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站定在幾件石膏像中間,一雙眼洞黑洞黑地打量著乃玉塌陷的鼻子。
乃玉老是想,她這耳朵是慢慢聽不見了的,還是一下子就聾了?孔子再怎么至圣,也活不過七十三。而乃玉活過了。她便懷疑是七十三那年,耳朵先她一步踏上歸西的路,從此她闖進無聲的世紀。聽見的少了,腦子里想的自然就多了。乃玉抓下那只布老虎,琢磨著上一頓早飯。
雙雙大聲對外孫說—實際上是大聲說給乃玉聽—自己跟你姥姥說,你咋了!女婿沒等外孫說話,端起乃玉的面條碗,放進去一塊紅腐乳,又和外孫說話,外孫搖搖頭。不知女婿又和雙雙說了些什么,雙雙撂下筷子,大聲說—這次好像不是專為了讓乃玉聽到—我鬧得多大事兒似的?他不是你兒子?乃玉發(fā)現(xiàn)智能魚缸上面的石膏大衛(wèi),正有眼無珠地扭著脖子,像她一樣只聽個只言片語,或者什么也聽不到。
雙雙和女婿都上班去了,外孫也背上書包,電梯門關閉前他還是一言不發(fā),沒跟乃玉說“姥姥再見”。收拾了碗筷,乃玉坐到轉角沙發(fā)上,撥弄布老虎的耳朵,左耳青布,右耳紅布。
夜里做夢又看見了兒子,這次他不在火化爐里,而是完好地躺在棺材里。棺材密不透光。兒子睜開來自海底的幽玄的眼睛,就像兩汪潭水,拒絕被波長萎縮的藍光穿透。低矮的空間容不得他坐起來,他發(fā)了瘋地撞啊撞,棺材外面厚重的土墳紋絲不動。他很快沒了力氣,昏了過去。乃玉在夢里知道,兒子這次昏過去,就是真的死了。
乃玉經(jīng)常夢見兒子,而且只夢見兒子死了。早幾年,乃玉還常做些布老虎之類的玩意兒,往女兒雙雙家里送,后來也送小區(qū)里的鄰居。乃玉思來想去,好像就是自從不做這些布玩意了,才開始夢見兒子。
魚缸里的水感應著屋外的陰天,變得十分黏稠。魚甩不開膀子,帶花的、不帶花的剪尾比平時遲鈍幾倍,常常拍到別的魚身上。魚尾掀起的水波層層疊加,一圈套一圈,大波吃小波,挽著臂膀、叉著腿腳向缸壁撞去。乃玉數(shù)了數(shù),水面上露出五條大花背,很像做布老虎的碎布頭子。還做媳婦的時候,婆婆說乃玉,女人不學點女紅怎么行,將來做了婆婆,讓媳婦笑話了去。婆婆哪能料到,乃玉只有個女兒,給誰當婆婆去?乃玉往撐起來的布袋里塞脫了水的棉絮、零碎的谷衣,把布袋填得滿滿當當。老虎的身子骨健壯起來了??p上小口,這是老虎的后庭。婆婆教給她,這個口子得縫到底下,別對著人。接上老虎尾巴,尾巴是翹起來的。老虎的強悍和聰明啊,有一半在這尾巴上。就前幾天,小區(qū)里還有個請乃玉做布老虎的。乃玉說,早不做了,老了老了,眼還近視了,戴著那近視鏡還頭疼得很,做不了啦。其實非要她做,也能做。只不過這個人要她做的老虎很特殊,得夾著尾巴。她不愛做,那多難看吶。家里擺個布老虎,不就喜歡那個威風勁兒、機靈勁兒嘛。外孫卻不這樣看,說那老虎圓滾滾的,像只笨老貓。
乃玉準備把布老虎放回魚缸上,卻第一次發(fā)覺魚缸上這樣滿滿當當。幾件石膏像左擁右搡,絲毫沒給布老虎留出立足之地。索性將布老虎扔在了茶幾上,盤踞在一摞貼著圖書館標簽的書上。布老虎腳底下那本,是女婿上個月參與聯(lián)考命題的參考書。封面已經(jīng)丟了,圖書管理員為它包了書皮。手寫體“科學之魂:愛、海、?!P于不確定性的辯論”像一群跛腳的醉漢,伸出破舊的鞋子,吃力地倚著書脊瞌睡。記得女婿說過,這本書的題目翻譯有誤,一不該把愛因斯坦、海森堡、玻爾三位先輩縮寫成各一個字,二不該想當然顛倒原標題?!癠ncertainty”應該在冒號前面,是總標題,而辯論是關于“the Soul of Science”的。乃玉年輕時上過紡織廠工人夜大,大概知道這里有三個外國人的名字,后面沒聽懂。什么暗色灘地,什么酸不拉幾。女婿寫了個紙條,準備還書的時候交給管理員。
轉眼就春分了。這個春分沒有一點兒春的意思,冷風吹得人頭皮作痛。以往春節(jié)前,雙雙把乃玉老兩口從老家接來。老頭子生前住不慣樓房,一般待幾天就還是回鄉(xiāng)下過年,留下乃玉一直住到外孫開學。出了門,風灌進耳朵里。乃玉的內耳光禿禿的,沒有草障一樣的耳毛細胞。風一點不減地竄到眼圈再噴出來。腦仁兒像個撥浪鼓一樣在乃玉頭里翻痛。乃玉有個心愿,并因此一天天出去瞧瞧看看。剛想給老頭子去個電話,說在雙雙這兒住到清明再回,卻突然想起老頭子的電話早已作廢。
1979年夏日,紡織廠的夜晚沒有加班,卻聚集了許多人。戴眼鏡的、夾著書的、把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的,還有扛著鋤提著空水瓶的,圍著廠房外的旗桿喂蚊子。夜校里,大多數(shù)正式學員都是沒結婚的。所以乃玉是被當成大姐或大嫂待的。一些小姑娘這幾天正攛掇乃玉,領她們上羊口去。說那里有的是人家不要的蝦子蟹子,拾回來做成醬,可香了。羊口是哪兒?乃玉剛嫁到婆家莊,連羊口的名字都沒聽過。姑娘們笑她,你還沒奶孩子呢,怎么就傻了呀?羊口在北邊,最北邊,羊口再往北就是海了。羊口可比咱們莊大多了,是個港口呢。那兒的人富得只吃頭里泥兒少的蝦子,蟹子也只吃母的肥的,沒籽的也不要。乃玉聽迷了,這得是多大的地兒、多富的人兒啊。一個莊罩得下這么多壯丁和媳婦,一個羊口還能罩下這么多干凈蝦子和母蟹子呢!羊口,聽這名就好。羊嘴,姨媽色兒的大厚唇,牙齒細小整齊,吃東西都是下唇左右騰挪,食物是在嘴里碾化了的,不像其它牲口蠻橫的嚼法。乃玉對姑娘們一揮手,走。
三輪車的斗子被姑娘們壓得彎成了鍋底。乃玉使勁兒蹬,姑娘們輪流下來兩個幫忙推。羊益路南通益都,北達萊州灣。乃玉蹬了一會兒,抬頭,卻望不見頭。她們這樣比走路還慢。剛經(jīng)過趙家莊,乃玉就下來不干了。幾個姑娘拽住往回走的乃玉,哄著她說,沒個大人她們不敢去。乃玉畢竟還是個小媳婦,聽到她被當成唯一的大人,沒她領著還都到不了羊口,便又自信開心起來。但她絕不再騎車馱她們了,而讓她們輪流推著或騎著。大家一起走路,反倒更快。
羊益路光禿禿的。她們走了大半天,也沒見上一輛汽車。以往有汽車經(jīng)過村口,準會有幾個男孩子從村口跑到公路上,追著汽車跑一段。姑娘們嘰嘰歪歪的,也累了,聊不動了,就默默走著。乃玉想著婆婆天天嘮叨的事,生個兒子吧。人家問她,上面說生男生女都一樣,你想要男孩女孩?。克龔臎]想過,甚至還沒接受自己做了媳婦,就要當娘要養(yǎng)娃的事實。從小跟著奶媽子長大,乃玉還以為,像她親娘這樣的大家閨秀是不用親自當娘的。大家閨秀就只管識字好啦。乃玉這個幻想隨著家里的土地,七零八落,了無影蹤。
夜校招生時,一些長輩勸乃玉。那是年輕人上學的地方,你都做了媳婦啦,不如多想想怎么給你婆婆抱上孫子。乃玉因為家里遭了變故,沒讀上什么書,或許是她爹家里唯一一個不識字的女人。以前她家里,上上下下,連犬雀魚蟲都能翻書,老鼠也會咬文嚼字。一想到那個奶頭冰涼的奶媽子,還能對著月份牌上的天干地支念幾個字,她就非去夜校讀書不行。
一起讀書的小姑娘,雖說把她敬作大人,卻總覺得女人結了婚有了娃就臟了,哪能跟她們這些冰清玉潔的女學生比?乃玉看著走在前面的三輪車,感覺自己落了單。羊益路兩旁的楊樹被乃玉一棵棵數(shù)著。大概數(shù)到一百三十一還是一百三十七,她就突然想到別的而卡了殼。記不清數(shù)到了多少,也忘掉了想到的什么事。
楊樹干上很多疤,就像瞪著一只只眼睛。乃玉還不知道楊樹的“楊”怎么寫,以為是羊口的“羊”,羊樹。所以那些砍掉樹枝留下的疤也就是羊眼。羊樹被砍掉一只胳膊,竟在長胳膊的地方睜開一只眼,成天瞪著羊益路上的行人。這很神奇,又很駭人。羊眼都這么嚇人,那羊口豈不要吃人?乃玉頭皮麻酥酥的。
大地上扣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磨砂玻璃。乃玉的近視眼看向頭頂,簡直一塌糊涂。她對長椅上的老頭老太說,我得去辦點事兒,就不坐下了。辦什么事兒呢?她必然出了小區(qū),往南走幾十步,從毫沁營地鐵站D口下去。這是她的起點。地鐵在乃玉看來,就像是為她這種人建的。在地下鉆來鉆去,不讓地上的人知道,很適合她去實現(xiàn)隱秘的心愿。她不知哪來的興致,央求雙雙和女婿讓她去還書,順便見識一下圖書館,還堅持自己去。陰暗的地鐵隧道里,每個乘客都像有什么陰謀。抵達一個本我站,進入shadow區(qū)。不像在公交車上,乘客被擺雜貨攤一樣擺出來晾著,暴露無遺。
她要去看。她只知道,她要去看。鄉(xiāng)下老家,沒幾個年輕人了。大都是沒識過字的老頑固,或者識過字卻糊涂了的老不死。那些留在鄉(xiāng)下的年輕人,也大多是上學不中用的。乃玉就想看看,這個裝滿了文化和文化人的城市,是怎樣日出日落、南來北往的。她還是想念小時候,在爹家里,周圍都是字,以及認得字的人。雙雙和女婿不是文化人嗎?當然是??墒遣粔?。乃玉想看到更多的文化人,想走到文化人中間,想被更多的文化人看到。她自己卻從不說“文化人”,而總是說“年青人”,她說她喜歡看年青人。想來也是,文化或能使人年青?
自從老伴歿世,乃玉對死亡恐慌起來。老伴的離開催促著她,催促著她死,催促著她什么也先別干,先去死吧。其實她也并不怕死,她只是糾結死之前還能做些什么。不行,太著急了,我除了耳聾,哪也不疼不癢。每當這樣想,乃玉的思維就迫切地回到少女時代。那么多的小心思,像一顆顆滾燙的爆米花,砰一聲爆出來,把自己嚇了一跳。想當年,結婚她都不在乎,就好像應付親戚詢問考試成績,那樣麻木地完成一種締結。然后就想著,認字,讀書。然后?然后就會有更多新鮮的嚇人的想法。小說里,男人和喜歡的女人說,有什么事,我們躺下再說。羅曼蒂克,誰都有羅曼蒂克,可是只有學習文化才讓人能夠體會羅曼蒂克。夜大讀了不久,乃玉懷孕了。家庭就像個泥潭,乃玉陷進去,一輩子快到頭了。死亡的焦慮迫使她回憶,回憶又把焦慮煎得像一塊永遠熟不了的牛排,讓她痛恨自己的衰老。如果可以選擇不死或不老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不老。一個人一輩子停在20歲該多好,停在19吧,不要寫0進1。老年的乃玉沒有別的欲望了,只是貪婪地產生一個個貪婪的想法,然后貪婪地行動。在遲暮之年,連貪婪都顯得蒼白。
乃玉已經(jīng)學著年青人做了很多啦。她去奶茶店排長長的隊,從不接受別人給她讓位。她堅持被這支散發(fā)著青春香氣的隊伍夾著、擠著。有人問她,給孫子買奶茶吧?她抿著嘴,禮貌地點一下頭。并沒有聽到問的什么,卻已經(jīng)猜了個大概。她搖搖手,像個退休的很有情調的大學老師那樣,不,我愛喝。調飲師聽見也會心一笑,一絲不茍地操作各種機器。紅茶從水龍頭里準確地擊中杯底正中心,恰到好處地停下,杯子被送入小洞,出來時已經(jīng)封好了蓋子。調飲師捏住杯子,杯子被搖得像個秒擺。奶茶和紅豆已經(jīng)在乃玉腦海中互相滲透,紅豆一顆顆均勻地懸浮在奶茶里。乃玉在適當時機給調飲師一個學者的、信任的微笑。
冷柜里一根豬小腿飽滿緊實,像是象牙裹上了紅寶石。她學著剛看過的電影,把屠戶當作自己的學生。你知道嗎,在西方,豬小腿骨是可以做滑冰鞋的冰刀的,所以又叫冰腿。提著剛買的五花肉,她覺得不止三斤。大概是屠戶欽佩她的學識,不由自主多切了二兩。她為這一席話而自豪。她本想會意地道聲過獎,卻把背挺得有些冷漠,將優(yōu)雅的步子邁向下一個菜攤。這次,她邁向市圖書館的步子還要優(yōu)雅下去嗎?
等候區(qū)的玻璃上只映出了乃玉的腳,從她的角度接收不到玻璃上半部分的漫反射。地鐵站里出奇的冷清??赡芤驗殛幪欤讼耵~缸里的魚一樣,不愛動。乃玉提著裝書的布袋,望著線路圖,突然不知道了要去哪,也不很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她朝穿地鐵部門制服的小伙子看過去,小伙子正直勾勾盯著正前方。他筆挺的制服大衣使她不由自主拉了拉袖子和衣擺。
云彩散發(fā)著魚腥味,一朵接一朵推搡著,從羊口的海面游向陸地。灘涂上滲出一層薄薄的鹽粒。海鮮的殘液,鞋底的泥灰,腳底的胼胝,風里的沙塵,糜爛的海藻。灘地成了一爿巨大的腌制廠,看上去散發(fā)著鹵臭的光澤。走上去沙沙的,但不硌腳。海水跟著太陽,從午后落潮。太陽落下一大半,海水也落下去一大半。海灘上的水痕由淺入深地逼向海面。遲來的浪依然使命一般撲向海灘。不少海草、蛤蜊、死魚爛蝦都晾在海邊沒人要。不過也沒有傳言中那樣多,有些被踩成了泥巴黏在沙灘上。乃玉癡癡地望著。一眨眼工夫,姑娘們紛紛提著桶拾海鮮去了。不一會兒就拾個干凈。每人的桶都沒滿,不過姑娘們還是很開心。她們互相聞著手上的海腥味。還有人掬起一捧海水,舔幾下,呸呸吐掉。
當天肯定是回不去了??墒窃谀乃??姑娘們都說不敢走夜路?;蛟S有的是想多歇會兒,也或許就喜歡在海邊過一夜。乃玉把三輪車推到海灘上,讓車身和海岸線平行。大家靠在車子背海一側。乃玉很快發(fā)覺,這海邊的晚風,是陸風呢。便帶著大家轉到面海一側。陸風把桶里蝦蟹的臭氣吹向海面,當然經(jīng)過乃玉的鼻子。乃玉猛地吸一口腥氣進去,哇地吐了出去。一些東西粘在了自己的褲子上,和前面一個小姑娘的頭上。都說女人懷了胎,嗓子眼才格外淺。乃玉最近還做過體檢,沒什么異常。最近在廠里也是,做著做著工,看著粉粉綠綠的布線就干噦一下。眾人沒有防備,也都困倦了。乃玉自己領著那個小姑娘走近了海,撩起海水洗。海水到了晚上,反倒讓乃玉的涼手涼腳覺得溫乎乎的。
這姑娘十一二歲,在夜校里算很小的。乃玉以為是她媽媽在紡織廠。這小姑娘說,爹沒得早,娘的身子也下不了地了,她就來廠里上班,順便讀書。乃玉撥開姑娘的一綹綹頭發(fā),擇出一些虱子和她吐上去的東西。左手捧著擇完的一綹頭發(fā),右手到海里涮涮。再舀上一手心的海水,從頭發(fā)上面沖下去。海水流過姑娘的頭發(fā),留下了綿柔的月光。
聽起來,這姑娘家以前也是不錯的,她叫父親“爹”。壽光人口中,常稱父曰“爺”。只有官宦、鄉(xiāng)紳的子女稱父曰“爹”。乃玉也是只會叫爹,不會叫爺。她聽著姑娘的叫法,便覺得親。一定是她早逝的爹或下不了地的娘,承襲著早年家里的習慣,教給姑娘的。乃玉決定等有了孩子,也教他喊父親爹,不要喊爺。家業(yè)是沒了,這僅存的一聲爹,可是咱的名牌。咱也只能憑這個跟別人區(qū)別開,告訴他們,咱家祖上家大業(yè)大。
兩人回到三輪車旁,依偎著睡去。乃玉惺惺松松,記得夜里的海又漲潮了。浪花撥弄她的腳丫子,癢卻笑不出聲。潮水越漲越高,洇濕了她的私處。風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一天沒喝上水的嘴唇卻柔軟得很。從海上漂來一朵棉花桃子,她跳了上去。棉花桃子將綻未綻。暖融融、滑膩膩、濕漉漉、冰涼涼。大海的力量就像她的男人,時而抱得她死死的,時而牽繞著她搖來晃去。
女人們睜開眼的時候,海面上的漁船遠遠近近、大大小小。尼龍繩織的網(wǎng)本是綠色,長年在海水中堿蝕得泛了黃,許多繩結也開了花。有的漁夫看向她們,指指點點、說說笑笑。乃玉忽然瞥見海面上一雙熟悉的眼睛,正盯著她看。那雙眼睛如大海一樣哀而不傷,澄碧、苦澀、執(zhí)拗、無邪。說不上什么,卻一輩子記住了。多年以后,乃玉時常感受到這雙眼的存在。它在床頭,在地鐵窗外,在布老虎的花眼里,在大衛(wèi)石膏像的白眼里。就好像上帝之眼,監(jiān)視甚至篡改著什么,卻緘默得那樣堅決和呆滯。
漁夫們的葷段子像魚肚子上的肥肉一樣翻開在甲板上,油而不膩。赤而不艷的晨曦把海面敲碎了,把漁夫的笑聲也都敲碎了,波光一片粼粼。乃玉什么也聽不見。海面像女人潮紅的臉蛋兒,紅里透著點蛋黃色。漁夫們的身影籠罩在金屬一般的蒸汽里,顯得粗礪而生動。收拾收拾準備返程了。這回,一個人可推不動三輪車。兩人招住車把,其他人的手或拉或拽或搓地放在斗子兩側的鐵板上,給三輪車一點靜摩擦力。
終點站的地鐵工作人員把乃玉拍醒。她一上車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為何這么困。老是想著魚缸里的魚。錦鯉的剪尾掃來掃去,像是掃在乃玉臉上。錦鯉懶散晃幾下,就嗚嘟著嘴巴,垂下腮上的鰭子,打盹去了。圖書館。我去圖書館。乃玉說話有些直勾勾的。類似護士帽的東西掛在焗了油的盤發(fā)上,下面一雙熨帖的眼神平視著乃玉保養(yǎng)得水腫一般的老臉。
沒想到兒子能找進地鐵上的夢里來。這次兒子還是在火化爐里,赤褐色的爐壁不一會兒就被烤得金紅,有種透明的欲望。兒子醒來,在海綿一樣的熱氣里醒來。他吱哇亂叫,狂擊鐵爐。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顫動著乃玉的心跳。兒子的頭上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饎葸€不太旺,偶爾幾根頭發(fā)嗞一聲化成白煙。我還活著呢,媽,媽,我沒死,我沒死我沒死!外面沒有人聽到。堅硬滾燙的爐壁像一個蠻不講理的人,強迫他想起母親、理想、聲色犬馬這些讓他不甘死去的詞匯。炙熱的火海波濤洶涌,時不時嗆兒子一口。燃燒和蒸燜,這無聲的變奏曲。一個由瘋子組成的交響樂團,表達著活人對于死人的狂想,生命對于死亡的狂熱。最后,兒子長嘆一口氣。這口氣長得足夠令胸膛癟下去。
健康谷站只有乃玉一位乘客,一串串冽風肆虐著反方向的空蕩隧道。乃玉很奇怪,當年為什么聽不到兒子在火化爐里的慘叫。如果聽見了,肯定還有機會的。多少人已經(jīng)提醒她,人在火化之前會做一系列的處理,是不可能活著進火化爐的。她還在自責,拿到兒子的骨灰時,竟沒有一點哭的意思。但她有時又突然說,當時她哭得有多兇,仿佛要把所有人吃掉一樣。那大概是一種饑餓的恐怖的嚎啕。
雙雙曾問她,你懷過幾次孕?她先是說一次,然后盯著雙雙,不對,兩次。
那你兩次都生下來了嗎?
當然,我一九七九年生第一胎,是個男孩。
我不就是一九七九年生人?
你怎么會,一九七九年我上夜大,去了一次羊口,不久懷孕了,生個大胖小子,我就再沒上過學了,這我記不錯。
雙雙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展示給她。乃玉用指尖仔細劃過每個小字,對,生日沒記錯,你和你妹長得像,你妹叫雙雙,你叫,你叫……雙雙拿過身份證,握住乃玉的手,乃玉還在用力想“兒子”的名字,母女兩個一聲不吭。夢和現(xiàn)實的界限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如同這個世界在她眼中也越來越模糊。她的記憶伴隨著聽力的消逝,把曾經(jīng)聽到的許多話也都忘了。
在回程的地鐵上,三個和乃玉年紀相仿的女人坐在她對面。她們穿著隨意而干凈的寬松褲子、寬松大衣、寬松涼鞋,頭發(fā)直的很直,曲的很曲,黑的沒那么黑,紫的沒那么紫。乃玉為自己的精心打扮而羞慚。此時她覺得越是精致則越生硬。就好像為了進一趟城而動用了力所能及的最高規(guī)格。這種刻意和重視讓她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三個女人老練地高聲談論這個她們可能生活了半輩子的城市。許多地道的街道名、地名和店名是乃玉所一概不知的。不過好在乃玉并不聽得清。她們那種對自己的城市品頭論足的神情,令乃玉十分陌生。自己的女兒雙雙,在這個城市住了十來年了,對這個城市來說卻還是個外鄉(xiāng)人。女婿雖是本地人,卻一心向往回歸田園生活,總是自覺表現(xiàn)出某種寄居者的姿態(tài)。乃玉從未在雙雙和女婿臉上看到這種真正當家作主的神情。在鄉(xiāng)下,幾乎人人都對村莊再熟悉不過。卻也沒有見過家鄉(xiāng)人像這樣。猶如痛飲烈酒一般,談論家鄉(xiāng)的好與壞、愛與恨。
乃玉顧不得這三個女人是不是“文化人”“年青人”。但她明確地知道,這才是城市人,是城市的人。三個女人被乃玉長久地盯著,卻從不被打攪。她們是那樣投入、那樣認真,又那樣無所謂,那樣地把所有都付之一笑。
今天累了,不去圖書館了,回家。地鐵隧道里的廣告牌呼嘯而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擺動不定,好像有人在下面舞獅。
乃玉把醬缸封好,迫不及待鉆到被窩里,和她男人講羊口港的風景。她男人是見過海的,而且據(jù)他自己說,見過最大的海。最大的海都見過了,一個羊口的海不足為奇。不過她男人還是裝出很耐心的樣子。一邊聽著乃玉娓娓道來,一邊用中指打著轉兒撫摸她的身子。兩個人胸貼胸地抱著,黏膩的汗液使乳溝和鎖骨原本清晰的線條漫漶開。等不及講完,只一晚上沒在一起的小兩口就心照不宣地纏綿起來。正到酣處,乃玉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那雙漁夫的眼睛。那是大海向她投來的眼神。就在她男人猛烈的攻勢中,有些東西無限生發(fā)、無限確定。她又聽到了海邊夜晚的風聲。大腿內側浸潤著來自大洋中心的海嘯。整個房間都氤氳著某種遼闊深遠的藍色。
歇了一會兒,口干舌燥,她男人下床為她端了碗水。一喝水,乃玉嘴里殘余的海鹽又沖到喉嚨里,哇地吐了一枕頭水。她跟男人講起昨夜吐了的事。不知道會不會和懷孕有關。說到那個小姑娘,乃玉才想起還沒問及她的名字呢。
第二日,乃玉一進紡織廠,就急急地尋那個小姑娘。去人事處打聽,卻說是廠里從不收十五歲以下的女工。嗐,我又沒啥壞心思,不會打報告的,你就告訴我她叫個啥,我和她有緣呢,我知道她家里情況。人事處說,不是怕你舉報,確實沒這個人,你說的這種家庭,咱隊和鄰近幾個隊都有類似的,你去廠外打聽打聽吧。
乃玉打聽來打聽去,再沒見過那個十一二歲的喊父親“爹”的頭發(fā)綿柔有如月光的姑娘了。她去問同去羊口的幾個姑娘,卻都沒有印象。也沒人記得她那晚吐過。說起去羊口的共幾人,誰也記不清了。有的說就三兩個吧,有的說十幾人的大隊伍呢。說來倒也怪,乃玉確也不記得這個小姑娘來回路上是不是跟著,更想不起她走在三輪車的哪個方位。這個小姑娘她一輩子沒忘,時而覺得她就跟在自己身邊生活,時而懷念給她洗頭發(fā)的夜晚,像夢一樣。不記得了,說不清了,沒人信了。
蝦頭醬比炒爛了的洋柿子紅得還喜慶一些。尤其里面又摻著蟹腿兒,乃玉又把蝦頭里的泥摳得很干凈,這醬可是把她和她男人香了一陣子。筷子戳進醬瓶里,抿到饅頭上。一口下去,任其汁液滲進舌面,生成一層新的舌苔。蝦仁一樣的饅頭在舌尖翻來滾去。給左邊的大牙剁剁,給右邊的大牙碾碾。舌頭一卷,已經(jīng)接近食糜的“蝦仁”落進食道,同時把咀嚼的軟腭盲區(qū)也粉刷一遍,真叫一個沁人心脾。這還不夠。木筷子上沾著的、吸進去的汁兒肯定不少。用咬開的饅頭夾住筷子,捏住,擦下來。又兩道紅印烙在了饅頭上。
后來去羊口,乃玉再沒拾到過這樣多、這樣好的蝦蟹。婆婆饞得不得了,乃玉卻沒能給婆婆做一瓶蝦醬,倒是讓婆婆如愿抱上了孫子。兒子生下來,乃玉看他第一眼,就覺得和那雙大海的眼睛像。她認定,兒子不僅是她和她男人的骨肉,還是她和大海所生。兒子繼承著海的靈魂。有了兒子,乃玉慢慢踏實下來過日子。跟婆婆學了一些女紅,最拿手的就是花輪坐墊。撿一些酒盒里的彩色紗布,加上一些家里剩下的、跟別人要來的爛布頭,做成一個個三角的小旗子。頂角擺成向心,像個花輪??p到厚敦的填了棉的底子上,坐上去很吃臀。她還喜歡琢磨做一些新玩意兒,比如布老虎。她婆婆就不會。她把她婆婆比下去了。雙雙后來問她,怎么會琢磨出來做布老虎的?乃玉一口咬定是她婆婆教的,還拿出一只舊老虎,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婆婆做的模板。
乃玉想著,再琢磨一些花樣兒。以后當了婆婆,還得留一手??刹荒茏寖合眿D比下去。
乃玉下了地鐵,直奔女兒家里的儲藏室。拆卸了一些廢酒盒,又找出雙雙多年不穿的一件舊棉襖拆了。她興奮地抱著搜集來的材料,在外孫的書桌前坐下。又覺得書桌太高,就靠著外孫的床沿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墊了一張花輪坐墊。
以前乃玉常坐在外孫房間里。這個房間朝陽。其它臥室也朝陽,但與外界還隔著陽臺。三九天、四九天里這是最暖和的地方。她就在這一坐小半天,打個盹。醒來去為雙雙一家人做飯,餾上從老家?guī)淼恼掣夂兔赘?。后來外孫長大了,漸漸不讓乃玉隨便進他的房間。
年前剛換的近視鏡比之前那副漲了50度。雙雙囑咐她在家少看電視。她答應著,可還是得看。臨了這幾年,再近視也不能瞎嘍。瞎了也無所謂,聾都聾了。說不定挨到八十四,干脆瞎了?;蛘吒纱嗨腊伞1戎潦タ浊鸹畹眠€長了,讓亞圣孟軻挽著走了罷!自從經(jīng)歷了生門,一個花季少女好像一下子整了容。容貌是人的符號,人從出生起就注定要被它標注近乎一切的一切。走罷!事到如今,只有死亡可以抵御衰老了??傊?,乃玉今天,還書卻把書帶了回來?;蛟S她可以幫忙換個書皮,如果可以的話?女婿說什么來著,三個人名得補全,愛因斯坦、海森堡、玻爾。暗色灘地和酸不拉幾,哪個在前哪個在后?必須得問一下女婿了。
她特意把布老虎的兩個后腿做得更加胖大,還在老虎的后庭上縫了個活扣。這樣尾巴就能上下轉動了。她要把一只夾著尾巴而且尾巴可以活動的布老虎送給那個小區(qū)鄰居。畢竟人家好不容易求一回了,像這種手藝平常也難找,還不給人家做?一件手工藝品而已,什么尾巴翹著夾著的。相與無相與,形骸自脫落嘛。這個選擇來得有些延遲,可終究是選擇了,不是嗎?如果生命足夠長,記憶也就足夠長。尾巴朝下,就是婆婆教過她。尾巴朝上,婆婆也許真的不會吧。終于,乃玉擺弄著布老虎的尾巴,像漢尼拔撥弄鐐銬一樣。
手上正飛快地縫合老虎的脖子,乃玉瞥見了外孫扔在床上的小紙條—不對,應該是雙雙搜出來的。是外孫寫給某某女同學的情書。外孫的字挺漂亮。從小練毛筆字的孩子,寫硬筆字確實大氣一些。情書寫得還不錯呢?!叭ケ几鞍?,奔赴春天里,奔赴陽光明媚里。”嗯,早飯時可能就為這事兒吧。不過,小學生的情書能當真么?想想還是女婿心大。心大了好,心大了好哇。
乃玉左手端著原先魚缸上擺的布老虎,右手端著新的布老虎。新的布老虎因為布料單一,顏色不很鮮艷,沒有那種叢林的斑斕。魚缸的凈水器無聲運轉,駁雜的水紋碎成了一地渣滓。乃玉將兩只老虎的臉壓在魚缸外面,偶爾一兩條魚好奇地湊過來,端詳一會兒,疑惑地游走。魚和老虎都變得含混起來,雙方再也沒有照面。
清明沒到,乃玉坐在雙雙的車子里,提前返鄉(xiāng)了。她又夢見了火化爐。這次,火化爐靜靜燃燒,溫和地蹲在傍晚海邊暗淡的沙灘上。看不見里面。不知道里面躺的是誰,或許是自己—那也是早晚的事。她看到一縷白煙旋上天際,旋之又旋,旋之又旋。
(責任編輯:王思雨)
田逸凡,2002年生于東營,山東壽光人,現(xiàn)就讀于內蒙古大學2020級文史哲基地。有作品見于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