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東
(作者系巴山詩社社長)
平生少暇,到老學詩。屈指算來,迄今一十三年矣。然而卻萬不敢以詩人自命。何為者?蓋詩詞一行,高深莫測,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強中自有強中手。又嘗言江海之魚龍,小者潑剌,大者淵沉,我雖年近古稀,猶止小魚一枚耳。這是前話,言歸正傳——
2008年11月17日下 午,我 自鄉(xiāng) 下 回城,路經(jīng)一堰塘,其時夕陽西下,滿天云霞倒映水面,滿塘都在燃燒、蒸騰、翻滾,我一下被這景象驚呆了,挪不開步子,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要寫詩的沖動。奇怪的是,這種沖動,卻不是要寫新詩的沖動(此前寫了近三十年的新詩),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要寫一首舊體詩的沖動。然后一路走一路想,居然有了四句。天知道寫的是什么,到現(xiàn)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不過從那天起,心里的那顆種子開始蠢蠢欲動。雖然我祖上三代貧農(nóng),略無家傳,但我從小讀書用功,尤偏好語文,多多少少讀了一點古詩詞方面的書籍,直到那個下午之前不久,我還手抄了厚厚兩本歷代詩詞選呢。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開始在電腦上關注詩詞方面的動態(tài),首次發(fā)現(xiàn)居然有專門發(fā)表詩詞的網(wǎng)站、論壇,于是一下像找到了“組織”一樣興奮。再接下來就順理成章的注冊,登錄,寫詩的興趣日見高漲,至于“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時至今日,還為自己偶然成為“詩人”的機緣感慨不已,認為是上天的賜予。十余年下來,有成功,有失敗,有喜悅,有苦惱,如今都成了我自珍自寶的財富。言及心得,我以“詩是吾家事”這句現(xiàn)成古語概括之。為什么呢?因為它屬于個體精神勞動的產(chǎn)物,別人是無論如何代替不了的。所以,盡管從古至今詩人無數(shù),詩詞無數(shù),洋洋大觀,但無一不是每個作者青燈黃卷嘔心瀝血的產(chǎn)物,無一不打上詩人自己的烙印,跟別人了無干涉。而且我還認為,“詩是吾家事”的“事”,至少還包括這樣三層意思:一是要把寫詩當成一個事業(yè),全身心的投入,甚至于要有“嘔出心乃爾”的殉道者精神。二是所寫之作品只能姓“吾”,而不能姓萬金油百家姓或別的什么,要以“吾”的獨家面目特立于世。三就是詩中要有“事”,那種望空結想下筆千言不及一事的作品,說到底就是一紙空殼。以我十余年的摸索實踐,要真正驗證并且做到詩是吾家之“事”,以下三點是必須的。
首先就是前面說過的,詩中要有“事”。關于這個,我自己在學詩之初始階段是走過一段彎路的。那時才入詩門,興致勃勃,見什么寫什么,自以為是,結果什么都不是。有一次,我竟只用了三天就把唐代詩人錢珝的《江行一百詩》給步了下來,興之所至,洋洋自得,殊不知全部是憑空“捏造”,了無個事。還美滋滋把它們收入我的第一部詩詞集中。然而沒過多久就后悔了?,F(xiàn)在回頭再看,這個步韻詩,無事、無人、無情,是名副其實的“三無”產(chǎn)品?;叵肫饋?,這樣的“三無產(chǎn)品”在我初學階段占了不小的比重,內容空泛,無詩找詩,還給自己找了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叫做練手,玩兒,實際是沒有在“事”上著力,下功夫。然則什么是事呢?換句話說什么是詩中之事呢?以我的體會理解,大凡國事家事天下事,大事小事,新事舊事,山石林泉,風花雪月,無不可以成為詩中之事,就看我們如何采入,以成詩中之“事”。我們讀古人一些詩集,往往有這樣的體會,讀其詩,即知詩人一生行狀,像讀他的日記,讀他的編年體。比如老杜,一千多首詩中,少有無的放矢空泛無事之作。讀其詩,仿佛那個憂時傷世、詩酒飄零的瘦弱老病的老頭就在目前。當然馬勃牛溲事無巨細都寫入詩中又未免瑣甚。當今有些詩人,生活面既逼窄少事,于是成天閉門造詩,每詩不離雞鴨貓狗,雀鳥蜂蝶等等,千篇一律,以為是“事”,我曾譏之為“動物園園長”。
其次是詩中要有“我”。沒有“我”的詩永遠缺乏靈魂,只是一堆字碼。但這個“我”也可能真是我,也可能是我之外的人。也可能是一件物事,一個風景,也可能是一段感情,一個感慨??傊髌凡灰且患A髅螅粗鴿M盈,實則是虛,賞玩一過,什么都沒有。這個“我”,跟王國維之“無我”“有我”略有區(qū)別,他說的是詩詞之境界,我指的是詩詞之涵納、個性。同時這個“我”,無論小我、大我,因人因詩而異,并無孰高孰低之界定。還拿我那個步韻一百首說事,那里面,幾乎沒有自己,有的只是干癟癟的毫無生氣的字詞,不過變成韻語說出來而已,既無“事”,也無“我”,所以后來被我視如敝屣也是必然的。其實換一種說法,把詩中有“我”理解為詩中有“情”也未為不可。我即是情,情即是我,或者直言“人、情”也是可以的。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里面有太白這個“我”,也可能是李白之外的“人”。那么,駱賓王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有“我”嗎?我認為也有——那是活潑潑跳動著的一顆童心。我們讀著這兩首詩的時候,分明就見著了一個望鄉(xiāng)的“我”和一個觀鵝的“我”,雖然他們都沒有直接出現(xiàn)在詩里,但卻能讓讀者感知到他們的存在。而反觀我自己的,如“頭白青巖子,端居厭世爭。耕山同旦暮,聽慣亂泉聲”、如“蛩聲吟斷續(xù),蕭瑟正秋時。鄉(xiāng)思近來切,莼鱸未有期”、如“陌上采桑女,勞勞不勝情。昨宵魂夢里,夫婿在江城”等等,要么偽作清高,要么杜撰鄉(xiāng)思,要么代擬怨婦,詩中有的只有矯情,而失掉了“我”。好在隨著見識的提高和覺悟,后來的詩中這類東西逐漸減少,“我”在詩中變成了一種自覺。寫云南大旱,則“人居環(huán)境幾酸咸,澇旱交加苦不堪。若是春風能化雨,乞分一縷到滇南”,寫汶川十年祭則“夢里茫茫何處村,子規(guī)聲斷月黃昏。十年兒女燈前淚,手撥寒煙認墓門。”,寫中秋則“不見家家小語溫,中秋月色照山村。逢人莫說打工事,每到今宵有淚痕”。這些詩雖不能說都好,但卻都有一個“我”在其中。即便是寫景,也盡量把“我”放進去,以使所寫不致流于照相模式,死板,空洞。如寫冬日銀杏,則“眼前一樹三千丈,盡是西風劫后金”;寫秋柿,則“疑是農(nóng)家秋社又,滿天云幕掛燈籠”;寫溪口蔣母陵園,則“養(yǎng)兒若是真龍種,不信離魂望至今”。等等。這樣的詩正可謂:“看來也止尋常句,一有真我便不同。”其實詩中這個“我”,說白了就是一點事加一點思想,但卻偏偏成了很多人詩學路上的攔路虎,百悟不透。
最后是詩中要有藝。有藝,說通俗點就是要有技術含量。判定一首詩之優(yōu)劣,除了有無“事”與“我”外,還跟作者技術之高下有著直接的關系。這個“藝”不但包括自古以來講求煉字煉句煉意的詩詞傳統(tǒng)外,還包括思想的涵納,角度的選擇以及風格的獨到等等。于今社會結構多元,生活節(jié)奏提速,人心浮躁少靜,體現(xiàn)在當今詩詞創(chuàng)作上便是詩人多如過江之鯽,作品粗制濫造,詩人名心太盛。加上現(xiàn)在詩詞公號、詩詞微信群、各級沒有稿費的詩詞刊物的推激,使詩詞的生產(chǎn)量大得驚人。就中雖不乏佳作,但大多屬于無“藝”之作,要么是順口溜打油詩,要么不講聲韻格律,要么一味學古,要么墜入斗尖弄巧之惡道,還美其名曰創(chuàng)新。凡此種種,都是弘揚傳統(tǒng)詩詞的反動。這樣的詩基本屬于無自身特點,無事,無我的“大路貨”,與“詩是吾家事”的旨歸相去甚遠。
以我的體會,要提高詩藝,無外三點:一是向古人學習,掌握大量的詩詞語匯。中國兩千多年的優(yōu)秀詩歌實踐,涌現(xiàn)了數(shù)不盡好詩人和好作品,作為今之詩人,尤其是初學者,這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寶山。我們可以學他們的對于一首詩詞的經(jīng)營,包括立意、選材、煉字等等,同時要有意識地積累掌握大量的詩詞語匯。我常常就困惑于此,寫作時每每捉襟見肘,有表達之意卻無精準的表達之詞,眼高手低,寫時費力,寫出來俗熟可厭,雖是自家事,不是自家詩。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肚子里存貨太少。所以要向古人學,向詩詞經(jīng)典學,只有掌握了大量的詞匯量,用時才會得心應手左右逢源。環(huán)顧左右,當今寡學如我者又豈在少數(shù)。有相當一部分詩人,功底既薄,而又急于功名,寫出來的詩要么文辭淺薄,要么俗熟少味,讀不竟篇,更遑論美育美感。二是堅持走醇厚雅正的傳統(tǒng)詩詞路子。自《詩經(jīng)》以降兩千多年來,中華詩詞無論從形式上如何變化,但醇厚雅正的傳統(tǒng)沒有變,被歷代的詩人們繼晷發(fā)揚下來。只是到了當下,時風滋蔓,人心澆離,這個傳統(tǒng)似乎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疏離和挑戰(zhàn)。究其根本,一則當今之人學殖普遍不厚,因此寫詩作詞只能在所謂的“求新求變”上玩點小花樣。二則“詩人”大量涌現(xiàn),良莠不齊,使得“油滑體”“老干體”大行其道。三則各種詩詞大賽,也有意無意催生了一大批尖新奇詭的“參賽體”。還有就是當今某些以弄巧為能事的大咖們的引領,都對雅正詩風形成一種反動。我自習詩以來,盡管寫得不好,但必以雅正來約束準繩之,對滑易濫俗之作避而遠之。三是下足雕琢鍛煉之功。有好的題材好的立意還不算完,進入到寫作中,一定要做到字敲句酌,字烹句煉,用最好的字詞表達最完美的“事”和“我”,把水平發(fā)揮到極致,這才是寫作者應有的態(tài)度。這與其說是一項技術,毋寧說是一種精神,一種責任。往小里說是對自己負責,對讀者負責,往大里說則是為繼承優(yōu)秀的詩歌傳統(tǒng)負責。只有這樣,才能寫出一首好詩。前人說“詩不妄作”“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等等,就是這個意思??上н@樣的詩人現(xiàn)在太少了。最后一點就是語言。語言必須有自己的特點,是自家語。換句話說,必須姓“我”。一個成熟的詩人,必有自己的語言定勢,語言習慣,有些喜歡平易,有些喜歡雕繪,還有人喜歡隱晦,在完美表現(xiàn)“事”與“我”這個前提下,原無高下巧拙之分。條條大路通羅馬嘛,無可厚非。但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更多的會把語言寫得更“我”一些,句子寫得更美一些。我們常常聽人說某某詩像王孟,某某詩像李白,某某詩像白居易、李商隱等等,除了部分是因為內容題材相似外,很大原因就是語言風格的“像”,有自己獨立的語言標志。
所以,說“詩是吾家事”,其內涵至深至廣??梢允恰拔峒摇笔拢拔倚膶懳以姟?,(如今聽說有作詩機軟件,此又另當別論)也可以是“大家”之事,即眾人之事社會之事,因為它一旦問世,終究是要給人看的,是有教化功能的。因此我們即便沒有以詩鳴世或傳之久遠的想法,也應該盡可能把詩寫得好看一些,對得起讀者,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當下這個文化勃興的大時代。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