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

9月1日，郎平在個人微博宣布卸任中國女排主教練。卸任后的第一天，她去往蘇州，在母親的墓碑前，同她聊了很久。郎平說：“這一年多，太忙太累時，心里有委屈時，我總是特別想念老媽，就像以前一樣，和她老人家說說話?！?/p>

倫敦奧運后，央視紀錄片導演梁邁曾拜訪郎平的家，記錄下了郎平和母親相處的溫馨細節(jié)。在這檔名為《體育人間》的節(jié)目末尾，梁邁問郎平母親，“阿姨，您還同意女兒帶中國隊嗎”，母女相視一笑，郎平試圖用玩笑緩解“緊張”的氣氛，“問到了要害”。在梁邁的追問下，母親說，“她干不了了，走路都一瘸一瘸的了”，轉頭望向郎平，“再干就睡在球場上吧”。郎平調皮地接話，“睡球場上，我看行”。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郎平是否已經(jīng)下定決心，接手“黃金一代”集體離開的中國女排，但母親心里清楚，她這個“脖子以下全是傷”的小女兒并不怵“燙手山芋”，也不迷戀“功成身退”，就追求而言，她和別的運動員太不一樣了。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世錦賽摘銀，世界杯奪冠，里約奧運會登頂，女排重新成為“全村的希望”，直到東京奧運會上，中國女排未能小組出線，質疑伴隨著失望涌向這支傷病纏身的隊伍，排協(xié)官網(wǎng)上的文章直指主教練“賽場指揮失宜”，郎平一如既往地攬下了輸球的責任，戰(zhàn)勝意大利當晚，面對鏡頭，她最終沒能控制住淚水，并感謝球迷的“不離不棄”。

那條宣布卸任的微博下，一位學生時代就視郎平為偶像，如今已當上奶奶的球迷留言：“1983年，每月掙46.5元時，就東借西借湊錢買了18寸的彩色電視機，理由就是想看中國女排，看郎平打球。這些年，只要郎導在電視上出現(xiàn)，我都要反復看，你取得勝利，我為你鼓掌，你失利，我陪你流淚。競技體育，沒有常勝將軍，你是勝不驕，敗不餒的詮釋者。我們永遠支持你?！?p>

在年輕人聚集的B站，一個播放超過40萬次的“郎平告別女排”視頻中，“謝謝您，郎導”“辛苦了，郎導”“感謝郎導”的彈幕刷了屏，沒有一句抱怨或指責，與黯然下課的歷任主帥不同，郎平不完美的“句號”收獲了一邊倒的感恩和祝福。雖然不舍，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重教練郎平的選擇，就像曾經(jīng)為她的每一次起跳扣殺歡呼，無論得失成敗，郎平的存在本身是對競技體育職業(yè)精神的完美詮釋。

教練，一種極限職業(yè)

有句名言說“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和平年代，體育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柔弱的女性被認為經(jīng)受不住殘酷的考驗。競技體育教練長期是最“勸退”女性的職業(yè)之一，就在不久前，NBA（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賽）才迎來第一位女子助理教練，縱觀國際體壇，載入榮譽冊的功勛教練幾乎全是男性，女子排壇也不例外——袁偉民、卡爾波利、歐亨尼奧、吉馬良斯……在中國女排歷任主帥名單上，女性僅占兩席，郎平之外，只有袁偉民時代老女排的主攻手張蓉芳曾在1986年短暫出任主帥。

人們對于教練的期望太多了，這讓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極限職業(yè)。歐美最暢銷的教練教材《執(zhí)教成功之道》中寫道：在任何一天，教練員都需要扮演教育家、生理學家、商業(yè)家和心理學家的角色，這些角色的扮演甚至在教練員走向運動場地之前就開始了。

對教練一職，紅杉資本（Sequoia Capital）主席邁克爾·莫里茨爵士有過精彩的比喻：“他可以是精神導師、演講家、神父、法官、陪審、行刑官、操縱一切的木偶大師、激動人心的偉人形象，短短一天里他可以扮演全部角色?！?/p>

具體到從業(yè)者，“職業(yè)教練”意味著“放棄個人生活”，且擁有不必對家人感到特別抱歉的“特權”，如果職業(yè)生涯足夠成功的話。

一手締造曼聯(lián)王朝的亞歷克斯·弗格森爵士幾乎沒有家庭生活，也很少見他的孩子們，他天賦異稟的“孩子們”——紅魔92班、C羅，活躍在球場上。個人紀錄片《永不屈服》中，面對兒子杰森·弗格森的鏡頭，老爵爺說：“是凱茜（妻子）把孩子們拉扯大的，我對自己這點并不感到驕傲。我很后悔沒能和你們多待一會兒，但那就是我的工作性質決定的。這份工作很消耗我本可以花在家庭的時間，但我們也獲得了回報?！?/p>

“作為父親來說，我是沒有任何價值的，也無須向孩子們認錯，我只能說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日本女排教練大松博文曾寫下這樣決絕的自述，“在我要求選手們與結婚、青春的娛樂斷絕，一心撲在球場上之前，我自己首先斷絕了家庭，斷絕了地位的提升，成了排球的‘魔鬼”。

袁偉民執(zhí)教期間也秉持同樣的信念：“整整八年半，我基本上沒有享受過什么天倫之樂，對小家庭幾乎沒盡什么義務?？墒菫榱四檬澜绻谲?，這一切我們都認了，覺得值得，一輩子也不后悔?！?/p>

幾乎所有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的女性都會被問同一個愚蠢的問題：如何平衡家庭與事業(yè)？這個問題預設的前提是，男性天生就是事業(yè)型人格，不平衡是正常的，是可以被允許和理解的，女性則天生有責任和義務去思考如何平衡。郎平在35歲前就意識到，任何選擇都有代價，沒有平衡，只有忍痛取舍。

1994年底，郎平收到恩師袁偉民的請求，希望她考慮回國執(zhí)教。當時，中國女排的成績一路下滑至世界第八，幾個老隊員感到心灰意冷，寫了辭職報告。離亞特蘭大奧運會只有一年半時間，女排一蹶不振，需要教練用一種人格力量來調動運動員，凝聚整支隊伍。

郎平猶豫了，她沒想到國家體委會向自己發(fā)出邀請，對于帶領中國隊走出失利陰影，她沒有任何把握。更何況，眼前還有另一場硬仗要打——與第一任丈夫的婚姻面臨解體，選擇走出家庭，回到中國女排，仿佛人生道路上出現(xiàn)一個急轉彎，前方除了“放下個人生活”之外，全是未知數(shù)。

這種選擇需要一種近乎“賭徒”的心態(tài)，競技體育本身就像輪盤賭，是比拼勇氣——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氣質——的地方，成王敗寇，贏家通吃，活到最后的才是勝者。

這一走，是沒有退路的，不管前面會遇到什么情況，也不管等待我的是怎樣的命運，哪怕徹底犧牲了，我也義無反顧。郎平說

在自傳《激情歲月》中，郎平憶起那段經(jīng)歷：“當我收拾完這一切，忙停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這樣的忙碌十多年，結果把什么都忙沒了，屬于我的，只有我自己和豎在我身邊的兩個箱子……要回中國了，一走就是那么遠，我很想先飛香港看看女兒，但我不敢觸動自己的感情，我得把感情牢牢地封閉一陣，因為，我馬上要出師，等著我的是硬仗，肯定要干一番大事業(yè)，而且，這一走，是沒有退路的，不管前面會遇到什么情況，也不管等待我的是怎樣的命運，哪怕徹底犧牲了，我也義無反顧?！?/p>

在女兒和排球之間，郎平選擇了后者。她的美國朋友不理解，問她：“這樣大的犧牲值得嗎？”前中國男排主教練汪嘉偉談起郎平時坦率直言：“我認為郎平不應該回來，她是個女同志，顧不了身體，顧不到孩子，這么干，女同志就沒有這個必要?！崩善絻?nèi)心不認同，嘴上用玩笑“反駁”：“國家的需要，大概是不分男同志和女同志的！”

抵御Easy模式的誘惑

在中國，競技體育運動員的職業(yè)生涯是短暫的，舉國體制雖說給精神和心理上帶來巨大的壓力，另一方面，也為衣食住行提供無微不至的呵護，除了提高成績，運動員幾乎沒有普通人的煩惱，也因此缺乏經(jīng)驗應對日常的挫敗。在郎平時代，你很難想象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會因為失戀而情緒不穩(wěn)定，因為隊內(nèi)根本不允許談戀愛，所有人合力構建一個“無菌”的真空環(huán)境，一個心無旁騖的烏托邦。

體育的世界相對單純，一走出這個圈子，世界很大，有了比較，才能夠明白自己。也有人選擇待在相對安全的“舒適區(qū)”，選擇Easy模式，比如退役后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

郎平也有這樣的機會。退役后，北京市體委想聘請她當副主任，副局級干部，但郎平拒絕了。她說，自己不愿意當官，性格也不適合?！爱斄斯龠€得順著別人說話，不管這是不是你的思想，上面說什么，你就得說什么。我當不了這樣的官，我沒這個‘修養(yǎng)，我心太軟，老同情人，不是當官的料。我希望自己能學點實在的、科學的、真正有用的東西。”

但她畢竟是典型的“民族英雄”，走在路上到處都有人找她簽名、合影，以她為原型的扣球形象出現(xiàn)在郵票、紀念幣、紀念章上，在那個百廢待興的改革開放初期，國民充滿希望又感到迷茫，在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的中國女排仿佛一劑強心針，振興了整個時代的情緒。

郎平想出國深造，家喻戶曉的聲名奪走了她作為普通人的生活，老是被別人注意，身不由己，連上個街買東西，都受拘束，放不開。有人挽留她：“你是世界冠軍，你是有功之臣，國家不會虧待你的?！?/p>

但郎平想的恰恰相反，她覺得自己被誤解了。“我不是怕被‘虧待，我就是覺得，國家和人民待我太好，我不能夠再躺在‘冠軍的獎狀、獎杯上吃一輩子老本，榮譽不能當飯吃。人是活生生的，我還得去干，想干，就得拋開過去，不能讓‘冠軍擋了自己的路。我努力不被‘五連冠的巨大成功和巨大榮譽蒙住眼睛，保持心地透亮。”

她把“世界冠軍”的獎狀、獎杯統(tǒng)統(tǒng)鎖在北京的小屋里，調整心態(tài)，把自己看成“一無所有”，一點一點把當“世界冠軍”的自我感覺踩到腳底下，重新學習本領，重新開始生活。

初到美國，為了省錢，她學習自己做三明治，吃到后來，見三明治就想吐；去意大利，為了掙學費，她像一個普通打工人一樣，學會了看老板臉色，明明膝蓋腫得厲害，四周都是積液，但“拿人手短”，只好硬著頭皮上場賣命。

出國后“一文不名”的生活使她徹底放下了“五連冠”的包袱，“一直留在中國，我的心態(tài)肯定也降不下來。但我擁有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的感受，使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又成熟了許多，我不會再受外界干擾，去計較別人會怎么看我”。

逆境是人生的一部分，它幫助人找到自我。主動選擇人生Hard模式，塑造了郎平作為職業(yè)教練的魅力，幫助她贏得人們的尊敬。年輕人追隨英雄榜樣。她們崇拜郎平身上的品質，并將之內(nèi)化為自己擁有的品質，就像《執(zhí)教成功之道》所揭示的：“當你承擔教練這一重大責任時，要記住一點：運動員更可能變得像你這樣而不是你希望的那樣。其結果是，除非你知道自己是誰，你才能為運動員提供持續(xù)的積極指導?！?h3>球場上的性別

加利福尼亞大學SantaCruz分校教授、《男性氣質》作者R. W. 康奈爾曾提出，運動是男性氣概展現(xiàn)與再生產(chǎn)的一個重要場域，體育也因此常被認為是男性專屬的領域，并排除女性。正是由于性別刻板印象的存在，致使人們理所當然地同意“在運動領域，男人是男人，而女人是入侵者”，“運動是男孩的成人禮”的說法。試想如果一個女性在運動場上也可以做到心智堅毅、具有強烈的競爭性和攻擊性、強壯有力，那么運動就喪失了作為幫助男性養(yǎng)成男子氣概的特別場域的意義，因此女性參與運動的途徑總是受到限制甚至斷絕。

從成為教練開始，郎平就扮演著“入侵者”的角色。第一次代表中國女排參加國際排聯(lián)的會議時，會議有一項規(guī)定，比賽中坐在指揮席中的教練、醫(yī)生服裝都要統(tǒng)一，郎平開玩笑地跟主席提出：“你的規(guī)定不完全準確，如果我穿裙子，我的助教和隊醫(yī)也得穿裙子？”主席馬上補充：“除女性以外。”這說明在歷屆國際排聯(lián)會議上，從來沒有女性主教練出現(xiàn)過，排聯(lián)的規(guī)定沒有想到還有穿裙子的意外。

將男性氣質與運動捆綁不但阻礙了更多女性走向場邊執(zhí)教，連男性教練也不能免俗地被要求具備陽剛之氣——強烈的攻擊性、獨立性、情緒穩(wěn)定、支配感強。中國女排前主帥陳忠和在上任之初受到質疑，質疑內(nèi)容無關他的過往戰(zhàn)績和執(zhí)教水平，而是“教練首先要有‘威，陳忠和能行嗎？他的一團和氣壓不住陣”。俄羅斯主帥卡爾波利，總是在球場邊走動邊咆哮；弗格斯爵士外號叫“吹風機”，因為如果有球員在場上不夠努力，發(fā)揮不好，他就會在更衣室里對著該球員一通狂噴。似乎只有后者才符合人們對教練的想象。

2017年，前中國女排隊長惠若琪成立了女排發(fā)展基金，希望用體育打破性別的刻板印象?！爸袊w育一直陰盛陽衰，但很遺憾，中國女隊員的杰出表現(xiàn)并沒有轉化為她們當教練，或者謀求職業(yè)發(fā)展的杠桿。不僅在中國，在全球，男性幾乎壟斷了教練組，但女性奔跑的樣子不是扭捏，而是盡全力去跑?！?/p>

很長一段時間，郎平都是國際排壇唯一的女性主教練，她不可能感知不到球場對男性氣質的癡迷與執(zhí)念，但她沒有選擇刻意向球場上的“男性霸權”妥協(xié)，把自己硬拗成“女漢子”的姿態(tài)，而是將“職業(yè)”置于“性別”之前，換句話說，與其稱她為“女教練”，不如稱她為主教練、郎導，只是剛好性別為女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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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曉楠評價她“從來沒有給自己的人生戲劇化、渲染化，不給自己‘加戲”?；仡櫵鞒龅倪x擇，不給自己“加戲”的郎平一直給自己“加壓”，他人眼里的“自討苦吃”，在她看來是“拼搏的人生沒有終點”。無論與體制的關系親近還是疏離，郎平的選擇基于個人意志，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正是這個特質讓她廣受商業(yè)世界的追捧。在“國潮”時代，新近成為海鷗品牌手表的代言人，也再次證明了其本人IP的價值。

就像她對朱婷說的，“你永遠都不會成為我。你是我見過最棒的球員，不用成為我，只需要成為你自己”。

【參考資料】：

郎平：《郎平日記與書信》，人民體育出版社

郎平、陸星兒：《郎平自傳：激情歲月》，東方出版中心

馬寅：《夢想與荊棘：新時代女排奮斗記》，中國青年出版社

何慧嫻、李仁臣：《巔峰對話：袁偉民郎平里約之后話女排》，長江文藝出版社

袁偉民：《我的執(zhí)教之道》，人民體育出版社

大松博文：《“魔鬼”大松的自述》，人民體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