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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

2021-11-20 23:37馮驥才
當(dāng)代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枯井表嫂鳥兒

馮驥才

人有各種死法。他是怎么死的?得病死的,老死的,意外事故死的,叫人弄死的,犯重罪處死的,中毒死的,氣死的,還是自我了結(jié)死的,等等等等,這些種死別人都能知道??墒俏叶砀缡悄囊环N死?為什么死?死在哪兒?沒一個人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我一人知道。

今天我興致勃勃起個早,連吃早點(diǎn)都怕耽誤時候,只把兩個雜合面的菜餑餑用手帕一包,掖在一個硬邦邦的帆布兜子里。兜里邊還放一大瓶白開水,兩塊破毛巾,一盒紅星牌的鉛彈。布兜掛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氣槍綁在橫梁上,一雙長筒的黑膠靴用布條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捆在后衣架上。膠鞋滑,用圓轱轆的繩子捆不牢,就得使布條捆。行裝備齊了,雙手推著車把興沖沖地出了家門。出了門一拐,進(jìn)了旁邊一條胡同。這條老胡同太爛,地磚東倒西歪,不好走車,便把車子往墻邊一靠,跑進(jìn)去,站在一座兩層的小樓前面仰著脖子喊:

“二表哥,該走了!”

二樓上一扇窗子“啪”地打開,露出一個圓乎乎的腦袋,紅紅的軟臉,像個西紅柿。他瞪著一雙小眼兒,壓著嗓門兒說:“別喊,人家都還睡著?!庇终f:“等會兒,我還沒吃完呢?!?/p>

二表哥是我姑家的。自來我們兩家就挨著住。我家守著胡同口,他家在胡同里邊。后來我們兩家的老人都走了。我們下一代依舊還住在這兒。八十年代前,人是很少搬家的。

我等了好長時候,二表哥才推車出來。據(jù)說他這種不緊不慢的性子,是叫他干了半輩子的裝配手表的活磨出來的??墒且矂e嫌怪他肉脾氣,他打鳥的本事叫我著實(shí)佩服。我每次去打鳥都要帶一盒鉛彈,這一盒一百粒,最多打七只鳥;他每次只帶三十粒,至少打二十只。他是老獵手,槍法神準(zhǔn),百步穿楊,這自不必說。更關(guān)鍵是他的經(jīng)驗(yàn)厲害,會選地方。就像老釣手,知道水下邊哪兒是魚窩,鉤兒下去,漂兒立馬就動。他憑空看得出哪兒是鳥道,鳥兒們好在哪個地方停留。每次和他出去打鳥,他絕不叫我跟在他身旁。他獨(dú)自一人,穿林繞樹走得不見身影,再露面時腰上一準(zhǔn)掛著一串毛茸茸、血跡斑斑的鳥兒;有的不動,有的還動。

我對他說:“我還一只沒打到呢。”

他又圓又軟又平庸的臉露出微微一笑。此時這笑,似乎帶著一點(diǎn)成就感。

我承認(rèn)我不行。我打鳥是跟他學(xué)的。三年前我連氣槍都沒摸過。我好和他一起喝酒,尤其好到他家喝酒,為的是吃他家的炸鐵雀。這不單因?yàn)槎砩┱B的手法好,炸得金煌煌顏色漂亮,外焦里嫩,有嚼頭,而且愈嚼愈香。一比,后街那家小酒店賣的炸鐵雀還能吃?純粹就是一只只死家雀。他家的炸家雀還肥,肉多,這因?yàn)轼B是他自己打的。他說:“我打鳥挑著打,我從不打幼雀,哪只肥打哪個?!?/p>

這也是他為什么專要到南郊打鳥的緣故。這里是遠(yuǎn)近出名的魚米之鄉(xiāng)——米好鳥肥。

我暗暗發(fā)誓將來打鳥的本事要和他一樣。可是我性急,找不到鳥就亂跑,可能就因?yàn)槲姨嶂鴺屌軄砼苋?,把鳥兒們?nèi)珖樀枚惚芷饋怼S幸淮?,我繞到一片屋后,忽見前邊一叢密密實(shí)實(shí)的灌木邊上有個黑影,像一人來高的樹樁,上邊斜著一根樹杈。定睛一瞧,這樹樁原來是二表哥,樹杈是他舉著的槍。他竟然一動不動站在那里。順著他槍筒舉眼再瞧,左上邊樹頂?shù)母芍ι嫌袃芍圾B,遠(yuǎn)看像兩個墨點(diǎn)。我禁不住叫道:

“快開槍呀,等什么呢?!?/p>

我這一叫,兩只鳥受了驚,撲哧一下飛跑。二表哥提著槍走過來,有點(diǎn)氣憤地說:

“那是兩個小的,它們招呼大鳥呢。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不是叫你別跟著我嗎?”

這一來,我對自己更沒信心。

他的慢性子其實(shí)正是沉得住性子。我性子急,性子是沒法改的,看來我這輩子至多是二三流的槍手??墒俏掖蝤B才剛上癮呢。

我癡迷于鉛彈打進(jìn)鳥兒身體里那種“噗”的聲音,興奮于被擊中的鳥兒就像倒栽蔥一樣栽落下來。每到星期四,我就興沖沖去約二表哥了。二表哥一約就應(yīng),其實(shí)他比我癮還大,只是天性的不動聲色。當(dāng)然我們?nèi)ヒ黄鸫蝤B,更為了當(dāng)晚一頓好酒菜。

為了每次打鳥要用一紙盒鉛彈,我降了煙卷的牌子,把二角二分的“永紅”換成一角九分的“戰(zhàn)斗”。那時,私人允許持有氣槍,為了買這支氣槍,東瞞西騙,最后還是被老婆查獲了我有一筆秘密的私房錢。

不管這些了,也不管我的槍法高低,有了一桿槍,我就是一個正規(guī)的獵手了。

二表哥最喜歡兩個季節(jié)到南邊來打鳥,一是收割稻子、打谷脫粒的季節(jié),那也是鳥兒們的天堂時候,鳥兒只顧吃,忽略了警惕,常常成為獵手們的累累戰(zhàn)果;再一個是冬季,樹葉落光了,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得清鳥兒們飛來飛去,落在哪里?,F(xiàn)在是秋天,樹葉茂盛濃密,遮擋住它們的身影,打起來很費(fèi)勁。二表哥說,往前邊二十里潮白河西邊,過去有幾個村子,一鬧水就淹。自打上游修了水庫,不鬧水了,但河里也沒水了,村民都搬走了,早成了荒村。那邊的死樹多,打鳥會容易些。于是,我們騎上車去了。這邊幾乎沒有路,只能是平的地方騎車,坑坑洼洼的地方推車??墒桥艿酵膺呥@種野玩,向來是不在乎辛苦的。

遠(yuǎn)遠(yuǎn)一看這荒村就叫人興奮起來。一大片亂糟糟的老樹和死樹,混雜著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殘?jiān)珨啾?,沒有一處成形的房子,全然一片絕無人跡的廢墟。但只是這種地方才會野鳥成群。我們先是聽到非常熱鬧的嘰嘰喳喳的亂叫,跟著看到一群群鳥影忽起忽落,這么多鳥!好像舉起槍就能打中一只。忽然,在一片又高又密、黑壓壓的野草叢后邊,飛出兩只很大的鳥,碩大的身軀,長長的頸,“啪啪”扇動長長的翅膀。二表哥兩只小眼居然像手電筒的小燈泡那樣亮了起來,他招呼我把自行車悄悄靠在一棵楊樹上。這棵楊樹在這一片地界最高。他說把車放在這里,為了一會兒打鳥回來,易于找到車子。二表哥高人一等的心計(jì)總是在這種時候顯露出來。雖然他是一個裝配工人,我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但他的生活智慧總是勝我一籌。他叫我輕裝上陣,水喝足了,多帶些鉛彈。我照他的話做了,然后提著槍,貓著腰,躡手躡腳跟在他后邊,好似摸進(jìn)敵陣,心里邊一陣陣激動。

在一叢灌木后邊,我們隱下身來。二表哥說:“我先打,你千萬別開槍,這兒可能有一群野雁。咱這種氣槍打它身子打不死,只能打腦袋,你打不著,可槍一響就把它們?nèi)珖樑芰??!?/p>

我把槍按在胸口下邊,兩眼死盯著前邊一片野樹,我一直沒有看見那些野雁在哪兒,只聽“砰”的一聲槍響,眼前群鳥從草木叢中轟然騰起,四處亂飛,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興沖沖叫了一聲:“我打碎了它的腦袋!”起身趟著野草叢莽沖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著也沖出去。野草過腰,荊棘攔人,我顧不上了,手腳感覺疼痛也不管了,自以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愈跑離他愈遠(yuǎn),漸漸看不見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邊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聲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沒人應(yīng)答。我加大聲音再喊一聲,還是沒人應(yīng)答。我站住四下一看,慌了。這是什么地方?野樹野草野天野地,而且一只鳥兒也沒有。我有點(diǎn)怕了,怕迷了路。趕緊掉過身往回走。可哪里是我的來路?周圍一切全是陌生的。我是不是走錯了方向?我忽然想起剛剛停放自行車那個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楊樹,但我從周圍高高矮矮的樹木中無法認(rèn)定究竟是哪一棵。我只能把自己身體的正背后認(rèn)定為來時的方向。我必須原路返回。

在慌亂和恐懼中,我一邊喊著二表哥,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在野地上回奔。兩次被什么東西絆倒,右腿膝蓋生疼;我完全顧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傷。這時,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趕緊停下來,屏住呼吸,靜心聽,果然是二表哥的聲音,他在呼我!我驚喜之極,大叫:

“我在這兒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聲音有點(diǎn)怪,聲音很小,好像與我相距挺遠(yuǎn),而且我分辨不出他聲音的方向。像在前邊,又像在左邊。我一邊往前疾走,一邊喊:“你在哪兒?”我怕失去了他的聲音。

忽然,我又聽到他的聲音,這一次聲音距我不遠(yuǎn),但仍然很小很小,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藏在什么地方,在周圍一堵墻或一塊石頭的后邊。然而這一次,我從他的聲音清楚地辨別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遠(yuǎn)!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過十來步,突然一腳踩空,竟然憑空掉下去!平地怎么會掉下去?我感覺就像掉進(jìn)大地張開的一張嘴里,我四邊什么也抓不到,急得大喊救命。突然我像被什么抓住了,其實(shí)沒有誰抓我,是我手里抓著的槍卡在頭頂上邊什么地方,好像卡著大地那張嘴的上下嘴唇之間。我抬頭望,上邊極亮,竟是天空;下邊一片漆黑,四邊沒邊,深不見底。難道我掉進(jìn)了一個洞?一個萬丈深淵?我極力抓著卡在洞口的槍桿,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是我的臂力從來就非常有限。怕死求生的欲望使我用上全身力氣拼命往上一掙,跟著聽到“咔嚓”一響,槍桿斷了,我想我完了,栽落下去!我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

下邊并非沒底。突然,我整個人實(shí)實(shí)在在摔在下邊,幸好下邊是很厚很厚的爛泥。但我還是渾身上下劇疼。這時,忽然一個聲音就在眼前:

“別叫了,我比你還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給你砸斷了!”

是二表哥嗎?是他??墒茄矍耙粓F(tuán)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聽他說:

“現(xiàn)在咱倆全掉進(jìn)一口枯井里了,沒救了,只有一死?!?/p>

我聽呆了,驚呆了,徹骨地冰涼,這么容易一下子就來到陰陽兩界之間?

“我以前聽說過這些荒村子里邊有枯井,曾經(jīng)還有人掉進(jìn)來過。我來過這邊幾趟,從來沒碰上過。今兒怨我,一心只奔著那只大家伙,忘了枯井,掉了進(jìn)來。原以為你能救我,誰想你也下來了。現(xiàn)在誰也救不了誰了。只有等死?!?/p>

看不見二表哥,只有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在我的對面。

等死?怎么能干瞪著眼等死。我便大喊起來,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jīng)]力氣了,也沒人應(yīng)答。

“這地方一年半年也不會有人來,外邊能聽得見你喊聲的只有那些鳥兒了。它能把你救出去開槍打它們?”

“你還有心思說笑?再不想辦法,咱真沒命了?!?/p>

“想辦法?咱倆的命已經(jīng)攥在閻王爺手里,你還真想活?怎么活?拿什么辦法——你說?”

二表哥的話平靜之極,顯然他已經(jīng)理性地面對了現(xiàn)實(shí)。這種理性叫我定下心來。我才明白,我們已然身陷絕境!

在這荒郊野外、杳無人跡之地,絕對沒有任何人相救,而我們自己是絕對沒辦法爬出這枯井的。漸漸地,我看清楚了我們身處的環(huán)境。這口致命的井大約兩丈深,井內(nèi)早已無水,井底的稀泥是多年雨水所致。由于下寬上窄,濕滑的四壁無法攀登,我們手里的工具只有兩桿槍,槍比人還短,有什么用?我忽然看到右邊有一根很粗的繩子垂下來,心中一陣驚喜與慌亂,竟以為有人營救來了,翻身要起來去抓那根繩子。二表哥發(fā)出聲音:

“那是一根樹根,從井壁伸出來的,與上邊沒關(guān)系。”

任何希望都是不存在的。

我逐漸看到二表哥的臉。在井里朦朧的光線中,他的圓臉不再是紅潤的,更像一個素色的蒼白的瓷盤,五官像用墨筆畫上去的,刻板而沒有任何表情。

“我剛剛真的把你的腿砸壞了?”我對他說。

二表哥的回答叫人膽寒:

“用不了太多時候,我們就該捯氣了,還管它腿不腿的?!?/p>

二表哥似乎已經(jīng)超然世外,我卻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后來竟忍不住對二表哥痛哭起來,并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很快要死了嗎?”

沒想到二表哥如此淡定。他說:“已經(jīng)死了!你要是不甘心,最多也是等死。”

我坐在井底的爛泥里,鼻孔呼吸著腐臭得令人窒息、含著一種沼氣的空氣;耳邊響著二表哥不絕的呻吟聲。他的腿肯定在我掉下來時砸斷了,因?yàn)樗恢北晨烤谛迸P著,一動不動,他明顯已經(jīng)動不了了;他清醒時沒有發(fā)出一絲叫苦之聲,睡著后便不停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這表明,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只有肉體還活著。

四周漆黑一團(tuán),頭頂上邊的井口里,是一個圓形的銀灰色極其通透的天空。這圓圓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蒼白、冰冷、殘缺的月亮。除此纖塵皆無。這是一個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間的景象嗎?這景象是神奇還是離奇?

在我直面月亮?xí)r,忽然想老婆、家人、二表嫂,一定在著急地找我們。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他們知道我們到南郊這邊來,但我們這次改了地方,到潮白河故道這片荒村來了,他們會想到嗎?能猜到嗎?找得到嗎?這個想法曾一度重新燃起我生的渴望。我想出一個好辦法,我身上有火柴,我應(yīng)該把衣服脫下來點(diǎn)著,扔到洞口外,引起野火,引來找我的家人。這瘋狂的想法令我激動起來,可是很快我又陷入絕望。我身上的煙卷和火柴早已被井底的泥水泡爛!

隨后,月亮從井口處一點(diǎn)點(diǎn)移走,陰冷的井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把眼睛閉上一動不動,更因?yàn)轲囸I使然。昨日進(jìn)入荒村前,二表哥叫我輕裝上陣,我沒帶任何吃的。墜入枯井已經(jīng)快一天了,漸漸饑餓難熬。洞里沒有任何可以充填空腹的東西。我感覺到了低血糖,心慌、昏眩、抽搐,一度真有吃爛泥甚至咬自己一口來充饑的幻想。后來,很奇怪,我感受不到饑餓,原來饑餓和疼痛都可以慢慢麻痹和接受。我相信,人的身體在極度饑餓時,一定有一種自我保護(hù)的機(jī)制站出來,對饑餓感進(jìn)行自我抑制。

但是,跟隨而來的一種可怕的感覺不可遏制,就是衰竭。我覺得從身體內(nèi)部出現(xiàn)一種困乏、軟弱、松懈、瓦解的感覺,我像一個氣球撒氣了,一串珠子散掛了,一團(tuán)濃密的霧氣開始消散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其實(shí)是身體里的一種精氣。一旦散了,沒法抓住。這就是死亡前的幻滅感嗎?

我在這感覺中漸漸睡著了,也可能是昏迷了。迷迷糊糊醒來時,洞里變得朦朦朧朧,略能看見一點(diǎn)東西。二表哥倚著井壁還在睡。我忽地發(fā)現(xiàn)他的臉好像縮小了,還有一點(diǎn)變形;怎么,他死了嗎?我叫他兩聲。

“我還沒走——”他忽然出聲,“快了。”

死亡正向我們走來,我已經(jīng)感到了,我也沒有心思說話了。一天來,經(jīng)過各種情感的折磨與憂思,我漸漸把人間的難舍難離的東西放下了。我盡力叫自己明白,沒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才是真正的解脫。這就是死亡的哲學(xué)。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聽到有人喚我。

睜開眼時枯井里似乎亮了一些,頭頂上井口的一邊有一抹陽光。呼喚我的是二表哥。他像是坐直了一些,不等我開口,便說:

“我必須要對你說幾件事——”

不等我問,他竟然主動地說:

“這幾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掖著,都是我干的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p>

我聽了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已經(jīng)不知說什么??墒撬緵]在乎我怎么想,依然接著說下來:

“我這幾件事沒任何人知道,只我自己知道。我原想帶著它們走,可是我?guī)Р蛔咚鼈儭H碎g的事最終還得撂在人間;我必須說出來,放下來,才好走。反正咱倆已經(jīng)是死人了,死人的話活人聽不見?,F(xiàn)在你只管聽,別問。你要是覺得我是王八蛋,你就罵我,隨你便。好,我說了——”

沒想到,這個一直叫我敬著的老實(shí)本分的二表哥撩開他的人生內(nèi)幕,竟是這樣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我從小人見人愛,誰都很想抱抱我,胡嚕胡嚕我的圓腦袋,拿我當(dāng)個老實(shí)巴交的傻小子。其實(shí)都叫我騙了。我自小就不是好東西。我壞,人的壞并不是跟人學(xué)的。我從根兒上就壞?!?/p>

我從來沒聽別人這么談自己的。我暗暗吃驚。

“我初中時班主任惹了事,學(xué)校叫他做檢查。由我們班抽出幾個男生,三人一組,輪班盯著他。我值班時,發(fā)現(xiàn)他有說夢話的毛病。他的夢話很古怪,聽不明白,愈聽不明白愈覺得有問題,我就把這些夢話悄悄記在小本子上,轉(zhuǎn)天交給學(xué)校。學(xué)校派人審訊這班主任,叫他交代這些夢話暗藏的‘陰謀。誰會記得自己的夢話,又會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這便把班主任折騰得屎都快出來了。嚇得他晚上不敢睡覺,一連折騰了許多天,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人瘦成一條線。事情過去后,他無論體力還是精神都沒法再教書了,就回到湖南養(yǎng)病。他老家在湘中的灘頭,老娘和老婆都在老家。他回去就再沒回來,后來聽說他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有人說他鬧抑郁癥扎河里了。

“我心里明白,他是因我‘告密而死的。但學(xué)校主管的領(lǐng)導(dǎo)沒對人說,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與我‘告密有關(guān)。我那班主任就更不知道他遭遇的一切一切,都與我偷偷記下他的夢話有關(guān)。你說我有多壞。我為什么這么做?我有壓力嗎?沒有,有什么好處嗎?沒有。我難道不明白人根本不會知道自己所說的夢話嗎?我應(yīng)該知道。我為什么去‘告密?我和誰學(xué)的這種‘告密行為?人天生就會告密、就有這種害人的心思嗎?我天生是不是就很壞?我再說這樣一件‘告密的事——

“有一次我在火車上,看到一個女人從車廂一端慌慌張張跑過來。這女人很瘦很窮,天挺涼穿得很薄,那時候火車上常見這種人,沒錢買車票,在車?yán)锒銇矶闳?,躲避檢票。當(dāng)時,她身后那節(jié)車廂里正有一個列車員粗聲吆喝‘檢票。

“車廂里很擠,走道上都站著人,這女人很難跑掉。她忽然在我身邊蹲下,小聲對我說:‘你的腿挪開,叫我躲躲。然后一貓身,就爬進(jìn)我的座椅下邊。

“不一會兒,檢票員過來給我們檢過票,檢完票正要繼續(xù)往前走時,我竟然悄悄拉了拉檢票員的衣服,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看我座椅下邊。檢票員明白了,彎下身一下把趴在我座椅下的窮女人拉了出來,跟著連推帶搡把這窮女人帶走。等到下一站時,把她推下車去。

“沒想到,我示意給檢票員那個很隱秘的動作,叫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中年男子看到了。他先是什么話也沒說,不停地瞪我,后來忍不住了,挺氣憤地對我說:‘人家又沒惹你,干嗎告發(fā)她?我無言以對,坐了一會兒,覺得挺尷尬,只好站起來換個車廂。

“是啊。一個窮女人并沒招我,為什么去告發(fā)她?我圖什么?我是不是天生很壞?而且我對比我厲害的人并不敢壞,我的壞專對那些傷害不到我的人?!?/p>

“再告你一件事。這是我最下流、最糟蛋、最見不得人的事!如果不是咱們死到臨頭了,我決不會說。現(xiàn)在我也不管你會怎么想我了,反正我非說出來不可了?!?/p>

這時,說實(shí)話,我真有一種人在世外的感覺。我知道,他下邊的話是人世間絕不可能說的;但對于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世俗的好奇了。他呢,說到這里,聲調(diào)忽然提高。顯然他需要拿出身體里最后一點(diǎn)氣力,把最難說出口的話說出來。等到他把下邊的話一說出口,我感到有一種站在結(jié)冰的河面,冰面突然坍塌的感覺。

“你知道,是你大表哥把我養(yǎng)大的?!彼f。

“他也幫我家很大的忙?!蔽艺f。

“不行,咱不能這么說,你也別再搭話,否則我講不出來了。我身上的氣不多了。我現(xiàn)在必須把事情簡單直接地說出來!我的時間不多了!”他沉一沉,喘一喘,接著說,“十五年前一天半夜,我正睡得香。我大嫂——你大表嫂去走廊那頭茅房去解手——那時幾戶共用一個茅房。你大表嫂解手回來,走錯了門。我屋的門不是緊挨著我大哥的屋門嗎?你大表嫂上床掀開被子就鉆進(jìn)我被窩里了。我呢——就把她干了!”

他沒說過程,直接說出了結(jié)果,他的口氣很堅(jiān)決,因?yàn)檫@是他死之前要說和必須說的話,他不能遲疑,必須下狠心一下子吐出結(jié)果!黑暗中的我一定是目瞪口呆,我聽蒙了!看似平平淡淡的人間怎么有這種丑惡和罪惡!

他把事情的結(jié)果說出來后,下邊的話就變得平靜與冷峻了。

“你大表嫂明白過來后,傻了!她不能喊,一喊全樓的人就知道了,我一家人不是全毀了?我呢,我不是說我壞嗎?當(dāng)時我要是叫你大表嫂明白她走錯屋,然后躡手躡腳回去就什么事也沒有??晌夷菚r正年輕,沒有女朋友,天天想老婆;我又喜歡你大表嫂,又白又嫩又好看,我平時心里總琢磨著她呢。一時禁不住,翻身把她壓在身子下邊?!?/p>

聽到這里,我心中怒罵道:“這王八蛋!”

“你心里肯定在罵我。我對不起大哥大嫂。我做那事的時候心里也在罵我自己,我對不起大哥。自打我爹媽過世,是大哥把我養(yǎng)活大的??墒俏夷菚r管不住我自己。不僅那天,我混蛋。后來看到你大表哥出差時,我管不住自己時,把我大嫂拉進(jìn)屋里接著干了。我不僅是壞人,還讓你大表嫂當(dāng)了壞人,我們一起騙你大表哥。

“三年之后的一天,你大表哥說在他們紡織機(jī)械廠里援助大西北,派他去。他全家走了。臨走那天,大哥約我兩人在后街那個小館喝酒吃飯。他說這頓飯一半算是他辭別,一半算我為他送行。但只說為他送行,不提為你大表嫂送行。那頓酒喝得別別扭扭,好像有什么硬邦邦的東西窩在心里,堵在心里。我和你大表嫂的事一直瞞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這人心細(xì),你大表嫂比我還能裝,我大哥好像從來沒有敏感過??墒牵@天喝酒到最后,大哥突然問了我一句:‘咱們這一分手,說不好就是永遠(yuǎn)分手了,你有什么話要告我的嗎?我覺得這話味兒不對,話里有話,不管他什么意思,我這事怎么能跟他說。我說不出話來。忽然‘咔嚓一聲,他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了,手直冒血。什么話也甭說了,我們哥倆便分了手。從此相互沒再聯(lián)系,我給他寫過信都沒回信,幾年過去后耳聞我大哥大嫂在寶雞那邊離婚了。為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毀了他、大嫂和他們一家!”

他說完這句話,就沒聲音了,而且也沒有呻吟和喘息聲。我沒有呼喊他。我知道,他該走了。我也失去了活命的欲望。一種死亡的氣息漸漸包圍和吞噬了我們。我渾然不覺。

一縷刺目的光忽然穿過漆黑一片,照進(jìn)我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的身體里。我還聽到一句問話,不知由何而來,是何意思:

“哎——哎!你們還活著嗎?”

我和二表哥是在這陰陽兩界之間待了多少時候?誰也說不好。人活著的時候需要計(jì)算時間,死亡是對時間的放棄。時間對于已經(jīng)被人間放棄的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直到得救以后才知道,在我們失蹤后,我們兩家人像瘋了一樣尋找我們。我的學(xué)校和二表哥工作的手表廠都派了人,相互配合,在南郊廣袤的曠野進(jìn)行拉網(wǎng)式的搜索。凡是二表嫂想得起來的地名,他們一定要徹底摸查一遍。那里到處都是野地野水,到處都一望無際;他們一天比一天絕望。

大約在第四天,手表廠派來的人中間有一個人當(dāng)過警察,有辦案經(jīng)驗(yàn),眼睛尖,他在南郊小林子那邊發(fā)現(xiàn)到地上自行車的輪胎印記,便順著車痕一直走到潮白河邊的荒村里,終于發(fā)現(xiàn)到我們的自行車。這便鼓起了人們的信心,廠里又加派一些人來,終于在亂草叢中找到了我們失落下去的那口枯井。我倆是在陰陽交界處,馬上就要告別人間時,被親愛的家人與同事奮力地從井里拉了上來,拉回人間。

這種生還的感受無可形容。這是一種絕路逢生,狂悲狂喜。我從沒感受到日常的生活與人間的親情,勝過天堂。在把兒子抱在懷里,回答他種種天真的發(fā)問時,我覺得自己所經(jīng)過的事比他的問題還不靠譜。頭幾天我夜里不叫老婆關(guān)燈,一關(guān)燈我就像又回到枯井里。

我從身體到精神一天天開始還陽。可是聽說與我一同起死回生的伙伴二表哥卻不大好。我從床上下地還站不穩(wěn),不好去看他,就叫老婆給他送點(diǎn)醬貨,送個西瓜。我老婆帶回來的消息并不樂觀。據(jù)二表嫂說,打回來一直閉著眼不說話,手表廠請來醫(yī)生給他檢查身體,說他腿骨倒是沒有斷,有點(diǎn)裂縫,給他上了石膏,打了夾板,很快會好。身體的器官沒有毛病??墒遣恢獮槭裁?,他一直直挺挺躺在床板上,閉著眼,什么話也不說,臉上沒有活氣,看上去像床板上停著一具尸首。不論二表嫂跟他說什么,甚至對他哭了,他也一聲不出。

二表嫂叫我老婆問我:“他還出了嘛事??菥镪帤庵?,是不是中了邪?”

我聽了,先是不解,后來漸漸明白,這完全與我有關(guān)。就因?yàn)樗炎约耗切氖屡K事傷天害理的事告訴給我。人最能給自己保密的還是自己,一旦告訴給別人,便無秘密可言。當(dāng)時在枯井里,我倆都認(rèn)定自己馬上就成為死人,死人告訴死人的話,怕什么?可是現(xiàn)在我倆被救,都活了,活人告訴給活人,往下怎么活?

我想好了,過幾天能走動了,去他家,對他立下死誓,終生保密,死也決不泄露半個字!

他會信嗎?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我也要對他發(fā)誓。泄露一字,地滅天誅!

可是多日之后,二表嫂忽然來說,二表哥不見了。自從我們被救回家后,他一直閉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釘在床板上,現(xiàn)在卻突然一下子沒了,聽了有點(diǎn)嚇人。我老婆傻里傻氣問二表嫂:

“他別是又去打鳥了吧?!?/p>

“還打?不要找死嗎?這輩子甭想再去了!”二表嫂說,“槍已經(jīng)叫我賣給委托店了?!?/p>

于是,我們趕緊四處找他。滿城里凡是認(rèn)識的人家都問過了,沒人見過他。一個月過去仍舊沒有蹤影。二表嫂掉著淚說:

“叫鬼勾去了,自打他救回來,魂好像就沒回來。”

我聽這話,心里不禁打個寒戰(zhàn),從頭頂一直涼到腳心。我好像明白他的去處——他準(zhǔn)是回去了,又躺在那枯井的爛泥里。

那口枯井是他人間的出口。

現(xiàn)在一個多月過去,應(yīng)該早走了。

我愈想愈堅(jiān)定地認(rèn)定是這樣。因?yàn)樾睦镉羞@個認(rèn)定,才沒有再去南郊,也沒向任何人說我這個猜測。

對二表哥那段“臨終之言”,那些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但擱在我心里挺不好受,好像這些事是我干的。也就是說,把壞事藏在誰心里都不是好事,無論是自己干的,還是別人干的。

責(zé)任編輯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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