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燈籠紅屋子,紅襖紅褲,紅鞋紅襪,曉霞頂著紅蓋頭盤腿坐在娘家的老屋子中等著來娶親的人。新女婿是屋后面的老孫頭,他喜歡逗小孩子玩,有時在街上遇到曉霞就從兜里掏出兩塊黃油球糖給她吃。母親愛臉面嫌她嘴饞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吃,便說讓她長大了給老孫頭當媳婦。她揭開蓋頭一角偷看著外面,老家的很多親戚都來了,認識的不認識的站了一院子。亂哄哄的,肯定是在議論老孫頭這個人。老孫頭就老孫頭吧,這個年紀了和誰結(jié)婚不是個結(jié),只是不知老孫頭現(xiàn)在變成啥樣了,好多年沒有見過他了。
她想起鞋柜里有一雙皮鞋,小羊皮的,送閨女去北京上大學(xué)時買的,花了三百多,只穿了兩回,鞋底的花紋都沒磨著。她喊老白,讓他幫著拿到老孫頭家。無論嫁給誰,以后也是要穿鞋走路的。怎么喊也喊不應(yīng),這個老白又跑哪兒去了?一天到晚不知忙啥呢,連她結(jié)婚這么重要的事也不管。估計是躲起來生悶氣呢,切,后悔了吧!以為她方曉霞就在他那一棵樹上吊死呀。不過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還是有些話要囑咐囑咐他,按時吃降壓藥,少喝酒少應(yīng)酬。冰箱里有包好的紅蘿卜羊肉餡餃子,記著吃掉。不知怎么了就有點難受,就像切蔥頭嗆了眼睛。
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響,娶親的車隊來了。她猛然看到女兒武丹在對面坐著,側(cè)著臉和一些人說話。她站起來要去找女兒,卻被一幫女人拉住了,本地風(fēng)俗拜堂前新娘子的鞋不能沾地。武丹啥時候回來的,她怎么不知道?大老遠趕回來喝她媽媽的喜酒?再細看女兒竟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嫁衣,難道母女兩個要同一天出嫁?還不得讓人笑掉大牙,當媽的和親閨女搶風(fēng)頭,她著急嫁人就急成個這???武丹這小兔子是故意的吧,故意添堵,大喜的日子讓她在眾人面前出丑。人家的女兒是貼身的小棉襖,自己家的這位到處漏風(fēng),活活是個冤家。
曉霞又急又氣,醒了。左胳膊壓得又酸又麻,她用力揉一揉搓一搓,脖子好像也扭了。這沙發(fā)墊子真該扔了,海綿壓成了死片兒,躺一會兒硌得渾身疼??匆谎凼謾C,十二點多了。電視兀自開著,一個漂亮的女人在播放賣衛(wèi)生巾的廣告。現(xiàn)在連衛(wèi)生巾的廣告都敢做得這么張揚,還有什么事用藏著掖著。老白果然還沒有回來。打電話過去,半天才接起來,里面吵吵嚷嚷的,可能是在KTV。老白大著舌頭說,老婆,馬上,馬上就回。嘿嘿!兄弟們好不容易見個面,今兒個挺高興。高興就得多喝點。嘿嘿嘿!嘿嘿!一個小時前就這么說了。老白有高血壓,醫(yī)生警告他不能喝酒,可他本人總是不自覺。曉霞沒好氣地告訴他干脆就別回來了。她想說一句狠話,卻沒罵出來。母親說過,女人的嘴上拴著男人的運氣。
2
她不是他老婆,當然也沒有管人的義務(wù)。
屋子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近來總是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夢到上學(xué)夢到結(jié)婚夢到死去的武軍,都是些陳年舊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約自己真是老了。幾個悶雷響過,憋了很久的雨水“嘩”就倒了下來,蛇形的閃電在窗戶上舞動著。曉霞家在六樓,那閃電張牙舞爪地仿佛要從窗口跳進屋里來。
她瞅一眼女兒的微信,圖案是一只異化變形的眼睛,晚上她申請好幾次加女兒微信好友,武丹都沒有通過接受。電話根本就不用打,打也是無法接通。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平時武丹只要不高興,電話微信全拉黑她。把她在小黑屋關(guān)幾天再開恩放出來。曉霞氣得頭發(fā)梢都能點著火,對武丹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手再長,還能伸到北京去?平時鬧矛盾過個一兩天她們母女倆就和好了,武丹陪幾個笑臉撒撒嬌甜甜地喊幾聲媽,曉霞真真假假罵幾句,事情也就過去了,親媽還能和孩子一直斗狠斗恨?這回事情有點大,已經(jīng)過去五天,娘兒倆還互不搭理。曉霞是當媽的,大人大量,低個頭認個錯。自己那天說話急了,不該傷了孩子的臉。她怕真出什么事,網(wǎng)上隔幾天就有從高樓上蹦下來的大學(xué)生研究生博士生,她每次看到這樣的消息心都揪得緊緊的。曉霞便主動聯(lián)系了武丹,沒想到這小兔子還挺記仇,真的不認她這個老媽了。哼,有本事一輩子別和她說話。也別回這個家!這狠話當年母親也和她講過。誰還沒有年輕過,誰還沒個脾氣。
給多多果樹澆水能免費領(lǐng)水果。自從看到單位的劉姐真的從網(wǎng)上快遞寄回了柚子,她開始天天逛多多果園,她種的是獼猴桃。武丹喜歡吃,果樹已經(jīng)種了大半年了,可是還沒有收獲。主要是她從來不在這個APP上買東西,每天只領(lǐng)免費送的水滴澆樹,自然就收得慢些。曉霞不急,獼猴桃啥時候熟啥時候算,反正那小兔子也不回來。她最近跟著老白學(xué)會了玩斗地主,玩五局可以得20克水滴還可以換現(xiàn)金。手臭,剩下個大王還活活憋死在手里,灰色的大鳥耷拉著翅膀一次次跳出來,眼睜睜看著十幾萬的多多豆越來越少。最后一把破產(chǎn)了,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輸光了只好回屋里睡覺。
躺下又睡不著,想東想西的。前段時間單位解除了以前的勞動關(guān)系和她們重新簽了五年的勞動合同,又是本人簽字又是摁手印。弄得旋天駕霧的,說是省里的人力資源部門有政策,要把她們這些大集體工統(tǒng)一轉(zhuǎn)成合同制工人。大集體所有制是當年為解決大批知青返城時國家定的臨時安置政策,1994年后取消大集體制,集體工也成為歷史遺留問題。他們集體工的工資和正式工差一大截,住房公積金也沒有。工友們爭過也鬧過,一直沒有解決。拖來拖去,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就過來了,很多工友已經(jīng)退休了。想起來,真要嚇一跳,這么快,三十年眨眼就過去了。廠里當年的兩百多集體工現(xiàn)在只剩下二十多名,大家以為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次機會,終于在退休前可以和正式員工平起平坐了。昨天發(fā)工資才知道所謂的改制,只不過是換個名稱,原來所有的工資待遇不變。曉霞悶悶不樂,這不是耍無賴嘛!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多少任廠長留下的問題,不是一下子可以解決了的。當然,方曉霞也不會當那個出頭惹事的傻鳥,她再有七個月就退休了。退了以后正式工和集體工的待遇一樣。
客廳里有一閃一閃的亮光,她又忘記拔電視的電源插銷了。忘就忘了吧,這輩子該忘記的事多了。不遠處有貓在嚶嚶地叫,像小孩子在哭。小區(qū)里的流浪貓很多,主要是有多事的大媽用剩菜剩飯喂著它們,便越聚越多。曉霞不喜歡貓,也不喜歡貓叫,這么大張旗鼓地尋找配偶,簡直就是耍流氓。
風(fēng)吼雨叫的,窗戶被大風(fēng)吹得吱吱呀呀地亂響,幾十年的老房子,有些本事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她這樣的困難戶。早年的鐵窗戶,窗框銹得一塊一塊地掉黑渣,方曉霞擔心有一天風(fēng)大把玻璃吹下去,隔幾天就用膠帶紙貼一貼。老白倒是說過一嘴換雙層窗戶,可一直沒有實際行動。曉霞也沒有再催問,她能理解,又不是人家的房子,二路夫妻的心勁兒從來就不在一起。何況他們連二路夫妻也不算。
老白在城里有房子,電梯房,三室一廳,他嫌天天跑家麻煩,才住到她這里。讓曉霞不舒服的是,老白從來沒有說過讓她到他城里的家住幾天。老白那個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實也是有心機的男人,肯定是怕她霸占著房子不走。老白是有兒子的人,當然以后所有的家產(chǎn)都是他兒子的。說起來老白還是不了解她方曉霞的為人,一個男人家還沒有她一個女人心里敞亮。
樓下有人喊9670,9670是誰的車?麻煩下來挪一下車,家里人生病了。小區(qū)是開放小區(qū),沒有固定的車位,誰先回來誰停車。再回得晚了,實在沒地兒就借縫插針地擋在別的車前頭。她把窗簾挑開,一個矮胖的男人撐著傘站在車燈前仰著頭急切地喊著,燈光下的雨線拉成一匹亮晶晶的雨布,男人像織在雨布角落上的一個卡通圖案。并不是老白的車號,可她還是想看一下那個深夜喊話的人。這么大的雨,這么晚了還得帶家人看病。人活著就是這樣,誰都不容易。萬事如意只是一句祝福的吉祥話。
傾盆大雨,估計小區(qū)外面又水流成河了,她起來,提前把雨鞋套找出來,省得早上手忙腳亂的。新平街的下面大概隱藏著漢代的古墓群,價值連城的寶貝疙瘩多得怎么挖也挖不完。這兩年一到春天就有建筑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他們居住的小區(qū),老舊小區(qū)改造,重新鋪煤氣管道,鋪水管,鋪暖氣管。各路施工隊殺進來,都不用洛陽鏟探寶,隨便什么地方用破路機鑿幾個黑洞把馬路上的水泥蓋子揭開,掘地三尺挖個大坑就開始干活兒了。今年因為疫情雖然開工晚了幾個月,可他們還是來了。
曉霞想想剛才的夢,真是夢呢,她是不會有那樣熱鬧的場面了。本來想著等到女兒結(jié)婚時,為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置辦一場婚禮??墒桥畠呵皫滋旄嬖V她和舞蹈老師同居了,從疫情開始他們就住在一起。老師比她整整大了十五歲。想著她年紀小沒經(jīng)過事,容易上當受騙,壓著火氣,苦口婆心大道理講了一堆,最后女兒直接把她拉黑了。女兒的事不能和任何人說,雖然社會進步了,男女平等,說起來還是女孩子吃虧多些。誰年輕時都會犯錯!可有的錯真的就錯過了一生。
爬樓梯的腳步聲,鑰匙在鎖孔轉(zhuǎn)動的聲音,換拖鞋的聲音。老白進門輕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她假裝睡了沒答應(yīng)。老白有個壞毛病,喝了酒不能招惹,你要是搭腔,能和你神聊一晚上。老白沒進屋來,自覺地到了另一間房。那是武丹的房間,上學(xué)不在,被子也收了起來。曉霞起來上廁所,丟給他一床毯子。對這個男人她從不奢求什么,不過是一起搭伙過日子的人,相當于一個臨時旅伴。不知什么時候車就到站了,然后拿著各自的隨身物品各走各的。
他們沒有共同財物,錢一直也是各花各的,因為房子是曉霞的,老白除了一個月交給她兩千伙食費還交五百的房費,也不是曉霞愛算計,好朋友勤算賬嘛。
老白比她大八歲,長得老氣,人們都說她找了一個老頭子。誰的日子誰過,曉霞有自己的打算。兩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根本花不了兩千塊錢,她又是極會過日子的人,晚上下班后買菜總是比白天便宜一些,有了老白的兩千,她自己的工資就可以省下來。丹丹這幾年讀藝術(shù)類學(xué)校沒少糟蹋她的錢,她手里一點積蓄也沒有。曉霞想得長遠,不管怎么說,再過幾年丹丹嫁人時,她這個當娘的也得陪嫁個十萬八萬吧。嫁妝的薄厚直接關(guān)系到女兒今后在婆家的地位。老白那個人大手大腳的,平時高興了,千數(shù)八百的也給,說是讓她買幾件喜歡的衣服。她來者不拒都存到了建行的那張卡上。卡的名字是武丹。
老白也知道她給女兒攢嫁妝,不過從來沒有和她計較過,這也是曉霞選擇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沒什么遮遮掩掩的。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何況她一個女人家供著一個學(xué)藝術(shù)的孩子。武丹高考那年去北京上一節(jié)舞蹈課就是一千多。為了省下一頓午飯錢,她有兩年一直厚著臉皮吃在娘家。嫂子的臉色怎么難看,她也能吃下飯。人窮志短,她沒有生氣的本錢。甚至吃完中午飯,還要把剩菜帶回來晚上吃。
3
早上出單元門,眼前果然是萬里黃河水滔滔。一邁腿兩腳黃泥湯,每走一步要全身用力才能把腳拔出來。曉霞雖穿了雨鞋套,還是舉步維艱,鞋套大,42碼的。雨鞋套從網(wǎng)上買的,曉霞是沖著買一送一去的,老白穿40碼的鞋,只能依大不依小。
上班去?她正集中意念對左腳發(fā)功用力時,對面過來一個女人,笑著沖她打招呼,操著好聽的普通話,女人長得也好看的,精干的短發(fā),小尖臉,鼻梁挺直,側(cè)臉有些明星馬伊琍的樣子。只是一照面,她看清對方的左眼角上方跳動著一顆痣,俗稱桃花痣。
嗯,你也早。曉霞想不起對方是誰,出于禮貌也笑著回話。
看看這路,還是路嗎?年年修,年年挖,也不知肥了誰的腰包。女人的牢騷話還挺多,曉霞上班趕時間呢,沒空和她聊閑篇。
兩個人打過招呼各走各的。曉霞回頭看一眼女人的背影,渾圓的蜜桃臀右邊扭一下左邊扭一下,一顫一顫的,轉(zhuǎn)眼進了單元樓。竟是和曉霞住在同一個單元。可她以前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小涼風(fēng)迎面一吹,感到臉上光禿禿的,似乎缺了點啥。摸摸臉才想起沒有戴口罩,急忙翻兜子的夾層,謝天謝地,找到一個用過的口罩,拿到鼻子邊聞聞,微微有點味兒,也不知什么時候用過的。用顯微鏡看的話上面的細菌估計上億。沒辦法,上班要遲到了,不可能再返回家去拿。疫情期間單位規(guī)定不戴口罩不得進廠。這疫情也不知啥時候能結(jié)束,大半年了反反復(fù)復(fù)的。隔幾天風(fēng)聲就緊起來,單位里跟著也嚴格起來,噴消毒液查戴口罩測體溫。
天天戴著口罩上班,連妝都不用化,以前還抹個口紅涂點美白防曬,現(xiàn)在省了,一天八小時捂在口罩里,白白浪費了那個心情。曉霞甚至想,今天不戴口罩上一回班,看他們還能拿她咋辦?也就這么一想,防疫是國家的規(guī)定,還入了法,違法是要坐牢的。
可能是快到更年期了,沒走幾步路,額頭密密地滲出了一層汗,最近她心里煩躁得厲害。過紅綠燈時,前面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親親熱熱地拉著手過馬路,她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剛才遇到的那個女人不會是老白的情人吧。趁著她上班的工夫,兩只野鴛鴦在家里私會。也不知為什么會涌上這個古怪念頭,還很執(zhí)著,恨不得馬上跑回家捉個奸。
老白如果真的有了中意的女人怎么辦?這個問題讓曉霞有點喘不上氣。雖然她從來沒有想過和老白結(jié)婚,可也不希望他另外有女人。老白就像她的一件私有物品,可以放在那里閑置,但不能被別人撬走。雖然兩個人發(fā)生過不愉快,吵嘴時也會說讓他走的氣話,但是口是心非。她心里是不愿意老白走的。老白在再婚的人選里算是優(yōu)秀人選。當著一個小官,老婆死了,兒子在上海發(fā)展。一個人掙錢一個人花,一點拖累也沒有,這么好條件的男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想著這些時,又笑話自己是神經(jīng)過敏,怎么能路上遇上一個女人就是老白的情人呢。
緊趕慢趕比平時晚了六分鐘。單位的金屬伸縮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不可能為了六分鐘返回家去,大不了扣獎金。怎么說也比曠工強,曠工可是要影響季度獎年終獎的。他們當工人的,最在乎的就是工資獎金。一提扣獎金,就像在心窩子捅了一刀。
曉霞只好在外面叫門,杜師傅,麻煩開一下門。杜師傅!杜師傅!傳達室玻璃窗前人影一晃,杜三扁扁的蛇頭伸出來,看了一眼她,不情愿地按了手里的遙控,金屬柵欄門嘎吱嘎吱自動開了。杜三手里拿著測溫槍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36.2℃,正常。一會兒這個體溫要登記在車間的小本子上,這是疫情開始后每天必做的事。老方,你也是廠里的老員工了,下回不能這樣,廠子里有規(guī)定,疫情期間為了防止外來人員進廠,到了上班時間就關(guān)閉廠門。我為你私自開門,丟了差事誰管?曉霞心里嘀咕,倒霉,開一下門還扯出這么多的閑話,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分明就是為前天早上的事打擊報復(fù)。
前天因為測體溫的事,他們剛剛吵過。疫情期間,廠里規(guī)定工人進廠前必須測體溫。杜三手里拿著測溫槍的樣子很滑稽,人長得又猥瑣,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果然他左一槍,右一槍,從手腕一路測到了脖子窩,還說是沒有體溫。夏天女工們穿的衣服少,這一路掃下來,相當于性騷擾。曉霞懟他,死人才沒有溫度呢。能干了干不了?幾十年的老同事,他們平時也常開玩笑,葷的素的都說。沒想到杜三那個小人竟翻了臉,干了干不了人家領(lǐng)導(dǎo)有眼睛,你說了不算!正是上班時間,人來人往大家都看著呢,曉霞愣在當場,臉羞臊成紫茄子。
杜三曾打過她的主意,還讓車間的鄭芳試過她的口風(fēng)。她當然是一口回絕。杜三雖然離了婚,工資卡卻歸前妻管理。工資獎金全給了女人,卻連個女人味兒也聞不上,作為男人活得也太窩囊。廠里的男工為杜三打抱不平,借工會的名,還出面到他家里調(diào)解過。前妻把杜三的工資卡扔在桌子上,沒想到杜三連摸都不敢摸一下,好像桌上擺著定時炸彈呢。爛泥扶不上墻,人家也許就是心甘情愿的,別人的家務(wù)事,廠里出面干涉太多也不好。
曉霞和他朋鍋過日子?她才不惹那個麻煩呢。這些年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她,女人找男人不是為找罪受。
4
曉霞有點心虛,畢竟遲到了。考勤機前打卡晃了臉,急急地拐進了電梯間,數(shù)字鍵旁掛著電梯卡,說明主任已經(jīng)來過車間,那么也知道她遲到了。知道就知道了,還能咬下了她的頭?想罰想打隨便。說起來也是好笑,車間的電梯卡只有主任一個人有,說是防止丟東西,萬一客戶拿來裝裱的字畫是唐伯虎的真跡呢。大家心里清楚,這是怕她們手腳不干凈。不過這樣也好,萬一丟了東西,也好洗脫她們的嫌疑。
有一年臘月,車間就發(fā)生過丟掛歷的事,那時廠里還沒有裝監(jiān)控,說起來她們四個工人都有嫌疑。其實方曉霞知道那個人是誰,只是她一直沒有說出來。東西丟就丟了,嚷嚷兩天也就過去了,不過是一幅掛歷,還是挑出來的殘次品。按說送給她們幾個也應(yīng)該,過年了,就當是給工人的一件新年禮物。這禮物出自她們的手,自是珍愛還有紀念意義,可是主任從來不做順水人情的事。主任板著臉說,不能開這個頭,掛歷做壞工人就拿回家,以后的殘次品會越來越多。她們年年做掛歷,自己家里卻從來沒有掛過。曉霞想,等她退休以后,從廠里買三百六十五份掛歷放在家里,一天換一幅新的。嗯,就是這么豪!這么橫!
她拖了一遍車間的地,剛落下去的汗又冒了出來。果然是更年期了。接了一杯熱水,把帶的早飯拿出來。曉霞平時在家里吃飯,今天早上起得有點晚了。老白認錯態(tài)度好,早早做好早飯,她拿個煮雞蛋要出門時,老白讓她再拿個熱包子,并用袋子裝好屁顛屁顛地遞過來。曉霞很享受老白的這個態(tài)度,怎么說也是被男人在意過的,哪怕只是一個包子呢。和武軍在一起的那些年,都是她在扮演那個討好者。大概是因為太喜歡他,所以心甘情愿地為他做任何事情。
廠子里的年輕人都去了新成立的車間,電腦操作控制,以前幾十個人干的活兒,現(xiàn)在只要兩三個人就能完成。站好最后一班崗,她年紀大了就留在舊車間。曉霞明年春天就退了,廠里照顧也不再分配緊急的生產(chǎn)任務(wù)給她,平時只是做些沒有時間限制的活兒,不過老員工的素質(zhì)在那兒放著呢,不用任何人督促,什么活兒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
吃完飯把工作臺擦干凈,原來的四張工作臺只有她這邊有人??帐幨幍能囬g,喝口水都有回音。曉霞很懷念她們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四個女人四臺戲,說說笑笑就把工作干完了。老趙退休了,小李抽到了新車間,鄭芳調(diào)進了業(yè)務(wù)組坐辦公室。鄭芳走得很突然,在車間外接了個電話,回來就收拾東西調(diào)走了。事后曉霞想,說明鄭芳早知道了調(diào)動消息,只是瞞著她一個人。她和鄭芳面對面工作了十幾年,兩個人也算是無話不說的朋友,沒想到,調(diào)工作的事卻把她瞞得死死的。鄭芳進了辦公室后,好像換了一個人,有時候在廠區(qū)遇到,她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開玩笑,鄭芳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說平時要好好表現(xiàn),要讓領(lǐng)導(dǎo)看到你做活兒,領(lǐng)導(dǎo)看不見你受死也白干。以前如果聽到誰這樣講話,她們必定要大笑不止,狗屁的表現(xiàn)。一群馬屁精!
主任屋里的電話響,曉霞沒有進去接,這部電話算是主任的私人電話。廠家的,客戶的,領(lǐng)導(dǎo)的,打不通會打她本人手機的。隔一會兒又響,曉霞猶豫一下還是沒有接。這里面多少也有點故意,萬一人家辦公室有貴重物品呢。
她和主任有點隔閡,五年前她們一起競爭過車間主任這個職位。曉霞當時認為自己業(yè)務(wù)能力技術(shù)水平都強,車間的幾個姐妹也鼓勵她去爭。前二輪投票她都在前面,后來因為沒有文憑敗下陣來。廠長說得好,要讓有文化有技術(shù)年輕有為的人上??梢灿腥苏f,競爭主任都上下活動呢。廠里人人都知道她競爭主任的事,就這樣灰頭土臉地敗下來了實在是臉上掛不住,好在人們?nèi)氯聨滋炀瓦^去了。
昨天安排的活兒已經(jīng)干完,主任開會不在,她樂得偷一會兒懶。車間里有攝像頭,她便把做好的成品件高高地摞起來堆在工作臺上,人為地造成一個監(jiān)控死角。她最近迷上了斗地主,她和老白共用一個賬號,兩個人誰有空誰玩。
那個杭州殺妻案的新聞又跳出來,記得當時女人失蹤時,男人冷靜地回答著記者、警察的提問,還說女人一個人不可能離開,暗示女人外面有別的男人,和人私奔了。結(jié)果卻是男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碎尸?。⊥盟篮?,不由想到她和老白,幸好他們沒有財產(chǎn)糾紛。
主任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邊,還用力咳一聲,曉霞嚇得一哆嗦,手機掉在工作臺上跳了幾下,她的臉騰地紅了。
方曉霞,你也是老工人了,廠里規(guī)定工作時間不能玩手機,你不知道?曉霞恨不得找條地縫兒鉆進去。
對了,勞資的人找你,小唐說給車間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主任的臉拉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曉霞心虛,說當時正在洗墩布沒有聽到。
正說著,勞資那邊的電話又來了,曉霞正好有了離開的借口。今天這事挺丟人的,當了這么多年工人,還沒有因為工作挨過訓(xùn)。人活臉樹活皮,曉霞把那個APP卸載了。勞資部又進了新人,是一個笑起來甜甜的小姑娘,可能是新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吧。姑娘讓她填個表格,她的工齡今年達到了三十年。按總公司的規(guī)定,工人滿三十年發(fā)榮譽證書,還有一千塊的獎金。工齡,三十年,榮譽證,獎金,很多的東西涌上來,她喉頭一下堵得滿滿的。
辦公室里的人挺多的,亂糟糟的,她的心也是亂糟糟的。她領(lǐng)了表格,拿回車間填。姓名,性別,民族,出生年月,年齡,政治面貌,身份證號碼,畢業(yè)學(xué)校,還有參加工作的時間,何時何地受過何種獎勵等等。
曉霞是1990年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她19歲。高中畢業(yè),在機關(guān)工作的父親讓她再補習(xí)一年,考個大專技校就能有份正式工作??伤粣蹖W(xué)習(xí),只想早點上班掙錢。恰好印刷廠招工她就考了進去,和她一起進廠的有三十多個小姐妹,剛開始她分到裝訂車間。師傅姓董,眼睛向外突著,工人們私下喊她董大眼。曉霞后來才知道那是甲亢的病癥。她天天第一個到車間,打掃完衛(wèi)生,再給師傅的水杯續(xù)滿水。父親說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刷膠,裝訂,裹皮子,疊信封,糊檔案袋,做各種證書,每一道產(chǎn)品的工序都不同。她們前三個月是學(xué)徒期,沒有生產(chǎn)任務(wù),只掙基本工資。師傅帶了四個徒弟,曉霞是動手能力最強的那個,無論什么活兒,只要看上兩遍,就會了。師傅不怎么愛說話,她們當徒弟的也不敢多說話,五個人一天到晚只是低頭干活兒。
三個月出徒,師傅和她說,沒見過沒學(xué)過的東西多了,三年也學(xué)不了個好工人。她便和車間主任提出,不想出徒,想再跟師傅學(xué)三個月。比她大兩歲的師姐私下告訴她,師傅不想讓她出徒,是為了讓她幫著多掙超分。超分越多,師傅的獎金越多。師傅家生活困難,兩家的老人全靠她那點工資。這事看上去曉霞吃了點虧,但她和師傅關(guān)系一直處得挺好,像親姐妹。退休了,師傅還請她去家里吃餃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從裝訂到印刷再到裝裱,竟在一線干了三十年。和她一起參加工作的小姐妹有的調(diào)走了,有的進了辦公室,有的擔任了領(lǐng)導(dǎo)職位,只有她還留在生產(chǎn)崗位。工友說她,不懂得走關(guān)系,只知道低頭死受。走關(guān)系是用錢來活動的,她一個女人家拿啥走關(guān)系?曉霞倒不眼紅人家,一個人一個命,她就是個操勞受苦的命。有時候坐在工作臺發(fā)呆,想想這些年的日子就是一根垂在井底的繩子,她一直努力地抓著繩子向上爬,不敢有一點松懈,害怕一松手就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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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湊巧,總公司把做榮譽證書的這批活兒交給他們廠里。做證書不掙錢,工序又多營生又碎,一本證書只有幾毛錢的利,以前這種活兒廠里能推就推。今年因為疫情,業(yè)務(wù)員撒到四處找活兒,便把這批活兒攬了回來。這是一批急活兒,八月三十日開勞模會,表彰堅守三十年工作崗位的勞模,往年在五一勞動節(jié)頒獎,今年因為疫情推遲了?,F(xiàn)在是八月初,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半個月。廠里的工人只要能上手的就分到了活兒,方曉霞也領(lǐng)到了一百本的任務(wù)。她做得很用心,勞模表彰會每年都有,沒想到今年她竟也趕上了。
裁好紙板去庫房領(lǐng)貼封皮的布料,偏偏客戶選中的那種花色的綢緞用完了,廠家送貨還要等幾天。主任查庫,發(fā)現(xiàn)還有一批幾年前的庫底子,花形一樣,只是沒有底膜,要人工額外加膜。新工人不會加膜,只有方曉霞她們那一批老人還會。以前沒有壓膜機時,她們都是手工貼膜。主任果然也是找對了人。
曉霞把布料領(lǐng)回來鋪在工作臺上貼膜,料子上面是一簇簇盛開的牡丹花,紅艷艷的養(yǎng)眼。紅綢子,尺子,剪刀,熨斗,恍惚間竟有給自己做嫁妝的感覺。很多年前母親幫鄰居的姐姐做嫁衣,也是這樣鋪在臺子上,母親手里拿著一塊畫粉在布料上勾勾畫畫。十歲的她歪著腦袋趴在做衣服的臺子邊,隔一會兒伸出手悄悄地摸一摸紅綢子,軟軟的滑滑的。她的心上也是軟軟的滑滑的,有一種癢絲絲蟲子樣爬來爬去,是什么呢?說不清!母親和鄰居聊著天,回頭看一眼她的小動作,笑著說,女孩兒從小就愛這些,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她一下羞紅了臉。大人們說話就像猜謎語。
綢子像一團涌動的水,這一團活水在母親的手里聽話地流來流去。母親做綢緞的手藝,是奶奶當年傳給她的。當時礦區(qū)沒有賣成衣的,女孩子們定下了好日子,一定要找裁縫做一身紅嫁衣。有一回,一個顧客拿來一塊杭錦,上面是喜慶的鳳凰戲牡丹圖案。母親做好成衣,兩手在衣服上戀戀不舍地摸來摸去,母親還說,等曉霞結(jié)婚時也給她做一身鳳凰牡丹的嫁衣。
她和武軍在一場植樹活動上認識,幾個廠子的青年工人聯(lián)合起來過五四青年節(jié)。他們坐著敞棚子的大卡車去文嬴湖種樹。別人拿著鐵鍬鐵鏟,武軍卻背了一個畫夾子,草綠色,帆布的,這高級東西曉霞只是電視電影里見過。他們種樹,他畫畫。武軍在工會搞宣傳,畫畫就是人家的本職工作?;顒咏Y(jié)束曉霞主動去工會找他,借口取她的個人畫像。武軍請她吃飯,她一口答應(yīng)下來。那時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這么一個人。用女兒現(xiàn)在的話說,戀愛腦。她不顧一切地愛了,飛蛾撲火用盡全身的力氣。
母親說,門不當戶不對,你一個工人,人家大小也算是畫家,再說搞藝術(shù)的那些人不安分靠不住。父母不同意他們交往。誰知道曉霞懷了武軍的孩子,當時冬天穿的衣服多,也看不出來,等春天瞞不住時,孩子已經(jīng)六個月大了。流產(chǎn)是不可能的。婆家那頭也不愿意,一個女孩子家沒結(jié)婚就懷孕,說出來不好聽。他們倆連一桌結(jié)婚酒席都沒辦,慌慌張張在外面租一間房子住在了一起。沒幾個月女兒出生。母親來伺候月子,數(shù)落她年輕不懂事,委屈了自己,一個女人一輩子連一身紅彤彤的新嫁衣都沒穿過。
武軍果然長了副花花腸子,卿卿我我的新鮮勁過去,又和別的女人混在一起。剛開始吵完架曉霞往娘家跑,后來不回了,她不想一家人跟著她不開心。父親勸她,實在過不下去就離了吧。她不離,離了孩子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人家是睜一眼閉一眼,她干脆把兩只眼都閉上。結(jié)婚的第五年父親查出了肝癌,三個月后去世。曉霞內(nèi)疚,總覺得父親是因為她氣病的。
武軍死在一次車禍中,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女人,她在眾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她并不哭那個男人,她哭的是她的命。武軍死的時候孩子八歲,曉霞老覺對不起她,從小就沒有得到父親的疼愛。那年她才三十六,長得也好看,當時提親的人很多,前提是不帶孩子。她也想過把孩子交給她奶奶帶,最后還是沒有。武丹和奶奶不親,強行交給奶奶,孩子肯定會吃苦的。
女兒學(xué)習(xí)中下等,考一類大學(xué)是沒什么希望的。她學(xué)習(xí)別人的迂回策略,讓女兒報考藝術(shù)類大學(xué)。學(xué)藝術(shù)都是用錢砸出來的,她一個單親媽媽供得就有點吃力。幾乎一直是借錢在讀。好在娘家給力,母親早忘了她當年的任性,哥哥和姐姐也沒少在錢上幫她。雖然他們都說是給丹丹的獎勵,不要了,曉霞心里卻是有本賬的。這錢還是要一點點還清的。只是時間長點罷了。武丹考到了北京的舞蹈學(xué)院,不管怎么說也是本科大學(xué),曉霞心里樂開了花。
在封皮表面燙上“榮譽證書”四個金閃閃的大字,再把紅色的光絲帶做成四個斜角,用來夾內(nèi)芯。手里不停地忙活著,腦門上冒出熱汗,心也是熱騰騰的。她記起車間那些熱火朝天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卻特別開心。有時為了趕任務(wù),她們幾個人中午也不回家,廠里安排送飯,二葷二素的盒飯。吃過飯,馬上又投入到工作中。她還帶著武丹在夜里加過班,晚上家里沒大人,只能把孩子領(lǐng)到廠子里,她們在車間干活兒,孩子睡在另一個車間的工作臺上。
忙里偷閑,曉霞把填好的表格送給勞資的小姑娘。管勞資的主任卻說,她們集體工不用填表,榮譽和獎金只發(fā)給正式工,剛來的小姑娘不知道,通知錯了。方曉霞站在那里愣了一秒,笑了笑,然后把表格從主任的手里拿過來。
下班還是走那段老路,讓人驚奇的是,等紅綠燈時她再次遇到手拉手過馬路的那一對老人。他們這一天怎么過的?就這么手拉手地逛街,臉對臉地說話?
曉霞轉(zhuǎn)過10號樓樓角,前面擺著幾個綠色的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已經(jīng)堆滿了,冒尖的垃圾桶上面卻放著一個紅本子,看著挺新。曉霞撿起來,原來是一本別人丟掉的榮譽證書。證書上面并沒有粘上臟東西,她好奇地打開想看一下是誰的,可是中間最重要的那張證書紙拿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曉霞仔細看了看紅本本,是出自他們廠的產(chǎn)品,而且還是她親手做的,她有一個習(xí)慣,做斜角時為了好看喜歡多壓半分。曉霞猶豫一下,把沒有內(nèi)芯的證書拿回了家。
女兒終于肯聯(lián)系她了,武丹簡明扼要地通知她,你要當姥姥了。果然是又驚又喜。曉霞迅速地推算一下女兒生產(chǎn)的日子。七個月后,她正好退休。
進門老白已經(jīng)做好晚飯,手藝一般,大燴菜的水平。曉霞不嫌,有口熱乎飯就行。老白看到了她手里的證書問,誰的?方曉霞說,我的。
樓下的廣場舞又開始了,窗戶的隔音不好,音樂響起,歌聲傳上來。
時間的沙漏沉淀著
無法逃離的過往,
逝去的不是記憶啊,
是歲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