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星期六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把寫好的紙條往阿雅手里一塞,就跑出了教室。天氣很冷,北風沿著校門口那片死灰色的原野不斷地襲來。我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來,不一會兒就眼淚汪汪了,真是厲害啊。
我決計一個人慢慢地走到中心公園,好讓心情平靜下來。反正時間還早。我很擔憂阿雅不會來赴約,那我明天就得跟她說,我只是同她開個玩笑。
公園門口的路燈早早地亮起來了,使得這里看上去像提前進入了夜晚。小商販們不停地忙乎,把成箱的小玩意兒從三輪車上搬下來,整整齊齊地擺上貨攤,為夜市做準備。很快這里將變得熱鬧非凡。
幾個賣烤紅薯的婦女身上,破爛不堪的衣服裹了一層又一層,盡管如此,她們還是凍得直哆嗦,好像是冷清的生意使得她們的心都涼透了;她們緊緊縮成一團,立在火爐旁,仿佛只是在那里烤火。一些苗民穿著自己民族的服飾,背著碩大的空籮筐,三三兩兩地在附近游蕩,那冷漠、空洞的表情使他們的行動顯得毫無目標。在一棵大樹底下,三四個年輕人蹲在那里,他們抽煙、吐痰、目光怪異地打量行人,顯得無所顧忌。我匆匆地瞟了他們一眼,便立馬走開了,離他們遠遠的。
我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我原本可以成為一個悠閑自在的旁觀者,處于一切事件的外頭—這樣一想,我就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而且是明知故犯,不免惱恨自己。最后,我無精打采地朝公園門口走去。
公園里只亮著寥寥的三兩盞燈,樹干在暗淡的燈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使這里的氣氛更加冷清。
走進公園,竟然難得發(fā)現一個人影,而且越往里走越是寂靜。在一個比較暗的角落里,我隱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翹首盼望。那正是阿雅。
看到我出現,阿雅立馬把頭低了下去。我已經忘了剛見面時我們說了些什么,反正都挺緊張的。等兩人都放松了一點之后,阿雅便說:“你這么久不來,我還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呢?!?/p>
我說:“這種事情,哪能開玩笑?我一直在門口等,竟然沒看到你進來?!?/p>
“真怪啊……”
我們慢慢地走著,吞吞吐吐地聊一些學習上的事情,要不就議論一下班上的同學。走過一片草地的時候,阿雅提議坐下來,因為她覺得風太大了,吹得她頭痛。她突然跟我說起考大學的事情。我本來是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認為大學可上可不上,可是我卻說:“到時候,你考哪所大學我就考哪所大學?!?/p>
阿雅用雙手抱著膝蓋,把她那好看的、像彈簧一樣會微微顫動的臉龐枕在上面,嘴角帶著動人的微笑。她一點也不覺得羞澀。我想這不能說明什么,相反只能證明她過于純潔。
她突然抬起頭問我:“你說,我們在這個時候談戀愛,不會影響考大學吧?”說完之后,臉仍然沖著我,口型就隨最后一個字的發(fā)音保持著不變,樣子挺逗人。
我立時受到感染,隨即變輕松了許多。我開玩笑說:“誰說要跟你談戀愛?。俊?/p>
她哈哈大笑起來,讓我現在就去死。在這樣輕松的氛圍中,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了她的手,握在我手里。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那時我也是頭一回經歷這種事,所以簡直比她還害羞,但我又不愿放開她的手。那只手有點冷,很快就被我捂熱了。
我們各自陷入了心事一樣,默默不語。阿雅睜大眼睛在那里想啊想,像是碰到了什么十分頭痛的問題,然后又自個兒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嗯……”她脖子一縮,把小腦袋靠在我手臂上,不好意思地說:“雖然你現在是我男朋友了,可是我還不知道自己對你有哪些要求呢!我剛才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嘻嘻!”她覺得很有趣。
我說:“先別急著提要求嘛,你還沒告訴我有哪些優(yōu)惠政策呢?!?/p>
“哼!你想干什么?”她瞪了我一眼,馬上生氣了,想把手從我掌中掙脫,但是被我緊緊抓住了,她只好作罷。很快,不必我道歉她就同我和好了。她又把頭靠在我手臂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望向天空,那眼神里充滿著對未知世界的不自量力的挑釁。
不知什么時候,她嘴里開始哼起了歌兒,我側著臉望著她,她多可愛!我卻感到我的甜蜜又空了。我得趕快往內心里注入新的甜蜜,幸福的感覺一刻也不能少,不能停。因為我已經預感到以后的日子將無比艱辛。我該怎樣去面對我內心深處對幸福的渴求—它無窮無盡,沒完沒了。還有,對我身邊這個人,我要如何努力才能使她覺得我不曾虧欠?這些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在今晚之前,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是幸福的?,F在幸福好像來了,卻原來還伴隨著許多焦慮。
后來,有一陣子,我出去打電話,叫阿雅待在公園里等我。
我走到公園門口時,簡直被嚇了一跳,外面人山人海,震人耳膜的嘈雜聲就好像附近什么地方有一群兇猛的野獸正在向我沖過來。人們興致勃勃地挑選著各式各樣的商品,不過似乎由于過于興奮,他們已經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在路旁的公用電話亭里,我拔通了那個老頭的電話。
“你在哪里?”他大聲地問道,讓我再次受到驚嚇。
“我現在……跟……阿雅在一起。她赴約了?!?/p>
“怎么樣?”
“我感覺很怪。太順利了,反而沒什么把握……我也說不好……”
“行啦,你說的我全明白。”
“哦?!蔽曳浅J洹也辉敢鈩e人有跟我一樣的感受,哪怕他活過的歲數是我的幾倍。不過我想,他說明白,并不一定就真的明白。
“你們在什么地方?”
“在公園。”
“廢話!說具體點?!?/p>
“那個……我可以不說嗎……”
“你愛說不說!”
“本來就是嘛,您說您問這個干什么呢?”
“行啦,行啦,你省省吧。”
“本來就是嘛……”
“你瞧瞧你,”他嘲弄地說,“你們去了中心公園,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
“這樣—你現在只管吻她?!?/p>
“什么?”
“我叫你吻她!吻她!”
“您別那么大聲……”
“你不想吻她嗎?”他還是大著嗓門,每個字都從喉嚨深處裹著痰噴向我的耳膜。
“想……當然想,狗才不想呢?!蔽揖o張得咽下一口口水。我甚至覺得,原來我一晚上都在想著吻她。
“那就對了,吻她。”他放低了音量,深沉地呢喃。
“那……她不肯怎么辦?”
“她肯的。”
“你怎么知道?”
“就憑我的歲數。我太清楚她這種女孩裝的什么心思了?!?/p>
我心里很亂,不理解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我完全不用理會他的,他那么老了,還想怎樣呢?我料定他沒幾年好活的,會死得透透的,等著看就是了。他總不能拉著我去殉葬吧?他老是把“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掛在嘴邊,很多時候,我也承認,年長確確實實是個優(yōu)勢,但它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讓他離死亡更近。我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把他熬死的。等著看就是了。可是有時候,比方說剛才,我又毫無道理地相信他,相信他會幫我,真是中了他的邪了。眼下我當然是十分后悔,就跟做賊一樣,覺得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著。
我低下頭,看到幾十雙腿從我身邊邁過去。我緊張得忘了還有什么要說的,以至于語無倫次、詞不達意,等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聽見自己正在問他:“吻、吻、吻哪里?”
“吻、吻、吻哪里?”他故意癟著他那張本來就漏風的嘴,惟妙惟肖地學了一遍,接著便咆哮起來,“當然是嘴唇!你這個慫貨—你還想吻哪里?”
我氣惱地掛了電話,在電話亭前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好像對今晚一切的總結。我站在那里起碼有一刻鐘之久。我久久地看著那些吵吵嚷嚷的人在我眼前飄來飄去。最后,我突然想起我出來的時間太長了。我不應該把阿雅一個人撂在公園里,自己跑出來打這個荒唐透頂的電話。但是我又覺得老頭說得對,我應該吻她。我將吻她是因為我愛她,這有什么錯呢?這沒有錯。如果她不讓我吻,那么我應該沖她發(fā)脾氣,不管她出于什么理由拒絕我,對我來說都是極不公平的。
正當我激動地想著這些的時候,有人在我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哪里。
我回過頭,看到身邊已經圍了好幾個年輕人。我知道我碰到混子了,心里涌出一陣尖銳的悔恨。這四男一女,五個怪物一樣的青年熱熱鬧鬧地把我圍在中間,他們大聲地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說好久沒見到我了,大家都挺想念的。那女的甚至還伸出手來輕輕地撓我的頭發(fā),說:“頭發(fā)都這么臟了,也不曉得洗一洗?!彼麄兒苡焉频貨_著我笑,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我想,這多么像一場玩笑,他們就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樣在我身上的每個口袋里搜錢。也許旁邊經過的人還真的以為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一場玩笑,竟沒有一個人放慢腳步。
我知道他們腰間一定藏著砍刀。沒準還有槍呢,我想。我一聲都不敢吱,也不敢明顯地表現出害怕。我只感覺到自己漸漸地變得微不足道,不僅在此時此刻,以后任何時刻,無論在任何地方,我都將是微不足道的。
他們搶走了我的錢,并覺得很好玩似的挨個拍拍我的臉蛋,叫我滾蛋。我轉身走了,沒敢回頭。
我冷靜地走在漆黑的公園深處,覺得很恥辱。我懷疑我是否還有權利去吻阿雅那純潔的嘴唇。當我想到這一點時,阿雅已經立在我眼前了。
她問我怎么去了這么久。我想:說實話的機會只有一秒,這一秒鐘等于是天賜的良機,但我肯定會浪費這個機會,因為它太短暫了。這一秒消逝之后,便只有撒謊。
我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去給一個朋友打個電話?!?/p>
“什么電話,非得這時候打,還打這么久?”
“他老纏著我不停地說,我總不能告訴他……告訴他我在……約會吧?”
“那,你告訴我打給誰了,說了什么事,真的是那么急的事嗎?”
“阿雅,對不起!”
她歪起嘴巴,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腳尖一踮一踮的。她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是叫你非告訴我不可。你有你的隱私,不一定事無巨細都得向我匯報。你說是嗎,這位同學?你笑一笑嘛,你是不是生氣了?是我管得太死了嗎?老板,今天是人家第一天上班,有些制度我不清楚,不要太苛刻嘛,我保證以后不會了……”
我又開始想吻她了,這使我陷入無窮的苦惱中?!鞍⒀??!蔽覇局⒀?,卻突然發(fā)現沒什么好說的。最后我說:“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啊。就在你身邊。”阿雅把手向我伸過來。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一點,再近一點。阿雅蹣跚著向我走了兩步?!拔覀儸F在只能牽手?!彼f。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噢,你還想怎么樣?”她的臉又紅了。她把頭勾下去,目光斜向下望著別處,說:“我們現在還小。人家肯把手交給你就不錯了,你要好好珍惜。知不知道?”
“我會的。”我說。但我望著她的頭頂,心里對自己說:今晚我一定要吻到她。這個明確的念頭,把我自己給嚇著了。
當那幾個人再次出現時,還是阿雅先發(fā)現了他們。他們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阿雅問我:“那是你朋友嗎?”我不由得從心里發(fā)出一聲苦笑,如果他們是我朋友就好了。
那女的首先向我走來,像剛才一樣地撓著我的頭發(fā),還捏了捏我的臉。她看了看我身邊的阿雅,意味深長地說了一聲:“怪不得……”
阿雅警惕地盯著他們,又一次問我:“你的朋友嗎?”
我說:“是啊,我的朋友……”
“誰是你朋友?你還真逗。”一個戴眼鏡的瘦小個兒說。
那女的嗤笑一聲:“荒唐!”
我很緊張阿雅的反應。我看到她很生氣,也許她是因為那女人傲慢的態(tài)度而生氣,更多的可能是生我的氣。她冷冷地對我說:“我們走。”我?guī)缀鯖]反應過來,因為她這句話讓我很吃驚:我一點也不相信我們能走掉。阿雅絲毫不知道我們正面臨著什么,她只顧著自己生氣,這叫我很惱火。正當她拉著我的手想要走開的時候,一個兇狠的黑臉的家伙撲了上來,在她臉上狠狠地砸了一巴掌。
我又驚又怕,像木雞一樣呆立在那里,等著屬于我的那一巴掌。但是他沒有打我。阿雅也似乎被這猛的一巴掌給打懵了,有那么一陣,她面無表情。我望著她,等待她放聲大哭,但她始終沒哭。我覺得我等她哭都等得筋疲力盡了。
我懇求他們放過我們,但他們微微笑著,不說話。他們到底想干什么呢?如果他們把企圖告訴我,我可能反而不再害怕。我只是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我可能會被打死,但是如果我乖乖地聽話的話,他們也可能不會傷害我。還有,他們會對阿雅怎么樣?想到這個,我就開始恨阿雅,因為她不該氣鼓鼓地拉我走,不應該挑釁他們來傷害我們,尤其是傷害她自己—我的阿雅。如果一開始我們就和和氣氣、大大方方地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朋友一樣,如果我們大家都成了朋友,他們還會為難我們嗎?
從這時起,阿雅便不再說話,她的心情似乎很沉重,顯然是對我感到失望。她這副樣子再次激怒了我,難道她看不出來,我打不過他們嗎……這時我突然冒出一個僥幸的想法,我用誠懇的語氣對他們說:“我的錢都給了你們了,我們沒有錢了?!卑⒀乓苫蟮赝遥孟裣雴栁沂裁?,但又懶得開口??吹剿@樣,我真想大聲告訴她:我剛才被這伙人搶了錢,怎么著吧!
其中一個家伙突然同情起我們來,他用憐憫的口吻對我說:“沒有用的,我們只是感到無聊。”他們全都笑出聲來。我舉目四望,竟然看不到一個可以幫助我的人。那女的早已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里,百無聊賴地望著深沉的夜空,那神情仿佛在表明:連她自己都對這一切感到絕望,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接下來,他們(那幾個男的)給我和阿雅上了一堂深刻的思想教育課。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著說話,指出我們犯下的幼稚的錯誤。他們說一看就知道我們是高三的學生,我們馬上面臨著考大學,卻不抓緊時間用功念書,跑到這里來學別人搞起談戀愛的鬼名堂,這一切在大人們的眼里—比如他們幾個的眼里—是多么好笑。也許我們現在還意識不到,但是當我們長大后便會為此感到羞愧。
“喏,像那個家伙,就是這樣。”他們指著那女的對我說。
那女的正在那里自得其樂,聽到有人拿她來做反面教材,便扯著嗓門大罵起來:“放你的狗屁!別在那里廢話了,抓緊時間,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他們繼續(xù)教育。他們有時油腔滑調,有時卻一本正經,說得我心里一個勁地贊同。
我的臉紅得發(fā)燙,因為他們確實懂得很多道理,而我呢,相比之下,簡直就是什么也不清楚。我相信他們說得沒錯,我不應該談戀愛,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應該有。
我?guī)缀醴潘闪司?,覺得他們原來就是想跟我們聊一聊這些東西。我還想勸阿雅放輕松點,告訴她沒必要把這些人想象得那么壞。這時,一個家伙便問我:“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趕緊說:“明白。”
“明白那你該怎么做?”
我怕說錯,于是我說:“我不知道?!?/p>
他們便火了,有兩個人同時沖上來揍我,扇我耳光。
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耳朵里發(fā)出可怕的嗡嗡的響聲。
阿雅在一邊發(fā)出了尖叫。那叫聲像是一個即將崩潰的人發(fā)出來的。
另外一個人便按住了阿雅的頭,于是馬上安靜了。
我一看,急了。我對他們說:“我真的沒有錢了!”
他們又扇我的耳光。其中一個還說:“你真他媽的真沒用?!?/p>
對于恥辱,我好像已經沒有什么時間去感受了,我只想著逃離,馬上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我朝阿雅望去,她也正在看著我,不過我說不清那是什么樣的目光。那戴眼鏡的家伙察覺到了這一細節(jié),便恨恨地對我說:“你這就算談戀愛?你就這樣保護你的女朋友?這就是你談的狗屎戀愛?”他每說一句,就把一個巴掌重重地打在我臉上,先是左邊,再是右邊,然后又左邊……
這時阿雅便哭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她也嚇壞了??!她只是一個女孩子,面對這樣的場面怎能不恐懼呢?
聽到阿雅哭,那個頭頭模樣的人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把這婊子帶到那邊去。”
“大哥,帶到那邊去干什么?”黑臉的家伙問道(看來他們并沒有事先計劃)。
那大哥看樣子真是快要煩死了,他大聲吼道:“干什么?叫你剝了她的褲子啊!”
黑臉疑惑地望著他大哥,好像完全領會不了他的意思。
這時我?guī)缀蹩煲饋砹?,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一只拳頭,而那個開始變得心事重重的大哥回過頭來,看都沒看劈頭就給了我一巴掌—把我給打散了。
阿雅掙扎著,號啕起來,又哭又叫。她被兩個人拉著遠去,她咒罵他們,沖他們吐口水,但是她的聲音馬上變得含糊,定是被他們捂住了嘴巴。
我正想大呼阿雅的名字,卻被又一個沒頭沒腦的巴掌打得張不開嘴來。有一會兒,我以為自己被打傻了。
后來,我就不再去想別的,開始鼓起眼睛觀察眼前這兩個人—那個“大哥”和戴眼鏡的家伙。他們根本不看我,低著頭在那里談其它的事情。那戴眼鏡的說他老婆昨天買了一副豬皮手套,今天就掉了一只。他大哥便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那一定是不該屬于你的東西?!彼麄兙驼務撝@些有趣的事情,有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偶爾也瞪我一眼,看我老不老實。
那女的,一直坐在那個角落,她伸長脖子朝阿雅被帶去的那個角落張望,臉上隱約可以看到一絲好奇和嚴肅,像是一位家長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河邊玩耍時的表情。在那邊,阿雅早已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讓人覺得她跟那兩個家伙早已經串通好了,正躲在哪棵樹底下觀察我的反應。而我此時完全不愿意識到自己,我嘴角帶著冷笑,拒絕涌上心頭的任何感受。
“你昨晚贏錢了吧?”他們又開始聊打麻將的事情。
“贏個鬼!”戴眼鏡的家伙說著便哼起歌來:“我的口袋,只有三十三塊,這樣的夜晚……實在沒臉回來……”
“那你還記得快畢業(yè)那會兒嗎?全宿舍人都賭得昏天黑地,日夜顛倒。餓了就吃方便面,沒煙了就撿煙屁股抽。女朋友打電話來,他媽的,一個個都不接的,都覺得約會浪費時間。那真的是,爭分奪秒地賭哇。白天睡覺,晚上通宵,起碼有半個月吧,我尋思,我壓根沒見到過太陽。你知道嗎?那時我都覺得自己精神不大正常了,我好像快失憶了,我想不起來,我生命中似乎丟了什么東西,已經好些天沒見到它了,可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我使勁地想啊,想啊—你知道嗎,我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早晨。被我搞丟的東西是早晨?!?/p>
“你說這個,我也想起一件事情。我記得那次,我跟隔壁宿舍的連著賭了三天三夜,沒合過眼,結果一數口袋里的錢,竟然一分沒輸一分沒贏!真是讓人感到人生一世,荒謬之至??!他媽的,就連輸得最多的也笑我,說他輸錢都好過我?!?/p>
此話,兩人都似乎感受至深,他們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笑了兩聲;又好像這番話給他們帶來了寒意,于是都更加縮緊了身子,在原地輕輕地跳著。
“明年有什么打算,老大?”
“狗屁打算!好冷?。∧憷掀攀裁磿r候生?”
“快了?!?/p>
“嗯。好冷!他們在干什么?這兩個畜生!我們回去吧。嗨!玲子,你在發(fā)什么春?叫他們回去了!”
回去?;厝ァR磺修D變得那么出乎意料。黑臉和另一個家伙馬上從那邊鉆了出來,他們拍拍玲子的屁股,和她走在了前頭。這邊,“大哥”和眼鏡也開始離去,不過他們一邊走還在一邊說著去年春節(jié)騎摩托車的事。他們回去了!黑夜里,他們的背影就像是喝醉了的酒鬼,顯得滑稽可笑。我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突然好像聽到一支似曾熟識的曲子正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傳來。
我想起阿雅,馬上朝那個方向跑去。
“阿雅!阿雅!”我呼喚著她,盼望她能應我一聲,哪怕是一聲嗚咽。但我馬上覺得這個名字從我嘴里喊出來,有著讓人無法承受的諷刺意味,我從內心里對自己的聲音感到一陣陣惡心。
我不再叫她,只是焦急不安地尋找著她。在一個漆黑無比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她頹然地坐在地上,長發(fā)披散下來遮住她的臉,像是另一種黑夜把我同她完全阻隔。
“阿雅!”我撲過去,跪在她面前,“他們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阿雅不說話,她一動不動。我想我多么應該哭呀,于是我終于忍不住痛哭起來。我含淚的目光在她身上仔細地搜索著,她的衣服整潔,像是并沒有遭受什么,但是—她已經無可挽回地崩潰了。我上前抱住了她,她的身子無力地倒在了我懷里,我看到了她的臉,她的臉布滿了痛苦和倦意,似乎已經變得有點麻木了。我捧住了這張臉,顫抖的手指不經意碰觸到她的嘴唇,那蒼白而火熱的嘴唇。我的心劇烈地搖晃著,呼吸變得急促;我終于俯下身去,發(fā)瘋一般地吻著她的嘴唇……
那個阿雅,她冷冷地接受著我的吻,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她毫無反應,目光呆滯,就像已經死了一樣。
(責任編輯:王建淳)
彭劍斌,筆名鱖膛棄,1982年生,湖南桂陽人,現居長沙。著有短篇小說集《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不檢點與倍纏綿書》。曾獲第十七屆滇池文學獎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