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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奔跑

2021-11-28 03:28孫鵬飛
特區(qū)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根雕

楚瑜提著竹箱走在光影交錯的一排香樟樹下,鞋襪黏膩膩的,總想著脫下來涼個干脆。她跟人問路,好像每個人都存心告訴她錯誤的方向?;蛘咚旧淼睦斫饬κ怯袉栴}的。此刻腦子里又閃過那個夜夜陪伴著她的男子,那個一身古怪衣著的男子啊,每次都要在夢里侵犯她??墒呛湍赣H說這一切的時候,母親只當她腦子出了大問題了,要將她隔離開。

楚瑜停下,用絲絹擦擦額角的汗珠。待心情平復,問走街串巷賣糖葫蘆的小姑娘,老屋在哪里。

小姑娘翻了個大白眼,抱著糖葫蘆串子走出幾步,又轉回身,看了看楚瑜說,大姐姐,你買串糖葫蘆唄。

楚瑜問小姑娘,糖葫蘆去核了嗎?

小姑娘笑著說,小本買賣,哪里那樣精致。見楚瑜猶豫,小姑娘道,你買一串,我告訴你。

楚瑜挑了一串飽滿、圓潤的,空出的手輕輕地握著,她并不在街上吃。

酷日當頭,蟬鳴啾啾,盡管走在香樟樹下的陰影里,楚瑜的衣衫還是讓汗水洇透了,臉頰和額角都生出細膩的一小層油汗來,后背上顯出一只濕漉漉的灰蝴蝶,前胸兩個又粗又大的白葫蘆。小姑娘盯著楚瑜看了一陣,說大姐姐你真好。楚瑜感覺臉上又燙又紅,再往前走,便是一路低著頭。下一個街區(qū)路兩邊是核桃樹,直往住宅區(qū)域延伸著,鋪天蓋地的,像是誤入了一片迷宮。迷宮的空處,是一排老屋。

手里的糖葫蘆已經化開了,糖漿黏糊糊沾滿了五個手指。楚瑜皺著眉取出手帕,擦了又擦。

老屋前面是李清照的故居,僅僅是一墻之隔。楚瑜走近,透過一間屋子的窗口看進去,家具、書櫥、床鋪都是舊的,之前的房客扔的紙屑也在地上安靜地待著,塵埃在陽光下飛舞,自是滿心歡喜的。就住這里了,相比世界的其它角落,這里該是最清凈的。楚瑜看看天色喃喃道,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

她拿出幾個小錢給隨她來這里的小姑娘,小姑娘領了錢,說了句謝謝。還有些奇怪地打量楚瑜一陣,這才抱著糖葫蘆串子一溜煙跑遠了。

我們主任是個頭發(fā)稀疏的娘娘腔,鼻梁上掛著副又厚又沉的眼鏡,一雙不安分的眼睛躲在鏡片后面滴溜溜轉。他說話時習慣了看著天花板,并不看人。

“怎么回事?”他在同他的秘書說話,他把一本省級刊物扔到桌子上,他接著拍了桌子。

我以為這里面沒有我什么事,他反復喊我的名字,喊得我心虛。我只好從桌上撿起雜志,封面上有我的名字。翻開看,里面有我的一篇小說。四個月前寫的,寫完投出去沒了動靜。誰知道突然發(fā)表了,我喜形于色就差手舞足蹈了。

“發(fā)表了呀?!蔽掖_認了。

“你寫這個東西經過我們審核了嗎?”說話的是他的秘書,姓孫,是個男的。秘書早上發(fā)頂噴了發(fā)膠或者啫喱水一類的東西,一股子熱水燙歪了塑料瓶的那種膚淺、變異的味道。

“這是小說,虛構的。”

“管你說啥,沒經過我們允許,你把我們都寫進去了。”秘書說。

“您這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嗎?”我笑說,“哪個字哪個段落是寫您的?”

“你還寫了多少?”主任問我。

“那多了去了?!?/p>

“還挺光榮是吧?”秘書問我。

“不然呢?”我笑瞇瞇看著他。

“聽說你精神出過問題?”主任問我。

我一愣,嘴巴像是封上了封膠,愣是蔫巴巴張不了口。

“白培養(yǎng)你了?!泵貢斐鲱澏兜氖种钢?,“真是讓我寒心?!?/p>

這會兒給我們同事的感覺是,我是一個白眼狼,把組織的重要機密泄露出去了。而主任呢,在說了我精神問題之后,變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生氣中又夾雜著些許的恨鐵不成鋼。盡管生氣,但是你完全感覺不到主任是在生氣。如果這個時候是我們處長的電話打進來,我保證我們主任面帶著微笑把電話接起來。講完電話他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外人也看不出來誰在生氣。主任也只有再看到我,才會想起這茬子事。

而主任的秘書呢,演的是憤怒,是為主任打抱不平。當然他演技過頭了,說走概念了也不為過。

“嫌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是不是?”秘書問我。

“你怎么可以這樣?”主任問我。

我裝模作樣一聲嘆息,明知故問我怎么樣了。

我寫的是我們四個月前采訪一個太極大師的故事,大師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他和普通的老頭可不一樣,都是細胳膊細腿,但是大師有大師的風范,有他的仙風道骨。那天采訪完了,正巧幾個練散打的上門挑釁。大師坦言自己老了,給我們表演完“鳥不飛”的絕技之后,就去閉關了。練散打的找不到大師,只好找太極拳館的負責人,也是大師欽點的傳人—大師的侄子,四十開外的一個練家子。

可想而知,傳統(tǒng)武術閉門鎖戶,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了。區(qū)區(qū)幾個不入流的散打小先鋒,把大師的侄子打得在地上爬,說是抱頭鼠竄也不為過。

這里有個細節(jié),關于我的。大師侄子在地上爬時,散打小將依然窮追猛打,我看不過去,就上去制止。按說我力氣更大一些,我把散打小將和地上的大師侄子分開,散打小將又要過去,我稀里糊涂挨了幾拳,都是重拳,但是我感覺不到疼。真的,我過去不這樣的,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了。

我鼻子、嘴臉都流血了,看見血,我的血性倒是激發(fā)出來了。

我記得中學時候天天跟著一幫子所謂的生死之交去打群架,我一般負責在廁所門口放哨。有一次好奇,往里面瞅了一眼,讓人一拳打在鼻梁骨上打了出來,鼻子咕咕流血,我愣是不知道誰干的。在我的兄弟中,我打架不算出色,可是散打小將再次沖上來時,我瘋了一般拽住他兩條胳膊,往下一壓,他摔了個四腳朝天。

我都沒有使絆子,只憑力量,說是蠻力也行,便制服了他。

我寫的就是這件事。當然,事后有人說我反常,叫我去看醫(yī)生。然后我稀里糊涂地被鑒定成了精神病。

再說回那天,那天的采訪稿也是我編寫的??墒亲詈笾谱鞒晒?jié)目時,撰稿人一欄掛的是我們主任的名字。而且錄制的節(jié)目和發(fā)生的事也不相符。我們主任不惜重金請了演員。怕演員露了底,所以散打小將把小侄子打倒在地,小侄子抱頭鼠竄時,第一集的節(jié)目就算完了。鏡頭切換成了女主持人的總結,質疑傳統(tǒng)武術到底是怎么了?

說實在的,我們節(jié)目開播三年半,錄了八十四期,只有這一期和下一期收視率最高,接到反饋的熱線電話也是最多。

到了第二集,女主持人出來解說,其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傳統(tǒng)功夫真的不行了嗎?昨天的比賽,實際上還有這樣的一幕,被現(xiàn)場的武術愛好者拍了下來。

這次的散打小將是個演員,留著跟昨天上門挑釁的散打小將同樣的發(fā)型,乍一看體型也差不多。為了逼真,攝影師用手機拍攝時,稍微有點晃動,而且手機像素不高,人臉完全是模糊的。

所以散打小將蹦蹦跳跳,為打贏武學宗師歡呼時,鏡頭一角,一只顫巍巍的手把地上的侄子扶了起來,另一只手拄著拐杖。

“你就是太極宗師吧?”散打小將問。

拐杖敲擊著地面,“哆哆哆”,走到散打小將跟前。

“太極已經讓我打敗了,你代表什么門派跟我打?”小將問。

“大、勇、止、干、戈?!弊趲熞蛔忠活D說。

“什么玩意,你是來跟我打的吧?”

“不是?!?/p>

按照劇本規(guī)劃,這時候現(xiàn)場的群演開始起膩,收錄的聲音效果很差,大家七嘴八舌說太極不行,太極沒落了,大師是騙子之類。

“不敢跟我打,就滾吧?!毙⒄f,這時的聲音收錄又清晰了。

“我站在這里不是為了太極?!贝髱熣f,“也不是要跟你打?!?/p>

節(jié)目播出時,我捏了把汗,因為近處的聲音收錄效果并不好,而遠處的卻清晰可辨,這里很明顯穿幫了,是我們做后期請人配的音??墒遣]有哪次熱線電話指出這回事,大家都蒙在了鼓里。后來同事跟我說,其實這是大家更愿意相信的結果。

小將說著“你滾出去”掄拳打向大師,大師接住了這一記重拳,輕輕一撥。怕觀眾看不清楚,大師撥開小將這一拳時,正面沖著屏幕,這一拳最終捶在了小將自己的胸口上。小將倒退了幾步,腿一軟立馬暈倒了。

“四兩撥千斤?!迸鞒秩苏f。

隔了一天,我的鑒定結果也就出來了,精神分裂癥,建議我住院治療。從精神病院出來,原單位不留我,我把辭職信交上去,主任還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還是作寬宏大量狀,我只管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在整理辦公桌時,秘書悄悄上來跟我說,其實這事兒也沒什么,主任是怪你小說作者沒署上他名字。他說,你署上他名字了,他還要夸你呢。然后我就冷笑著走了。

當時沒有任何的不同,這一個中午和往常的中午并無異同。只是走出門口的那一霎間,像是有一顆星劃過了天際,我忽然聽見了身上細細的崩塌聲,我像是要原地粉碎了。太陽往后挪出更空的地方,大街暗了,一口接一口的黑洞,天際是無數(shù)的深藍色斑點,是浪花削成的碎末,一切都成了偶然、都成了碎渣渣,也神秘了。我看見了從我出現(xiàn)第二性征起,便在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圓臉女孩。女孩如今已是亭亭玉立。還看見了升滿了蜘蛛網的那個老屋。再之后看見的都是沸水,刺啦啦的沸水,一潭接一潭的金銀箭鏃,一湖接一湖地蒸發(fā),成捆的成噸的數(shù)萬公頃的波浪撲面而來,鋪天蓋地的藍色調調,聲音是徹底得到了凈化,一根發(fā)絲掉到地上,都聽得見巨響。

最終黑洞一口口吞下了所有的回聲。

白天的太陽那樣發(fā)癡,不脫光衣服是不行,夜晚卻冷清成這個樣子。楚瑜是裹緊毯子入睡的,許是太舒適了。感覺到黑漆漆的大影子壓服著她,翻不得身?!澳憔烤挂鯓拥??”楚瑜滿臉漲紅,待張嘴問,唇讓甜膩膩的舌尖堵上了。四下靜悄悄,潮水一波波退出巖洞,淹沒了第一批不知疲倦的蟲鳴。

楚瑜醒來,摸黑尋遍了角落,換洗的衣衫、鍋碗都在,尚沒有一面木盆子供她使喚。她又呆呆地坐回床頭,方才不曾看清男子的眉目,隱隱記得他的一雙有力的大手,就那樣抓著她。她不喜歡別人碰她,不管對方男女,任何地方都不喜歡別人碰。遇見他倒是個例外。臉上潮紅未退,當真是舒適極了??捎忠幌?,若是母親安排的那個惡心的男子,她不要將就的,便是等死,也不會嫁的。

楚瑜披上衣衫出了門,那頭頂?shù)男切欠路鹨糙s巧著,在充滿柔情蜜意地顫抖。后悔穿過了后院的一片竹林,夏夜勾結起來的蚊蟲總是超乎她的想象,終于忍著叮咬,在荒蕪的李清照故居尋得一汪池塘。勾著腳坐在池沿上,搓洗了內衣。蚊蠅是放肆不少,她卻入定了一般看著,一襲白衣像是天山雪蓮盛開在了暗夜之中。池塘里面荷花就那樣靜悄悄開了,像是密密麻麻的落日擱在了翠綠的群山之間?!芭d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北闶窃谶@樣情形下一揮而就嗎?

她低頭凝視著池水中的倒影,一張標致的圓臉:“我的臉要是再長一點就好了?!?/p>

這年秋天,我辭了職,在家全職寫作。過去住單位四十平的公寓房,現(xiàn)在住農村老家。工作八年整也沒有攢夠錢在市里安頓下來,我倒是很容易就滿足。平時過日子需要的也不多,知足常樂唄。在網上訂的德國產的咖啡機,早上起個大早,喝一杯咖啡醒過來,讀書至中午。好酒肉,給自己燉一鍋肉,邊吃邊看完一場午后電影,下午寫作。晚飯不吃,寫作到室內昏黃,換運動服跑步到我們鄉(xiāng)下的彌河大橋,再一路嗅著腥濕的河風走回來。

起先我媽媽不滿,覺得一個男人不工作,總是不行。她找我談過幾次,問及我的腦子究竟出什么問題了,我說了幾句火大的話,完全不得當真的,但是她哭了,作哀痛欲絕狀。就差臥床不起了。之后幾天,我們家出現(xiàn)了個老太太。老太太瞇縫著眼睛,有時候還斜眼看我。是個臉譜化的壞人,她總看得我后背涼颼颼的。

“別說,真有夫妻相?!崩咸牧讼伦约旱耐日f。拍得又重又響,估計在家里也沒閑著,活計是沒少了她的。她一拍腿,陽光下蒲公英一般散了塵。她也不怕用老胳膊把老腿給拍折了。

“做什么的?”我媽問老太太。

老太太說:“教書的。”

“啊喲,教書的好,你問沒問她想找個啥樣的?”

“問過,說是樸實的就成?!?/p>

“真好,教書的好,樸實的好?!蔽覌屗尖猓匚?,“有照片嗎?”

“沒帶。”老太太唇線扁擔那般彎曲下來,“不過她可不挑,農村的也成。”

“我們也不是要姑娘委屈著過日子,也是備好錢操辦婚禮,大操大辦、買車買房的。”我媽看我一眼說,“他工作辭了,說是要在家寫作文?!?/p>

“不打緊,我沒和姑娘說。”

我媽起身端來了一壺茶,倒進兩個粗瓷茶碗里,和老太太一人牛飲了一碗。

“等這樁事成了,孩子就真長大了?!崩咸f,“孩子長大了,自然會安心地工作?!?/p>

我媽覺得我腦子里總有個女人,是缺女人了。就這樣我騎著電動車走在前頭,老太太騎著自行車跟在后頭。路上老太太囑咐我,要是感覺不合適,你千萬別說不合適。我心想老太太拍腿說的夫妻相啥的,統(tǒng)統(tǒng)是不作數(shù)的。我問老太太,那不合適我怎么說。老太太認真想了會兒說,你就說,奶奶,咱回去吧。

要是就這樣遇到她,就好了。村口電線桿子上站滿了土生土長的羽翼未豐的候鳥,過些日子,它們該大批地往南飛了。

到了女孩家門口,我騎在車子上不下來。老太太上來拉我。我說我不想見了。

“這可不行?!崩咸任疑硎侄祭?,她一步踩上墻角的瓦礫堆,一顆白花花的頭就高過了墻頭。她喊:“開門,快開門?!?/p>

在老太太旁邊立著賦閑的犁鏵,老太太扶了把空蕩蕩無所依的犁鏵一下子跳落了地。

門開了,門后站著個女孩。她說:“進來吧?!?/p>

邊引著我們進屋,她邊說:“家里亂,沒收拾?!?/p>

進了屋子,果然亂,沒收拾。當著門口立著大水甕,水甕下墊著兩塊磚頭,磚頭上放著兩個塑料杯子,杯子里是硬毛牙刷,牙刷張牙舞爪像是開了兩朵花。她一進屋子就徑自坐下,木頭長椅正沖著門,長椅旁邊是一張大席夢思床,被子沒疊,卷在床上。她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努力把滿腹的波濤靜下來。我說,奶奶,咱回去吧。

“剛來哪能回去?!崩咸荒槈男?,她掉臉問女孩,“你娘呢?”

“在隔壁,要從這里出去。”她伸手指了指路,指完開了電視,自己看了起來。

“你坐下?!崩咸咔懊钗?。

我坐下跟著看電視,長桌子上是中午的飯菜,沒收拾,盤子里的油脂都凝結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我。

“我沒什么名兒?!蔽覀z說話時,都看著電視,雖然不看對方,但我感覺到她微微一顫。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妥,我問她:“你真是老師?”

她不再說話。

我低頭看了會兒自己的鞋子,從包里撕開小包的消毒濕巾,擦了擦鞋幫子。擦完又豎起兩只腳看了會兒,突然像是針扎了屁股一樣直直地站了起來,我說我想起來了,那些老屋,在宋城有。我得去趟宋城。她仍是不說話,我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不知道哪里傳來的穿過的襪子的味道,屋子很小,我?guī)撞骄屠@回來了,又走了一遍。

我說比較急,我先走了。她說,哦。

我到隔壁跟老太太說,奶奶,我還有點事。老太太作痛心疾首惋惜狀,她說,走吧走吧以后你的事別找我了。

回了家,我媽說,我和你爸決定了,以后不管你了。我開始以為這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我媽哭了,她說,你去了都不到十分鐘。我這才看看表,從出去到回來,已經有十分鐘了。她問我,你到底想怎么樣?我能怎么樣,我回房間打開電腦準備搜索宋城老屋,剛坐下,她跟進來在我房間摔摔打打。她要撕我桌上的書,我推了她一把。她呆住。暮色蹲在窗外,像一只巨大的蟾蜍往里窺著。

“你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嗎?”我媽眼睛里閃著淚花。

晚飯時我爸我媽沒叫我去吃,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從電腦上找到宋城和李清照故居之后,我抱著胳膊看窗戶外面的大風。大雁要開始南飛了呢,畢竟是成群結隊地來,成群結隊地走,在風中展翅一前一后誰都看不清誰的嘴臉。也許只聽得見前前后后粗粗細細的呼吸聲。有同伴總是不孤單的。望著夕陽西下,我想馬上可以見到她了。

好像是遇見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整了。

這個世界的秋天深了,翠皮核桃在大太陽底下曬了整個夏天,曬得焦黃,剝開來油兮兮的仁兒,面淡淡,脆生生。楚瑜寫作累了,脖頸貼住靠背竹椅,抬起一雙眼睛往窗外眺著,手中把玩著核桃,嘴巴嚼著核桃仁。寫“舞倦了的蝴蝶”早已經寫不出新意了?!盎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彼行濄?,這個世界其它的角落,人們都在做什么。

吳姨來了,吳姨抱著一卷厚衣裳,左胳膊永遠挎著一籃子熟食。

“你當真不回去了?”吳姨這樣問??闯ゎ^發(fā)長了,用一把不算鋒利的剪刀給楚瑜剪短了。

“你父親生過一場大病,你二哥當了家?!眳且陶f,“按理,該是要床前盡孝的?!?/p>

楚瑜倒了兩杯濃茶,清白的茶杯,橙黃的茶汁,打著旋兒的烏黑茶葉。

“你母親托我給你帶個話,說是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人,你何苦非要那一個的。”吳姨嘗了口茶。濃得味蕾已經嚴重退化了的吳姨,皺起了眉頭。額頭倒是擰成了手里的核桃仁的樣子,丑陋極了。

“這一路山山水水多難找,方圓百里就你一個姑娘家?!眳且汤氖?,“我真是放不下心?!?/p>

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手,任何地方都不喜歡別人碰。

“你年紀是不小了?!眳且虈@氣。

“我并不要孤孤單單,可是總感覺下一刻,他就來了呢?!?/p>

“你躲在這里,就算真有這個他……”

“我是信任他的。是他,我就在這里等?!?/p>

吳姨走后,楚瑜把洗菜盆擺在了桌子上,把茶杯、茶壺放進去,又倒了點酒精。用藍幽幽的火苗子擦拭一遍,總歸是消了毒,這才內內外外收拾起來。干燥的風從臥佛山背后陰陰嗖嗖地吹了下來,樹葉便掉足了一地。夏日開的幾束小野花,怎么開的也便怎么敗了。大雁要開始南飛了呢,畢竟是成群結隊地來,成群結隊地走,在風中展翅一前一后誰都看不清誰的嘴臉,卻聽得見前前后后粗粗細細的呼吸聲。有同伴總是不孤單的,望著夕陽西下,她想,或許很難遇見他的,總歸是難的。

遇見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整了。

入了冬誰都不想早起,讓我徹底清醒的不是咖啡,是我媽現(xiàn)成的嘮叨。她跪在床頭掀我被子,把我薅起來,隨便拿一件套頭衫套在我腦門,抻開我的兩臂給我穿好,又拿了一條褲子。我說我自己來吧,她不吃我這一套,硬生生給我提上褲子。又要給我提鞋,但是我一點不留情面地自己提上了。她盯著我刷牙洗臉,給我梳了梳頭發(fā),并且在我嚴肅拒絕了發(fā)膠之后,給我抹上發(fā)膠塑了型。

沒吃早飯,我圍上圍脖便一步跨上我的電驢子,因為我媽說,要早點去,別耽誤了。那個女孩在銀行上班,今天休息,我們約了逛公園。村道上的積雪凍得硬邦邦,茍且了一冬的蒿草探頭探腦,痛飲著凍上又化開了一點點的雪水,上了大馬路滿滿的灰白積雪或坐或趴,也有躺在路中間給人添堵的。風吹在兩耳邊泛起低沉、干裂的卷舌音。

要去的公園其實是倉頡故居,是造字的那個倉頡,他生前住過的大院子,死后圍墻拆掉種滿了草坪,鋪了甬道,架了大理石橋,引了一潭死水,變作了今日的公園。我到得早,銀行女孩還沒到,我自己沿著甬道溜達,最近公園里挖了大坑又焊了鐵籠子,聽說要把猩猩、長臂猿引進來,多有意思呀。我背著手下了臺階混進一群凡夫俗子中,感覺自己磷光般閃爍著。

女孩來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了我。她走到我身邊,她臉頰生了細小的雀斑,笑起來雙頰使勁使大了,感覺真狠。

我戴著手套的一雙手同她親切地握了握,她說,讓你久等了。我說沒關系同志。原地站了會兒,也不知道干嘛。她問我看電影去吧,外面怪冷的。我說,還是別了,今天不想打架。

“你的腦洞?!彼郎惖轿冶亲忧?,忽閃著大眼睛仔細地看我的眼睛,“看電影跟打架什么關系?”

“只要有劇透的,討論劇情的,抖腿的,咔咔咔吃東西的,我都想打架?!蔽掖_實在里面打過架,而且讓人打得不輕。

想來,我那會兒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痛覺了。難怪那樣猛。還有就是,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人生被籠罩于一場夢中。

人工湖上結了冰,我下到冰上,站了會兒,感覺薄,跺跺腳又上岸了。沿著規(guī)劃中的尚未建設的動物園雛形散步,我快步走在前頭,遠遠地擺脫了她。她穿著高跟靴子,跟得吃力。她身上透著辣艷艷的劣質香水味,她還想上來挎著我走。

“咱倆步伐不一致?!彼茏匀坏乜孀∥?,我急忙掙脫開。

“你很急嗎?”

“別這樣,各走各的。”

“我想,這一刻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彼f。

“我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笑又沒笑出來。我倆在倉頡故居前面停下,仰頭看了看“倉圣”兩個字,心想我也是寫字的,該進去拜拜的。我跪在倉頡泥像前,也不知道說點什么,想著擺脫這一切吧,拜托了。我回頭看,女孩沒跟進來,等我給倉頡三跪九叩出去,沒再見到人,女孩大概是自己走了吧。

“還真靈驗呢!”我沖著倉頡家富麗堂皇的大門說。

出了公園,一時也不知道去哪里,坐在塵滿面的長椅上玩了會兒手機,兩只腳都凍麻了?;亓颂思?,爸媽都不在,簡單收拾了被褥、換洗衣物、筆記本電腦和幾本隨行的書,到火車站買了最近的一班動車票,到青州就幾站的時間。到了就再不回來了。

動車還沒來,到車站接我的朋友十三叔發(fā)來微信問我,到哪里了。

我回,快到了。

動車還沒有到站,我合上書,窗外是一個廢棄的窯廠,四四方方的青磚院子,一眼挨一眼褐紅色窯洞,孤零零的土灰大煙囪,破落、蕭索、荒蕪一晃而過。手機叫了一聲,十三叔問我到了沒有。我說快了,他回我,一個小時前你就說快了,你有沒有個準。

眼下尤其受不了封閉車廂里熱烘烘的不潔之味,老老少少來來去去,吃飯、睡覺、打嗝、上廁所,脖頸處的靠墊油脂麻花,頭油、體油早就洇透了墊套,座位也都摩擦過不止一個屁股,落了細細一層餅干渣子、頭皮屑。這完完全全是一個新陳代謝的窯廠。我閉上眼睛想了一陣老屋的樣子。宋城的老屋,過去我只在夢里見到過老屋。

我睜開眼睛,鼻尖挨上去,小心嗅了嗅,油膩感即刻涌上喉頭,要吐未吐。動車快到站了,外面白色塑料袋子忽然貼到玻璃上,跟著跑了一陣,窗外的田野一格格慢了下來。性急的幾個旅客已經取了行李箱堵住門口了,十三叔又問我到底到了沒有,動車正在進行漫長的剎車,他說,你別逼我哈,我還沒打過作家呢。

出了門廳一堆人擠上來,仰著下巴,一口口的黑洞里悶著厚厚的糜爛之味,味道不斷撲面問我,去哪里,要不要坐車。我擠出第一層人流,有個戴棒球帽子的大叔伸手過來,搶著拿我行李,讓我一把推開了。我一停下,后面的人就推著我走。這之后又有個人擋住我,邊倒退著走邊問我去哪里,我看了看他說去北京。這時十三叔從那人身后上來,接過我行李箱問我怎么了。我跟著十三叔往人群外面走,那人還在看我,我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子,光張嘴不出聲說,有毛病吧。

我的大衣比較討厭,走路稍微快些,前面的搭扣總要撐開。便敞著懷只管往前走,路過賣糖葫蘆的小姑娘,摘了串去核的糖葫蘆,迎著風塵邊走邊吃。十三叔付了錢,拖著大行李箱跟上我,問我怎么了。一個個澆過糖漿的山楂通體晶瑩,聞起來還帶著淡淡的水果香,咬到嘴里酸酸甜甜嘎嘣脆。到了十三叔的車前,我前前后后打量,十三叔買得起車了。他一個電工,幾個月領不下工錢,城里的大馬路上扎堆鬧的、主任小區(qū)里支帳篷的、機關樓下拉橫幅的,反正不讓人省心的都是這些人。所以我是很意外的?!斑@油漆—”我摸了摸,立馬嗅到了金錢腐化而出的氣味,“比綢子緞子還滑溜呢。”

“去你的吧。”他一笑露出一嘴煙熏牙,“摸壞了你賠得起?”

“賠不起?!?/p>

“你到底來這里干嘛?”

“說了怕你不信,我感覺這個地方在呼喚我?!蔽依蠈嵳f。

“去你的,精神病院不夠盡責,你還是放出來得有點早了?!笔逄峒拔易【癫≡旱氖?,見我臉色陰沉,知道是說錯了話,接下來也就閉了嘴。遠處的老城墻,籠在夕陽的光里。而這一邊的建筑都是近些年建的,新舊分明。倒沒什么特色,正面看是個火柴盒子,側面看就是頭頂帶著水泥弧線的大棺材。無趣地看了一通,摸了摸座套是不是真皮。我真的真的膩歪了,我受夠了。我說,我忽然覺得一切都沒了意思。

“那是你,我覺得挺有意思。”十三叔的一張臉未老先衰,兩頰都附著點點暗沉,片片斑點。

我嘆口氣說,我來是圖個清凈。十三叔一聽,立馬開了音響。他說,你來錯地方了。他真是個混蛋。

我撕開包濕巾,消毒水的味道真讓人放心。仔細擦了擦音響的幾個按鍵,連換了幾個頻道。好像是陳奕迅的歌,聽時正好進入尾聲。然后開始播下一首。紅燈,十三叔拍著方向盤擰臉看窗外:“有個大學生,秀氣啊。要不要捎上她?”

綁著馬尾、眉清目秀的大學生也往我們這邊看,她并不想上我們的車。白皙的圓臉很搶眼。她手上提著個竹箱子,手指凍得通紅。她換了只手,往那只凍壞的手上哈了幾口熱氣。

十三叔問她:“上不上來?”

她搖搖頭,綠燈。破損的水泥路面上凍住的紅紙屑,夾雜著早謝的脆生生的梧桐葉子,她走了,留給我們一個背景。

“太騷了太騷了?!笔暹粕?,“弄回家玩兩個月該多好!”

我看著十三叔一字一頓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p>

十三叔還是個上訪戶。他那會在我們小縣城打工,給一家大商場收拾電路,工錢一直沒結下來。牽頭的是一個叫老陳的硬茬子。他給的說法是,整體工程沒完工,驗收之后再給工錢??墒且贿B兩年,這邊換塊廣告牌,那邊換幅海報,總是不完工。十三叔懷抱著武士刀,帶著一幫工友去鬧。工友里面有拿甩棍的,有拿雙節(jié)棍的,還有拿流星錘的。跟保安打起來時,這個一嘴煙熏牙,天生卷毛的家伙是沖在了前頭的,即使他讓人家按在了地上,不忘用方言罵,砸殺這群炸毛的。

我覺得他有情有義,便交了這個朋友。

說來我對朋友尤其挑剔,所以朋友極少。對戀人更挑剔,所以人到三十,仍然孤苦一人。

隔天十三叔去工地上找活去了,他走前我勸他別去了,反正結不下工錢。他說,恩公,結不下工錢,不是還有你給他們曝光嗎?我說,我辭職了,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他說,我不能跟你一樣成無業(yè)游民。他走了,我自己在家,支開筆記本電腦寫了幾段。上午時光閑散,寫了兩千來字,午飯給自己下了面條。給十三叔刷了鍋。熬過午后困頓的時光,下午打起精神接著寫。從清早樓上就搞裝修,鑿墻、釘釘子,抬貨架子磕到地磚“梆梆梆”。那些碎屑般的聲音,就像是臭水溝里飛出來的蚊蠅,本是又餓又渴,見了人一下子便鉆進了耳朵眼兒,嚶嚶嗡嗡盤旋、縈繞、撞壁。我站在門口罵了起來,誰經過我身邊,我罵誰。

腰圓膀粗的漢子斜眼看我。

“你怎么罵人?”

“去你的?!蔽覇瘟R他。

漢子一放下復合板,立馬展身大跳。他身后幾個同伴有心拉他,他還是躍到了我跟前說,你再罵一句試試。我討好地笑笑,對視一會兒,我轉身回屋拿了十三叔的武士刀。其他人包括樓上的主人都過來勸架,插在中間勸我們算了。正沖著我的一面金屬復合板上像是映著一個倒三角的豹子頭,我晃晃腦袋,豹子也跟著我晃腦袋,兇惡極了。漢子瞪著我看一陣,覺得我莫名其妙,剛轉身要走,我又罵。這次是帶有挑釁色彩的破口大罵,有幾句父母生殖器都捎帶上了。

他怒氣沖沖走來,我這次不跟他客氣,刀一出鞘我整條胳膊掄了起來,漢子的同伴又上來勸,勸勸我勸勸他。聲波像鋸子一道一道拉出來,紋路又彼此契合、占領。弄得我有點乏味,有點困,我掩住嘴打了個哈欠。我整個人就是生活在一場夢中,無悲無痛。

樓上的房主遞支煙過來,幽藍的火苗像一圈密集的牙齒咬上了一根蒼白的紙棍。我吸了一大口,卷邊冒了一條散散的、直往上升的黑煙。

我倚著門框同他聊了幾句,他說你多擔待著,急著結婚,要把房子裝修好。我也不知道說啥了,我說是我自己心理有問題,我有病。他不信我說的,依然說,這幾天趕工期,請你多擔待。我表示完全理解,還讓他有空來玩。他反應過來說,你住這里?我說不是,我大孫子長年住這,我偶爾過來看看。

他走后,我一個人回屋看書。我這些年寫作是沒落下,寫了不少好東西,發(fā)出來的幾個中篇確實驚艷到自己了。邊看邊樂,一抬頭,夕陽的余暉照進屋里,這一天就算交代出去了。到黃昏十三叔帶了幾個小菜回來,我倆又吃又喝。喝到興處,他搬出一個裝過蛋卷的鐵皮盒子,揭開蓋子,是破了好幾個洞的紅褲衩。

“覺得咋樣?”他問我。

紅褲衩透著薄薄的霉味,該曬曬了。

“這是干嘛的?”

他跟我講起了這個紅褲衩的來歷。他說,這可不是一般的紅褲衩,這是他爺爺穿過的。當年他爺爺躺在老屋前的竹椅上,連喝了六大碗茶,是那種黃燦燦的粗茶葉,香味很濃,剌嗓子,抿一口味道像是刻到了食管上。他爺爺那會兒就是穿著這條紅褲衩,連著喝了六大碗,躺下剛睡著,迷迷蒙蒙中家里小破門讓人砸開了,定睛一看,門外可不是一個人。

爺爺二話不說,赤腳下地,拿起房門前的糞叉子,舞得那叫一個外圓內方,那叫一個虎虎生風,那叫一個亢龍有悔。

從下午打到黃昏,估計是現(xiàn)在這個天色,一百零八個人畢竟沒占到什么便宜,但是他爺爺迎著夕陽吐了口血,內力耗盡。徒留下這條飄搖在風雨中的紅褲衩。

我把桌面上所有的酒都咽下去之后,沖著十三叔笑笑??墒墙酉聛黼S著我們不著四六的談話,我懷疑我的病又犯了,我又看見了別人看不到的,聽到了別人聽不到的。

聽有人說,精神分裂患者是受上帝青睞的人,是洞悉了上帝的旨意、上帝的話語的人。想起這話,我便頗受安慰。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往廁所走,踢開馬桶蓋,眼睛不往里面看,憑著感覺調整角度,撒完尿沒沖廁所踉踉蹌蹌回去坐下。十三叔問我天下英雄,誰配得上這條紅褲衩。我說這跟你白干了兩年結不下工錢有一毛錢關系嗎?

“我們不會真的就這樣了吧?”屋里開了燈,十三叔的一張臉毛茸茸的,成了金色的,像是把一個信仰放在了這里。

“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腦子里的地方?!痹S久,我說。

說起緊挨著李清照故居的龍興寺,建起來也是不多時,只是多了寺廟多了紅瓦青磚遮遮掩掩,這住處便是更加地不好尋了。寺前的大道上隔三差五擺起攤子,新鮮菜蔬多是當?shù)夭宿r自種的。楚瑜拎著竹籃子時有經過,挑挑揀揀,好認真地討價還價。

這日的黃昏,挎著竹籃從寺門大道上回來,發(fā)現(xiàn)住處多了個人。自是歡喜的,許久以來遭遇的種種靜謐、死寂實在是壓抑性子。不提也罷,她放回籃子,倒了杯水,原本要拿出去給新客人的,也是缺失了勇氣。就坐在書桌前一路那么看著。

窗外的人卻是個男子,衣著單薄,把一些來路不明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堆放在門口。男子要住的房間是在楚瑜的隔壁。待楚瑜發(fā)現(xiàn)這男子并不是那個夜夜入夢的男子,便失望了。她無數(shù)次跟吳姨說起這事,她說一到半夜,那個男子是真的來了。吳姨盯著她邪笑,弄了楚瑜一個大紅臉。吳姨說,一場浮夢,苦了你了。

風把冬日里料峭的氣息刮進了屋內,還有絲絲的放餿了的滋味也跟著進來了。該是男子不愛洗澡吧,她重重嘆息。

當要精雕細琢幾行字時,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摩擦、碰撞、擊打聲,進了耳蝸就定居下來,不走了。

“你是要長久地住在這里嗎?”楚瑜隔窗問道。

男子看她一眼,只是毫無情感地點點頭。

“我這人好清靜,你可以不弄出聲響嗎?”

“不能?!蹦凶诱f。

“我這次急切地盼著,這里不要再出現(xiàn)任何一個人類了?!背び昧ド祥T。

“你講什么?”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背じ糸T隔墻說。

男子也確實沒有保持清凈,住進來的當天便到處搬弄樹根,用一只大概是哪里撿到的刨子“刺啦啦”刨盡了表皮,用砂紙打磨打得表面溜滑,打出淺淺的光暈,這才上了漆,留在薄薄的陽光底下曬。

我拖著行李箱走到這排老屋的檐下,墻根處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根雕,像自由女神的,像臺燈柱子的,像變異章魚的,挨著看去,一時間濃郁的油漆味塞滿了鼻孔。前一間屋子門窗緊閉著,中間屋子里住著人,生活器具是破破爛爛的,但總歸是有人在生活。下一間屋子空著,我準備推門進去,卻兜了一頭蜘蛛網。四下打量著,還是紙糊的窗子,不是白紙,不知道哪年哪月的好心人糊上的報紙。沒有燈,我有點后悔拋棄十三叔了,那個可親可敬、又要不上賬的電工哥哥,不知道現(xiàn)在下班了沒有。

哪天把他騙了來,扯上電線也是好的。我用了三大包濕巾,把房間里不多的擺設擦了一遍。簡單鋪了床,用襯衣包了一雙新鞋做枕頭。也沒有東西吃,是有點后悔路上沒有買個罐頭啥的,再出去就難了。我抱著膝蓋坐在床腳想著心事,當星光沿著星河飄過來時,我一歪身子,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半夜肚子餓,雖然意識還在,但是我沒起來。有個女人推門進來,直直地躺在床上,她就是一直在這里等著我的圓臉女孩子?!拔沂且恢钡饶愕摹!彼f?!拔沂且恢钡饶愕??!蔽亦哉Z,不知道她聽見沒有。我去拉她手,我記得她說,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手。

我們在夢里相遇,夢便是我們另一種生活的入口。我們在這里交談,歡喜,相愛,老去?!拔夷睦镱櫟蒙线@許多。”我撲上去壓服著她,一雙手有力地握住她纖弱的兩只手。她也就翻不得身。只是每一個夢醒時分,一切煙消云散,連同我夢中的記憶,一便清零。到了晚上,清零的記憶又回來,失去的夢又續(xù)上。這一種生活又在轟轟烈烈地繼續(xù)著。

“你究竟要怎樣的?”她滿臉通紅,散發(fā)著淡淡的水果清香,一路咬下來倒像是澆過糖漿的飽滿、晶瑩的糖葫蘆。

我忽然聽見了身上細細的崩塌聲。

我遺精了。醒來,抹黑用濕巾清理了身下。外面風聲大作,門窗緊閉,長夜看不到盡頭。我披著大衣縮在床腳,我什么都不知道,夢中女孩只剩下一張模糊的圓臉,記憶如煙,飄散而去。

十一

楚瑜紅著臉伏在書桌前。自少年時期便有這樣的綺夢,人近三十,還夜夜如此,總是難為情的。或許不只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并不是夢,那些細節(jié)都是實實在在的。楚瑜依照男子的身形樣貌,猜測著寫下了一個名字,寫完覺得不對,又劃掉了。此時的腦汁子像一碗豆汁子,除了怪餿餿的味道,就見打著灰蒙蒙的漩渦,直旋得楚瑜暈頭轉向。外面是男子刨花的聲響,男子比比劃劃,刨直,出光,原本軟弱無依的枯枝,更加絕了望。待根雕做好,男子涂了刺鼻的漆,男子自己忍不住打了個響噴嚏,然后把沾了油漆和星星點點鼻涕的根雕放到陽光下。

楚瑜這幾天觀察過,男子一日只食一餐飯,從后門偷偷摸摸進龍興寺的后廚,吃沙彌剩下的食飯。待男子一錯步,楚瑜出了門,撿起一個黏糊糊的根雕,奔跑著往更遠處扔。回來一看,一手漆,心里卻輕松、愜意不少。

“你年紀是不小了,怎么可以每日這樣子?”楚瑜也會理直氣壯地躲在窗戶后面,同將要上門鬧事的男子理論。

“我的藝術品呢?”

“破樹根子,早扔早算。”楚瑜遞給男子一個不小的白眼??墒歉糁白幽凶硬⒖床徽媲小?/p>

男子原地躊躇著,似乎拿這個悍婦沒有辦法?!澳闶且皇兰薏怀鋈サ??!蹦凶幼詈笳f。

楚瑜笑笑。

十二

一大早我打電話給我媽,她叫我永遠不要回去了。我以為是氣話,想告訴她我在哪里,我不曾想她是認真的。我也便不再理睬身外事。寫作倒是突飛猛進,一個上午便寫好一個短篇,舒服極了。未到晌午,外面便又是刨花的聲響,只有一個佝僂的背影在那里比比劃劃著,刨直,出光,原本軟弱無依的枯枝,更加絕了望。待根雕做好,又噴上了刺鼻的漆,他自己忍不住打了個響噴嚏,然后把沾了油漆和星星點點鼻涕的根雕放到了陽光下。

我從屋里出來,繞過做根雕的家伙,一個人往李清照故居走。抬頭看見核桃樹頂上的一片天空藍出了境界。不像是礦物藍,是布景藍,是人工煞費苦心提煉的藍。十三叔從車上下來同我打招呼,他靜候我多時了,我正兩手插兜,舒心又愜意地在李清照故居的大前門散步。

“大作家,別來無恙啊?!笔逑掳蛼炝瞬?,頭上纏著紗布。確定不是來搞笑的?他上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完他若有所思,思完,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怎么了?”

“賬結不下來,我組織他們上門鬧的唄。”

我隨著十三叔一同進了李清照故居,進來了知道是一切都不對了。繞著假山假水走,假山因為占地面積大,給不少傻冒游人當了露天廁所。清冷中便是飄浮著屎尿味。假水凍上了,毫無詩意可言。李清照如果此刻就在我對面,我是絕不相信她還能寫出詩的。我捂著鼻子快步離開露天廁所,因為十三叔走得慢,我走幾步便回頭看看他?!翱煲稽c老笨蛋。”我沖十三叔嚷嚷。

往前走是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房間,只留下了四間正房,房間里有床有桌子,還有半拉木頭屏風,上面卻露出了嶄新的房梁。不知道當時的丫環(huán)們在哪里住。墻上有些臨摹的字畫,走馬觀花看了一通,便出來了。

“你再給他們曝光吧?”十三叔說。

“我真的真的辭職了?!?/p>

“那就這樣算了?”

“我不打算再理會這樣的事,我只想安下心來?!蔽艺f。

“完全任憑這些資本家壓榨、剝削我們是吧?”

十三叔氣得眼睛都一下一下顫抖,真是氣壞他了。我垂著頭,不作爭辯。我真想響亮地扇自己一耳光。許久,我說:“我真是受夠了。”

李清照故居不遠處是范仲淹故居,我還沒有去過那里。我們沿著鵝卵石甬道走了會兒,出了故居,徑自往龍興寺那邊走。一路都默契地沒說一句話。中午的陽光無力地照耀在我們身上,照出了深不見底的陌生。到了我住的老屋前面,我從地上撿起一個根雕,跑起來往遠了扔。黏糊糊的,扔完一看,手上都是沒干透的黑油漆。

十三叔問我這里還住著誰,我說就一個弄根雕的。

“那個房間呢?”十三叔指給我看根雕前面那個屋子。

“不知道,大概是個女人?!?/p>

路過門口,十三叔推了下門:“沒人嗎?”

“好像是?!?/p>

“那我放心啦?!笔逭f,“改天我搬來住?!?/p>

“來吧?!蔽抑浪粫怼?/p>

“那我回去了?!?/p>

十三叔參觀了一遍我的新家,出門前十三叔突然說,我感覺我們這輩子真就這樣了。我笑笑,同他抱抱說,哪里那樣夸張。

我隨他走了一段路,根雕前面的那個房間有張書桌,上面一摞手寫稿。隔著泛黃的宣紙窗戶,看得不真切。十三叔路過也極認真瞟了一眼。

十三叔問我:“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怎么過日子?”

我說早上發(fā)現(xiàn)我鄰居—做根雕的—從后門偷偷摸摸進了龍興寺,回來的時候手里還握著兩個雪白的饅頭。說到“雪白的饅頭”我挑了挑眉毛,好像他從寺里帶出來的是女人的饅頭。我倆都笑了,第一次感覺笑容可以這樣殘忍,而笑聲也是一等一的凄慘。

“你就困在這里了?”他說。

我說,我明日不喜歡了,明日就走。

其實,我心里已經知道,不等到她,我絕不會走。

十三

天黑了之后,楚瑜從龍興寺大道回來了,她挎著個竹籃子,蒙著頭巾,是標致的小媳婦扮相。窗外叮叮當當全是些嚙齒性的煩惱啊。她天生敏感,一有動靜就難以入睡,只好坐起來張望著外面,總是讓根雕弄得頭大。點上燈寫篇小說也是好的。帶著這個想法,她裹緊了被子躺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一個激靈坐起來了。那個男子真的存在,而且就在隔壁。盡管門窗閉著,隔壁的酣睡聲依然能闖進耳朵,些微的呼嚕聲混合進外面細細碎碎刨花子的聲音,一下放大成了屠宰場的公牛四蹄亂舞。

她推門出去,冬日凌晨的風很細,像是一刀刀扎破血管,云層壓得很低,蒼穹灰不拉幾的顏色。大樹殘存的枯枝敗葉偶爾調皮地鎖住一陣疾風,等風終于沖破了封鎖,枝枝葉葉蒲公英一樣,四海為家了。繞過昏花的月光下,一刻不停地做工的根雕男子,另一間房屋門窗緊閉,唯有的兩扇窗戶破破爛爛。

房間是空的。她都感覺得到料峭的寒風正從臥佛山的背后怪怪嗖嗖地吹下來,她的心也吹成了空的。

離開時根雕男孩子正劈著樹根,楚瑜借著靜靜流淌的月光看那張面黃肌瘦的側臉,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她看著他,便叢生了惻隱之心。只是嘴上不饒人,拿了些熟芋頭放在他身后嚷道:“你這樣子,是絕對沒有出息的。”

那以后卻是懂得相互尊重了,少年再做根雕便是遠離楚瑜,楚瑜也再難見到少年。楚瑜就又盼著再來個人,供她消遣了。

只是翌年夏日,龍興寺上上下下大掃除,蚊蟲蛇鼠逃出了后門,到了老屋前面的香樟樹下便是成了災。一只精瘦的黑皮蛇由頭到腳咽下一只肥頭大耳的老鼠,晃晃悠悠中年漢子醉了酒般進了楚瑜的房間。

少年倒擺起了譜兒,還不是好說歹說央求了半日,才央請進了房間。這房間已成了垃圾場,全是糜爛之味。楚瑜細細嗅了嗅,開了窗子透口氣說,蛇在床底下。少年抓住了蛇,從楚瑜那里拿了面口袋,兜頭裝進,說是餓了,有蛇羹吃了。歡喜得不得了。

吳姨是許久都不再來,父親母親也權當放生了她。只是父親死后,二哥托人帶了些錢,打開來一看,分量是不少了,夠她用一陣。拿到錢,便同龍興寺大道常常出沒的菜農,換取了一籃子鮮雞蛋。冰糖水煮了,包在手帕里,送了少年十個。少年眼中依然帶著忿恨,那是怨她扔他的根雕,也帶著半點因為藝術而存在的卓然不群?!澳闶且皇兰薏怀鋈サ??!鄙倌曷曇舄q在耳。

十四

我陰差陽錯地進了這間屋子,進了才知道,空了的屋子是有主人的。主人叫楚瑜。每一沓手寫稿的開頭,署名都是楚瑜。書桌上蒙上了灰塵,稿子受了潮,變得又酸又澀。我一寸寸看著書稿,眼中的淚根本不受控制,不斷地、不斷地往外淌。

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天色怎么黑的我沒去注意。

弄根雕的家伙回來了,我慌忙沖出了楚瑜的屋子。差點跟根雕的家伙撞個滿懷。

他不懷好意地看我。

“這屋的人呢?”我問。

“沒有人?!彼f。

我又很多次進了這間沒有人的屋子。屋里太潮了,又冷又潮。墻壁蛻了皮,滿是一塊塊斑斑漬漬的神似尿漬的東西。經年累月,竟也積攢了厚厚的一層。

翻開手稿看。這個叫楚瑜的女作家把所有的才華都封印在這間屋子里了,像是大海上的漂流瓶,等待著另一個人打撈起來。她寫故事,每一個故事的最后總要附上創(chuàng)作日期,還有拆散的幾句李清照的詩,有強迫癥一般。

第一篇,照日期看應該是搬來這里不久。一九五八年。這個老古董處在充滿了運動和變故的社會時期。附的李清照的詩是:“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钡诙峭甑南哪?,附的詩是:“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钡谌允窍哪?,附的同樣的詩。

中間一篇稿子,年代是一九九一年,正是我出生的這一年。寫的是一個圓形的故事,故事的框架楚瑜留了張紙作為說明。像是聊齋志異中摘取的某篇:家中老爺來部里當官,租用的房子甚是荒涼。這天吃罷晚飯,老爺出門,倆侍女陪夫人睡在大廳。忽聞院中“噗噗”的聲音,像極了裁縫師傅正在用水噴衣服。侍女在窗紙上挖了個窟窿,坐著看。只見院中一個老太婆,身材矮小,彎腰駝背,頭上白發(fā)好似一把掃帚,戴著一個約二尺來長的發(fā)髻。老太婆在院中繞圈子,一邊走著一邊噴水。侍女告訴夫人,老太婆嘴巴里的水,總也噴不完。夫人也跟著爬了起來,趴到紙窟窿上看。只是此刻,老太婆已經逼近窗前,沖著窗欞噴水。侍女、夫人全部跌倒。太陽出來后,老爺騎馬歸家,敲門無人應,頗有些驚訝,終于撬門而入,夫人、侍女并列死在大廳中。老爺悲痛欲絕,詳細追查,得知老太婆出沒地,便率領家中勞力挖地三尺多深,逐漸露出一些白發(fā)。夕陽西下,老爺又要出門,走前吩咐家丁,往深處挖。挖至夜深,終于挖出了臉面肥腫,有些像活人的老太婆。她渾身玲瓏剔透,骨肉、皮膚里都是清水。她抻著脖子踮著腳,急慌慌邁著鶴步于院中噴水。此時,大廳中的侍女聽到動靜醒來,在窗紙中挖個窟窿,坐著往外看。夫人也聽得了些許動靜。

故事的結尾恰是故事的開頭,這樣也就勉強達成了圓形敘述。

我比較震驚的是紙面留白處曾出現(xiàn)我的名字。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給劃掉了。

十五

楚瑜就站在這面窗前,起初笑時眼角的魚尾紋她是不大在意的。哪怕吳姨的離世,都不算太重大的打擊。再后來二哥帶來了母親的死訊。只是記得過了幾個很冷的冬天,也怨每一個冬天都沒有給她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不過是冷,凍得麻木,盼著天更暖和。夏天又是漫長和庸碌,日復一日的炎熱,似乎沒有盡頭的。雙腿間的潮濕、溫熱,終于一點點熬干了。手里的稿紙薄作了蟬翼,不經心的日子里便是隨手一黃。她一個女人家,就這樣給徹底騙了。

光陰是給抽成真空了,否則怎會一下子從高處跌進深淵。再沖人笑,倒不是露出魚尾紋了,那是滿臉的豹紋呀。那就是另一個活生生的吳姨。

再慢慢地,似乎又比吳姨還老了幾歲。終究是孤獨的。又快又慢的半個世紀啊,真是疼啊。

離開的那一霎間楚瑜自己是知道的,她早就在床上躺好了,慢吞吞閉上了眼睛。四周的聲線像是水滴,滴滴答答全是稠密的藍色聲音。時間開了岔口,一個又一個的洞。洞里洞外鋪滿了柔軟的形容詞。皮革質地的衣著,皮肉是穿了一世的囚服,脫掉囚服,脫掉蛋白質、礦物質、無機鹽、維生素,全部脫掉,變成了軟須子,變成了橘黃色的纖維,清冷,擰得出水。眼睛不再是兩個玻璃珠子,頓時變作三百六十度的全息全景。由微觀升進宏觀,周身彌漫著成捆的成噸的數(shù)萬公頃的香氣,大理石、隔夜茶、西瓜瓤、臘腸犬、糯米紙、棺材板、紫羅蘭、幼鳥皮、墨水、淤血、青茄、皮影、郵車郵筒,說得上的說不上的無邊無際的色彩鋪天蓋地碾向眼眶,而自己就是那蒼穹之上最孤獨最孤獨的一顆星。

十六

我剛回屋坐下,根雕兄弟又在外面拾掇木頭,劈柴聲“咔咔咔”,樹根子“啪啪啪”,我又聞到了油漆味。那些油膩膩的小蟲子鉆進了我的鼻孔,它們在里面翻跟頭,在咬我的神經。它們在我鼻腔一下下撞擊,終于是爆開了。

“咚咚”,紙窗戶帶著顫音和頓感,我抬頭看,十三叔在敲我窗戶。

“這個給你?!彼芽季康亩Y品盒子,雙手頒給我。

我只好兩手接過。突然這個一嘴煙熏牙,滿腦袋卷毛的家伙,一口痰吐在了我臉上。他鼻子噴著氣克制著要笑不笑的模樣,鼻孔里溜出一個七彩的大鼻涕泡泡。惡心極了。

他走后,我一動不動坐著,手邊是拆開的盒子,和一條破了好幾個洞的紅褲衩。紅褲衩就是初見時的模樣,透著薄薄的霉味,是該曬曬了。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不知時間遠去了多久,抬頭看見了核桃樹上面的天空悠遠又深邃,是縱火的紅和昏了頭了的黃。

我又想起很多次跟著那些肩扛攝像器材的人來來去去,我斜背著挎包慢吞吞走在其后,我都在想,我到底是為了什么。忽而停下這個身軀,心里沒了地圖。人到了三十,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受夠了,我同你去復仇吧?!蔽覍χ鴫φf。

我打給我們主任的秘書,他估計這會兒正摟著個姑娘。

“哪個老陳?”他問我。

“拖欠民工錢,我給他曝光那個?!?/p>

“你又要干嘛?”

“把他聯(lián)系方式給我?!?/p>

窗外是墨綠色山脈,青翠的松樹柏樹從山頂站到山尾,像是滿身毛茸茸綠刺的刺猬。上次我?guī)褪逵懟毓溃覀z站在這山的另一面,十三指給我看,這是臥佛山。他說,像不像臥佛,像不像?他說,這里上過央視,出名了。我都感覺得到料峭的寒風正從山的背后嗖嗖地吹下來,我再次裹緊了大衣。

“我記得上次是老陳找主任壓下來的,你還敢惹他?!泵貢f。

“去你的?!?/p>

“我的藝術品呢?”此時,根雕男在敲我的窗子。

我一下推開窗,我倆頭一次這樣面對面。根雕男是個老頭,目測一下年紀,他怎么也得八十歲了。

“你問我?”我放下電話,攤開兩手裝無辜。

老頭原地躊躇著,似乎拿我沒有辦法。

“我不要惹麻煩,我要掛了。”秘書說。

“你試試。”

“那你別說是我給你的。”

十七

我約了老陳,先給老陳賠了不是,跟他承諾收他點錢給其業(yè)務打一個季度廣告,并敲定了兩篇個人專訪。他說在開發(fā)區(qū)的酒吧碰面。我沿著李清照故居沿著龍興寺的紅瓦青磚沿著數(shù)不清的岔路一直走到臥佛山的另一面,天藍藍的,輕飄飄的白云在空中奔跑,老百姓扔的煙頭也在地上奔跑在風里追逐打圈圈。我邊走路邊用眼睛徜徉著天際、人間并且胡思亂想著。前面銜接的是一條板正的石板路,一排排參差不齊的舊瓦房,店面大多不夠用,外面又搭起了簡易棚子擺滿廉價桌椅。店主打著哈欠招呼我,烙餅的、炸雞翅的、炒飯的、拌涼粉的。

鋁鍋側面白兮兮,像個鏡子,經過時印出的青年的臉有些曲張,我吐了吐舌頭。青年也跟著吐猩紅舌頭嘴里冒出一串白氣,舌頭又粗又長。我這時才注意到我那張睡眠飽滿膠原蛋白充裕的臉,此刻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稚氣,取而代之的都是殺氣騰騰。

我沖著一間低矮的磚瓦房側墻撒尿,坐在長條木凳上的穿白色緊身牛仔褲的女孩往我這邊看。女孩的包孤零零搭在后背上,她沖著我撩了撩頭發(fā)。

有個大兄弟茫然地抬頭張望,他牙齦出血,小嘴撮出一圈皺紋,吸溜溜喝著粥,留在碗沿上一抹紅自己還沒察覺。

再往前都是殘破不全的石板路,沒路的地方都是煤渣渣,石頭渣。冬天日短,太陽下山后,隔三差五高懸的黃昏色燈泡像一只只碩大獨眼,我小心翼翼踩著路面忽長忽短的影子。到了范圍不斷縮小的老城區(qū),天是黑透了,零星的蔫巴店面,節(jié)能燈像是受了傷,光線灑出來都是血洇透了的暗紅色。唯一一家小診所,長廊剛剛拖過,濕淋淋的,地面摻和著下水道特有的那股腐蝕性的味道。硬塑料長椅上一直有個人咳嗽,聲音渾厚,年紀應該是不小了,還有個小男孩跟他媽媽坐在另一邊,小孩胳肢窩夾著溫度計,所以行動僵硬像個木偶。門是開著的,從我這邊能看見幾個病人并肩而坐打著吊瓶。

與開發(fā)區(qū)的交界地帶,迪廳、唱歌房、洗頭房,一路的窗口開著曖昧的暖紅色小燈,里面的姑娘寒冬臘月里都穿著高跟鞋、黑絲襪,或躺或坐。乍一看濃妝艷抹,細細打量又太矮太瘦,長成哪種模樣的都有。正好一個年輕姑娘站在門口往外面張望,她的鞋跟高得整個腳掌立了起來,顫巍巍的。她一看到我,便同我招手。我說搖頭了你看不見。

濃郁的油香味,開發(fā)區(qū)的小吃街正在炸米糕、炸肉串、炸香蕉,烤韭菜、烤咸魚、烤豬蹄子,把雞蛋、豆腐、紅腸鹵煮成深褐色,貓狗兔子狐貍關進籠子待價而沽,竹竿、帆布搭建起來的衣架子迎著風像是一面面巨帆,掛滿了高仿的羽絨服、牛仔褲、圍巾、帽子、運動鞋,地上隨處可見小音箱、小首飾、小刀具,還有帶著時代烙印的香港片,由二流城市的字奴一行行碼出來的,遠銷港澳臺的奇幻愛情黑社會小說,背后是一家挨著一家的旅館,一家挨著一家的“大保健”店、咖啡店、奶茶店、帶著單間的小電影院。路盡頭貌似有一家門前帶著噴水池子的連鎖酒店,我挑了張靠近窗戶的高腳凳子坐下,俯瞰窗景,老陳去吧臺拿酒。

樓下有個一頭紅發(fā)的小青年跑在前頭,在熙熙攘攘的鬧市里穿梭,身后追著一幫子成年人。在狗籠子前頭,中年人一步追上了,把手里的彈簧鏈子掄了幾圈,都掄在了鼠竄的小青年頭上,小狗恓惶的眼神搖擺不定,還前抻著爪子吠了兩聲,小青年擺脫了中年人仍舊跑,只是腦袋冒血,紅頭發(fā)倒是更加鮮艷了。

“帶錢了嗎?”

“說好我請的?!崩详惏褍善科【品畔抡f,“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精神方面好點沒有?”

“帶了多少?”

“哦,剛提了工程款,不夠你喝酒的?”

“弄點勁兒大的?!蔽艺f。

酒吧整體安靜,放的歌也都是涓涓細流,陳奕迅軟綿綿的嗓音:“仍然沒有遇到,那位跟我絕配的戀人。你根本也未有出現(xiàn),還是已然逝去?!?/p>

“懷疑在某一個國度里的某一年,還未帶我到世上那天。存在過一位等我愛的某人,夜夜為我失眠?!?/p>

“從來未相識已不在,這個人極其實在,卻像個虛構角色。莫非今生原定陪我來,卻去了錯誤時代?!?/p>

光聽旋律就知道帶著故事,可惜很快進入尾聲了,播下一首,《莉莉安》。這首歌也藏了一個故事:莉莉安精神出了問題,她腦子里出現(xiàn)了個男人,只是后來這個男人走了。她特別思念他,于是,她又想出來了個女人,女人去尋找他。

我估計跟這兩首歌有緣。怎么叫有緣呢?我咂著牙花子想,遇見就算有緣了吧。比如遇上剛來那天拎竹箱子的那位女大學生,比如遇見和招呼我的那位姑娘。又想起讓我遺精的姑娘,楚瑜,我總在夢里叫她的名字。楚瑜,楚瑜,這會兒她的眉目成了海水退去后的礁石,浮現(xiàn)得越來越分明。

我拍桌子一躍而起,這時候老陳也跟著站了起來,他是要勸我,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在約我之前已經喝了些酒,剛要張嘴問什么,他一嘴酒氣。我一只手試圖伸進他西裝里面鼓鼓囊囊的兜里,他反應過來雙手護住,我失了重倚住高腳凳子還是摔在地上了。

我感受不到疼痛,在精神病院里,醫(yī)生給我電療,我毫無知覺。白大褂們還以為是儀器故障了。

我從地上起來,大衣比較討厭,前面的搭扣總要撐開。我敞著懷只管抓起洋酒瓶子,沖著他磕了一下。瓶身太厚了,沒破。質量真好。我又磕了一下,這次用勁過大,瓶身斷作兩截,留在我手里的只剩下,像是開了一圈玻璃花兒的瓶把兒。

老陳一路倒退著,他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就在我腦門上飛來飛去,一不小心就迎面撞上了。我一下捅到老陳的肚子上,老陳露出一排白牙。我渾身的毛孔驟然收縮,從脖子到臉上起了一路的雞皮疙瘩。老陳一哆嗦,我拔回來又捅。

我手上沾了血,又熱又滑,一堆人都散開了。

四周炸開了鍋,說不上多少只腳就在眼前晃動,忽而安靜了。

我想去拿老陳的錢。一群人把我們圍了個大圈,我一往前走,他們齊刷刷往后退。

十八

那天以后我真的深居簡出,每天待在這間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間寫稿子。中間十三叔來過一次,來的時候已經是夏天,穿著短袖和大褲衩。因為前幾天我找龍興寺的大師給我剃了禿瓢,所以十三叔一見就叫我禿驢。中午我?guī)е埮d寺蹭飯。龍興寺的餐廳很像現(xiàn)在大學里的食堂,四面八方都敞開著大門迎客,在那里他也沒忘了喊我禿驢,弄得四座皆驚。飯后我同十三叔講了我把紅褲衩捐給寺里的事,我跟他們說是上一個住持云游時路過我家,留給我的。如今得到了朝拜。還有就是我把老陳的錢分成了兩份,一份匯給了十三叔,另一份捐給了寺里。而當晚的老陳沒報警、沒住院,只是借著行刺事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問及今后的打算,我說,楚瑜的最后一個故事,實際上只寫了一半,我想把故事寫完。我是認真的,等寫完了我就立馬投入到火熱的俗世生活中去。

“故事大意是兩個相愛的人,因為錯開了半個世紀,終究是在彼此的時空里,孤獨地過完了一生?!?/p>

“問題是,你怎樣知道這兩個人是相愛的呢?”

“你說啥子?”我抬頭看十三叔。他正一臉厭棄的表情,挑剔著寺里的齋菜,好像方才他并沒有說話。

(責任編輯:王建淳)

孫鵬飛,男,生于一九九一年,山東壽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曾獲第二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第二屆志愿文學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二〇一八年度莽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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