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她在清晨的鳥鳴聲中醒來。將半舊的窗簾收攏,光亮從半開的窗口涌入。秋雨淅瀝,落降在G城的街巷、湖面與矮山。雨中擺動的枝葉,劃擦著玻璃窗,輕柔的響動,仿若她收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在抓咬沙發(fā)或柜櫥。她盤膝坐定,腰背挺直,閉上眼睛,試圖在冥想中與此刻的寧靜合二為一,隔壁房間的父親舉起拳頭,砸向了冷墻。
這是他起床的訊號。但這日項婉莫名產(chǎn)生了抗拒。四年來,為了使之歡心,她幾乎用盡了全部氣力。仿佛是為了清償,如今她成為母親的替身,為父親洗衣、做飯、洗澡,猶如照看嬰兒一般,照拂他的一切日常。周末時候,項婉會推著他上街,或去公園散心。那時,他坐在輪椅上,像個孩子一樣,不時東張西望。時而遇到水果攤、甜點店,抑或是玩具屋,他便瘋狂地打著手勢索要。倘若項婉拒絕,他喉腔即刻會發(fā)出一陣嘶啞的干號。之后,項婉不得不停下,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在陌生人敵視的目光里瞬間妥協(xié)。
項婉沒離婚前,父親一直由保姆看護。但每一個都沒能撐過一個月。她在不解中想要一探究竟,她們似乎都羞于啟齒。從項婉手中接過工資,拎著包裹拉門走出的那一刻,她們又仿佛約好的一般,會大聲罵道:不要臉的老東西!
最后一個保姆離開后,項婉確信父親一定對她們有所不敬,至于是語言上的挑逗——那時他還沒有出現(xiàn)運動性失語——還是肢體上的冒犯,她又無從得知。同時,令項婉疑惑的是,為何蒼老和疾病沒有奪走他全部的情欲。母親在世時,私下從未向項婉抱怨過半句,甚至對丈夫中風后的順從和乖巧甚感欣慰。時逢節(jié)日或假期,項婉都會開車過江前來,路上不忘去商場購置禮品,幫母親采買糧油。中午,他們一家三口圍著飯廳的紅木餐桌,一起分享豐盛的午餐,笑談鄰家長短,或近期的新聞事件。飯后,父親在客廳看電視,她和母親會到小院里的涼亭下說話,或去馬路對面的月湖公園走走。更多時候,項婉會住下陪父母一晚。
如今,幸福的光陰一去不返。父親第二次中風后,項婉的母親便在一場持久的夢中永遠睡去。未及從悲慟中抽離,一個項婉往時相熟的年輕女孩,在初夏的一日傍晚帶著牙牙學語的女兒上了門。在此之前,女孩已在她的記憶里變得模糊,猶如某個項婉已記不起名字的同學或鄰居。女孩按響門鈴,項婉把剪好洗凈的葡萄盛放在彩色玻璃盤中,應了一聲。
開了門,項婉先是一驚。女孩喊她婉姐,她才猛然想起對方是先前租住在12樓的小溫。她們在一次夜跑中結(jié)識,有過短暫的交往。
“小溫?是你嗎?”
“是我。婉姐。”小溫佯笑。俯身將女兒抱起。
“這孩子?”
“是我女兒,婉姐。已經(jīng)一歲四個月了。”
“哎呀,多漂亮的小姑娘。真是沒想到,你都結(jié)婚啦?!”
將母子倆迎進屋,項婉端來水果勸讓;小溫低著頭,緊緊抱著孩子。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關切道。
“婉姐——”小溫抬起臉,淚水倏然落下。
“遇到什么事了,跟婉姐說說,不哭……”
項婉把紙巾遞過去,小溫順勢將孩子遞給了她。
孩子咿咿呀呀,像是要說些什么,不時將小手放在嘴巴里吸吮、輕咬。項婉內(nèi)心頓時涌現(xiàn)一股無可名狀的歡喜。她逗弄著孩子,在她小臉上親吻了兩下,舉起又放下,孩子發(fā)出一陣清亮的笑聲。
“你看她笑得多甜啊,像你呢?!?/p>
小溫沒答。
待項婉仔細端詳起孩子,才猛然心生驚恐。孩子的眉眼實在像極了那個與她同床共眠者。
把孩子還給小溫,項婉起身走到窗前。盡管她一向活得坦然、灑脫,此刻卻有了身處荒原的感覺,四周草木皆兵。
雨水來得格外及時。雨中看不清的車道,讓項婉想到野芷湖上通往小漁村的那座浮橋。看得見時,它是連接兩岸的路徑;看不見時,它就成了一處秘密通道。
“是他的,對吧?”
終于,項婉轉(zhuǎn)過身,選擇了直面。
新的一天到來,項婉滿懷幸福和感恩。夢中那列載滿鮮花的火車,還在虛無的夢境中急速前行。盡管去向不明,彌漫四野的香味,卻仿佛依稀可聞。項婉知道,悲傷的記憶猶如晴空的云朵,需要一個巨大的棺木盛放,才可把繁多的畫面一一裝下,埋入九尺黃土。她必須像一只飛蛾那樣,學會在黑暗中飛翔,盡快找到光明。這也是她決定前去赴約的原因。那場在虛擬空間持續(xù)了近一年的交往,已讓她靈有所慰,甚至引起了她肉體的渴望。盡管她已四十四歲,眼角和額頭有了細紋,卻依然相信愛情能夠溫暖她后半生的荒涼。
下了床,從衣柜里找出那件焦糖色長袖針織連衣裙,換下睡衣,項婉拉開房門,步入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父親隔著門嘶喊了一陣。她假裝沒有聽到。擺放好牙具,清洗了頭發(fā),在客廳吹干,她才推開父親房間的那扇白色木門。
一股腥臊的氣味撲面而來。項婉猜到,像此前不久的那晚一樣,他又尿在了床上。那只瘦小的黑貓輕聲叫喚著走來,用頭擦摩項婉的腳踝時,她已怒不可遏。但斥責的話語尚未出口,她父親首先敗下陣來,羞愧地把臉轉(zhuǎn)向了一側(cè)。
“呃(我)咗(做)夢……”他半握著顫動的拳頭,企圖解釋。
“你想說你又做夢了是吧。”項婉搶過話,訓教起來,“你想說你以為自己去了衛(wèi)生間,是尿在了馬桶里的是吧?你以為,什么都是你以為。給你穿紙尿褲,你嫌不舒服,睡在尿濕的被褥上你就舒服了?”
“呃,不穿……”
“不穿是吧?不穿你就繼續(xù)在這床被褥上睡?!?/p>
項婉把干凈的衣褲扔到父親面前。話里分毫不帶商量的余地。
“不穿……臭(丑)……”
“你還知道丑啊,尿床就不丑了?”
僵持的結(jié)果是,項婉再次妥協(xié)。只是嚴厲告誡,這樣的事情以后若再發(fā)生,她絕不幫他清洗床單,也不再為他晾曬褥子,父親才在得勝的喜悅中乖乖換上了衣褲。
艾姐拎著新鮮的排骨和青菜進門時,項婉正在給父親喂飯。紅棗小米粥,養(yǎng)胃補氣,搭配的是清炒土豆絲。樓下早餐店買回來的面窩油膩,她只允許父親吃一個解饞。
簡單打過招呼,艾姐將肉和菜放進冰箱,卻沒像平日一樣離開。
電視是開著的。播放的是電視劇《大江大河》。作為項婉自救的武器之一,似乎只要電視開著,她就不會被輕易打擾。
艾姐在客廳沙發(fā)一頭坐下,盯著屏幕上閃變的畫面,雙手不時交替擦摩。項婉把喂粥的瓷勺放下,側(cè)身看了她一眼。對于這個被請來做飯的鄉(xiāng)下女人,她一直頗有好感。除了每天的分內(nèi)工作,每個周五下午,她都會提前兩個小時前來,將所有房間的地板和玻璃窗擦洗一遍。等項婉下班回來,她已燒好飯菜。甚至不止一次,項婉在進門時心生錯覺,誤以為母親尚在人間。然而,有了以往的教訓,與家政公司簽訂合同時,項婉還是附加了一條條款,即被聘人在規(guī)定的職責范圍內(nèi),不得與她父親有任何親近行為。甚至與艾姐單獨約談時,她亦當面重申了這一條款,強調(diào)說,即使他大小便拉在褲子里,也不許幫忙為之更換。
“這樣子不好吧……”艾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項婉打斷她,說,“你是想說這樣對待一個老人很殘忍對吧?其實我是為你好,或者說是為我們倆好。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不想平添沒必要的麻煩。”頓了頓,她又更為直白地說道,“惹麻煩的不是你,是我爸?!?/p>
項婉記得,艾姐第一天到來,就像此刻一樣,進了門,在沙發(fā)上坐下,一聲不響。
用紙巾將父親下巴上的粥漬擦掉,她離開餐桌,來到艾姐面前。
“艾姐,有事嗎?”離婚后,項婉變得越發(fā)干練和果決。柔情的一面,如今她只愿留給自己。
“也沒啥事……”
“是該加工資了?!表椡裣肓讼?,猜到這是唯一的可能。何況漲工資的條件是她提出的,每干滿一年,她就給艾姐每月加兩百塊薪酬?!拔覄偹懔讼氯兆樱拇_已經(jīng)過了兩周,是我給忘了?!?/p>
“不是,不是工資的事?!卑憧戳怂谎?,即刻否定,“是我男人他癱了。兒子和女兒讓我回去……”
項婉愣怔了一下。想到疾病不會在誰準備好的時候才如約而至,她只得同意。
工資結(jié)清,她又多給了艾姐一千塊,算是對其額外的獎賞。
同一家家政公司的電話,項婉打了三次,才有人接聽。前臺告訴她,新到的家政人員還在培訓,一周后才能上崗。想到學年伊始,要請一周長假,年級組長那張猥瑣的馬臉瞬時浮現(xiàn)在項婉眼前。
事實上,從進入那所私立學校伊始,他就盯上了她。無人時候,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項婉身后,借玩笑的方式將她抱住。言語的暗示和撩撥,更為露骨。然而,項婉并不害怕,忍讓是為了等待時機,將他的這一惡劣行徑公之于眾。那次新年教師聯(lián)歡會上,他挨著項婉坐,不時附耳向她透露即將上演的節(jié)目內(nèi)容。項婉抱著臂膀,未做任何回應。表演小品的三位老師穿著民國服飾上了場,燈光變暗,音樂聲起,他冰冷的左手落在了項婉的臀部。
“你到底想怎樣?!”項婉起身,高聲吼叫道,“想摸回家摸你媽去!”抬手給了年級組長一個響亮的耳光。
眾人的目光隨之聚來。
聯(lián)歡會在她走后,草草結(jié)束。晚宴上,項婉成為大家談論的焦點。甚至此后漫長的一段時日,男教師們聚在一起,還在探討她究竟被摸與否。
新學期第一天,他們被校長同時請到了四樓那間寬大敞亮的辦公室。進了門,項婉徑直走到窗前,背對著他們。天空陰沉,冷風吹徹。對面老宅屋頂和樓下車棚上的積雪,白得讓人寒意陡生。進門前項婉已想好,若校方對年級組長過于偏袒,她就離職。意外的是,校長首先向她發(fā)難,質(zhì)問她為何應聘時沒有如實說明被辭退的事實。
驚慌是必然的。項婉轉(zhuǎn)身看著校長。但年級組長嘴角的笑意告知她,解釋多余而無力。
“是。我承認,那次是我失控了?!表椡窕貞?,“但我不想因為一次錯誤,就斷送掉我熱愛的職業(yè)?!?/p>
她本想以此表明自己對教育事業(yè)的熱忱,卻不想也為年級組長找到了被免除懲戒的理由。
“你看,人無完人,對吧?誰還能不犯錯呢?!闭f完,校長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輕松點上,“你們回去吧,這事以后誰也不許再提?!?/p>
那無疑是項婉人生和事業(yè)上的一個污點。毆打?qū)W生事件,使她一度成為學校和小區(qū)的熱點人物。從派出所回來那晚,明月高懸,天空明凈。她從車子里出來,一眼就看到了樓棟欄桿上的白布黑字條幅:惡師無故毆打?qū)W生,天理不容!
丈夫把車停好,來到項婉身邊,她走上前,用力將橫幅扯去。
作為老師,事實上項婉一向口碑優(yōu)良,從未對學生有過訓斥或責罰。她清楚,適當?shù)氖侄闻c管教能夠有助維護課堂秩序和提升教學質(zhì)量,像他們的父母一樣心軟,只會致使放縱,但無疑有違她一貫秉持的來自蒙田的教育理念。所以在教學中,她努力激發(fā)孩子們的求知欲和熱情,認定知識的積累固然重要,但把學生培養(yǎng)成只懂馱書本的驢子,是一件失敗之事。對于新教授的知識,她亦希望學生能夠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并一遍遍告訴他們:吞進的是肉吐出的還是肉,說明你是生吞活剝,消化不良。課堂上,她一如生活中一樣,笑顏相對,語調(diào)迷人,深受學生們的喜歡和愛戴。
“你為什么要打她?”做筆錄的警察問了三遍,項婉才將思緒從游移中收回。
倘若不是學校醫(yī)護室的醫(yī)生早已下班,她會第一時間將那個被同學毆打的學生送去那里。項婉提出陪他去醫(yī)院,男孩強烈拒絕,她才將之帶回家,為他受傷的耳朵和眼角做了簡單處理。若是之后項婉讓他回了學校,抑或留他在家過夜時丈夫沒有出差未歸,也許此后就不會生發(fā)流言,更不會讓那個為捍衛(wèi)其青澀愛情的小女生萌生怨念,在課堂上當面質(zhì)問她是不是睡了學生,以致有了眼下難以收場的僵局。
“他是不是在你家過了夜?還洗了澡?”
“是。”項婉不否認事實。甚至男孩進浴室洗澡前,她還找了件丈夫的浴袍給他。
“那你們到底有沒有……”
“沒有!”項婉高聲說道,“他是我的學生,我怎么可能……真是無恥!”
“不許罵人!問清情況是我們的職責。”
訊問沒再繼續(xù)。做筆錄的警察讓項婉確認了記錄。簽了字,她被關進了隔壁的一間空房里。
壞情緒的危險,是它會將錯誤放大,就像在濃霧之中探看物體。那一刻,她們無疑都失去了心智。只是項婉更無法自控而已。仿佛那時她必須將痛苦以抽打的方式釋放,才能讓對方明白這一侮辱對她造成了何其深重的傷害。
樓上的鋼琴響起時,雨水歇了。曼妙的音符為秋風披上了一層薄紗。素云坐在鋼琴前,細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起起落落。項婉和她相識在珞獅巷一間燈光昏暗的酒吧:一個孤獨者夜晚慢熬時光的好去處。那晚素云走進來,在吧臺的高凳上挨著她坐下,要了一杯Grasshopper(綠色蚱蜢),她們的目光此后有了第一次交集。那時項婉剛從與丈夫共居的房子里搬出,回到那棟紅墻外體的陳舊老樓。閱讀和夜跑的習慣,暫時被夜飲代替。晚上為父親洗完澡,將他抱上床,為之蓋上松軟的薄毯,空調(diào)調(diào)至睡眠模式,關了燈,她就出門,去不同的酒吧或小店獨酌。但項婉從不爛醉,放縱僅止于微醺。酒吧里前來搭訕的男人,攀談中她亦從不表現(xiàn)出一絲曖昧。肉體的狂歡,在與丈夫徹底分開那晚,仿佛已被她耗盡。
從派出所回去那晚,在臥室換上寬松睡裙,項婉決定跟丈夫友好地談一次。她清楚,那無疑是他目前最為期待之事。了斷,對他意味著可以迅疾組建新家庭,與第三者一同光明正大地撫養(yǎng)女兒,再不用小心提防;她也不用繼續(xù)跟眼前這個背叛他們婚前誓約的男人朝夕共度和冷戰(zhàn)。隔著客廳的條幾,項婉抱著靠枕蜷縮在沙發(fā)里。他席地而坐。初夏的涼風從窗口灌入。燈光明亮無聲。
他們默數(shù)著淋浴噴頭滴落的水滴聲,等待著對方開口。淋浴噴頭壞掉已有半月,他們誰也沒想起去更換一個。
“你不該打她。”是丈夫先一步打破了沉默,“這樣你會失去工作的?!?/p>
“這不是重點。工作沒了可以再找?!?/p>
“是我對不起你。”
清淚從她眼眶滾下。
“現(xiàn)在我不也知道該怎么收場……”
“再簡單不過。我走,你們好好過。”項婉揩去淚水,斷然說道。
那個清寂空蕩的夜晚,他們后來是在客廳的灰藍色地毯上度過的。她緊緊地抱著他,一刻也不想分開。等他第三次將手探向她的睡裙底部,項婉沒再抗拒。她確信,這會是他們的最后一夜。她不想再見。也不愿再見。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放肆和放蕩,想要讓他記住,與一個懷著恨意的女人做愛,會是如何的銘心刻骨。就像她在他左臂留下的那枚血紅齒印。
“我見過你?!彼卦坪鋈淮钤挘粗?,“我們住在同一棟樓里。”
項婉有些驚喜。同時又不太確信。
“你媽媽走的時候,我和我媽去過你家?!?/p>
她依然沒能記起。
“我叫素云。住402。你叫項婉對吧?”
讓項婉奇怪的是,這個同一棟樓里住了二十多年,上過同一所小學、中學的眼前人,她竟沒有任何印象和記憶。
眼下,她們已成為朋友。周末無事,項婉會像那些前去學習鋼琴和舞蹈的孩子一樣,按響402的門鈴。素云會把自己新寫的歌曲唱給她聽,或為她彈上一段鋼琴曲。新近讀到的書籍,往往是打開話匣的引線。素云推崇伍爾夫,甚至精神氣質(zhì)也與之相像: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是創(chuàng)造,一面是毀滅。兩極分明。不像項婉,冰冷的外殼是為與外界刻意疏離,心藏無盡的溫情與柔軟。夜晚是她們另一種共同的熱愛,素云是云游,項婉是奔跑。仿佛只有自然回到初態(tài)的夜晚,才能為她們帶來片刻的靜謐與甜蜜,宛若是回到了母體。只要有可能,項婉每晚十點會準時出門,穿著輕便跑鞋與合身的運動服,沿著公園湖邊那條水泥跑道慢跑一小時。
那時她只需關注自己的呼吸。夜晚的謎面,無須猜度。呼吸變得越發(fā)急促,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松弛和愉快。
這天前來,項婉是想告訴素云,她決定去見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見面地點,定在春風路上的蘆溪菜館,時間是六點一刻。盡管她一向飲食清淡,偏愛素菜,也在微信上對之坦言,但對方還是堅持去吃那里的黑山羊肉和旺閣風味鵝。離開故鄉(xiāng)多年,他口味的固守,讓她誤以為是其念舊的象征。
房門打開,項婉還是進了屋,像往時一樣,脫了鞋子,在墻根擺放的坐墊上抱膝而坐。像素云一樣,初見安娜和舒娜那對姊妹花,她心里就生發(fā)了愛意。她們聰明乖巧、嘴甜,實在惹人心疼。
此時,項婉專注地看著她們,猶如在看著彼時的自己與學生。她站在講臺上,面對著幾十名求知若渴、目光清澈的少年與少女。他們凝神聽講,眼睛不時眨動,讓她倍感欣慰。只是如今她已不再是他們的良師益友,課堂亦變得嚴肅呆板。
小舒娜進步飛快,貝多芬的那首《致愛麗絲》,她已彈得熟練。等她彈完,素云上前,將小舒娜從椅子上抱下,開心地輕吻了一下她的前額。素云也有一個一起長大的妹妹,但為情所困,如今已是普度寺最年輕的比丘尼。
事實上,項婉也有過一段鮮為人知的姐妹時光。十二歲那年暑假,父親去外地參與一處明朝古墓的挖掘工作,外婆生病住院,她被姨媽接去了鄉(xiāng)下。十四歲的表姐將她迎進門,成為她同睡一室的臨時玩伴。清晨,她們沿著十里江堤奔跑、嬉鬧,江面生起的涼風輕撫著她們的臉頰。從彎曲的河道處返回,她們坐在江邊看采沙船采沙,先前逆著水面追逐她們影子的陽光,照曬在她們和采沙人的脊背,部分熱量為江灘與流水吸入。姨爹立在江灘上撒網(wǎng)捕魚,她們就提著木桶,尾隨收獲;他在蘆葦叢深處布下陷阱,獵捕雉雞,她們便在一丈外隱蔽起來,靜靜蹲守。雉雞的棕黃色翅羽和橫斑尾羽毛,她們對鏡插在發(fā)辮里,裝扮成野人,在房間或后院玩野人追殺游戲,不時發(fā)出沙啞的吼叫。傍晚時分,她們躺在門前的青石板上,看一陣遠天之上的游云,表姐便教她背唐詩,她教對方從父親那里學來的語意不明的古時童謠:
貍貍斑斑,跳過南山,
南山北斗,獵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母親前來接她回城那天,姨媽的召喚聲從廚房傳出,表姐竟沒有應答。她起身,看著側(cè)面和黑發(fā)上灑落著余暉的表姐,覺得她像一個天使,是那么的圣潔和安寧。
“姐姐,姨媽喊我們呢?!?/p>
“嗯?!?/p>
表姐坐起,托著下巴,呆呆地盯著腳邊探尋回家路徑的螞蟻。
她學著表姐,也托起下巴,表姐看著她,忽然笑了。
“小婉是個小美人呢。”
“比姐姐還好看嗎?”
“可不是?!?/p>
“姐姐不開心嗎?”
“沒有呢?!?/p>
“姐姐騙人?!?/p>
“沒騙人。姐姐就是心里亂?!?/p>
“姐姐是有了喜歡的人嗎?”
“才沒有……”
表姐臉一下紅了。
項婉希望安娜和舒娜以后有了喜歡的人,也像她表姐一樣,不失純真的羞澀。
出門赴約前,項婉把淋浴室的門反鎖,沖洗了很久。熱水從她脖頸和肩上流過,讓她心情舒暢。疲累的時候,她會沖洗得更久。甚至有幾次,她握著淋浴噴頭,忽然哭出了聲。后來躺在床上,她思考自己為何哭泣,卻沒有找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像她小時候?qū)W騎自行車一樣,明明摔倒沒有傷到,看著父親向她跑來,眼淚還是會止不住溢出。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首先學會的就是哭。素云告訴她,和吸吮媽媽的乳頭一樣,那是一種本能。
霧氣在窗外黑夜里彌漫的一個冬日夜晚,她們并肩躺在素云的那張松軟的大床上說話。素云講述妹妹令人心碎的愛情,項婉心里會一陣陣難過;素云訴說年輕時候愛過的不同男人,她羨慕中時而會春心萌動,渴望他們也曾是自己人生的過客。素云曾是歌手,去過許多她僅知道名字的城市,而項婉堅守著一座城,只與一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事實上丈夫以同學的身份約她去坐云霄飛車前,項婉的確跟一個給她寫了十七封情書的男生去看過一場電影。他們坐在十一排中間位置,電影恐怖的畫面映現(xiàn),男生竟忽然尖叫一聲,抓住了她的手。從電影城出來,她就沒再私下與之見面。她不相信膽小或怯懦的男子能給她帶來安全。那似乎也是丈夫為何深深吸引她的緣故。他膽大而心細,幽默中又不乏趣意與引逗。只是如今他已屬于另一個女人。他們活潑聰明的女兒會一遍遍叫他爸爸,纏著他去游樂場,聽他為之讀講睡前故事,等女兒睡了……每每至此,項婉便不再多想,曾屬于他們的激情,一如醒來被遺忘的夢境,已隨風而逝。
素云說她愛過一個浪漫的詩人,他生性多情,與她做了愛,便從被窩里爬起來,開了燈,在酒店或家里的書桌前奮筆疾書,把新寫的詩讀給她聽。素云告訴她,天才和瘋子都是上帝的棄兒,只有詩人備受寵愛,但又會在盛名與絕望中孤獨一生。
“為什么呢?”她問。
“因為他需要不斷更換愛人,假裝每一個都是他的繆斯與歸宿。”
“他們,你最愛的是哪個?”
素云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深藍色封面的小說集遞給她。項婉打開,目錄前一頁上印著:
獻給云
除了天空,她無處不在。
她是誰的云呢?去往春風路的途中,項婉撐著傘,踏著雨中濕漉漉的落葉,不斷想到小說集上的獻詞。
母親曾是父親的云,素云是小說家K的云,父母是安娜和舒娜的云,她呢?
云是雨做的。項婉想,此刻她屬于自己。
餐館一樓靠窗的位置,已被先到的食客占據(jù)。最后那桌,是一家三口。女孩抱著臂膀,背對著父母,像是在跟他們賭氣。項婉選了一張雙人桌坐下。女服務員拿著菜單向她走來時,她忽然有了勸慰的沖動,想要像更早以前對懷有困惑的學生所做的那樣,在女孩身旁坐下,告訴她,每一個留伴在父母身邊的孩子,都會對父母失望又依戀,他們無私的愛里,總含有幾分不可名狀的控制。
點餐前,女服務員為她倒了一杯大麥茶。得知她在等人,又轉(zhuǎn)身離開。
雨點越發(fā)密集起來。后院小花園錯落擺放的盆栽花木,綠意誘人,讓她想到它們有力的根部和柔軟卻堅不可摧的種子。之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遮陽傘下隔桌對坐的兩個抽煙的姑娘身上。從她們口中吐出的藍色的煙霧,在雨中的燈光里飄散、墜下。頭發(fā)下半燙有小卷的姑娘,下巴尖尖,神色倦懶,每一次將煙灰抖落在煙灰缸里,都會輕嘆一聲。
不知為何,她一時竟莫名歡喜起來。猶如卡在喉間的魚刺被醫(yī)生用鑷子取出后一般輕松愉快。事實上,那并非無端的歡喜,因為她早已知道,那個她在白紙上虛構的男人并不會到來。此后,她會大方地點上一桌豐盛的菜肴,繼續(xù)等上一個時辰。等到飯菜徹底變冷,她起身,像從前一樣,喊來服務員,將一筷未動的飯菜打包帶回。
江岸酒店的房間,她提前一周已經(jīng)訂好。雨夜的長江,深遠遼闊。步入房間那一刻,她會暫時把俗世的一切煩惱拋卻,把素云送她的那瓶葡萄酒打開,窩在沙發(fā)上一杯杯喝下。電視無聲開著。她渾身赤裸。抱著頭哭一陣,喝完一杯,斟滿,她又笑一陣。醉了,她便爬上床睡覺。
翌日一早,她會在輪渡的汽笛聲中蘇醒,在父親醒來前趕回,繼續(xù)做他孝順的女兒。接下來的一周,她會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心生厭惡前,一次次擁抱他,為他買下所有她能夠支付起的物品。她會清洗地板、廚房、玻璃窗,讓新到來的保姆看到一個被打掃得亮亮堂堂的家。倘若素云問起約會之事,她會忻悅笑答,如實相告:什么也沒發(fā)生,但該發(fā)生的,他們都沒有錯過。一如歐幾里得《幾何原本》里的一個定義:面之端是線。以此推理,他們無疑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又在面里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