲書舍。鈐印：華嵒（白） 秋岳（朱） 幽心入微（朱）

[清]華喦 梅花書屋圖軸 223.3cm×118cm紙本設(shè)色 1733年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幾層梅柳覆溪頭，一室如舟載客游。芥尾釀成金宛轉(zhuǎn)，筍尖剝出玉夷猶。鶯調(diào)混語通泉細，竹引清入酒柔香。齋罷更聞爐茗沸，嗒然忘詠對浮鷗。癸丑九月寫于摹古堂，新羅山人。鈐?。翰家律ㄖ欤?華嵒之?。ò祝?小園（朱）

此時期華嵒的藝術(shù)面貌逐步形成。從厲鶚“華君（秋岳）墨戲今倪瓚，下筆煙云互凌亂”的詩句看來，華嵒的繪畫近似倪瓚。華嵒在《花軒隨筆》中曾寫道：“大癡老叟法堪師，弄墨風堂作雨時?！庇纱丝梢?，他還師法元代山水畫家黃公望。他的詩文還提及李唐、黃荃、米芾、王蒙、吳鎮(zhèn)、董其昌等人，可見轉(zhuǎn)益多師。有學者認為華嵒筆致圓勁韌練，濃而不結(jié)，淡而不薄，就是從黃公望的“金剛杵”而來。同時他還能以明代唐寅的“折帶皴”技法畫山石，取法宋代馬和之圓勁恬適的線條繪人物，花鳥畫近師惲南田，遠學陳道復、周少谷〔13〕。

華嵒作于雍正十一年（1733）的《梅花書屋圖》，頗能體現(xiàn)其古雅、宕逸的繪畫特點。

《梅花書屋圖》寫人物、花鳥、山水于一幅。畫面前方為兩塊特寫的巨石，用色厚重，造型嶙峋崎嶇。一株冷梅從石縫中長出，另一株伸向水邊。梅枝蒼寒瘦勁，以枯筆渴墨寫出，梅花點點如雪片凝滴于枝頭。兩梅枝互成犄角，形成閉合之勢，恰好將書屋置于梅枝之中。書屋架于水上，一高士憑欄凝思。遠離塵囂的書屋讀書之境，表達了隱于畫家心頭的“離垢、掃塵”。遠景為一抹山色，薄霧輕籠、蒼山如黛，空廓勾勒，著墨不多，顯示出抽象的美感。畫面左上方題詩補空：“幾層梅柳覆溪頭，一室如舟載客游。芥尾釀成金宛轉(zhuǎn)，筍尖剝出玉夷猶。鶯調(diào)澀語通泉細，竹引清入酒柔香。齋罷更聞爐茗沸，嗒然忘詠對浮鷗?！?/p>

“梅花書屋圖”源于宋代詩人林逋隱居孤山“梅妻鶴子”、愛梅成癡的傳說。后世畫家在表現(xiàn)林逋與梅的圖像中，有描繪白鶴飛天的“放鶴圖”、欣賞梅花的“觀梅圖”，在梅下讀書的“梅花書屋圖”等圖式〔14〕。梅花，是孤傲高潔的象征。書屋，是文人理想的精神歸宿。筑書屋于梅樹下，與梅共讀、遠離世俗煩囂，是中國歷代文人所孜孜以求的理想狀態(tài)。

“梅花書屋圖”成為一種范式，可以成書于康熙十八年（1679）的《芥子園畫譜》為標志?！督孀訄@畫譜》的《模仿名家畫譜》中出現(xiàn)過“李營丘梅花書屋圖”的畫題?？梢娫缭诒彼尉陀嘘P(guān)于“梅花書屋”的圖像創(chuàng)作。清代畫家梅清（1623——1697）〔15〕、李世倬（1687——1770）〔16〕就有仿李營丘梅花書屋之作。自宋代以來，“梅花書屋圖”屢見不鮮，趙孟頫、黃溍、唐寅、惲壽平、禹之鼎都曾作過此類題材的繪畫。從歷代所作或仿作的“梅花書屋圖”中可以看出，畫面有若干共同元素：梅花、書屋與高士。另外，“山”“水”也是重要的布景，書屋或隱于群山密林中，或臨清溪而構(gòu)筑，均表達了遠離塵俗的理想。

華嵒好讀書，并以其為修藝之法。曾言：“雖然畫藝也，藝成則賤。必先有以立乎其貴者，乃賤之而不得。是在讀書以博其識，修己以端其品，吾之畫法如是而已。”〔17〕華嵒學力不淺，詩、書、畫兼善，正如好友徐逢吉所言：“壯年苦讀書，句多奇拔，近益好學，長歌短吟，無不入妙……其詩如晴空紫嵐，層崖積雪，玉瑟彈秋，太阿出水，足稱神品。華君且工書畫，書畫之妙，亦如其詩?！薄?8〕

華嵒自負其才，跟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樣，也曾懷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但是現(xiàn)實給予他巨大打擊，并一次次目睹當朝統(tǒng)治的腐敗。加上文網(wǎng)的嚴酷，知識分子遭受身心迫害的事件，使得他逐漸絕意仕途，走上清貧自由的職業(yè)畫家道路。然而以畫易米談何容易！華嵒的繪畫在當時并未得到追捧，所結(jié)交的大多是布衣文人，他在揚州最大的贊助人員果堂也并非大富之家。華嵒生前始終貧困，他題惲南田畫冊：“一身貧骨似饑鴻，短褐蕭蕭冰雪中?！闭撬救说慕^佳寫照。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梅花樹下讀書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盡管如此，他仍保持不慕榮利、安貧守素的品格，曾自作詩言：“貧家自有真風味，富貴之人那得知?！薄?9〕華嵒書齋名“解弢館”?！敖鈴|”含不以榮辱毀譽為懷，自以率真為樂之意。其詩集名“離垢”，即遠離塵垢、遠離世間污濁?！捌缴静荒綐s利”“山人志趣超群倫，不慕榮華不祈積”，已成為對華嵒思想品格的公論〔20〕。華嵒在不得已賣畫為生的現(xiàn)實中，仍能保持高潔的志趣，這也反映在他的書畫作品中。他畫作滿幅清光、潔凈無塵，正如他自己所說的：“筆端刷卻世間塵，能使江山面目新?！薄?1〕

三、華嵒與“揚州八怪”諸友

華嵒在揚州賣畫期間，與同入“八怪”之列的金農(nóng)、李鱓、鄭板橋、高翔、李方膺等人多有交往互動。

[清]禹之鼎 王原祈像軸 90.7cm×34cm 紙本墨筆 1707年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丁亥重九后長安客窗，禹之鼎寫。云何現(xiàn)宰官，即是比丘是。夙具定慧力，能發(fā)圓妙智。混跡塵寰中，不為塵所滓。曾登高梧岡，侃侃豎正義。翻身入鳳池，銀臺小三昧。煙云作供養(yǎng)，筆墨助游戲。汪汪千頃波，人莫測涯涘。宰官身說法，尚有卅余歲，卻還認本來。僧俗無二致，圓蒲好跏趺。心空參妙諦，當以諸天花，散滿其坐處。戲作偈語為麓臺老先生題照并博粲政，時康熙丁亥秋日也，海寧弟查升。鈐?。河碇τ。ò孜模?、慎齋（朱文） 查升之?。ㄖ欤?聲山翰墨（白） 硯北（朱）鑒藏?。簷z尗（朱） 秀水金蘭坡搜羅金石書畫（文） 茝林曾觀（朱） 水西吟館（朱）陶氏澂懷館供養(yǎng)（朱） 奇石幽篁心所欣（朱）

金農(nóng)是華嵒在揚州的畫友、知己。在金農(nóng)1733年自序編輯的《冬心齋硯銘》中，收入《新羅山人畫竹硯銘》一首：“此硯畫竹，翠袖江頭。年年秋雨，作湘女愁。”〔22〕可見二人在此前就已訂交。金農(nóng)又曾于自己的《畫竹題記》中贊譽華嵒的藝術(shù)說：“汀州華嵒秋岳，僑居吾鄉(xiāng)，相對皆白首矣。嘗畫蘭草紙卷，卷有五丈者，一炊飯頃便能聊能事，清而不媚，恍聞幽香散空谷之中?！薄?3〕乾隆七年（1742），華嵒作《贈金壽門時客廣陵將歸故里》《題環(huán)河飲馬圖贈金冬心》。金農(nóng)在乾隆十九年（1754）題跋華嵒、明中合作《皋亭山看梅圖》中說：“圖中人咸予舊好?！币嗫梢姸讼嘟灰丫谩?4〕。

華嵒與高翔時有詩畫往來。《離垢集》收有華嵒步高翔原韻奉答之詩：“道勝文章質(zhì)，情融事物齊。有懷神自廣，高唱調(diào)無低。紅雨秋江樹，斜陽古岸堤。慚余乏雅響，何以肆清啼。”〔25〕詩文對高翔的高逸人品給予了贊譽。乾隆二年（1737）高翔五十歲時，華嵒亦作長詩相贈。

華嵒與李鱓的交往應(yīng)不晚于雍正十年（1732）。華嵒曾在李鱓該年所畫的《松萱瓜瓞圖》（天津博物館藏）上題詩：“唯桂有自，唯蘭有孫。松萱同壽，瓜瓞連登。竹間老人題?！薄?6〕

華嵒與鄭燮的交游，目前所見材料顯示時間較晚。在華嵒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桐華庵勝集圖》題語中記載：“乾隆丙寅秋九，同人集社于夢泉桐華庵齋中，清話之余，野鳥相逢，秋色爭妍，得此佳趣，爰對景畫之。時顏叟補石，許丈寫菊，夢泉曰：‘此幅似未畢乃事也，得板橋竹則可矣?！眄?，童子報曰：‘鄭先生來也?！嘁娨咀?，更寫竹數(shù)個?！薄?7〕其中鄭先生即是鄭板橋。

在華嵒的詩文中，也曾提及李方膺，《離垢集》中收有《題李靖虬髯公》：“拋擲兩丸無息機，九州膏乳自空肥。乾坤浩浩人如虱，誰識英雄在布衣?！薄?8〕可見二人有所往來。

除了個人之間的交往外，華嵒還與畫友們一同參與過揚州的集體文藝活動。如由馬氏兄弟組織的詩文酒會。馬曰楚、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合稱“揚州三馬”，是當時有名的文化商人。其筑藏書樓“小玲瓏山館”，藏書達十余萬卷。馬氏兄弟慷慨好義，禮賢下士，厲鶚、杭世駿、全祖望、金農(nóng)等文士都曾獲得其供養(yǎng)資助。馬氏兄弟常組織詩文酒會，華嵒、鄭板橋等人均為其座上客。

從上述“揚州八怪”成員詩文贈答的情況看來，他們同處于一個文化圈，對于各自的藝術(shù)應(yīng)該是了解的。從交流的情況看來，并未有文人相輕的現(xiàn)象，更多是彼此欣賞、尊重。

論及華嵒與“揚州八怪”諸友的關(guān)系，不得不提當時揚州畫壇影響極大的石濤。石濤對揚州諸家的影響，可以視為他們藝術(shù)中的共同語言。石濤（1642——1707）為清初畫壇“四僧”（另三家為八大山人、髡殘、弘仁）之一，繪畫主張“搜盡奇峰打草稿”，一反當時仿古之風。其畫構(gòu)圖新奇，筆墨雄健縱姿，淋漓酣暢，于豪放中寓靜穆之氣。石濤晚年（1692）移居揚州，與“八怪”中部分成員有著直接的接觸，這使得他的筆墨繼承有落。“八怪”中的高翔與石濤情誼尤其深厚，畫法亦“參與石濤之縱橫姿”。鄭板橋?qū)κ瘽钏?，他曾在畫中題及：“惟清湘大滌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無不擅場，而蘭竹尤絕妙冠時。清湘之意，深得蘭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薄?9〕

華嵒亦深受石濤影響。近代畫家楊無恙這樣概括華嵒的風格：“華新羅畫源自石濤，兼參南田。”〔30〕單國霖先生認為華嵒四十歲以后吸收石濤的筆墨逐漸增多，其畫松樹、蘭竹和山石都吸取了石濤的筆墨技巧。如《松石清陰圖》中的松樹干枝筆法蒼勁，松針撇筆尖細而有骨力，山石用解索、荷葉皴法，流暢渾融，苔點錯落有致，全圖氣勢磅礴郁勃，筆墨蒼茫渾厚。無論構(gòu)思的奇肆和筆墨的雄姿，都出自石濤的法門〔31〕。華嵒繼承了石濤注重自我表現(xiàn)的繪畫思想。他在題畫詩中說：“我自用我法，孰與古人量。俯仰宇宙中，書生真迂狂?！薄?2〕這一重視獨創(chuàng)的認識，與“揚州八怪”其他畫家的自立門戶、用我法有頗為契合。

結(jié)語

18世紀的揚州，文化藝術(shù)興盛，畫壇群星閃耀，濃厚的藝術(shù)氣氛孕育了所謂的“揚州八怪”。畫史中的“揚州八怪”飽受爭議。由于“八怪”各家面目各異，“八怪”畫風難以一言以蔽之，目前較為通行的說法是“18世紀以揚州為中心活動又不受正統(tǒng)藝術(shù)束縛的一個畫家群”〔33〕。華嵒是目前被接納的“揚州八怪”十五家的成員之一。而華嵒進入“八怪”的討論框架，大致上經(jīng)歷了一個從對立到接納的過程。他在“八怪”整體較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古意”中闡幽發(fā)微，尤為值得注意?！睹坊〞輬D》是華嵒的晚年之作?！懊坊ㄗx書”的圖式與畫題，暗合了華嵒的讀書修藝思想。從華嵒一生清貧、以圖易米的現(xiàn)實遭遇看來，書屋讀書的高逸生活更多是一份理想和憧憬。通過有關(guān)材料得知，華嵒與“揚州八怪”諸畫家長期以來保持著交往與互動，他們詩文往來，相互敬重，且在藝術(shù)上共同繼承石濤的自出機杼的創(chuàng)新理念。

注釋：

〔1〕 王漢：《汪鋆與“怪以八名”》，南京師范大學2007 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0 頁。

〔2〕 〔清〕汪鋆：《揚州畫苑錄》卷二?十三，光緒十一年（1885）刻本。

〔3〕 〔清〕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卷三，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上海江南圖書局石印本。

〔4〕 見《天隱堂集》，安慶正誼書局排印本，自序于光緒庚子年（1900），藏揚州圖書館，轉(zhuǎn)引自王漢：《汪鋆與“怪以八名”》，南京師范大學2007 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7 頁。

[清]李鱓 幽澗五松圖軸 291cm×134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有客要余畫五松，五松五松都不同。一株勁直古臣工，搢笏垂紳立辟雍。頹如名將老鐘龍，卓筋露骨心膽雄。森森羽戟舊軍容，側(cè)者臥者生蛟龍。電旗雷鼓鞭雨風，爪鱗變幻有無中。鸞鳳長嘯冷在空，傍有蒲團一老翁。是仙是佛誰與從，白云一片青針縫。吁嗟!空山萬古多遺蹤，哀猿野鶴枯僧逢。不有百岳藏心胸，安能屈曲蟠蒼穹。兔毫九折雕癡蟲，墨汁一斗邀群公。五松五老盡呼嵩，懸之君家桂堂東，俯視百卉兒女叢。復堂懊道人李鱓制。鈐?。豪铟W之?。ㄖ欤?宗楊（白） 衣白山人（朱）木頭老子（白） 李忠定文定子孫（白）

[清]邊壽民 螃蟹圖軸 217.5cm×69cm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姜米醯鹽共濁醪，欹斜烏帽任酕醄。饒君自負雙鉗健，籬菊秋風饜老饕。葦間居士邊壽民。鈐?。侯U公（白） 壽民（白）

〔5〕 陳師曾：《中國繪畫史》，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 年版，第196 頁。

〔6〕 黃賓虹：《古畫微》，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館1961 年版。轉(zhuǎn)引自王漢：《汪鋆與“怪以八名”》，南京師范大學2007 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8 頁。

〔7〕 〔清〕汪鋆：《揚州畫苑錄》卷二?十四，光緒十一年（1885）刻本。

〔8〕 卞孝萱：《揚州八怪究竟指哪幾位畫家》，《文史知識》1986 年第2 期，第116 頁。

〔9〕 黃俶成：《八十年來揚州八怪之研究》，《文史知識》1994 年第1 期，第113 頁。

〔10〕 賀天?。骸度A秋岳繪畫風格、理法的評述》，《朵云第57 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10 頁。

〔11〕 崔衛(wèi)、趙燕青：《中國名畫家全集——華嵒》，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244——246 頁。

〔12〕〔18〕〔清〕徐逢吉：《離垢集》序。

〔13〕 同〔10〕，第11 頁。

〔14〕 李仙玉：《中國梅花故事和韓國的梅花故事圖》，《韓國研究論叢》2011 年第01 期，第336——358 頁。

〔15〕 梅清（1623——1697），字淵公，號瞿山，安徽宣城人。生于明熹宗天啟三年（1623），卒于清圣祖康熙三十六年（1697）。順治十一年（1654）舉人，與石濤交往友善，相互切磋畫藝。石濤早期的山水，受到他的一定影響，而他晚年畫黃山，又受石濤的影響。所以石濤與梅清，皆有“黃山派”巨子的譽稱。

〔16〕 李世倬（1687——1770），字漢章、天濤，號谷齋、菉園、星厓，別號十石居士，內(nèi)蒙古人，一作沈陽人。兩湖總督如龍子，高其佩外甥。官至副督御史。工山水、花鳥、果品，各臻其妙。

〔17〕 〔清〕張四教《新羅山人小像》題跋。

〔19〕 薛永年：《華嵒通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36 頁。

〔20〕 同上，第35 頁。

〔21〕 王朝聞主編：《中國美術(shù)史》清代卷（上），齊魯書社、明天出版社2000 年版，第238 頁。

〔22〕 〔清〕金農(nóng)：《冬心先生集?冬心齋硯銘》，轉(zhuǎn)引自溫肇桐：《華嵒其人其畫》，《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114 頁。

〔23〕 〔清〕金農(nóng)：《冬心先生畫竹題記》，轉(zhuǎn)引自溫肇桐：《華嵒其人其畫》，《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第114 頁。

〔24〕 單國霖：《文質(zhì)相兼空谷之音——華嵒藝術(shù)品格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83 頁。

〔25〕 〔清〕華嵒：《離垢集》卷三。

〔26〕 藏天津博物館，轉(zhuǎn)引自單國霖：《文質(zhì)相兼空谷之音——華嵒藝術(shù)品格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84 頁。

〔27〕 圖載《中國繪畫總合目錄》Ⅱ——92，香港王南屏藏。轉(zhuǎn)引自單國霖：《文質(zhì)相兼空谷之音——華嵒藝術(shù)品格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84 頁。

〔28〕 〔清〕華嵒：《離垢集》卷五。

〔29〕 〔清〕鄭燮：《鄭板橋全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出版社1997 年版，第320 頁。

〔30〕 轉(zhuǎn)引自薛永年：《華嵒通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59 頁。

〔31〕 同〔24〕，第99 頁。

〔32〕 〔清〕華嵒：《離垢集》卷一，轉(zhuǎn)引自薛永年：《華嵒通論》，《朵云第五十七集：華嵒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59 頁。

〔33〕 同〔21〕，第232 頁。

（作者單位：何香凝美術(shù)館）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清]虞沅 玉堂富貴圖軸 232.7cm×133.3cm 絹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 南沙虞沅。鈐?。河葶溆。ò祝?瀚之（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