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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歸

2021-11-20 12:37陳再見
當代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師公叔叔

陳再見

父親推進急救室不到半小時,醫(yī)生就脫了口罩出來了。老人家走得很安詳,沒什么痛苦。這是醫(yī)生安慰王日出的話。王日出還真的不需要什么安慰,在他想來,父親終于還是死了。這些年,父親被推進急診室好幾回了,每次都能活著出來。醫(yī)生說,王老先生命真大。這話王日出聽著熟悉,年少時家里沒什么親戚朋友,倒是時不時會來一兩個父親年輕時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們也會說,老王的命真大,每次打游擊,死的死傷的傷,就他沒事。父親不會順著戰(zhàn)友的話也夸起自己的命,在他看來,他靠的是一身功夫,才能從容地在各個戰(zhàn)事中走過來。如今,父親再也沒能活著出來,他也有牛皮吹破的時候。

好長一段時間,王日出懷疑父親是個不會死的人,或者說,管理生死的神把他給忘了。剛把父親接到深圳時,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卻健步如飛,言談強悍,容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搶半句大聲話。王日出理解父親,說白了也是怕,怕父親握過槍的手一大巴掌扇過來,把槽牙都打掉了,就像年少時親眼見過父親打母親的情形。有一次父親竟然把母親攔腰抱起,活生生給扔下了村口的風水池。母親是不敢還手的,連躲都做不到,她最多只能抱住王日出,母子倆在父親獅子般的吼聲中瑟瑟發(fā)抖。

所以,當父親興致勃勃要跟著王日出來深圳時,母親坐在大廳的八仙桌后難掩心中的喜悅之情。她是死活都不愿意離開村子的,嘴里囔囔著說,都七老八十了,還出遠門,死在外頭可回不來鄉(xiāng)里辦喪事哦。父親那會兒不打母親了,不過嘴上也不輕饒,他罵妻子老古董,一輩子就只想著死了能在巷口辦個喪,請幾個師公唱一天,就這么點出息。母親有兒子撐腰,硬氣了,駁著說,我驚你死了連個師公都沒有……兩人這么一吵,也算是訣別。幾年后,母親去世了,王日出在村里置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據(jù)說是他們那個村有史以來最熱鬧、來的小汽車最多、送葬隊伍最長、收受的楮儀帛金最多的一場葬禮。光師公,王日出就請了十八個,附近鎮(zhèn)上能請到的樂隊也都請了,包括一般葬禮上不太會出現(xiàn)的潮州八音,王日出也花高價把他們從文化館請下了鄉(xiāng)。母親算是如愿了,她這輩子沒什么奢求,就希望兒子將來有出息,能在葬禮上請一幫潮州八音來吹吹奏奏。母親生前看一戶富足人家出殯時請過八音,那個好聽,那個排場,她念念不忘。幸好,王家的窮困在王日出這里總算被終止了,那么隆重的葬禮,既是給母親辦的,也是辦給活人看的。全村人幾乎傾巢而出,為王日出的母親送葬,不管真心假意,無不哭泣抹淚。按村俗,妻子的葬禮丈夫不能出現(xiàn)。王日出沒安排父親回家送母親一場,父親一生不守規(guī)矩,到那會兒卻聽從兒子的安排,一個人待在深圳,沒回去。待處理完后事,一家人返回深圳,推開門,才看見父親躲在房間抱著枕頭哭得眼睛都紅了。那一刻,王日出終于相信,強悍的父親也有軟肋。

父親逝世這天,剛好過了九十七歲生日。父親生于1921年,與共產(chǎn)黨同歲,這也是他一輩子引以為豪的事情。王日出有時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人這輩子如果活得足夠長,還真是可以活出歷史感。父親也算是見證過歷史的人,雖然在國角省尾,大起大落沒親眼看見,卻也能感受到一點余溫。比如,他經(jīng)常跟家里人講起,當然吹牛注水的成分也不少,他曾參與過宗族間的烏紅旗械斗,跟隨韓江自衛(wèi)隊打過游擊,解放后,那雙拳頭還是習慣打人,除了打老婆,他還打過生產(chǎn)隊隊長,如果不是因為有紅底估計早讓人吊大拇指跪燒螺殼弄死了,后來參加舞獅隊時還去挑戰(zhàn)過當?shù)匚鋷熓嫖谋?,打沒打成沒人知道,反正是活著回來了……父親患癡呆癥之前,回顧自己的一生是他樂此不疲的事情。王日出卻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反感,他知道正是那些經(jīng)歷讓父親成為一個性情極其暴烈的人,以前出手傷人,后來出口傷人。

父親生日那天,王日出吩咐妻子煮了兩個雞蛋,就那樣應付過去了。父親早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天生的了,兩個雞蛋實際上只吃掉一個,另一個被他用來砸王日出了。父親砸王日出時,仍不忘罵一句:“王日生,你這個狗生的!你死哪去了?”

王日生是王日出的弟弟。父親來深圳二十年,除去頭尾,中間有十年一直跟著王日生。父親對著王日出罵時,還是習慣罵成王日生?;蛘哒f,癡呆的父親已經(jīng)當王日出不存在了,他記著的,惦念著的,還是他的寶貝小兒子王日生。正如父親每次都會罵的那樣,王日生你死哪去了?五年前,王日生就進了大牢,坐牢的地方就在深圳坪山監(jiān)獄。這牢還是王日出親自把弟弟給送進去的。當然,也到了不送進去不行的地步。與王日出多年在深圳孜孜矻矻不同,王日生卻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爛仔頭。不過在王日生看來,他干的也是事業(yè),而且是比哥哥大得多的事業(yè)。瘋狂的時候,王日生身邊有上百個小弟,霸著幾條街市收保護費,強迫人賣假煙酒,或者替人收賬,幫人卸掉仇人一只胳膊一條腿。

王日出實在看不慣王日生的胡作非為,當初把父親接到深圳,他就存有私心,想借著父親的威嚴,壓一壓王日生。誰知,沒過多久,王日出就知道失算了。先別說父親從小就寵著王日生,如今與王日出的斯斯文文比起來,父親也喜歡王日生大大咧咧的江湖性子,父子倆幾杯酒喝起來,都差點稱兄道弟了,再加上有一大幫小弟在身邊爺爺前爺爺后地伺候,父親簡直要飄起來了。七八十歲的人,又重新煥發(fā)出了年輕時打游擊的激情,竟然還會幫王日生開堂坐館,教那些染了一頭彩發(fā)的小馬仔拳腳刀棍,被尊為幫會武師。

父親來深圳后,在王日出這里沒住幾年,就被王日生接去了龍華。具體是龍華哪里,王日出不知道,他也沒去過,一直到王日生被抓,妻子去把父親接回來,王日出一次都沒去龍華看過父親。倒是逢年過節(jié),兄弟倆會找個地方吃飯,一餐飯下來,王日出也只有被父親數(shù)落的份。他不想說什么,數(shù)落完了,王日出繼續(xù)回羅湖東門做海鮮生意,王日生還在關(guān)外當他的幫會老大,最好不要有任何糾葛。然而這些都是王日出一廂情愿的想法,王日生最好不要有什么麻煩事,有了麻煩,他不找哥哥,找誰呢?

王日出坐在空房間里發(fā)呆。沒開燈,周圍朦朧,耳邊似乎還有異響,聽起來像是有人從木床上爬起來,床板摩擦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幻聽,父親已經(jīng)沒在這個房間里了,盡管房里還殘留著他糞便的味道。

父親大小便失禁發(fā)生在臨近死亡的前幾天,這幾乎喪失了他一生所有的尊嚴,如果他還清醒,大概也會為如此丟人的事情而假裝糊涂吧。在此之前,一直是王日出的妻子在照顧父親,偶爾兒子過來幫下忙。王日出一般是不動手的,他這輩子沒有照顧別人的習慣,即便是洗澡,也要妻子先備好干凈的衣服,一件件掛在浴室里。王日出以為父親的情況再壞也只是偏枯在床,像個傻子一樣大喊大叫,一遍遍地喊他打游擊時的戰(zhàn)友,鬼知道他怎么還能記起那些久遠的姓名,說不定都不是真名,只是臨時起的外號,而他們估計也沒有父親這么長壽,早都被燒成灰了吧。衰老已經(jīng)徹底地把高傲的父親擊倒在了床榻上,這點倒讓王日出感到一絲不便宣揚的竊喜,他這半輩子眼睜睜看著一個男人飛揚跋扈,終于還是淪落在床上無可奈何。這份竊喜似乎有死去的母親寄托在王日出身上的成分。王日出當然不會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不過在不知前情的妻兒面前,他盡量美化的同時偶爾也會耐人尋味地透露一句——他說,唉,我爸這個人啊……然后嘆了口氣。妻子接著說,阿爸不就是脾氣壞一點嗎?他又說,已經(jīng)不是脾氣壞的事情了。然后就沒再往下說,他覺得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如果他還說父親年輕時曾打到母親在面前跪下并且還往她頭上撒尿的話,估計妻子也會受不了。所以,當有一天需要王日出為父親洗擦下身時,王日出還真的在心里憋著一股不可名狀的滋味。倒也不是嫌臭,而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的命還真好,該為他服侍的人到頭來一個也逃不了。

白天透過ICU的玻璃窗,王日出看見父親的尸體直挺在擔架床上,身子和臉已經(jīng)被護士蓋上了白布,使整個人看起來比之前長了許多。是的,父親足足有一米九那么高,年輕時還壯碩,一個拳頭握起來比人家的膝蓋頭還大。生產(chǎn)隊時期,父親被安排做保管,看管隊里的農(nóng)作工具和谷物收成,有一次看丟了一袋番薯,隊長懷疑父親監(jiān)守自盜,父親沒吭聲,一拳就把隊長打趴下了。據(jù)說父親在舞獅隊時,一根白蠟棍握在手里,往前一摔,白蠟木一頭磕在膝頭,另一頭能像布條一樣彎下去觸碰地上的沙土。四鄉(xiāng)六里一說起王乃鳳的棍,傳得都有些邪乎,不過五年前警察抓捕王日生時,王日出倒是親眼看見父親把其中一個警察撂倒在地。難以想象,如今孤單地躺在殯儀館里的父親是怎樣的情形,那地方陰森冷清,像個海鮮冷凍庫。父親的身體肯定結(jié)了冰,他該不會突然坐起來,大罵看守人是狗生的吧。

王日出也是近六十的人了,死亡對他而言不是什么遙遠的事情了,不過有父親在前面站著,他一時半會兒還意識不到。如今父親已經(jīng)躺進了殯儀館,他一下子便有種被撤掉屏障的空蕩感。尤其是一天奔忙下來,從醫(yī)生證明到警察確認以及最后把父親送進沙灣殯儀館,整個過程成了某種演練,似乎隱喻著什么。幸好有兒子整天開車陪著奔走。王日出有意讓兒子參與其中,等以后王日出死了,兒子也不至于像王日出死老爸這么手忙腳亂,毫無頭緒啊。王日出還真沒有這么慌亂過,像失去手足一樣無助,以至于大腦都是虛幻的,不敢相信一天下來所經(jīng)歷的都是真的。這完全跟母親去世時不一樣,在城市里,死一個人,還真不簡單,一切繁瑣就足以讓人來不及悲傷。幸好王日出不悲傷。

妻子進來吩咐王日出早點休息,忙了一天,別累壞了,明早還要回老家接親人,殯儀館那邊的時間已經(jīng)定好了,速戰(zhàn)速決,明天下午兩點開始,只有兩個小時的治喪時間。王日出也談不上累,他只是有些虛空。父親作為一個癡呆癥患者,在他家里過了五年。這五年,他不是每一天都能忍受父親的失常,有時,他比誰都要怨恨父親的拖累,甚至不止一次,希望死神能行行好,早日來把父親帶走。實際上,照醫(yī)生說的,父親已經(jīng)處于精神上的無意識,他只是對日常做出慣性反應,即便是罵人,也不一定知道罵的是誰了。王日出作為兒子,再孝順,在父親那里,實際上一點感應也沒有了。父親的情感停留在了五年前,王日出再怎么樣也是白忙活。然而父親除了衰老,并無其他任何可以致命的疾病,也就是說,只能等著慢慢老死。這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王日出做好了再為父親洗五年下身的心理準備。早上起來吃早餐時,聽見父親把餐具摔在地上,這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甚至經(jīng)常發(fā)生,父親這些年摔掉的碗勺,都可以擺個餐具店了。王日出還是進屋看了下,他發(fā)現(xiàn)父親蜷縮著身子,抱住枕頭,渾身抽搐。即便是這時候,王日出也沒想過父親會死,頂多還像往常那樣,到醫(yī)院住幾天又回來了。

父親回不來了。王日出從床上起身,木床咯吱一聲,很響。這還是妻子的主意,說木床不像席夢思,聲響大,阿爸一有什么動靜,家里人容易知道。妻子想得周全,父親也睡不慣席夢思。王日出繞著木床走了一圈。為了防止父親摔東西,這屋里除了床和一個床頭柜,再也沒有其他家什了。倒是床頭墻上,掛著一個古舊的軍用水壺,一看就年代久遠,軍綠色的漆層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鋁制白底,在壺身打了十字的軍綠色綁帶也被歲月的塵土染成了黑灰色。那是父親年輕時打游擊后唯一允許帶回家的東西。多年前,王日出離家出走,偷偷把水壺帶走了,一直瞞著父親,直到父親癡呆,記不得以前的事情,王日出才敢把留了幾十年的水壺拿出來掛上墻,看起來倒像是一件古樸的裝飾品。父親第一天住進房間時,看著墻上的水壺,發(fā)了一會兒呆,不說話,就仰頭看著水壺喘氣。它掛得太高了,父親輕易夠不著。照禮俗,明天一大早,王日出就應該把家里屬于父親的物件都清理干凈,統(tǒng)統(tǒng)扔掉。他打電話問老家的叔叔時,叔叔特意囑咐,扔掉時,千萬不要回頭,徑直走出去就行了。叔叔不囑咐還好,這一囑咐,王日出心里就難免緊張,他還真擔心明天會回頭。實際上,除了幾身衣物,父親的東西就剩下墻上掛著的軍用水壺了,那才是真正屬于他的物件。王日出卻想把水壺留下來,他舍不得扔,畢竟跟著他幾十年了,搬過多次家,妻子幾次要把它扔了,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被他攔了下來。這往后,父親的房間就空出來了,不再打算往里面放什么,家里有的是空間,兒子搬出去后,王日出兩公婆就成了空巢老人,三房兩廳的大房子,越住越空曠。

有個事情,王日出倒是有些為難,他猶豫著要不要先把父親的死訊告知王日生。為父親送終的機會王日生顯然是不會有了,當初法院判下來是八年,如果在里面表現(xiàn)好,最少也要坐夠六年,依王日生的秉性,不在里面惹是生非被加刑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樣看來,暫時不讓王日生知道,對他還好一些。王日生對父親的感情有些不同,畢竟照顧了父親十年,即便有些時候,父親也被當成他要挾王日出服軟的一張王牌。

王日出走出房間,大廳里妻子為他留了藏光燈,橘黃色的燈光讓整個家仿佛沐浴在夕陽里,像極了五年前那個血紅色的夜晚。茶幾上擱著一碗姜薯湯,多少年來,妻子都把照顧王日出當作自己的職責。王日出沒有急于喝湯,他看見了酸枝木茶幾上殘留的刀痕,便刻意攤開左手五指,說是五指,事實上只剩下四指半了。在燈光下,剩下的半截小拇指,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田螺,窩在第一個關(guān)節(jié)處,看不出它是要繼續(xù)往里縮,還是會在某一天突然往外長出來一些。這顯然是錯覺。這根被剁掉一截的小拇指一直是王日出的心頭痛,無數(shù)個夜晚,他還是會為斷處的一陣劇痛而惶然起身,滿頭大汗。他清晰地記得舉刀剁下去那一瞬間,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剁掉一截小蘿卜根,唰的一聲,干脆利落,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有些灼熱,像是火在手指底下燒。事后,他們也沒找到那截斷指,或者找到了,接不上,反正王日出不知道了,他也不關(guān)心,他狠心剁下自己的小拇指可不是為了能把它接上。至少在王日出看來,他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jīng)消失了,徹底見不著了,它比自己的生命先行一步,告別了人間。事實上,王日出舉刀的那一刻,還真是這么想的,隨著手指從身體脫離,他似乎就能和從前那個王日出斷絕了關(guān)系,父親王乃鳳,弟弟王日生,以及讓他蒙受貧窮之苦的村莊,就通通都和他沒了關(guān)系,該還的他都還回去了。

王日出喝了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到下半夜,右手撫摸著左手的殘指,像是摸著一小塊橡皮,只是這塊橡皮,無法擦去哪怕是一丁點的記憶。不知什么時候,王日出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房頭內(nèi)的族人倒是希望王日出能回老家辦父親的葬禮,畢竟近百歲高齡,是喜喪,老人家又好歸,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病痛。比起母親當年的肝癌,父親確實是好歸?!昂脷w”是老家人的說法,同樣是死,好不好歸就成了一個人好不好命的表現(xiàn)。母親的命就不好,該受的苦一樣沒落下,該享的福一天沒享過。王日出只是可憐母親。至于族人的提議,在他看來,無非還是為了面子,再辦一場隆重的葬禮,其隆重程度還得超過母親那場,還有比這更有面子的事情嗎?徹底血洗當年一家四口窩在老校址還被人趕出來最后寄宿祠堂的恥辱,族人想的無非是這些,自然覺得王日出想的也是這些。王日出是這樣想過,只不過他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貧窮時被人欺負,有錢了受人支使,其實還不是一回事。

老家民政部門也跟王日出聯(lián)系,說王乃鳳同志是老革命了,是不是該開個追悼會什么的,現(xiàn)在正好在宣揚紅色文化,王老先生可以樹立一個革命典型,激勵后來人哪。王日出也一口拒絕了。很簡單,他就想簡簡單單,在深圳沙灣殯儀館,租個大廳,把父親送走,甚至都不需要驚動任何一位朋友,至于親戚族人,或者事先知道的親朋,想來參加葬禮的,當然也不會拒絕,只是王日出不收取任何楮儀帛金。王日出態(tài)度強硬,也確實是要他做主,其他人沒辦法,只好遵著辦。叔叔最后提議,得從家里請個師公下來,葬禮嘛,沒師公不像樣,老人家會走得不安詳。王日出總算接受了這個建議,接受也是因為當年接父親來深圳時,母親挖苦父親死了連個師公都沒有——王日出不能連這點遺愿都不能為父親辦到。

這些事情倒不需要王日出多操心,家里有人會幫他安排。說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也好,說是家族人對他的尊重則要更好聽一些,不過歸根結(jié)底,人家尊重還不是因為你混出來了,你有錢了,當年王日出一家寄宿在祠堂的角落,不見得會有哪家對他們尊重,給他家?guī)卓谌蓑v出一間房子來,好挨過那些寒冷的冬天。王日出當然不能太計較前嫌,讓自己淪為那種只會打擊報復的小肚雞腸,那樣的話就跟王日生沒什么區(qū)別了。甚至,這些年王日出對村里各項事務(wù)都給予贊助,包括修建學校,翻新祠堂——這點錢他倒是出得最樂意,還有村路的修筑,對窮苦人家的資助,每次王日出回去,從下車到進家門——他早在村里起了樓房,在這中間遇到老人小孩,不管是房頭內(nèi)外,都會遞上一個大紅包。幾乎年年如此,也花不了他多少錢,不過一個紅包幾百塊,在村人看來,還真是個事。王日出在村里的聲望也就這么積累起來了,返程時,車子的后備廂總是塞滿了人們送的土雞蛋、番薯、芝麻和花生,雖然都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在王日出看來,卻是他人生取得勝利的戰(zhàn)利品,浩浩蕩蕩地拉回深圳,堆滿一個小房間,吃不完就送給同電梯的鄰里,因而他在小區(qū)里也是最受歡迎的住戶。這些,弟弟王日生卻是看不起的。和王日出不一樣,王日生對曾經(jīng)的村莊懷著一種無法饒恕的恨,到了深圳后,除了母親的葬禮,王日生幾乎就沒再回過老家,也不和房頭內(nèi)的任何一個親人來往,更別說其他人了。村里人有時都忘了王日出還有個弟弟,即便知道,也幾乎忘了名字忘了模樣。人們只知道王乃鳳生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叫王日出,王乃鳳一輩子好漢,卻也被壞脾氣害了,王日出就不一樣了,好心人哪,對誰都笑臉相迎。如果說王日出最得意的是什么,大概也是活得跟父親不一樣吧。

殯儀館那邊,王日出吩咐兒子去處理,他越來越厭倦跟陌生人打交道,包括生意上的事,能放手的,一般都讓兒子去打理了。再說,王日出也確實不習慣殯儀館里的氣氛,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顆粒狀的腐朽味道,一眨眼,腦海里就又浮現(xiàn)出父親的尸體像條金槍魚被推進冷凍柜的情景。第一天到沙灣時,那個快要離開深圳進入惠州地界的偏遠街道,竟讓王日出產(chǎn)生了錯覺——十七歲那年,他離家出走,到一個陌生的城鎮(zhèn)去,聞到的也是這種頹敗的氣息。

一大早,王日出得開車回一趟老家,叔嬸和堂親幾個親戚要下來參加父親的葬禮,沒理由把他們都拒絕在外。他們本來說要結(jié)伴坐大巴下來,王日出還是決定跑一趟,再說不是還要請師公嗎,可以一并接到殯儀館。王日出沒在這種平常日子回過老家,一般也就清明節(jié)回去給母親過祖,他們那地方清明可是大節(jié)日,還得提前一天回去,否則能在高速上堵到清明過了還到不了家。所以,在王日出的印象里,深汕高速總是爬滿車子遲緩前行的狀態(tài)。如今他一路狂奔,高速,空曠,舒坦,有時竟連一輛車子也沒見著,除了延伸在山谷與海岸之間的高速公路,就是兩邊的茂盛草木,電臺預報的臺風還在太平洋上醞釀,一切都煥發(fā)著勃勃生機。王日出空車回去,加上師公,他最多也只能接三個親人到殯儀館送別父親,突然間覺得自己太過于苛刻,說無情也不為過。他大可以把所有親戚都請來送父親一程,但他這么決絕,仿佛也是為了報復父親。父親生前,王日出拿他沒辦法,父親死后,他總算是報復了一回?如果真是這樣,王日出未免也太失敗了。他突然一股酸楚涌上心頭,都快哭起來了。他故意把車內(nèi)的音響放得很大,一首最愛的草原歌曲,他忍不住跟著哼了起來。

認識王日出的人無不知道,這家伙喜歡唱歌,沒事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喜歡去KTV,點的都是老歌,騰格爾和容中爾甲是他的最愛,就好像他真的生活在無邊大草原,實際上他這輩子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出過省。王日出心里的秘密,外人不能輕易知道,他曾經(jīng),或者說一直,都把唱歌當成給自己壯膽的方式。年少時,他還不會唱歌,那時也就十幾歲,凌晨三四點,天最黑夜最靜的那段時間,他就要起床,背著籮筐去鎮(zhèn)上碼頭撿雜碎魚。碼頭總是從凌晨開始熱鬧,它活像海邊城市的心臟,漁船停靠在岸邊,馬達還來不及熄火,卸魚的踏板被無數(shù)黑膠鞋踩得嘎嘎響,就連燈泡都能發(fā)出吱吱的聲響。王日出正是趁著碼頭人多聲雜,混跡其中,撿一些掉在地上的海魚,有時運氣好,還可以撿到幾條新鮮的青面魚和蛇鯔魚,還有一些魚販挑揀遺棄的雜碎魚。每天,王日出總能從碼頭背回半筐雜魚,有些賣掉,留下也夠一家人吃一天了。王日出對小鎮(zhèn)碼頭那種燈光明亮人聲嘈雜的熱鬧勁頭的迷戀,直接促使他后來在深圳起家做起海鮮生意。而每次徒步二十里夜路去碼頭,除了三分之一路程之后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如豆燈光能給王日出希望外,剩下的就只能靠一路吼著無字歌來壯膽了。

趕夜路落下的恐懼癥多少年后一直不能根除,至今王日出對形單影只的處境還充滿了本能的排斥,比如此刻他開著車在空蕩的高速上狂奔,而弟弟王日生在坪山監(jiān)獄坐牢,父親王乃鳳躺在沙灣殯儀館冰冷的尸柜里,母親呢,葬于老家后壁坡上坐北朝南的墳壙中。一家人散落四處,這無疑不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

四十年前,王日出不堪忍受家里的窮困,選擇了離家出走,他出走的腳步事實上也是猶豫的,走三步退一步。當他沿著國道到達第一個城鎮(zhèn)時,并沒有急于穿過,而是停下腳步,在城里逛起了街。他看到沿街的各種商鋪,有雜貨店,有國營單位,有餐館,還有游樂場,他嘴里哼著歌,從無字歌哼到了有字歌。哼著歌的王日出更有信心走在城鎮(zhèn)的街道上,盡管他已經(jīng)幾個晚上沒換洗衣服了,灰塵落滿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加上其間還下過一場雨,他的褲腿濕透后再被曬干,掛著結(jié)塊的黑泥巴。行人大概會把他視為流浪漢,或者乞討者,如果那樣的話,大街上到處是他的同行。王日出便更覺得應該哼起歌,跟那些垂頭喪氣的家伙不一樣,他還得假裝像個城里孩子那樣步伐悠緩地行走。王日出在一條南北向的街道上來回走了數(shù)回,一直走到街頭的站臺,才看見父親從白底銹色的小中巴上跳了下來。父親剛跳下車,一抬頭就看見了王日出。王日出立在原地,整個人瞬間顫抖不止,他明知道是肚子餓讓他那樣丟人,卻堅信還是因為興奮。他終于等到了父親,他之所以在小城停留,就是為了等著父親尋過來。他從未那么渴望見到父親,好體面地結(jié)束注定失敗的出走。王日出看見父親三五步跳到自己眼前,然后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單手揪住他的后衣領(lǐng),活生生就那樣把他揪到了肩膀上。王日出長得瘦小,父親的力氣又足夠大,盡管他也經(jīng)常餓肚子。王日出差點沒被衣領(lǐng)勒死,即便如此,他還是很開心,他可以回家了,是被父親找回去的,不是自己酸溜溜跑回去的,不算太丟人。返回路上,王日出第一次坐了小中巴,他走了三天的路開始快速地往回倒帶,他一直盯著車窗外,不敢看父親一眼。父親眼里的紅潤,至今想來,不知道是真實存在呢,還是王日出某種自我演繹的錯覺。總之那時候,他們一家人雖然口舌不斷,卻還是渴望在一起,誰要是企圖單獨脫離,都不被允許。

王日出現(xiàn)在當然知道,當年用三天時間徒步到達的城鎮(zhèn),就是縣城東海。

車子出了村子,到內(nèi)湖上高速,半小時不到,就在東海下高速,進了縣城。王日出在村里接到了叔叔和嬸子,以及另外一個主持治喪事宜的堂親。叔叔王乃山八十開外了,不過依然輕健,他說已經(jīng)跟廖師公聯(lián)系好了,路過東海時就可以順帶接上。王日出聽了還有些小觸動,多少年了,他幾乎沒再去過東海,偶爾一兩次,也是中轉(zhuǎn)路過,來不及細看縣城的模樣,更沒能辨認當年他在哪條街道上來回踟躕的身影,對應的街鋪,是否也和腦海里的印記契合?還真是個巧合,王日出記得母親去世時,請師公并不用大老遠跑縣城,那時廖師公一家還居住在鎮(zhèn)上。

老家的師公當然是廖家最權(quán)威。這家?guī)煿珎鲀?nèi)不傳外,但廖家后代也不一定都想學,男丁又少,眼見師公的事業(yè)可能會在不遠的將來斷掉。到那時,正如母親所詛咒的那樣,到死了連個師公都沒有吧。王日出不關(guān)心這些,有沒有師公對他而言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叔叔說,當年的廖師公早就過世了,如今是廖師公的兒子接了父輩的衣缽,還是叫廖師公,只是這個年輕的廖師公賺到了錢,搬縣城里了。又說,這廖師公一般不愿跑遠路,何況還是殯儀館,是叔叔花了不少口舌才說動人家,實際上也是答應了,多給一倍的錢。叔叔在車上問王日出,沒問題吧?事先都沒跟你商量。王日出自然不會在乎錢,他說,叔,這些事你做主,答應給多少就多少。王日出的回答讓叔叔很滿意,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竟慢悠悠抽起了煙,后座上的堂親見叔叔抽煙,也抽了起來。王日出只好把車窗全打開。

東海城很快就到了,出了霞湖收費站,左拐,一腳油門就進了縣城的心臟區(qū)域。遺憾的是,王日出再也找不到半點與腦海記憶重疊的印記,它跟十七歲時遇見的,同樣陌生。王日出不由嘆了口氣,他把車停靠在路旁,問叔叔往哪走。叔叔顯然很詫異,他得意起來的樣子跟他哥可真像,他說:“不會吧,你大城市來的人,到小縣城竟然也找不到路?!钡故呛笞系奶糜H隨和,他探過身子,往右邊穿城而過的河流指了指,說:“咱們沿著螺河往下走,我知道路,我來請過廖師公幾回了。”

沒費多少周折,王日出他們很快就在河邊的小區(qū)接到了廖師公。讓王日出驚訝的是,廖師公竟然那么年輕,像個小伙子,近四十歲的樣子。這跟王日出印象中的師公是有出入的,舊時還講年齡講資歷,現(xiàn)在看來只要誰愿意干,袈裟一披,師公詞一背,基本上就可以上場作法了。主人家一般也不會太挑剔,聽說火葬場的車老早就在村口等著了,村里任何一場葬禮都得草草收場。盡管如此,叔叔還是覺得王日出把父親丟在殯儀館是件大不孝的事情,葉落歸根,深圳畢竟不是他的故土,王乃鳳同志的魂魄怎么可能得到安息呢,再說殯儀館那種地方,一年得送走多少死人啊,生人去了也會沾一身晦氣……一路上的態(tài)度和言語就能聽出來,叔叔在生侄子的氣,這氣還不小。不僅如此,叔叔還故意多次提及王日生,問王日生還要多久出獄?有沒有通知到他?是不是該想辦法把他保出來送父親一程?法律當然不是兒戲,不過法律也不外乎人情吧……叔叔王乃山在村里當過多年支書,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王日出沒搭話,他把車開得飛快,既是為了趕時間,更像是在出口氣,至少在他看來,叔叔不應該在外人面前提及王日生還在蹲班房的事,這對家族而言不光彩。

叔叔一路話不間斷,他說起大哥王乃鳳當年翻越布格嶺去大安峒,起初還真不是去參加什么游擊,而是去認領(lǐng)父親的尸體,也就是王日出英年早逝的爺爺。家里沒留下任何一張爺爺?shù)恼掌跞粘霾恢浪L什么樣,甚至都忘了他叫什么??傊?,這個苦命的男人撇下一家人跟隨當時在潮汕赫赫有名的藍來蟲去打游擊,沒過半年,因為習慣不了山區(qū)的水土,患痢疾去世了。這讓人很尷尬,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沙場,卻死于拉肚子。藍來蟲見了王乃鳳,看小伙子長得“健龍壯鹿”,就對王乃鳳撒了謊,說他父親是被國民黨打死的,有意要他留下來,代替父親,繼續(xù)打游擊,為父報仇。王乃鳳信以為真,不過他堅持要把父親的尸體背回家,這是母親特別交代的事情。母親跟王乃鳳說,背不回你爸的尸體你也別回來見我了。王乃鳳自然明白母親的意思,就是死,也要把父親背回家,魂回故里,決不能讓父親在瘴癘之地當孤魂野鬼。

王日出明白叔叔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重提祖輩的往事,大概還是覺得王日出會改變主意,迎合叔叔的意思,把父親運回家。王日出卻沉默,繼續(xù)開車。

叔叔繼續(xù)說,王乃鳳答應了藍來蟲隊長,只要他把父親的尸體背回家,立馬就回來參加游擊。藍來蟲猶豫了一會兒,不過還是答應了,他特意安排了一輛牛車,把王乃鳳父子送到布格嶺腳下。王乃鳳背著父親尸體翻過山嶺,回到湖村時,父親已經(jīng)發(fā)臭了。王乃鳳和王乃山兄弟倆為父親梳洗換衣,發(fā)現(xiàn)尸體竟然無一處傷口,只是褲襠里還殘留著排泄物,散發(fā)著惡臭。后來,王日出一家才知道,爺爺當年在韓江自衛(wèi)隊干的是油印室的活,印傳單印捷報,每天的工作就是刻蠟版、補蠟紙、拼蠟紙和調(diào)印油,連槍都沒開過。

王乃鳳除了把父親的尸體背回家外,還帶回了兩罐煉乳罐頭,是藍來蟲臨別時塞給他的,從國民黨那里繳獲的賑濟品。藍來蟲幸好塞給了王乃鳳兩罐煉乳罐頭,要不王乃鳳也不會信守承諾跑回去。說白了,后來王日出的父親之所以瞞著家人偷偷又去了大安峒,不是為了給父親報仇,他知道父親并沒有挨國民黨的子彈,他只是被煉乳罐頭的美味吸引了……父親參加游擊隊的故事王日出從小就聽過無數(shù)遍,聽得他都煩了,父親口述的版本跟叔叔的版本存在差異,這讓王日出覺得一切久遠的故事即便不是杜撰的,也離杜撰不遠了。不過叔叔說父親去參加游擊隊其實是因為兩罐煉乳罐頭,王日出還是第一次聽說。叔叔估計早前不敢抹黑一個老革命的光輝形象,民政局后來每月給王乃鳳同志幾百塊錢的補貼,也是王乃山在領(lǐng)取。如今父親去世了,叔叔再也領(lǐng)不到幾百塊錢的補貼金,煉乳罐頭的細節(jié),才終于被說了出來。是這樣嗎?王日出不敢肯定,其實也不關(guān)心。

王日出倒是想起剛接父親到深圳時,父親有一次見孫子吃酸奶,竟自作主張把一盒酸奶泡進一杯開水里,攪成牛奶狀,再給孫子喝。父親說他當年就是用這種辦法讓全家人第一次喝到牛奶的,后來在大安峒打游擊,戰(zhàn)友們也都不知道怎么吃煉乳罐頭,他們把煉乳和紅糖摻和著吃,攪成一團一團的,跟屎沒兩樣,甜得發(fā)苦,父親去了以后,他們才知道要用開水泡著喝,簡直是人間美味。父親說起這些不無自豪,仿佛比他在游擊戰(zhàn)中多干掉幾個敵人還要有成就感。

有那么一會兒,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王日出處于走神的狀態(tài)。車照樣在高速上奔馳,這對于一個開了幾十年車的老司機來說不算什么稀罕事。他老是告誡兒子,開車時認真點,心里別想事,到了自己這里,卻沒什么用,尤其是近來一段時間,一坐上車,心就沒在開車這個事上。叔叔他們聊得正歡,他們的話題似乎還沒有離開王乃鳳,廖師公也開始激動起來,他肯定也聽說過王乃鳳的大名,在他們那個小縣城里,有誰不知道王乃鳳就是鼎鼎大名的武師呢——王乃鳳的棍,都能耍出風來。

車進了鲘門隧道,幾分鐘的黑暗讓車里一下沉默起來,等車一出隧道,瞬間的明亮讓叔叔又開始覺得應該說點什么。

叔叔突然探頭問王日出:“你爸臨走時沒受過什么罪吧?”

王日出一時沒聽清,在東海接廖師公時,叔叔就把副駕駛位讓了出來,跑后座去了。堂親又把叔叔的話復述了一遍,王日出才明白叔叔的意思。王日出說:“沒有,剛推進去,半小時沒過,人就沒了?!彼浀眠@話跟叔叔在電話里說過,叔叔重提,大概是想讓廖師公知道。

叔叔接著說:“你爸這輩子好幾次大難不死,一輩子活出了別人兩輩子,見過鬼子,打過國民黨,做過生產(chǎn)隊保管,當過紅衛(wèi)兵,村里的舞獅隊,他打的是壓軸那套棍法,他不出來打,觀眾就不讓舞獅隊散場?!?/p>

嬸子在后面低聲說:“老人家好歸啊?!边@是她在車上說的唯一一句話。

廖師公附和說:“證明他這輩子沒做過什么缺德事,過了奈河橋,很快就能重新投胎做人了。”

王日出不相信人死后還可以投胎,盡管他也希望有這種可能存在。話出自師公之口,倒也沒有什么值得反駁的地方。然而廖師公一個外人,妄稱父親這輩子沒做過缺德事,王日出是在心里堅決反對的,在他看來,父親至少有愧于母親,母親作為父親郁郁不得志的宣泄器物,確實也只是一件器物。父親從來就沒把母親當妻子看待,這點王日出身為長子是可以作證的,只是這車上的人不知情,他們不知情的事情還遠不止于此——王日出當然也不會自曝家丑。

五年前,王日出的小拇指與其說是在王日生面前剁掉的,倒不如說是剁給父親看的,只是父親沒看到眼里,似乎從那一刻起,王日出對父親徹底死了心。本以為,隨著那半截小指頭從身體上脫離,王日出也算徹底擺脫了跟家族的關(guān)系,然而沒過多久,王日出手上的紗布還沒拆,父親就被妻子接回了家里。接回來時,父親的精神已經(jīng)開始恍惚了,大概是王日生坐牢的事情對父親打擊太大了。王日出少根小拇指卻要王日生一生來償還。

如果換作別人,忍一忍,似乎也不是非要剁掉手指頭不可,王日出的決絕,說到底也只是為了出口惡氣。從這點看,他身體深處還是隨了父親的性情,攜帶著父親遺留下來的病毒,這病毒平時就隱藏在王日出的身體里,輕易不會顯露出來。他這輩子,表面上更像母親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尤其是在面對家族紛擾的時候,骨子里卻也韌如父親手里的白蠟木,關(guān)鍵時候,也是可以手起刀落的。當然,王日出畢竟不是王日生,王日出殺不了別人,他最終只能殺自己。如今每到惡劣天氣,王日出的斷指處還是會有反應,不是疼痛,而是癢,又不是那種浮于表層的癢,無處抓撓,鉆藏在肉體底下,甚至是骨子里的癢……這不,臺風還在上千海里之外,王日出就又隱約感覺到骨頭深處的癢了,這讓他很難受,恨不得把剩下的一截斷指也拿刀剁了算了,留著何用,反正已經(jīng)是殘缺物。

叔叔就沒敢提王日出自斷手指的事,他必定也是聽說了的,即便王日出盡量把這事控制在家庭范圍之內(nèi),能不說就不說。在王日出看來,這比家里有人坐牢還要丟架,雖然在外人看來,它們其實是同一件事情,確實也是因果關(guān)系。叔叔之所以不敢提,估計也是知道,王日出是受害者。王日出能不是受害者嗎?王日生在外橫行霸道,一旦出事了,卻要王日出來幫他擦屁股,王日出花錢找人,都不知道把王日生從派出所里撈出來多少回了。撈得王日出都不想撈了,也不敢撈了。五年前王日生闖的禍有點大,他手下幾個小弟因為爭地盤殺了人,警察一問,小弟們都招了,說是王日生指使干的。王日生連夜跑路,臨走前安排父親來找王日出幫忙,王日出覺得不妥,他也實在幫不了這么大的忙。王日生都成了通緝犯,人命關(guān)天,警方是不會罷休的,王日生跑不了。王日出勸王日生自首。

那晚,父親在王日出家里大發(fā)雷霆,用一根實木拐杖把大廳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王日出還是覺得王日生應該回來自首,那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情。在父親看來,王日出是見死不救,舍不得在弟弟身上花錢了。幾天后,王日出在海鮮市場忙,突然接到妻子的電話,讓他回家,快點。王日出聽著口氣不對,意識到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而這事十有八九還是跟王日生有關(guān),該不會是警察找上門來要人了吧。讓王日出料想不及的是,他一打開門,就見到了最不愿意見到的一幕。他當場都快崩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弟弟竟然會干出那樣的事情。妻子、兒子,都被五花大綁,蹲在大廳的角落里,他們瑟瑟發(fā)抖,顯然都被嚇壞了。

王日生坐在王日出家的沙發(fā)上抽煙,看煙霧的情況,他估計在王日出家里抽了有一包煙。王日出不抽煙,他感覺這個家像是剛剛發(fā)生過火災。王日出正想沖過去為妻子和兒子解綁,卻看見了王日生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把刀。那把刀看起來真鋒利,也足夠大,刀把上纏著布條,顯然是一把被使用過無數(shù)次的刀。王日生出逃的日子,隨身攜帶的大概就是這么一把刀,如今他把刀帶上了親哥哥的家里,目的很明顯,他已經(jīng)把刀尖對準了王日出。父親也在,他站在窗戶邊上,逆著光,王日出差點沒認出來那就是他們的老父親。顯然,王日生在王日出到來之前所干的這一切,都在父親的目光之下,也得到父親的默許,或者說,可能就是父親授意的,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逼迫王日出拿錢來擺平弟弟的牢獄之災。好吧,能給王日出思考的時間也不多,他知道必須有個了結(jié),要么繼續(xù)和這個家庭糾纏下去,要么來個一刀兩斷。王日出停下腳步,他轉(zhuǎn)身面向王日生,兄弟倆四目相對,他們有多少年沒這樣看著對方了。王日出在王日生的眼里看到了窮途末路的決絕,這是相當危險的信號。王日出一步上前,把茶幾上的刀握到了手里。這幾乎是個下意識的動作,起初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拿刀,刀一旦被王日出拿到了手,王日生立馬便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王日生以為王日出要動手,即便真動起手,拿刀的王日出也不一定是王日生的對手。這點王日出倒是清楚,況且還有父親在場。父親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朝著王日出靠過來。王日出大概也是在這時候,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念頭其實只是在腦子里一閃而過,容不得他半點猶豫,因為一猶豫,他就可能會退縮。也就在念頭一閃,還沒有從腦里消逝之時,他迅速俯下身子,左手攤平撐在實木茶幾桌面上,右手一刀那么下去,小拇指就像雞爪子一樣跳到了王日生身上。刀提起,又一頓,又一截斷指跳出。一截還了兄弟,一截還了父母。王日出算得清清楚楚。王日生卻被嚇蒙了,他來不及躲閃,兩截斷指都落在了他T恤衫的褶皺里,過了一兩秒,才被他撣落在沙發(fā)上。

王日出大概還覺得慶幸,至少他那兩刀下去,把王日生給嚇住了。王日生見多了打打殺殺,本以為什么場面沒見過,到頭來還是被哥哥的兩截斷指嚇得從沙發(fā)上跳開了,像是小女孩看見了爬過腳板的蟑螂。

他們到達沙灣殯儀館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了。

都來不及找個地方吃飯,葬禮定好時間,下午兩點開始,也就兩小時,后面還有人家捧著遺照排隊呢。王日出打電話問兒子在什么廳,兒子說是思遠廳,在殯儀館的最里面,靠近公墓山。王日出右拐上坡,入了大門,兩邊都停滿了車,抬花圈的和送喪的樂隊不時橫過道路。沿道路過的大廳都排滿了挽聯(lián)、遺照,張先生宋先生李先生,一路排過去,都是新近死去的靈魂。大概有十幾個吧,最后一個才是王先生。

叔叔王乃山早就嚷嚷開了,怎么可以這樣,這么多人同一個地方同一天治喪,不吉利,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弄的,要是在村里,死再多人也得錯開來出殯。廖師公看樣子也是第一次來殯儀館做喪事。雖然那套東西到哪都一樣,也就是把一天的活縮短成兩小時完成,少唱兩句就成了,但陌生的環(huán)境,還是讓廖師公有些慌亂,沒有跟他提任何要求,他就連續(xù)強調(diào)自己盡量。

王日出繞了一圈都沒找到停車位,只好把車停在公墓山的走道上。下車后,幾人走了好長的路,見到了漫山遍野的白色墳頭,才到了思遠廳。兒子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準備妥當,這點王日出還比較欣慰,不用他再操心什么了。

該來的人基本也都到了,大多是身在深圳的近親,有幾個朋友也聞聲趕到了,正在門口站著抽煙,王日出過去跟他們逐一打了招呼,表達了謝意——他還真該感謝,畢竟連告知人家都沒有。然而,跟邊上的大廳一比,王家這邊的思遠廳還是要冷清許多,有工作人員過來詢問,需要銅鼓樂隊嗎?馬上可以安排,剛好那邊剛弄完。王日出考慮到有生意上的朋友在,面子上怕過不去,點頭答應了,不會很快就后悔了,樂隊來了之后,幾乎都是老頭,圍著門口胡亂敲打吹奏,繞著空地走兩圈,就算完了。相比之下,廖師公則要敬業(yè)許多,王日出以為他帶來的包里裝不下什么東西,現(xiàn)場一掏,該帶的都帶了。整個儀式下來,除了內(nèi)容上有所減省,步驟上可是一節(jié)沒落,奠酒、過橋、擔經(jīng)、燒衣,雖然沒有鑼鼓嗩吶,師公詞該唱還是得唱。

天氣突然間悶熱,讓在場的人都滿頭是汗,他們說,都已經(jīng)是秋天了,還憋出一個大臺風,不過離登陸還有些時間,憋著憋著泄氣了也不一定。

剩下最后十分鐘時,廖師公撩起袈裟看了下手表,能看出來他松了一口氣,至少證明他在時間上控制得剛好。廖師公接下來得招呼逝者兒孫過來,面朝遺像,跪拜,求圣杯。這是喪葬的最后儀式了,死者該上路了,如若沒有什么遺憾,就請賜圣杯吧,讓兒孫心安。王日出穿著麻衣,跪坐在角落里,他剛想上去跟師公講,算了吧,這圣杯就沒必要求了,萬一真求不到圣杯,葬禮還不是得結(jié)束,后面還有人家排著隊呢。叔叔卻搶先一步,跪在了大哥靈堂之前,他大哭一聲,只是沒見著眼淚,回頭找王日出,喊,還不過來。王日出這才知道,這圣杯還得是當兒子的求,他慌亂起身,幾步邁到叔叔身邊,跪了下去。這會兒,王日出才意識到父親的遺像做小了,掛在墻上預留的框子里,還剩出好多空間,像是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裳。遺像那張照片是父親多年前剛來深圳時拍的,那時還顯年輕,雖然也是滿頭銀發(fā),頦下還留了一撮白胡子,看起來真是一介武夫的樣子,瞪著眼珠子,威嚴得有些嚇人。

叔叔故意用手肘碰了碰王日出,說:“哭兩聲,沒聽你哭啊?!?/p>

王日出挺詫異的,他怎么哭得出來呢,不過既然叔叔這么說,他也只能假裝叫了幾聲爸。

廖師公站在邊上,又隨口唱了幾句什么,大意是說死者好歸,西去上天,子孫后代,無須他牽掛。唱完,廖師公才把圣杯遞到王日出手上,示意他甩杯,師公接著唱,如若沒什么遺憾就請賜兒孫圣杯吧。王日出剛把圣杯拋向空中,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知道父親不會賜給他圣杯的,父親肯定還有遺憾,他不會這么輕易放棄……果然,圣杯掉在地上,兩片金銅色的金屬圣杯都朝上躺著,這是笑杯。父親在笑,他笑什么呢?他肯定是在嘲笑王日出,這么簡單的問題,還需要甩圣杯問他嗎?王日出抬頭看了看廖師公。顯然師公也沒辦法,他只能接著重復剛才的唱詞,示意王日出再來一次。

這時叔叔站了起來,叔叔低聲說,再去上炷香吧,跟你爸說清楚,等王日生出獄,一定帶他來祭拜。王日出突然感到背脊一陣寒涼,仿佛父親真的就站在面前,看著他們,跟他們說,王日生還在牢里,沒見他來,他不能走。這父子倆在世時聯(lián)合起來對付王日出,如今一個死了一個在牢里,還要聯(lián)合起來折磨王日出。王日出感到憤怒,卻沒法發(fā)作,他只好乖乖地聽從叔叔的建議,重新燃香,下跪祭拜,給父親磕頭,承諾王日生一旦出獄,一定第一時間帶他來看父親。做好這些,王日出再次拿起圣杯,他的手竟然緊張得發(fā)抖,以至于圣杯幾乎不是他拋上去的,而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啪的一聲,還是兩片都朝上。父親依然在笑,王日出沒能說服他。王日出這下真怒了,他憤然起身,把圣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兩片月牙形的金屬像彈珠一樣不知道彈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日出轉(zhuǎn)身離開,親人們都站了起來,過來攔他。這時候可走不得,死者沒賜圣杯,潦草結(jié)束很不吉利。王日出都快氣哭了,他看見門外還站著幾個朋友,他們以為出了什么事,紛紛往里張望。王日出回頭,看見父親的遺照就掛在正前方,仿佛表情上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父親正翹著嘴角,朝王日出笑,分明是嘲笑,嘲笑王日出拿他沒辦法。五年前,王日出剁下手指頭時,不遠處站著的父親似乎也像今天這么面容淡定,滿含嘲諷,不著一詞。

王日出急忙往回走,他像只猴子那樣,趴在地上,四處找尋那兩片被自己摔飛的圣杯。他嘟囔著,像是自言自語:“我就不信,我就不信,會求不到圣杯。”他筆直站著,垂直丟下圣杯,不行。撿起,再丟,還不行。廖師公開始脫去袈裟,他或許覺得接下來的事情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了,不過他還是以一種先知的口吻問眾人:“是不是老人家還有子弟沒到跟前跪拜啊?”人群嘩然,不知道誰拖著哭腔說:“是哦,還有一個小兒子?!绷螏煿挂砸环N料事如神的姿態(tài)退后一步,點煙抽了起來,說:“那就難怪了,怎么沒來???”

“閉嘴。”王日出沖著廖師公吼。

王日出真哭了,他重新跪下:“爸,我答應您,我一定想辦法,讓王日生早日出獄來見您?!痹捯粑绰?,王日出把圣杯高高拋起,落地時,一陰一陽,圣杯。死鬼終于瞑目了。

操辦好父親的葬禮,王日出就病了。表面上,王日出已經(jīng)徹底把父親送走了,他親眼看著父親被推進火化爐,親手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寄存在了殯儀館。十年后,他才需要為父親買一塊墓地立起一個石碑子。也許十年后王日出也不在人世了,這些都說不準,那時候,就是兒子的事情了。王日出倒是不擔心,兒子的能力遠在他之上。這才是真正值得欣慰的。王日出也不奢望兒子能給他一個石碑子,確實貴得離譜,如果實在不行,大概也只能像父親那樣,先寄存在殯儀館十年吧。十年對于死人來說,實在是太短暫了。

還能有什么事呢?葬禮當天得罪了廖師公,這當然也是挺煩人的事,好在廖師公年輕,收了王日出另外封包的一千塊,也就不再計較了。有些事情,看似棘手,實際上用錢就可以輕易擺平。不過,讓王日出病倒在家好幾天這事,顯然就不是錢能擺平的。其實說白了,王日出也就是在葬禮上隨口一說,說是答應父親也好,騙了父親也好,大可不必放在心里。父親不至于會來找他吧。那當然是無稽之談??墒?,王日出想來想去,讓自己心里不好受的,大概還真的就是他在父親靈堂前所承諾下的事情。如果說他知道有什么辦法實現(xiàn)諾言倒也無所謂,問題是,他根本就沒辦法。事后想想,也是過于草率,尤其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晚上,他都夢見了父親魁偉的身影,一次是站在他們一家住過的舊校址門口,那是父親年輕時的模樣,周圍長滿了茂盛的桑樹,葉子碧綠如水,應該是個夏天;第二次是在深圳,父親站在王日出家的窗臺前,就像五年前那樣,交叉著雙手,整個人埋沒在陰影里。父親也沒提王日出承諾的事情,他只是說,老大啊,你別裝了,不就是一根小指頭嗎?這么多年了,你還放不下?聽口氣,在父親看來,一根小指頭就像一片指甲一樣不值一提。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王日出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他還是覺得焦躁不安,跟妻子說起時,妻子比他還緊張。妻子說,要不你找個時間去看下小叔吧,再作打算。王日出心有所動,卻又不太情愿。自王日生五年前那個晚上被警察帶走后,王日出就沒再見過弟弟,他沒有去過坪山監(jiān)獄一次。王日出當然有恨,王日生也清楚,警察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確實是王日出事先報的警,他接了妻子的電話,往回駕車時,路上就報了警。如今五年過去了,要王日出主動去探監(jiān),不情愿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除了告知父親的死,兄弟倆還能再說什么呢?最好的方式大概就是打一架吧。

他們兄弟倆從小打過無數(shù)次架,這里面也有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恩怨。在父親看來,王日出是和母親站一邊的人,無論身形還是脾性,幾乎都遺傳自母親。相反,王日生從小就被父親寵愛,并暗示,他們才是一伙的。這對于一個貧窮的家庭而言,無疑是災難的起源。父親仗著曾經(jīng)的光輝事跡,好吃懶做,漸漸從被村人敬重到被遺棄。母親天生殘疾,十指化膿,干不了活不說,還渾身散發(fā)出一股臭味,外人輕易不敢靠近,怕被傳染。父親似乎也沒近距離接觸過母親,當然除了要打她的時候。和母親一樣,小時候的王日出不單要挨父親的打,時不時還得挨弟弟欺負,這是他最不能釋懷的事情。那時他們還住在舊校址,大塊石頭砌起來的墻體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塌,他們兄弟倆被告誡不要待在屋里,好在門口有一片桑樹林,他們就在桑樹下用泥巴建“房子”。王日出建的房子又高又好看,不過很快,就被王日生一腳踹成一片廢墟。兄弟倆在桑樹下扭打成一團,父親過來了,二話不說就從衣領(lǐng)處提起王日出,用一把粗繩,把他綁在桑樹下,兩天沒飯吃。桑樹上爬滿了毛毛蟲,黑色的,金黃色的,看起來都很恐怖,被爬過的皮膚馬上就會起泡。不到一天,王日出的身上就爬滿了毛毛蟲,它們把他當成了桑樹的一部分。從那時起,王日出咬了牙,決意離開那個家。不久之后,就發(fā)生了第一次離家出走。當然,那次以失敗告終。

三年后,王日出再次離家出走。他吸取了上次的失敗教訓。他開始意識到世界之大,靠雙腳是走不出去的,徒步三天也只能到達縣城。于是他開始攢錢,事實上母親也在暗中幫他。母子倆在這件事上心照不宣。王日出偷偷出走的那個凌晨,他把僅有的一身衣服塞在尿素袋里,白色的編織袋太長,足有他一人那么高,幾件衣服放進去,幾乎看不出來里面有東西,背在肩上,像是清早出門趕集,一點都不像是離家出走的樣子。王日出還想往袋子里塞點什么,不過家徒四壁,實在沒什么東西能帶走了,一抬頭,看見父親的軍用水壺就掛在床頭。那是父親唯一珍貴的物件,當年他打游擊回來,什么都沒帶,就帶回一個掉漆的軍用水壺,成了他軍人身份的唯一證據(jù)。每次有人路過家門口,都能看見父親拿著水壺擦拭,他甚至不舍得往里面放茶水,怕茶水把水壺泡壞了。王日出之所以要帶走父親的水壺,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歡,他只是想把父親的最愛帶走。如此一來,心里似乎也平衡了一些。王日出取下水壺時,看見母親熟睡的臉,他不知道母親是真睡還是假睡,他甚至還故意弄出些聲響,想讓母親醒來,母子倆能再看一眼。

王日出的淚差點滴在了母親臉上,他迅速別過頭,頭也不回,出了屋,穿過巷口時,有一條野狗在吠叫。他只好跑起來,跑步穿過當時還算狹小的村莊,到達省道,再蹚過一片田野。他事先打聽好了,鎮(zhèn)里的小中巴,清早五點會在隔壁村的省道邊停車上客。他到達隔壁村時,時間還早,褲腿上已經(jīng)全是泥巴。這一身子泥會讓人懷疑是個逃犯,他只好在村口的風水池洗了個澡,幸好當時是夏天,池水也還清澈。等到中巴架著兩束昏暗的燈光,緩緩從省道駛來時,王日出身上也晾干了,他看著車子慢慢停下,車門嘎的一聲打開,鉆出一個睡眼惺忪的腦袋,兄弟去哪呢?

王日出當時感覺,就像是命運之車在自己眼前停了下來,他有了抉擇的自由。王日出不知道在中巴車上顛簸了多久,車上除了他,還有一對小夫妻,帶著一個小孩,另外還有幾個年輕人,窩在車尾座位上睡覺。小孩一路暈車,吐得一塌糊涂,車子過鲘門時,堵在了山腰上。王日出看見狹窄的國道就修筑在山海之間,往右是草木茂盛的高山,往左是懸崖峭壁,更遠處是與天空混跡在一起的安靜海面。他第一次見到這么懸殊決絕的環(huán)境,猶如他當時的處境,也是一面高山一面懸崖吧。

中巴顛了一天一夜,先是把王日出拉到了松崗。王日出第一次在深夜看到那么多耀眼的燈火。那時他還不知道松崗是什么地方,后來才知道,他原來站在了深圳和東莞的交界。身上的錢只夠他到達松崗,他已經(jīng)一分錢都沒有了,只能走路,想去深圳,卻因為走錯方向,一步跨過了邊界,去了東莞。所以說,王日出的第一桶金是在東莞賺到的,他在海鮮市場幫人殺魚。幾年后,殺著殺著,他把老板的女兒“殺”到了手,也就是王日出現(xiàn)在的妻子。他終于有了資本,帶著妻子搬到深圳,另起爐灶,做起了海鮮生意。

弟弟王日生到深圳找王日出時,王日出一度以為王日生已經(jīng)脫胎換骨,兄弟倆可以在深圳并肩作戰(zhàn)。王日出打算把五區(qū)市場的魚檔讓給王日生去做,自己再找地方??墒牵跞丈鷼Ⅳ~還不到兩天,就殺不下去了,他覺得一身腥的生意做起來實在是丟架。王日出能說什么呢,他也希望王日生日后能比他更有出息。

兩天后,王日出感覺舒服了些。實際上,他也就是躺在床上休息了兩天,沒打針也沒吃藥。說白了,他只是想通了。他決定聽從妻子的建議,去看一看弟弟。無論怎么樣,他至少得把父親去世的消息親口告訴王日生。這也許才是父親最后耿耿于懷的原因。

王日出提前聯(lián)系了坪山監(jiān)獄,剛好是開放探監(jiān)的時間。王日出被告知需要證件證明他和犯人是親屬關(guān)系,這看似毋庸置疑,但在某個瞬間卻也好像無從證明。好在這些都是想要解決就能夠解決的問題。王日出一時好奇,繼續(xù)詢問,這五年來,是否有人去看過王日生?對方還算耐心,幫王日出查了下,說兩年前,有一個叫朱素錦的人來探過監(jiān),記錄顯示是犯人的妻子。

王日生到底有沒有結(jié)過婚,王日出都不是很清楚。朱素錦是哪一個女孩,或者說,是湖南那個還是四川那個?王日出也不知道了。對于弟弟,王日出確實過早喪失了信心和關(guān)愛。不過照這么看來,王日生是和朱素錦結(jié)過婚了。王日出原以為王日生坐牢后,那些女孩和所謂的小弟就都作鳥獸散了,確實也是如此,妻子去接父親時,王日生租住的房子就只剩下個空殼。父親一個人精神恍惚,在空房子生活了幾天。房東都說,再不見人來接的話,他就要報警了。

從羅湖去坪山監(jiān)獄,駕車要一個多小時。過了高峰期,路上車不多。王日出突然心血來潮,先將導航設(shè)置到了龍華,那片王日生曾經(jīng)混過的地方。路途不算遠,王日出雖然在深圳生活了幾十年,好多地方其實都不熟,尤其是最近十多年,他的海鮮生意主要集中在東門,很少有機會出關(guān)外。如今沿途一看,高樓聳立,以前所謂的荒蠻之地,看起來比市內(nèi)還要熱鬧繁華了。王日出像是行駛在陌生的城市。

對于王日出這種習慣在市內(nèi)生活的人,關(guān)外,也就是說南頭關(guān)之外,甚至都包括南頭在內(nèi),沿著海岸從寶安、福永、沙井再到松崗,折回來到光明、龍華、龍崗,這些地方幾乎都是鄉(xiāng)下。平時要是沒什么必要,他們都不會往這邊跑。這些地方遍布工業(yè)區(qū)、城中村和建筑工地,生活著大批北佬和社會上混的人,治安差到可以當街殺人。即便不遇到黑社會,也分分鐘可能被治安隊查暫住證,一把推上鐵籠車就往東莞樟木頭拉,像是拉著一車豬仔。那些年,王日出身邊就有不少熟人去一趟關(guān)外就回不來了,遣送的遣送,失蹤的失蹤,也有把命都搭進去的。王日出還認識一個姓王的同行,上了鐵籠車后,擔心手上的戒指會被沒收,摘了就往肚里吞,活活給噎死了。

王日出也不是沒在關(guān)外待過,八十年代末,他就在寶安河附近的五區(qū)市場開魚檔。從市場的空隙處望出去,一頭是荒草叢生的寶安河,一頭是新安二路對面用竹子帆布搭建起來的新安影劇院。那時五區(qū)市場除了潮汕人就是四川人,有一年,潮汕人和四川人發(fā)生矛盾,打了起來。那次血案轟動全城,幾乎可以說是血染了五區(qū)市場。王日出作為一個海陸豐人,自然站在潮汕人這一邊,一場架打下來,潮汕人占上風,生意可以繼續(xù)做,只是王日出天生害怕打打殺殺,他選擇了離開,決定去市內(nèi)。

關(guān)外人往市內(nèi)走,當時是潮流,不過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還是個比較奢侈的想法,一張邊防證就把他們打回原形了。王日出還算運氣,在邊防證沒指望的情況下,他認識了一個邊防人的兒子,本地人,一來二去,花了點錢,在邊防人的掩護下,偷偷越過了防線。王日出記得那是一個黑魆魆的凌晨,跟他離家出走那年的情形差不多,只是身邊多了一個愿意和他一起逃荒的女孩。王日出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暢,仿佛越過了邊防線,他就走進了一個新世界,到達可以真正稱之為深圳的福地。他們借著微弱的自然光,穿行在寶安和南山邊界的荔枝林里,四野無人,有一種回到海陸豐鄉(xiāng)下的錯覺。只是王日出心里清楚,他們已經(jīng)身在關(guān)內(nèi)了,從此就是深圳市內(nèi)人了,再也不會往關(guān)外跑了。一直到深圳的關(guān)卡形同虛設(shè)、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內(nèi)外的區(qū)別后,王日出才把活動范圍擴大到寶安、沙井等地,否則他寧愿生意不做大,也會死守著市內(nèi)幾個區(qū)域不動彈。

王日生在龍華混的那些年,王日出更是把龍華視作忌諱之地。他從來沒去過,至今也不知道王日生是怎么在龍華混的,是整個龍華都吃得消呢,還是只在某個彈丸大小的城中村稱王稱霸?王日出無從想象。不過因為王日生的緣故,王日出對龍華這個地名都很敏感,它幾乎和王日生捆綁在一起了,偶爾看到招牌,或者聽人講起,他也會條件反射般感到某種不適。王日出還記得,他們兄弟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幾乎都是爭吵,不歡而散。王日生每次都跟哥哥發(fā)話:“以后到龍華,有什么麻煩報你弟的名字就可以了?!蓖跞粘隹偸抢湫χ卮穑骸澳悴灰椅衣闊┪揖椭x天謝地了?!彼坪跻彩菫榱瞬幌朐邶埲A有什么麻煩,王日出真的一步?jīng)]再來過龍華。在他心里,還會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一片不凈之地。

如今想想,確實有些可笑。王日出故意繞著不知名的道路跑了幾圈,最后在一家快餐店門口停下車,要了一碗隆江豬腳飯。王日出很久沒吃過隆江豬腳飯了,以前親自在海鮮市場泡著時,渾身魚腥味,都不敢往裝修好一點的飯店里走,怕被人嫌棄,于是每次都去吃惠來人做的隆江豬腳飯。王日出算是隆江豬腳飯的資深吃客了,正不正宗,或者說是不是惠來隆江人做的,幾乎一口就能嘗出來。

店里就王日出一個顧客,老板正坐在門口抽煙。王日出突然想跟老板說點什么,倒不是想夸獎他家的豬腳飯正宗。事實上王日出從外形就能判斷老板是個惠來人,他說普通話的口音像是含了一塊小石頭,讓人聽著難受。

王日出突然問:“老板,您認識一個叫王日生的人嗎?聽說他以前在龍華很出名?!?/p>

老板蠻錯愕,回過頭看著王日出,想了半天,搖搖頭說:“沒聽說。”

到坪山監(jiān)獄時,剛好是下午的開放時間。

進了接待大廳,王日出才知道,來探監(jiān)的人還真不少。每一個在大廳里等候的人都有一段不便為外人講的故事吧,大概也不會如王日出這般離奇。等待的過程中,王日出竟然緊張到坐不住,喉結(jié)不可控制地蠕動,讓他不時做出吞口水的動作。他甚至想臨場逃脫,又期望王日生拒絕會見。相比于前者,他更希望后者發(fā)生。

現(xiàn)場有位中年人在找地方抽煙,這樣的請求顯然不太受歡迎,獄警板著臉不回答。王日出似乎也想抽根煙。他這輩子也沒抽過煙,并不知道抽煙的樂趣和不抽煙時的難受。他覺得眼前找地方抽煙的男人是因為緊張,就像王日出在大廳里坐立不安,短短的半個小時里,已經(jīng)上了三趟洗手間。

很快,王日出被安排進了一間屋子。屋子里擺著一張長桌子,前后各放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凳子,一張是紅色的,一張是藍色的。這環(huán)境倒比王日出想象的要隨和許多,甚至都有些溫馨了。他在紅色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放在桌面上,抬眼便能看見對面半開著的門,有獄警和犯人來回走動的身影。也就是說,王日生隨時會被獄警帶進來,不會敲門,也不用提前打聲招呼,讓王日出做好心理準備什么的,像是在機場休息間等待一杯點好的咖啡被端上來。

王日出甚至都懷疑王日生已經(jīng)在里面通過頭頂?shù)谋O(jiān)控攝像觀看著哥哥的一舉一動了。

然而也就在出神的那一會兒,身穿淺藍色囚服的王日生被帶進了房間。王日出都來不及回過神,王日生已經(jīng)在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了。這會兒王日出倒沒覺得有什么難以應付的,他突然輕松下來,笑著跟王日生說,來啦。王日生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看樣子事先已經(jīng)知道來探監(jiān)的是王日出了。王日生看了一眼哥哥的臉,埋下頭,去看王日出的手。這大概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王日出雙手就平放在桌面上,像是故意擺上臺面,給王日生看的。王日出瞬間也像是條件反射,用右手握住了左手,剛好就把左手斷指藏在了右手心里,速度之快,估計讓王日生都看不真切。

兄弟一時無言。邊上的獄警態(tài)度和藹,他退出一步,跟他們說,你們只有半個小時,長話短說吧。對于王日出而言,半個小時太長了,他真不知道要如何把話題拉長,以至于不用提前結(jié)束會談而引發(fā)尷尬。王日生看樣子并沒有說話的欲望,他的眼神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剛毅,不過還是殘留著幾分冷漠。外形上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衣著和發(fā)型的改變,看起來似乎要比五年前胖了一些,不多,不過剛好能看出來。牢獄生活看來也并非想象的那般不堪,與王日生先前那種毫無規(guī)律的生活相比,五年時間,大概已經(jīng)完全扭正了他的不良習慣,包括抽煙酗酒和無休止的熬夜。

都還習慣吧?王日出實在想不出該用什么話開頭。他這么一問,在旁人聽來,是一個哥哥關(guān)心弟弟的表現(xiàn),繼而能猜出兄弟間的感情應該還不錯。只是這話從王日出的口中說出,對象還是王日生,難以避免地便有一種心照不宣的不適感。王日出的頭皮突然一陣發(fā)麻,像是被誰用冰塊抵在了后脖頸上。

王日生左右看了一眼,又點點頭。他對這間探監(jiān)室顯然要更感興趣一些,加上這一次,他攏共也就進來過兩次吧。對于牢房而言,這是唯一與外界有些許聯(lián)系的自由空間。他輕微地嘆了口氣,顯然已經(jīng)在極力掩飾,不過在狹小的空間里,還是挺明顯的舉動。他終于開口說話,他說,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王日出一愣,他知道王日生已經(jīng)預感到什么了,只好順勢接著說,阿爸死了,上個禮拜的事。說完,王日出幾乎不敢抬頭看王日生,不敢看是因為他有一種來遲了的愧疚感,不過他也在內(nèi)心反駁著這種愧疚感。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愧疚,該愧疚的是對面這個躲在牢房里逃避責任的男人。

王日生終于長嘆了一口氣,顯然他早已經(jīng)預料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

王日出又說,剛過了九十七歲生日,好歸,沒什么痛苦。

王日生問,是在深圳,還是回了老家?

王日出說,在沙灣殯儀館,請了師公下來。

王日生說,要是他知道,可能不會同意,不過也沒什么,在哪都一樣。

王日出說,我考慮過,回家也不合適,主要是你不在。

王日生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王日出不敢再多說。他突然整個心胸也軟了下來,松松的,像是被誰用力吸走了一口氣。不過他沒哭,他只是有些感慨,兄弟間,作為一家人,他們從沒有這么談過話,語氣平靜,彼此都帶著一種克制得恰到好處的真誠。他多么希望像這樣的談話,父親也能站在邊上聽一聽,或者參與進來。當然,再往回想,母親也應該出現(xiàn),活生生地出現(xiàn)。生活還是處處充滿了遺憾,在這特定的空間和時間里,這樣的遺憾被放大成了某種悲愴。

王日出甚至覺得他們一家人在這間狹窄的探監(jiān)室里完成了團聚,他仿佛被一股熱流包裹著,像極了年少時趕夜路,吼出歌聲后的那種黏糊感。這是從未有過的情緒。王日生也是第一次在哥哥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脆弱,他濕潤著眼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埋下頭,雙手用力地貼在桌面上,像是隨時想站起來的樣子。應該說,這是王日出希望見到的,一個野性被馴服了的弟弟,可是真到了這時候,他又覺得這不應該是王日生該有的樣子。王日出伸出手,去觸碰弟弟因為使勁而痙攣的手背,他拍了兩下,這一動作當然是猶豫的,卻也發(fā)自真情。他突然想為眼前這個傷害過他的男人做點什么,就像在父親的靈位前承諾的一樣。他覺得這一趟還是來對了。

我能做什么嗎?王日出說。

王日生繼續(xù)埋著頭,似乎沒聽清哥哥的話。

幾年很快就會過去的……王日出又說。

王日生突然抬起頭,看著哥哥,說,哥,你幫我做件事吧。

王日出點頭,這聲“哥”在他聽來陌生得像是隔了很長的歲月。

王日生接著說,朱素錦,那個湖南人,你見過她吧,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還生了一個女兒。出事前,我們吵過一架,她帶著孩子回了家。兩年前,她帶了女兒來看我,女兒已經(jīng)四歲了,現(xiàn)在都六歲了,當然她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也不會叫我爸。朱素錦是來求我跟她離婚的,她說女兒可以還給我,人她等不了,家人也逼著她改嫁,給她介紹了一個在富士康上班的工程師。我估計他們已經(jīng)生活在一起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我沒同意,我發(fā)了脾氣,甚至嚇唬她,我說你要是敢改嫁,我出獄后一定把你全家都殺了。她了解我,肯定害怕,知道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墒乾F(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想還是讓她嫁了吧。我們走不到一塊兒了,就算出獄了,她也不會愛我的。我猜她可能就住在龍華富士康附近。具體在哪我不清楚,你去幫我探聽下,把我女兒要回來,帶她去拜一拜阿爸。你跟朱素錦說,嫁給那個工程師吧,我同意離婚了,不會殺她全家了……

王日出這才有些印象,他確實見過朱素錦,具體長什么樣不記得了,似乎是挺不錯的女孩。王日出知道這事辦起來不容易,不說龍華有多大,生活了多少外來工,單說富士康的工人,少說也和一個鎮(zhèn)的人口差不多。不過王日出沒覺得這事辦不了,甚至還非辦不可。原來父親最后的遺愿,并不是要王日生去送他一程,而是惦記著他的孫女啊。這老人家強悍一生,最后一刻放不下的卻是一個小女孩。

出了坪山監(jiān)獄,王日出感覺有些涼意。已經(jīng)起風了,天上的霞光看起來像是某個小女孩涂抹上去的大塊色彩。他坐在車上看著天邊,發(fā)了會兒呆,遲遲不開,方向盤上擱著他殘缺而發(fā)癢的手指。收音機里說,今年22號臺風“山竹”將于今晚登陸珠三角,可能是有史以來的最強風暴。這家伙在海上憋了這么久,終于還是來了。

責任編輯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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