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發(fā)展階段及主要成果
2021-11-11 16:06:56段渝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1年5期
段 渝
中國西南通往東南亞、南亞及西亞、北非的交通，中國史籍早有記載，如《史記》等歷史文獻所記載的“蜀身毒道”，《華陽國志·南中志》、《三國志》、《后漢書》、《水經注》、《新唐書·地理志》、《蠻書》等文獻中均多次提及“步頭道”和“進桑道”。長期以來，這些記載沒有引起學術界的重視，未能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從20世紀初開始，學術界開始關注古代中國西南與國外的交通問題，逐漸開展了中緬印交通的研究。20世紀40至70年代，不少學者對此發(fā)表過專門論著進行討論，如：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的《中國印度之交通》，1938年嚴德一的《西南國際交通路線》，1941年方國瑜的《云南與印度緬甸之古代交通》，1943年鄭天挺的《歷史上的入滇通道》，1944年姚寶猷出版《中國絲絹西傳史》；1948年夏光南的《中印緬道交通史》等，1969年桑秀云的《蜀布邛竹杖傳至大夏路徑的蠡測》，1974年饒宗頤的《蜀布與Cinapata》，1976年
嚴耕望的《漢晉時期滇越通道辯》和《唐代滇越通道辯》等等。
國外學者對古代中緬印交通問題向來十分關注。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Pelliot)的《交廣印度兩道考》是這一領域的名作，但詳于交廣道而略于中印道。美國東方學者勞費爾(B．Laufer)，法國漢學家玉爾(Henry Yule)、沙畹(Chavannes)，日本學者藤田豐八等，先后對此有過專門研究。英國學者哈威的《緬甸史》、緬甸學者波巴信的《緬甸史》，亦對中緬印早期交通進行過闡述，英國學者霍爾的《東南亞史》對此也有涉及，但多據(jù)伯希和之說，缺乏創(chuàng)新研究。越南陶維英《越南古代史》、黎文蘭等《越南青銅時代的第一批遺跡》，則從越南歷史和考古的角度對先秦兩漢時期越南與中國西南的文化和族群等關系問題發(fā)表了意見。
這些研究具有開拓性的意義，由于文獻資料和相關考古資料的貧乏，對許多問題還缺乏深入研究，研究所涉及的面也比較有限。
直到20世紀80年代，西南地區(qū)與全國形勢一致，全面推進改革開放。在這樣的大形勢下，深處歐亞內陸的中國西南地區(qū)，在古代與南亞、東南亞的交通與貿易問題，開始受到相當?shù)闹匾暋Ｔ谡闹С窒?，學術界迅速開展研究，提出“南方絲綢之路”的概念。迄今為止，掀起了三次南方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高潮，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本文扼要回顧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三個發(fā)展階段及其取得的主要成就。
一、南方絲綢之路第一次學術研究高潮
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全國改革開放的形勢下，西南地區(qū)非常急迫地走向世界，學術界敏銳地提出，中國西南地區(qū)通往東南亞、南亞、中亞以至西亞和地中海地區(qū)的交通線路，早在西漢時期便有文字記載，即《史記》所記載的“蜀身毒道”。聯(lián)系到西南地區(qū)的考古發(fā)現(xiàn)，于是提出“南方絲綢之路”的概念。在學術界和地方政府的共同努力下，掀起了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高潮。
實地考察是這個時期的亮點。一批學者考察了從四川成都到云南騰沖的交通線，明確了這條線路的主要走向。這是學術界第一次開展南方絲綢之路的實地考察，雖然實地考察僅限于國內段，而且只進行了西線的實地考察，但在當時的條件下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開端。
舉辦以南方絲綢之路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也是這個時期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一個亮點。歷次學術研討會吸引了許多中外知名學者參加，推出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和影響，有力地推進了西南地區(qū)的對外開放和交流。
這一時期的代表性成果主要有：任乃強的《中西陸上古商道》，童恩正的《略談秦漢時代成都地區(qū)的對外貿易》，陳炎的《漢唐時緬甸在西南絲道中的地位》，方國瑜的《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陳茜的《川滇緬印古道初考》，張增祺的《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滇池區(qū)域發(fā)現(xiàn)的西亞文物》，徐中舒的《〈交州外域記〉及蜀王子安陽王史跡箋證》，蒙文通的《越史叢考》中的《安陽王雜考》，陳炎的《最早的西南“絲綢之路”》，徐冶、王清華、段鼎周等的《南方陸上絲綢路》，伍加倫、江玉祥主編的論文集《古代西南絲綢之路》(1990年出版)，段渝于1989年提交中國先秦史學會第四次年會并分別發(fā)表的論文《論商代長江上游川西平原青銅文化與華北和世界古文明的關系》、《商代蜀國青銅雕像文化來源和功能之再探討》，劉弘、范建華主編的論文集《南方絲綢之路文化論》，藍勇的《南方絲綢之路》，四川省錢幣學會、云南省錢幣研究會編的論文集《南方絲綢之路貨幣研究》，申旭的《中國西南對外關系史研究——以南方絲綢之路為中心》，陸韌的《云南對外關系史》等等。
這一時期的研究成果是明確了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時間、主線路及道路的主要作用。在先秦時期，中國西南地區(qū)就有通往南亞、東南亞的交通線路，這條線路是古代民族遷徙的通道，是中國西南地區(qū)與國外、域外進行對外貿易和文化交流的通道。這條交通線，學術界稱為“南方絲綢之路”或“西南絲綢之路”。
二、南方絲綢之路第二次學術研究高潮
進入21世紀，在加強開放，促進西南地區(qū)與南亞、東南亞經濟文化交流與合作的形勢下，文化交流、文化建設、文化資源開發(fā)得到空前的發(fā)展機遇，南方絲綢之路研究也進一步受到學術界和政府的重視。鑒于以往對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我國境內段的考察和線路研究方面，對南方絲綢之路缺乏完整而全面的認識，不能有效配合改革開放的形勢需要，尤其是文化建設方面的情況，2007年4月，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與中共成都市委宣傳部充分協(xié)商后，設立了成都市文化建設重大項目“古蜀文明與南方絲綢之路研究”，將南方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對外貿易作為研究的重點，進而推進南方絲綢之路的全面研究。同年4月，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四川省涼山州博物館、四川三星堆博物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聯(lián)合川、滇20多家考古文博單位，舉行了大型的“三星堆與南方絲綢之路青銅文化學術研討會”，同時舉辦了“三星堆與南方絲綢之路青銅文化展”，掀起了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新高潮。
這一時期學術研究的最大亮點，是在李紹明、何耀華、李學勤、耿昇、林向等老一輩學者的號召與支持下，川滇黔三省的歷史學、考古學和民族學的學者聯(lián)合起來，開展學術研究，從三個學科的角度共同攻關，將南方絲綢之路學術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
在南方絲綢之路實地考察方面有了創(chuàng)新性的進步，成都市文化建設重大項目“古蜀文明與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率先進行了廣泛深入的國外段考察，學術考察足跡達到歐洲和非洲，實地考察了南方絲綢之路區(qū)域的絕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以及博物館中藏有相關考古資料的國家，包括緬甸、印度、伊朗、土耳其、埃及、希臘、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荷蘭、奧地利、俄國、哈薩克斯坦、越南、柬埔寨、泰國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實地考察了交通線路、文物古跡，搜集了大量的資料，使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具有了國際性。
這一時期南方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也進入有組織的層面。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將南方絲綢之路研究列入中心兩大科研主攻方向之一(另一個主攻方向為三星堆文化研究)。中心每年組織5至10個科研資助項目，積極幫助申報各級科研資助項目；主辦相關學術研討會，包括大型國際學術研討會；出版學術叢書、論文集，大力推進南方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
在以往學術研究的基礎上，學術界將這一階段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的突破口定位在文化交流方面，以文化交流為主要線索，深入探討南方絲綢之路在文化交流方面的功能。研究內容包括經由南方絲綢之路，川、滇、黔三省的地區(qū)文化交流，西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文化交流，西南地區(qū)與南亞、西亞以及東南亞地區(qū)的文化交流。
自2007年后，以川、滇、渝、黔為主的學者開展了一系列學術研究和學術活動，召開學術研討會、舉辦文物展覽、拍攝電視片、開展中外實地考察、出版學術著作、發(fā)表學術論文等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學術成果有：李學勤的《三星堆文化與西南絲綢之路》，李紹明的《越南訪古札記》《南方絲綢之路滇越交通探討》，段渝的《中國西南的早期對外交通——先秦兩漢的南方絲綢之路》《古蜀文明與早期中印交流》《巴蜀古代文明與南方絲綢之路》《三星堆古蜀文明與南方絲綢之路》《藏彝走廊與絲綢之路》《中國西南地區(qū)海貝和象牙的來源》《商代中國西南青銅劍的來源》《蜀道與蜀身毒道》《古代四川盆地偶像式構圖與情節(jié)式構圖藝術形式的來源》，劉弘的《巴蜀文化在西南地區(qū)的輻射與影響》《南方絲綢之路早期商品交換方式變更考——從滇人是否使用貝幣談起》《西南地區(qū)用杖習俗研究》，陳德安的《古蜀文明與周邊各文明的關系》，李保倫的《云南“滇東北”地區(qū)川滇間的文化交流線》，周志清的《淺議滇東黔西地區(qū)與巴蜀的關系》，肖明華的《南絲路上的云南青銅文化》，林向的《“南方絲綢之路”上發(fā)現(xiàn)的“立桿測影”文物》，霍巍的《鹽源青銅器中的“一人雙獸紋”青銅枝形器及其相關問題初探》，江章華的《對鹽源盆地青銅文化的幾點認識》，王仁湘的《滇鼓用途面面觀》，劉成武、康利宏的《“南方絲綢之路”對曲靖青銅時代墓葬的影響》，藍勇的《漢源曬經石與南方絲綢之路》，江玉祥的《“老鼠嫁女”：從印度到中國――沿西南絲綢之路進行的文化交流事例之一》，鄧聰?shù)摹吨性窖黎柏Q向刻紋辨識》，以及段渝主編的《南方絲綢之路研究論集》(二)等等。
這一次的學術高潮中還有一大特點，就是通過播放電視片、舉辦文物展覽和出版普及讀物，南方絲綢之路學術研究走向社會，進入大眾視野，中央電視臺、四川電視臺、云南電視臺等先后推出多部以南方絲綢之路為主題的系列電視片，如“三星堆：消失與復活”、“蜀道”、“南方絲綢之路記者行”等在各界引起熱烈反響。在廣漢三星堆博物館舉辦的“三星堆與南方絲綢之路青銅文化展”，匯聚了南方絲綢之路沿線二十多家考古文博單位提供的青銅文物283件，古代西南青銅藝術瑰寶得以第一次集中展示，通過科普化的陳列手段全面反映了南方絲綢之路的歷史文化風采，推展了南方絲綢之路文化研究成果，使得南方絲綢之路的歷史文化和文物考古知識得以向廣大民眾普及。展覽時間從2007年4月至2008年5月10日，共計接待專家學者和游客138 159人次。
為了配合此次展覽，還編輯出版了《“三星堆與南方絲綢之路青銅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和展覽圖集《三星堆與南絲路——中國西南地區(qū)青銅藝術》，其中，《三星堆與南絲路——中國西南地區(qū)青銅藝術》一書被評為“2007年度全國文博考古十佳圖書”。
三、南方絲綢之路研究第三次學術高潮
2013年9月和10月，國家主席習近平分別提出建設“新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合作倡議，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不斷發(fā)展，學術界也以更大熱情投入南方絲綢之路的研究。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全面推進，掀起了第三次學術高潮，不僅有古代歷史學方面的研究，而且有聯(lián)系現(xiàn)實經濟文化建設的思考；不僅有中國與南亞、東南亞關系的研究，而且將南方絲綢之路放到整個歐亞古代文明中探索，取得了更加豐碩的成果。
2013年以來，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先后聯(lián)合中國先秦史學會、中國中外關系史學會、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編輯部、大理市政府、中共德陽市委宣傳部、成都市博物院、雅安市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德陽市文聯(lián)、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等單位，多次共同主辦了大型的南方絲綢之路學術研討會，有力地促進了學術交流，宣傳了南方絲綢之路文化。
這一時期的學術研究重點是南方絲綢之路與歐亞古代文明，對于中國西南地區(qū)以三星堆文明、巴蜀文化、滇文化為代表的古代文明，在整個歐亞古代文明形成與發(fā)展中的地位與作用進行系統(tǒng)研究。并且深入研究經由南方絲綢之路，中國文明對外傳播的時間、路徑、途徑、機制、內容等等，探明南方絲綢之路是中國文明對外傳播的重要路徑之一，中國西南地區(qū)是古代中國文明向東南亞傳播的“文化集中地”，向印度東北部傳播最重要的通道。并且，經由印度東北部，中國文明還傳播到了西亞及地中海地區(qū)。段渝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南方絲綢之路與歐亞古代文明研究”(2010年)、鄒一清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年度一般項目“南方絲綢之路與中國文明對外傳播研究”(2016年)、林文勛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歷史上北方、南方和海上絲綢之路的互動關系及數(shù)據(jù)庫建設”(2019年)等項目的設立，表明南方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向著更加深入的方向發(fā)展。
2013年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學術成果有：萬明的《整體視野下絲綢之路的思考——以明代南方絲綢之路為中心》，段渝的《南方絲綢之路與中西文化交流》《五尺道的開通及其相關問題》《古代中印交通與中國絲綢西傳》《南方絲綢之路：中印交通與文化走廊》、Unfolding
“Cina
”and
“Seres
”and
the
Westerly
Transmission
of
Chinese
Silk
(Cina、Seres、Thinai與中國絲綢西傳)、The
Ancient
Sichuan
and
Civilization
in
Southeast
Asia
(古代四川與東南亞文明)、The
Source
of
the
Sea
Shells
and
Iveries
in
Southwest
China
in
the
pre
-Qin
Period
(中國西南海貝和象牙的來源)、《茶馬古道與絲綢之路》《改革開放以來的“南方絲綢之路”研究》《走出盆地：巴蜀文化與歐亞古文明》，方鐵的《簡論西南絲綢之路》，鄒一清的《南方絲綢之路與道教在東南亞的傳播》《略論南詔的對外文化傳播》《南方絲綢之路對外貿易的研究及展望》《印度河文明與古蜀文明若干問題比較研究》，李桂芳的《秦漢時期的南方絲綢之路與中央王朝對西南地區(qū)的治理》，黃家祥、李炳中的《南絲路上的文化遺產與交通樞紐——雅安》，肖明華的《西南地區(qū)古今海貝與南方絲綢之路》，張合榮的《先秦時期滇東黔西地區(qū)的族群文化交流——兼談“南方絲綢之路”東線通道的形成》，劉弘的《三星堆象頭冠與印度中印象頭神之比較》，龔偉的《〈史記〉〈漢書〉所載“西夷西”道覆議——兼論漢代南方絲綢之路的求通》，湯洪的《“峨眉”語源考》等等。尤其值得介紹的是，2017年底推出了第一套南方絲綢之路學術叢書，該叢書由段渝主編，共五冊：《歷史越千年》《貿易通天下》《古城盡朝暉》《人物競風流》《老路新觀察》等。改革開放40多年來，經過三次學術研究高潮的推進，南方絲綢之路研究得到極大的發(fā)展，南方絲綢之路已從學術“冷門”變?yōu)椤盁狳c”，逐漸為學術界和社會各界普遍認同和關注。正如已故的學術前輩李學勤先生所說：“絲綢之路的研究在學術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是今天非常有影響的一門學科的起點。這門學科就是歐亞學。歐亞學專門研究歐亞大陸，從北方草原地區(qū)開始，南方到南亞，把歐亞大陸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這是人文學科里最前沿的國際性學科……幾條絲綢之路里面，最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西南絲綢之路”。放眼未來，南方絲綢之路研究方興未艾，還有很多問題，如四條絲綢之路的整體關系與對接、絲綢之路在世界文明史中的地位與作用等，都值得深入研究。而對包括南方絲綢之路在內的絲綢之路的進一步系統(tǒng)研究，則需要從理論和實際等多方面開展絲綢之路的整體研究，從全國以至國際的高度，以歐亞以至全球的視野，整體地把握絲綢之路的歷史發(fā)展脈絡，深入考察絲綢之路對中國歷史以至世界歷史的卓越貢獻、巨大影響和歷史作用，以期絲綢之路研究在新時代中獲得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