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詩經(jīng)》訓(xùn)詁,是《詩經(jīng)》研究中最基礎(chǔ)的工作,故最為研究者所關(guān)注。漢宋諸儒每有創(chuàng)獲,清代音韻、考據(jù)之學(xué)興起后,創(chuàng)獲之多更盛于前。特別是乾嘉以降,出現(xiàn)了以王氏父子、段玉裁、馬瑞辰、俞樾等為代表的一批以訓(xùn)詁見長的優(yōu)秀學(xué)人,他們或從歸納中發(fā)現(xiàn)問題而尋求新詮,或以觀念為先導(dǎo)而推陳出新,甚至以創(chuàng)新為目的而求新變。20世紀(jì)文化人類學(xué)引入以后,更是務(wù)求其新,異說叢見?;仡櫧倌甑摹对娊?jīng)》訓(xùn)詁研究,其間確有諸多振聾發(fā)聵之論,成就之大遠過于前,但也存在著盲點與誤區(qū),其間自然也反映出了方法論與觀念形態(tài)方面的問題。我這里所說的盲點與誤區(qū),是對批量出現(xiàn)的訓(xùn)詁問題的分類,并非個案。但在闡述中,不可能將所有問題一一羅列,只能僅舉其要,以說明問題為準(zhǔn)。至于20世紀(jì)以降在“銳意創(chuàng)新”的風(fēng)氣下訓(xùn)詁上出現(xiàn)的亂象、怪象,因其所犯多屬淺層次錯誤,歷史自然會將其淘汰,故在此不予討論。
所謂“盲點”,主要是指為習(xí)慣與成見所遮蔽、長期不被人關(guān)注的問題。問題需要研究和解決,卻被研究者群體所忽略。這主要有如下兩類。
第一類,“成語形態(tài)”型。看似成語,實非成語,為人習(xí)慣性思維所誤導(dǎo),以致問題被遮蔽。如《大雅·大明》第七章云:“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之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雹購恼Z言層面上看,“殷商”作為一個固定的詞組,常見于文獻,《大明》的第二章就有“自彼殷商,來嫁于周”②之語,而且就“殷商之旅,其會如林”二語而言,釋“殷商之旅”為商朝的隊伍,亦甚順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故自毛亨、鄭玄始,歷代研究者鮮有異說。其間也曾有疑之者,如于鬯在《香草校書》中就疑“殷商”當(dāng)為“征商”之意③,但并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故其觀點幾乎無人道及。若從邏輯上考慮,這一章前面言“殷商之旅”,順勢而下,應(yīng)該是寫“殷商之旅”的表現(xiàn)狀態(tài),然而各家?guī)缀醣娍谝辉~,認(rèn)為下文“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所指的是周的軍隊,而非殷商的軍隊。這里顯然出現(xiàn)了矛盾。研究者為了說明前后是兩個不同的主體,又不得不增文為訓(xùn),如朱熹說:“此章言武王伐紂之時,紂眾會集如林以拒武王,而皆陳于牧野,則維我之師為有興起之勢耳。然眾心猶恐,武王以眾寡之不敵而有所疑也,故勉之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w知天命之必然而贊其決也。”④“然眾心猶恐,武王以眾寡之不敵而有所疑也”兩語,即為經(jīng)文所無。而唯有如此,才能使主體由“殷商之旅”更換為武王之師。但增字、增語為訓(xùn),乃訓(xùn)詁之大忌,各家并非不知,只因泥于“殷商”成語陷阱而不能自拔。
再如《秦風(fēng)·蒹葭》篇:“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二字一篇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三次。因為在人們的習(xí)慣思維中,“所謂”是常語,故諸家皆不作注。如龜井昱《毛詩考》云:“‘所謂伊人’‘所謂盟主’‘所謂故周’,古多語例。”?亦有人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揮,如錢天錫云:“‘所謂’二字,意中之人,難向人說?!?陳組綬云:“‘所謂’二字有味?!?但從邏輯上講,“所謂”用于復(fù)說、引證,前提是人已知其事或自己曾向人提及過,今則以“所謂”引出解釋,表示“所說的”之某事某人就是某某。而此詩所寫為男子暗戀水上女子,自是心中事,難為人道得,又會向何人復(fù)說、引證呢?此解顯然不妥。但因“所謂”一詞實在太常見了,故人們對其信而不疑,于是問題隱于其中,造成盲點。白平《〈古代漢語〉注釋商榷》曾對此提出過懷疑,以為“謂”通“匯”“會”,指所會之人?。細揣其意,“謂”當(dāng)通“惟”?!俄n非子·解老》:“夫謂嗇,是以早服?!蓖跸壬鳌都狻吩疲骸氨R文弨曰:張本‘謂’作‘惟’?!庇忠檹V圻曰:“傅本及《德經(jīng)》‘謂’皆作‘惟’?!?《尚書·說命中》“時謂弗欽”?,《禮記·緇衣》 引“謂”作“為”?; 《詩經(jīng)·天?!?“吉蠲為饎”?, 《周禮·蠟氏》 引“為”作“惟”??!爸^”“惟”一聲之轉(zhuǎn),故得相通?!稜栄拧め屧b》:“惟,思也?!?《說文》:“惟,凡思也?!?《生民》 鄭箋:“惟,思也?!?《后漢書·楊震列傳》:“王者心有所惟,意有所想?!?此詩之“所謂”正同彼“所惟”,表示心中所思念。“所謂伊人”乃指心中所思念之人。
《召南·行露》中“誰謂”“何以”的語言構(gòu)成,是同樣的例子。其二章云:“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比略疲骸罢l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前人的關(guān)注點在“雀角”“鼠牙”的考證上,角指什么?雀是否有角?牙指什么?鼠是否有牙?長期以來為此爭論不休,而對于“誰謂”“何以”二詞,則將其意思固定為“誰說”“為什么”,不做絲毫懷疑,因為此是成語,不需要做過多考慮。但卻忽略了一個問題:無論是角還是牙,都不是穿屋、穿墻的工具。動物穿屋掏墻用爪不用角或牙。若用“牙”穿墻,土必滿嘴,無法忍受。動物的頭角為觸物自衛(wèi)所設(shè),也不能穿墻破屋。故日本安井衡《毛詩輯疏》說:“凡有角者皆走獸,我未聞牛羊麋鹿之屬有穿屋者。”?也就是說,依雀有角(研究者或以為指雀嘴)、鼠有牙(牙齒) 之說,“誰謂”之問便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人敢說麻雀沒有嘴,老鼠沒有牙齒;如依雀無角、鼠無牙的解釋,則“何以”之問便不靠譜,因為穿墻破屋不用牙、角。因此,“誰謂”“何以”被默認(rèn)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不能成立。
其實在這里,角、牙只是指尖銳之物,因為尖銳之物為穿物所用,故舉以說明雖無尖銳利器,亦可以穿屋破墻的特例,以喻事有意外。這里的“誰謂”“何以”若讀作“雖謂”“可以”,文理便通?!罢l”“雖(雖)”“唯”“惟”等,其初文皆書作“隹”,偏旁皆后人所加,故例得相通?!兑住へS》“雖旬無咎”?,漢帛書本“雖”作“唯”??!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誰知言之謂者乎”?,《列子·說符》“誰”作“唯”??!蹲髠鳌こ晒四辍罚骸拔ɑ蛩蓟蚩v也?!?《釋文》:“唯,本或作雖?!?《墨子·非儒》“用誰急,遺行,遠矣”,孫詒讓即認(rèn)為“誰”當(dāng)作“雖”?。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芬惭约白x“誰”為“雖”之例??!昂巍薄昂恰薄鞍ⅰ薄翱伞钡裙沤韵嗤ā=鹞募昂啿?,“何”多作“可”。文獻中也常通用?!蹲髠鳌は骞辍罚骸跋露鵁o直,則何謂正矣?!?《釋文》曰:“何,或作可。”?同書《昭公八年》:“若何吊也?!?《釋文》曰:“何,本或作可。”?石鼓文“其魚隹可”“可以橐之”?,后人皆讀“可”為“何”。這兩句的意思是說:麻雀雖沒有銳利的角,但可以穿破屋檐;老鼠雖沒有尖銳的牙,但可以穿透厚墻。以此來喻男子雖沒有“家”——沒有大夫那樣的權(quán)勢,但足以攛掇弱者吃官司。
第二類是“常識形態(tài)”型。語詞構(gòu)成的內(nèi)容從表面上看近乎常識,故在習(xí)慣性思維的誤導(dǎo)下,按常識去理解,遂而忽略了其真實意思。如《秦風(fēng)·蒹葭》首章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泵珎鹘忉尀椤鞍茁赌鍨樗?,今人多通俗化為“白露凝成霜”?。深秋白露變霜,這是一個常識,故對此兩千多年來鮮有異說。但如與下兩章相聯(lián)系,在邏輯的層面上便出現(xiàn)了矛盾。因為下兩章分別說“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說明“白露”還是“白露”,并沒有變成“霜”。且詩以“蒼蒼”“萋萋”“采采”形容蒹葭之茂盛,顯然不是霜后凋敝景色,何得言“白露凝戾為霜”?故戴溪《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說:“白露欲為霜而未能,猶為露也。茍為霜,則不復(fù)為露矣?!磿劇匆选晕礊樗o也?!?戴溪雖看出了問題,卻不得破解之法,而是增一“欲”字以為訓(xùn),又犯了訓(xùn)詁大忌。其實“為”當(dāng)作“如”訓(xùn)。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云:“為猶如也?!眳遣摗督?jīng)詞衍釋》、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返冉杂型f,裴氏曾舉《呂氏春秋》 《戰(zhàn)國策》 《墨子》諸書以證此說。如舉《呂氏春秋·順民》“鸮子曰:已死矣,以為生”云:“下‘以’字訓(xùn)‘尚’,言已死矣,尚如生也?!薄盀樗奔础叭缢?。仲秋之月,日欲出時,地溫漸升,地氣上凝于蒹葭,結(jié)為白露,水珠細密,潔白如霜,故言“如霜”。隨著太陽升起,細密的露珠漸漸融為一體、變大,由一層細密的白點融成幾粒豆大的水珠,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此即所謂“未晞”。太陽再升,露珠蒸發(fā),最后殘留在葉尖,此即所謂“未已”。從“如霜”到“未已”,大約需兩三個小時,這是一個時間過程,詩所言乃男子在水邊久久翹望的情景。如果釋作“白露凝成霜”,則三章層次全無,且詩味也會減少許多。
再如《大雅·公劉》第二章云:“篤公劉,于胥斯原?!泵珎髡f:“胥,相也?!奔床炜础`嵭f:“廣平曰原?!笨追f達疏解毛、鄭之意說:“于是相此原地以居其民矣?!蓖ㄋ籽灾从谑遣炜催@片平原?!洞笱拧ぞ偂酚小半技敖?,聿來胥宇”之語,“胥”字即作“察看”解。如明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云:“‘于胥斯原’,猶言‘聿來胥宇’。見不遑寧處以奠民也。”“胥其原”與“胥宇”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是最常見的動賓式。在語言層面上,沒有任何問題,因此歷代研究者多遵而不疑,只有王質(zhì)《詩總聞》說:“胥,恐是地名?!钡]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視,像清代的馬瑞辰、陳奐、胡承珙、王先謙等《詩》學(xué)大家,皆從毛而不疑。但如果與下幾章結(jié)合起來看,問題便出現(xiàn)了。第四章言:“篤公劉,于京斯依?!钡诹卵裕骸昂V公劉,于豳斯館?!薄坝隈闼乖薄坝诰┧挂馈薄坝卺偎桂^”三句句法全同?!熬薄搬佟苯允堑孛?,“胥”不應(yīng)獨為動詞,也應(yīng)當(dāng)是地名。至于說其地在何處,自然還需考證。王質(zhì)懷疑“胥”即漢之揟次,其說或是。“揟”從“胥”得聲,例得通假。 《說文》:“次,不前不精也?!倍巫ⅲ骸安磺安痪?,皆居次之意?!比绱藙t“揟次”蘊有在胥地居次之意?!榜恪币灿小绊毚敝??!赌绿熳觽鳌酚小傲赳阒睢?,“留胥”與“胥次”實際上是一個意思。以地理方位考之,其地在今甘肅古浪西。而“于胥斯原”的“原”字,則是視察的意思?!豆茏印そ涞凇罚骸按撼鲈r(nóng)事之不本者?!币伦ⅲ骸霸?,察也?!贝司涫钦f視察胥地。我們細細分析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詩篇用字之妙?!坝隈闼乖薄坝诰┧挂馈薄坝卺偎桂^”,反映了周人的三次大遷徙。在“胥”是“原”,“原”是視察之意,說明公劉在“胥”地停留時間很短;在“京”地是“依”,“依”是寄居的意思,說明在“京”待的時間稍長些;在“豳”地是“館”,“館”有宮館、舍止之意,說明在此地是久居。當(dāng)然這里只是詩歌的一種語言表達方式,不一定在“胥”就只是看而沒有住,在“京”只是停留而沒有生活。
最典型的是《魏風(fēng)·碩鼠》的“碩鼠”,詩言:“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鄭玄箋說:“碩,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于是后之研究者便以為“碩鼠”是大老鼠。明清以前還偶爾可見、鼸鼠、禮鼠、鼫?zhǔn)笾f,清以后基本上不是地老鼠(田鼠) 就是大老鼠,各家隨意取釋。但研究者大多忽略了一個問題,詩言:“碩鼠碩鼠,無食我苗。”而無論是地老鼠還是大老鼠,都是吃糧食不吃禾苗的,“碩鼠”顯然不是指大老鼠。毛傳知其不妥,故釋“苗”為“嘉谷”??资险x云:“黍、麥指谷實言之,是鼠之所食。苗之莖葉,以非鼠能食之,故云‘嘉谷’,謂谷實也。谷生于苗,故言苗以韻句。”這個解釋并不能令人滿意。今之學(xué)者認(rèn)為大老鼠喻貪婪的剝削者,其形酷肖,故信而不疑。但對老鼠不食苗這一問題如何解決,則鮮有人思考。其實,只要結(jié)合早期記載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碩鼠”指的并非大老鼠,而是在《詩經(jīng)》時代被認(rèn)作農(nóng)業(yè)四大害蟲之一的“蟊”,即螻蛄?!兑住x》:“晉如鼫?zhǔn)?。”《釋文》引《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螻蛄,一名鼫?zhǔn)??!睍x崔豹《古今注》云:“螻蛄,一名天螻,一名,一名碩鼠?!薄稜栄拧め屜x》云:“,天螻?!毙鲜瑁骸?,一名天螻,一名碩鼠,即今之螻蛄也。”《爾雅翼》云:“螻,小蟲。穴土中,好夜出。今人謂之土狗,一名螻蛄,一名碩鼠?!毕N蛄屬直翅類昆蟲。體圓長,黃褐色,長寸余。白天多在土中,晚上出來活動。常在土中嚙食植物幼苗的根,對農(nóng)作物危害極大?!对娊?jīng)》中又叫“蟊”,如《大雅·桑柔》云:“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小雅·大田》云:“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泵珎髟疲骸笆承脑幻?,食葉曰螣,食根曰蟊,食節(jié)曰賊?!标懎^《詩疏》云:“蟊,螻蛄,食苗根為人害?!薄盁o害我田稚”,田稚即幼苗,此與《碩鼠》“無食我苗”意正相同。
這些盲點的形成,主要是由秦漢經(jīng)師從經(jīng)義的角度考慮而導(dǎo)致的。如“白露為霜”,毛傳說:“白露凝戾為霜,然后歲事成。興國家待禮然后興?!边@是把“霜”比作了周禮,蒹葭遇霜才能成熟,比喻國待用周禮才能得治。而“伊人”,則是指深明周禮之賢人,是人所盡知的,故用“所謂”,以告大家其所在之地。秦漢經(jīng)師的這種導(dǎo)引,在語言層面上符合常識,故而為后人所沿襲,遂使闡釋失其真而不覺。
所謂“誤區(qū)”,是指研究指向與事物本質(zhì)相背離的區(qū)域。這主要有以下兩類情況。
第一類,秦漢經(jīng)師本已解決的問題,后人因生活環(huán)境與觀念形態(tài)的變化,不能理解先儒之言,而在歸納、分析時發(fā)現(xiàn)其不合于今之邏輯,于是重新尋找解釋的路徑,遂而群體性地進入理解的誤區(qū)。如《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泵珎髟疲骸安刹?,事采之也。”陳奐解釋說:“‘采采事采之也’者,言勤事采之而已也。”后漢高誘注《淮南子·俶真訓(xùn)》引《卷耳》詩云:“《詩·周南·卷耳》篇也。言采采易得之菜,不滿易盈之器。”高誘學(xué)《魯詩》,此直以“采采”為動作,是《魯詩》以“采采”為采摘。《文選》劉孝標(biāo)《辨命論》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采采而不已”,是《韓詩》也以“采采”為采摘。由此可見訓(xùn)“采采”為采摘不已,漢以前無異說。又陸機《擬渉江采芙蓉》:“采采不盈掬,悠悠懷所歡。”南朝陶功曹《采菱曲》:“采采詎盈匊,還望空延佇?!薄安刹伞苯詾椴烧灰阎?。這個解釋本來是可以通的,漢宋經(jīng)師對此皆不曾懷疑。清代學(xué)者開始大量用歸納法搞訓(xùn)詁,發(fā)現(xiàn)了問題。朱彬《經(jīng)傳考證》云:“彬謂《蒹葭》傳:‘蒼蒼,盛也?!螺?,猶蒼蒼?!刹?,猶萋萋?!厄蒡觥贰刹梢路瑐鳎骸刹?,眾多也?!遣刹梢嗝⒅??!瘪R瑞辰用同樣的方法否定了毛傳之說,并云:“《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為采取。此詩下言‘不盈頃筐’,則采取之意已見,亦不得以‘采采’為采取也?!镀]苢》傳:‘采采,非一辭也?!酄钇涫⒍嘀??!毙鞛锻ń樘媒?jīng)說》也對毛傳之說提出懷疑。聞一多將《詩經(jīng)》中的“采采”匯于一處,又根據(jù)《大東》“粲粲衣服”《韓詩》作“采采”之文,認(rèn)為“采采猶粲粲”。今人又以為《詩經(jīng)》中疊字多為形容詞,無用為動詞者,遂而以“采采”為形容卷耳茂盛之狀,或以為是形容色彩鮮明之貌。以致今日出版的幾部大型詞典,如《辭源》 《中文大辭典》 《漢語大詞典》等,皆在“采采”詞條下刪除了“事采之也”這一義項。如仔細推敲,就會發(fā)現(xiàn)朱彬、聞一多等人的考證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以為疊字作動詞《詩經(jīng)》中沒有,甚至古籍中少見,這不符合事實,在《大雅·公劉》中就有“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這里的疊字全部是作動詞用的。《古詩十九首》云:“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行行”也是作動詞用的。說明這種構(gòu)詞方式,在古代是常見的。二是將《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采采”者匯于一處,尋求一律。這表面上很“科學(xué)”,實是把問題簡單化了?!对娊?jīng)》中“采采”出現(xiàn)四次,毛傳皆循文釋義,表現(xiàn)了語言的靈動性。
再如《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毛傳說:“五尺以上曰駒。”朱熹說:“駒,馬之小者?!边@本來是很清楚的,金文如《伯晨鼎》 《兮田盤》等,皆有“錫駒車”之文,說明以駒駕車,本為常事。今人也常叫少壯的馬為“馬駒”。剛剛開始駕車的馬,一般都是馬駒,“馬駒”是別于“老馬”的名號。但清儒在歸納時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對此展開了考證,段玉裁、焦循、胡承珙、陳奐等《詩》學(xué)大家,都以為“駒”為“驕”之誤。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驕”字下云:“(《漢廣》) 傳云:‘六尺以上曰馬,五尺以上為駒?!恕x’字,《釋文》不為音。《陳風(fēng)》‘乘我乘駒’,傳曰:‘大夫乘駒。’箋云:‘馬六尺以下曰駒?!恕x’字,《釋文》作‘驕’,引沈重云:‘或作駒,后人改之。 《皇皇者華》 篇內(nèi)同?!缎⊙拧贰荫R維駒’,《釋文》云:‘本亦作驕。’據(jù)《陳風(fēng)》 《小雅》,則知《周南》本亦作‘驕’也。蓋六尺以下,五尺以上謂之‘驕’,與‘駒’義迥別?!苯?、胡等諸家考證略同。孫經(jīng)世《惕齋經(jīng)說》“言秣其駒、乘我乘駒、我馬維駒、皎皎白駒”條,則用大段文字考證“駒”字,以為“‘駒’為‘驕’之誤”,其證據(jù)“一征之《說文》”,“一征之傳、箋”,“一征之《釋文》”。其結(jié)論是:“‘駒’之見《詩》凡五,唯《角弓》‘老馬反為駒’,系是‘駒’本字。他如《漢廣》‘言秣其駒’,《株林》‘乘我乘駒’,《皇皇者華》‘我馬維駒’,《白駒》‘皎皎白駒’,蓋皆‘驕’字之誤?!边@里有兩個明顯的問題,一是信“異說”而不信“正出”,即:不相信今本《毛詩》,卻相信早已不傳的版本和《說文》所引(《皇皇者華》“我馬維駒”,《說文》引“駒”作“驕”),此可謂考據(jù)家好異之一病。二是通過歸納,單憑邏輯推導(dǎo)作斷語,卻忽略了詩歌語言的靈動性。此處的“駒”字與“蔞”字為韻,若變?yōu)椤膀湣?,韻便不葉。盡管段玉裁等力辨“驕”可與“蔞”通韻,但一在侯部,一在宵部,畢竟不在一個韻部。
諸家對《召南·甘棠》“蔽芾”的解釋,也是很典型的例子?!陡侍摹吩疲骸氨诬栏侍模痿逦鸱?,召伯所茇?!泵珎髡f:“蔽芾,小貌?!编嵐{說召公“止舍小棠之下”,是與毛同?!氨诬馈彪p聲,猶“蔽蔽”“芾芾”?!墩f文》:“蔽蔽,小草也?!薄败馈?,《玉篇》作“巿”,云:“蔽巿,小貌。《說文》普活切,草木巿巿然,象形?!薄段倚衅湟啊酚小氨诬榔溟恕保嵐{云:“樗之蔽芾始生,謂仲春之時?!标懙旅鳌夺屛摹吩疲骸氨诬?,葉始生貌?!庇纱丝磥?,此詩的“蔽芾”,是形容小枝甘棠生長狀態(tài)的。對毛、鄭以“蔽芾”為“小貌”的解釋,唐以前不見異說。但從宋代起,人們開始懷疑。因為甘棠下是召伯?dāng)嗒z的地方,到樹下是為了蔽風(fēng)日,蔽風(fēng)日只能選擇大樹,怎么會選擇小樹呢?這不合邏輯,于是宋之大儒歐陽修首起發(fā)難,他說:“毛、鄭皆謂‘蔽芾,小貎’,‘茇,舍也’。召伯本以不欲煩勞人,故舍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則非小樹也。據(jù)詩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愛其樹,而不忍伐。則作詩時益非小樹矣。毛、鄭謂‘蔽芾’為小者,失詩義矣。蔽,能蔽風(fēng)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樹之茂盛者也?!逼浜髣t新說時出,或承歐氏說以“蔽芾”為茂盛,如朱熹說“蔽芾,盛貌”;或以為“陰貌”,如王質(zhì);或以為“陰翳茂盛”,如嚴(yán)粲;或以為“乃蔽日干霄之大木”,如胡文英;或以“蔽”為遮,“芾”如蔽膝,言“設(shè)之防為藩垣狀,用遮樹身之下半,正如人有蔽膝然耳”,如羅典。清儒姚炳、朱彬、洪頤煊、牟庭、李富孫、馬瑞辰等,皆旁征博引,以證蔽芾為言樹蔭之大,是茂盛義,似乎已成定論,為今之大多數(shù)《詩經(jīng)》注本所信從。但是,這樣理解存在三個問題。第一,“蔽芾”本有微小之訓(xùn)。如《爾雅·釋詁》云:“蔽,微也?!薄夺屟浴吩疲骸败?,小也?!眲t不見有訓(xùn)大者。第二,毛、鄭并非不明白樹大蔭廣更益于休憩,而以“小貌”“小棠”釋詩,此在今人看來為常識性錯誤者,必然是先師傳說如此。而且三家《詩》不見有異說,更見其淵源有自。宋后學(xué)者,失去傳說依據(jù),純靠邏輯推導(dǎo),其說恐難完全憑信。第三,甘棠樹本為小喬木,枝干短小,一般其大者也高不過十米左右,很難長成像大槐、大楊那樣的參天大樹,像胡文英所說的“蔽日干霄”的甘棠,幾乎見不到(長數(shù)百年者除外)。“小貌”“小棠”正說明其非大樹種。后儒不知甘棠為何物,僅從書本到書本,脫離實際,遂以毛、鄭為非,實屬唐突。
最為典型的是對《秦風(fēng)·蒹葭》“遡洄”“遡游”兩句的闡釋。因此篇為中學(xué)、大學(xué)教材中的名篇,故關(guān)注的人就很多?!斑i洄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泵珎髡f“逆流而上曰遡洄”,“順流而涉曰遡游”。《爾雅·釋水》釋“遡洄”與毛傳同,釋“遡游”為“順流而下曰遡游”,“涉”作“下”。“遡”是向、朝著的意思,即如《說文》所說:“,向也?!薄渡H帷贰叭绫诉i風(fēng)”箋:“遡,鄉(xiāng)(向)?!薄颁А睘椤盎亍敝苋樽?,高鴻縉《中國字例》解“回”字說:“此象淵水回旋之形,故托以寄回旋之意。動詞。后引伸為回歸。久而成習(xí),而淵水回旋,乃造洄字以還其原?!贝苏f甚是?!墩f文》:“淵,回水也。”孔門顏回,字子淵,即可見“回”與“淵”的原始關(guān)系。淵多為泉源所在,古文字“泉”或書作“”,象水從泉中流出成川之形。“淵”或書作“”,象泉水積為水潭之形,故“淵泉”“淵源”每連言?!痘哿找袅x》引《說文》說:“淵,深泉也。”《文選》顏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雖淵流遂往”,張銑注:“淵流,本源也。”《楚辭·招魂》言“投之深淵”,《晉書·顧愷之傳》言“投魚深泉”,《管子·禁藏》言“深原之下”,所言顯然是同物,而用字或“淵”或“原”(“原”即“源”),證明其意義相聯(lián)系。“游”即水流,《漢書·項羽傳》注:“游即流也。”《匈奴傳》注:“游猶流也。”“遡洄”即是“遡源”,向著水源方向即是逆水而上,故毛傳、《爾雅》皆言“逆流而上曰遡洄”。向著水流的方向即是“遡游”,故《爾雅》說“順流而下曰遡游”。這本來是沒有問題的,漢唐經(jīng)師對此也沒有提出過異議。而后世學(xué)者們卻紛紛起疑了。如牟庭《詩切》說:“洄當(dāng)讀若潿?!墩f文》曰:‘潿,不流濁也?!币詾椤颁А笔遣涣髦?,“游”是流水。俞樾《群經(jīng)平議》說:“溯(遡),《說文》作,《水部》:‘,逆流而上曰洄。,向也,水欲下違之而上也?!恰荨种箍蔀槟媪髦?,其字本從‘’得聲。,不順也。若使逆流、順流同謂之溯,義不可通。雖有《爾雅》明文,未敢信也?!庇衢惺紫仁前选八荨保ㄟi) 字之義固定在“逆流”上,然后從邏輯上推出,“遡”只可用于“逆流”,不可施于“順流”,以此作為基點,他提出了新說:“兩句之異全在‘洄’字、‘游’字?!稜栄拧め屗吩唬骸疁埍倭鞔ǎ^辨回川。’郭璞解上句曰‘通流’,解下句曰‘旋流’。此經(jīng)‘洄’字即彼‘回’字,‘游’字即彼‘流’字?!亍恕А?,‘游’與‘流’古字通……傳義雖亦本《爾雅》,然于字義不合,即非經(jīng)義可知矣?!敝芯e德《古詩逢源》也說:“洄,回水也……蓋緣旁支迂洄之水而往焉,則其水道阻長,不能達矣?!背r尹廷琦《詩經(jīng)講義續(xù)集》說:“洄有回旋之意。溯而從之,則水欲流下而違之逆上,故不得如矢直往,必回旋而上,所以謂溯洄也。”陳奐、王先謙等又疑《爾雅》“順流而下”的“下”字當(dāng)作“上”字,意其是指沿流水上行。聞一多、余冠英等以為“洄”指折曲的水流,“游”指直流的水道。但在古籍中卻找不到“游”訓(xùn)“直流”的證據(jù)。吳小如《讀書叢札·三百篇臆札》也如此認(rèn)為。這些論說共同進入了一個誤區(qū),在認(rèn)定“遡”只是“逆流”之意的前提下,把“遡洄”“遡游”認(rèn)作了是在兩個不同河段的行為,而忽略了詩人是在一個地方上下徘徊的。因為“伊人”就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水洲,詩人想走近她,只能在水洲附近的河岸來回周旋,不可能離開此地一會兒沿直流、一會兒沿曲流地跑。同時也低估了毛、鄭大儒的知識水平,以為其誤解了“遡”字之意,卻不知“遡”有向、朝著的意思。
第二類是由早期訓(xùn)釋誤導(dǎo)所致的誤區(qū),即研究者認(rèn)為秦漢經(jīng)師的訓(xùn)釋存在疑點,或不周全,但卻不能擺脫其影響,而是沿著其所誤導(dǎo)的方向?qū)ふ掖鸢?。如《周南·葛覃》“薄汙我私”的“汙”字,毛傳說:“汙,煩也?!编嵐{又解釋“煩”字說:“煩撋之用功深?!钡皼@”和“煩撋”如何能發(fā)生關(guān)系呢?于是朱熹補充說:“汙,煩撋之以去其汙,猶治亂而曰亂也?!币簿褪钦f,“汙”之訓(xùn)去汙,是反義為訓(xùn)。其后學(xué)者便沿著“煩撋”與反訓(xùn)兩條思路進行考證。如陳啟源以為“煩”字當(dāng)作加手旁的“扌煩”,“撋”本作“擩”字,表示用手反復(fù)搓揉。馬瑞辰說:“《左氏·昭元年傳》‘處不避汙’,杜注:‘汙,勞事?!畡凇c‘煩’同義?!倍∥┓凇对娒蟼鹘夤省氛f:“‘煩’為‘煩辱’,即首章傳所云‘女工之事煩辱者’?!疅┤琛癁檫B綿字,‘辱’亦‘煩’也?!琛癁殇岱x,‘汙’為污垢。傳故釋‘汙’為‘煩’?!蹲髠鳌ふ压辍穫鳎骸槐贈@?!旁疲骸疀@,勞事?!畡凇琛p聲通用,‘勞事’即‘辱事’,亦以‘汙’訓(xùn)煩辱也。衣服溽垢為‘汙’,除衣服溽垢亦謂之‘汙’?!甭勔欢唷对娊?jīng)新義》在“汙”字一條中,又認(rèn)為“汙、澣聲近對轉(zhuǎn),汙亦澣也”,并旁征博引以證“汙”即“澣”,而以為前人關(guān)于“汙”“澣”有深淺之別者為“蛇足”。高亨《詩經(jīng)今注》在“附錄”中也專為“薄汙我私”出了一條考證,認(rèn)為“汙”與“漚”是一音之轉(zhuǎn),是浸在水里之意。學(xué)者們都力圖破解“汙”之本義,卻又群體性地離開了事物本身,只在“汙”的概念上做文章,忽略了古人浣洗衣服的實踐。古時沒有肥皂之類清潔材料,為了清洗衣服上的油垢,便須用汙水即草木灰水之類浸泡清洗。《禮記·內(nèi)則》說:“冠帶垢,和灰請漱;衣裳垢,和灰請澣?!薄昂突摇奔词侵赣没宜?,詩所謂的“汙”便是就此種洗滌方法而言,可惜這一記載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再如《大雅·生民》:“誕彌厥月,先生如達。”毛傳:“達,生也。”鄭箋:“達,羊子也……生如達之生,言易也?!笨追f達疏毛意說:“‘達生’者,言其生易,如達羊之生,但傳文略耳,非訓(xùn)達為生也?!泵⑧嵵f有兩個意思。一是以“達”為“羍”的借字,《說文》云:“羍,小羊也。從羊,大聲。”故鄭玄說:“達,羊子也?!倍且浴叭邕_”形容生子之易,認(rèn)為羊羔生產(chǎn)滑利,故以為喻,即鄭玄所云“言易也”。因毛說簡略,而后人又務(wù)得其詳,故而便順著這兩個思路,開始了不同的研究。
順著“達為羊羔”思路而下者,如清牛運震《詩志》說:“‘先生如達’,古人語子如此,今人定以為嫌。先生,猶言初生也,不作首生解。如達,言形狀之怪如羊也,如古神圣鳥喙龍集之異,如達奇矣。生之易又奇,此所以欲棄之也。”清胡文英《詩經(jīng)逢原》也說:“先生,初生時也。羍,小羊也。后稷初生,頭方如小羊也。”又引其同鄉(xiāng)蔣涑畻《楚辭余論》曰:“昔人以達為羊子,稷之為達,豈生時形與之類,故惡而棄之歟?”顧鎮(zhèn)在“達為羊子”這一思路下,又得出了后稷“連胞衣生”的結(jié)論,其《虞東學(xué)詩》云:“反復(fù)經(jīng)文,至‘后稷呱矣’,乃如有所得。蓋人之初生,皆裂胎而出,驟失所依,故墮地即啼。惟羊連胞而下,其產(chǎn)獨易。詩以‘如達’為比,恐稷生未出胎,故無坼副災(zāi)害之事,而啼聲亦不聞也。坼、副謂破裂其胎,災(zāi)害謂難產(chǎn),皆主稷言,非言其母。姜嫄驚疑而棄之,輾轉(zhuǎn)移徙,屢見異征,至于鳥去乃呱,則胎破而聲載于路矣。玩兩句疊用‘矣’字,知前此未嘗呱也?!鼻宕巍对姟分页执苏f者甚多,如李允升、姜炳章、陶元淳、馬瑞辰、魏源等,皆有類似之說。而左寶森更以此為重大發(fā)現(xiàn)驚喜不已,其《說經(jīng)囈語》“生民說”條曰:“因復(fù)取《生民》詩細讀數(shù)遍,忽躍然起曰:得之矣!‘不坼不副’非言母之身不坼副,乃言子之胞不坼副也。‘無災(zāi)無害’,言易也。其曰‘如達’者,言胞之形也?!?/p>
順“生之易”思路而下者,如段玉裁《詩經(jīng)小學(xué)》說:“按:鄭箋易字為‘羍’,似太媟矣,本后稷之詩,不宜若是。傳云:‘達,生也?!浴盾嚬ァ穫鳌_,履’之義求之,蓋是‘達,達生也’?!_’‘沓’字古通用。姜原首生后稷,便如再生三生之易,故足其義?!标悐J《詩毛氏傳疏》云:“傳訓(xùn)‘達’為‘生’,說者皆不得其解?!遁d芟》‘驛驛其達’,言苗之生驛驛然也。傳:‘達,射也?!洫q出也,訓(xùn)‘達’為‘射’,與此訓(xùn)‘達’為‘生’,雖隨文立訓(xùn),而意義實同,先生如生而生也,此即如破而破、如濡而濡之例?!纭?dāng)作‘而’字解。”陳玉樹《毛詩異文箋》說:“蒙謂‘如’讀為‘而’,傳‘生’字乃生活之生。婦人首產(chǎn)多難,有甫生而不活者,‘先生而達’,言胎之不也。‘達’即‘活’之假借?!绷至x光說:“‘如’讀為‘而’,‘達’讀為‘泰’,泰之言脫也……《說文》:‘泰,滑也?!壬_,猶言先生而脫,謂懷孕未至,當(dāng)生之時而遽滑脫生子也?!?/p>
其實跳出毛、鄭所設(shè)定的意義區(qū)域,從民俗、神話、方言等多個角度進行思考,問題便會得到解決。在黃土高原上一些地方,如晉南,孩子的小名,經(jīng)常有個“達”字。如孩子叫“建平”,他的小名就有可能被叫作“平達”;名字叫“國慶”,小名就有可能叫“慶達”。這個“達”到底是什么意思,老人們從沒有解釋過,但有時也用“親圪塔”“親蛋子”稱呼自己的孩子。這似乎透露了一點信息?!斑_”“塔”“蛋”乃是一聲之轉(zhuǎn),這個“達”乃“蛋”之音轉(zhuǎn)。像山西壽陽人賣雞蛋,其吆喝聲則是“賣雞達”。關(guān)于肉蛋生人的故事,在許多民族中都有,如《博物志》中關(guān)于徐偃王出生的故事,流傳于朝鮮族中的關(guān)于朱蒙出生的故事,黎族中流傳的其始祖母出生的故事等,相傳他們都是從肉蛋中生出來的。寶雞、武功一帶的民間傳說中,姜嫄生下的就是個肉球,后稷就是從肉球里出來的,這更可以證明“達”為“蛋”之音轉(zhuǎn)了。
總之,以上盲點與誤區(qū),是近三百年《詩經(jīng)》訓(xùn)詁學(xué)存在的最大問題。盲點的出現(xiàn),其主要原因是只看到了語言層面的合理性,而忽略了事物自身的邏輯性。無論是“殷商”“所謂”“誰謂”“何以”之類,還是“為霜”“胥原”之屬,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在語言的層面沒有任何可疑點,問題出在常規(guī)訓(xùn)釋與事物自身的矛盾上。誤區(qū)則相反,由于過于相信邏輯推導(dǎo)的力量,而忽略了詩歌語言的靈動性和事物本身的復(fù)雜性。像“采采”“蔽芾”“遡游”“汙私”之類,用今人的邏輯推導(dǎo),毛、鄭的解釋幾乎是違犯常識的,然而當(dāng)回到事物本身的時候,便會發(fā)現(xiàn)是我們自己的理解出了問題。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盲點還是誤區(qū),它們的共同點都是脫離開了事物本身,單從語言和概念的層面上考慮問題,研究者關(guān)注語言的邏輯關(guān)系和概念的確定性遠過于關(guān)注事物本身,故盲點和誤區(qū)便出現(xiàn)在語言與概念設(shè)定的陷阱之中。要“掃盲”和“脫誤”,就必須跳出語言與概念設(shè)定的陷阱,從事物本身出發(fā),看到事物之間的廣泛聯(lián)系,從而獲取真實的信息。
③ 于鬯:《香草校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7頁。
⑥⑧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學(xué)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802頁,第806頁。
⑦⑨ 周祖謨:《廣韻校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4頁,第103頁。
⑩ 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6頁。
? 《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254頁。
? 陳壽祺撰,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說考·韓詩遺說考》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8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25頁。
? 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20頁。
? 參見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3頁。
? 龜井昱:《毛詩考》卷一一,《龜井南冥·昭陽全集》卷二,(日本) 葦書房1978年版,第150頁。
? 錢天錫:《詩牗》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67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79頁。
? 陳組綬:《詩經(jīng)副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71冊,第131頁。
? 蕭泰芳、章儒、馬麥貞、白平:《〈古代漢語〉注釋商榷》,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頁。
?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39頁。
? 王肅、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75頁。
?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第885頁。
? 《后漢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776頁。
? 安井衡:《毛詩輯疏》卷二,《崇文叢書》第2輯第46冊,(日本) 崇文院1933年版,第9頁。
? 廖名春:《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釋文》,《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冊,第7頁。
?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50頁。
??? 杜預(yù)集解,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05頁,第1949頁,第2052頁。
? 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97頁。
? 郭沫若:《石鼓文研究》,《郭沫若全集》第9卷,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頁。
? 戴溪:《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叢書集成新編》第55冊,(臺灣) 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6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