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面包機里取了兩片烤好的吐司裝在盤子里端過來,在我面前略頓了一下。我搖搖頭。他把盤子擺到自己面前,在其中一片吐司上面抹上厚厚的黃油,將另一片吐司疊在上面,大口地咬下去。
“警車還在外面?!蔽艺f。從起床起,我就看到窗戶下面停了一輛警車。
“下次聽你的?!彼f。他以為我還在埋怨他選的這間旅館。
小小的餐室里,除了我們,還有帶著一個小女孩的一家三口,坐在靠近門的那邊。他們也許打算吃完就走,但是看那小女孩不肯乖乖吃飯的樣子,我覺得他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我又喝了一口牛奶,奶粉里沖了太多的水,而且已經(jīng)涼了。
“你就吃半根玉米?”他問。
“我吃不下了?!?/p>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吐司的一角焦褐偏黑,是一種口紅里也找不出的色號,那種顏色會襯得人很沒氣色。不過他們應該試試,有時候人們就需要一種頹廢的感覺。就像跌進一個泥潭,如果試了幾次爬不起來,那就在里面坐一會兒,反正該臟的衣褲已經(jīng)臟了,還能差到哪兒去呢?
他把焦褐色號的吐司邊角吃下去了,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他吃的前一口和后一口有什么區(qū)別。一直都是這樣,永遠都是我在注意他注意不到的東西。
“你干嘛這樣看著我?”他說。
“怎么看你?”我問。
他搖搖頭,發(fā)現(xiàn)自己杯子里的橙汁喝完了,順手拿過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我的牛奶。
他應該關心一下我為什么沒有胃口,而不是只顧著自己狼吞虎咽,不是嗎?
他的嘴角粘了面包的碎屑,那粒碎屑像長了一只翅膀,在他嘴巴開合的時候上上下下地扇動。我在心里數(shù)拍子,賭它會在十以內(nèi)掉下來:一、二、三……七、八、九、九點一、九點二、九點三……它比我想得頑強。我想如果我繼續(xù)數(shù)到五十,也許警察會上來,把我們一個一個地單獨叫到什么小房間里去,盤問我們今天、昨天、前天的行蹤。
“我跟方譚在一起?!蔽視@樣說。
一直都在一起嗎?
對,每分每秒都在一起。
這個海島比想象中還要小,但作為旅游地來說不算太壞,因為游客也比想象中要少。
我們轉了兩趟大巴,才到達輪渡碼頭,還錯過了馬上要開的一班船。我們費了許多口舌,但檢票的說什么也不肯讓我們跑過去了。
他說,早知道就不去上廁所了。
下一班船在半個小時以后。我們在候船室的長椅上坐下,綠色的椅子已經(jīng)掉漆,露出了里面深深淺淺的褐色木頭的顏色,椅背和扶手的交接處掛著一張蛛網(wǎng),但上面沒有蜘蛛。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蜘蛛去哪了?它們費了那么多心力織成的家,被遺棄在一個沒什么人氣的碼頭上,在風塵中斷裂、坍塌,成為無人問津的遺跡。
我不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不在一起了,我們當中誰應該從房子里搬出去。房子是他租的,但我花了很多心力去布置它,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什么東西在哪里;而且小白也在那里住慣了。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小白是我們一起撿的,如果我們分開了,它應該屬于誰,是不是涉及到探視權的問題。
我要把小白帶走。他可以來探視,他可以來我住的地方。但我可能會拒絕他進屋。也許我會有新的男友,我無法向他解釋為什么前男友還要來找我。也很有可能,我再也不會戀愛了,我想我會單身很長很長時間。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如果要找一個別的人,再從自我介紹、吃飯、看電影、牽手這個漫長的試探過程開始,我可能提不起興趣了。
我站起來,快步走向一個看似穿著制服、正拎了一個水桶往候船室外面走的男人,我問他可不可以提前買回程的票。
“我不知道?!彼咕艿刈唛_一步。我馬上明白他只是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人。
我回到方譚坐的長椅上。
“我問過了,回來的時候在那邊等船就好了。不用買票?!?/p>
是的,他問過了。我為什么要去問一遍他已經(jīng)問過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我總是對他說的話感到不踏實。
他環(huán)過一條胳膊,用手將我的頭按到他的肩膀上。“你休息一下吧?!彼f。
他以為這樣,我就能忘記我們昨天晚上吵過的架,一覺醒來,按計劃出游,一切就回到正軌上了。
但我腦袋確實有些沉重,昨晚一直到兩三點才睡著,我的眼睛到現(xiàn)在都是腫的,好在墨鏡可以擋住很多不必要的光線和窺視。奇怪的是,我確實有點想不起來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而爭吵的了。
從碼頭上下船之后,我們循著地圖所指的路線,尋找我們在幾個月前訂的旅館。
地圖是不準的,常常是這樣,你想去的地方,總是越走越遠,而你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我們在一個空置的院子門前停下來,兩扇木門之間上了鎖,但從縫隙里可以窺見里面雜物堆積,門上貼著一張褪色的紙,寫了“招租”兩個大字和一串潦草的電話號碼。
我們走錯方向了。我們訂的旅館在另外一頭,那里才是旅館的聚集地。我不應該穿一雙帶跟的鞋子出來,但是他應該弄清楚方向,而不是憑著自己的直覺到處亂走。太陽比我想象得還要烈,這還是我戴著墨鏡的情況下,可我的草帽在箱子里,我忘記涂防曬霜了。我們?yōu)槭裁匆臣埽?/p>
“住宿嗎?”在我們踟躕的時候,一位漁民模樣的中年男人經(jīng)過我們。
“訂好了。”我說。
“我們家就在旁邊,靠海,幾步路就到了?!彼z毫沒有理會我的拒絕,伸手指了指路的右邊。
“靠海???”方譚問,“那邊是海嗎?”
漁民咧嘴一笑,說,是啊,不住沒關系,過去看看,都到海邊了。
他說的房子并不真的在海邊,離著海還有幾棟房子的距離,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子里。說好只是看看房間的,我不知道方譚為什么跟房東講起價來了。
“我這個房間是最好的,從窗戶這里就能看到海。昨天還剛剛住進來一對跟你們一樣的小情侶,是來度蜜月的。今天你們來也是緣分,我也不賺多少錢?!彼麍罅艘粋€數(shù)字,見我們沒有特別動心,接著說道,“這樣吧,再便宜五十。好不好?但你們不要對別人說,從來沒有這個價的?!?/p>
方譚看了我一眼,我皺了皺眉頭。
“也行吧?!彼÷曊f,他希望我能答應。
“那么鑰匙給你。你們先休息一下,晚點再下來付錢都沒關系的。吃飯的話,我們有餐廳,就在樓下。你們先休息,等下去海邊走走,今天天氣很好的?!狈繓|一面說著,一面替我們關上了房門。
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在生氣。
“性價比很好啦?!彼f。
“這不是性價比的問題,我們訂了旅館的?!蔽艺f。
“這里環(huán)境更好。”他說。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去過那里?!?/p>
“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我們還沒付錢?!彼ξ卣f。
“可你剛剛又答應這邊了?!蔽也幌矚g這樣,明明是他自作主張,到最后都會顯得是我胡攪蠻纏。
他打電話給那邊的旅館,告訴對方,我們因為行程有變,沒有辦法入住了。
“你看,沒事的。”他掛了電話后說。他總是有辦法證明他是對的。
他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個游泳圈,他說,我們下午可以去游泳。
我站在窗戶前面往外看,房東所說的海,在兩棟房子中間的縫隙里露出了一小截,很難說是什么顏色,但肯定不是藍色。
他的雙臂從我的腋下插入,環(huán)到我的胸脯上方。對面房子的幾扇窗戶都被窗簾密實地遮住了,只有一扇開著,房間里似乎沒有人。就算被別人看到他也不在乎,他會說,管他們呢。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發(fā)上,我能聽到他深深吸氣的聲音。男人喜歡聞女人的頭發(fā),據(jù)說頭發(fā)里會散發(fā)一種費洛蒙的氣味,就像一條公狗喜歡聞一條母狗的屁股一樣。
這個想法使我感到厭惡。我掙脫了他。
“怎么了?”他問。他看起來很困惑。
“我要去洗頭發(fā)?!蔽艺f。
我關上浴室門,門在即將合攏的時候,發(fā)出了和地面摩擦的沉鈍的聲音。這里太潮濕了,木門膨脹了。我仿佛看到自己把木門卸下來,像擰一條毛巾一樣地把木門里的水擰出來。廁所里的一切都顯得殘缺,墻壁下沿的瓷磚脫落了幾塊,毛巾有些發(fā)黃,鏡面上的水漬沒有擦干凈。我打開了水龍頭,水壓很足,水柱噴到淺淺的臺盆里又濺了起來,濺到人造石鋪的臺面上,再沿著臺面邊緣淌到我的腳上。
我用毛巾胡亂地擦了濕發(fā)。毛巾很硬,我取下它的時候,它還維持著掛在桿子上的形狀。當我擦完頭發(fā),再掛它回去時,它癱軟了。
他問我怎么洗了那么久。
“外面都下雨了。”他說。
好像如果我洗快一點,就不會下雨一樣。
我去行李箱里翻找化妝包,我的頭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下雨了?!彼终f。我起身的時候,他半個人探出床外,伸手來拉我。又是這樣,沒有洗澡就上床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這里,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不要?!蔽艺f。
“不要什么?”
他絲毫不覺得我是在拒絕。昨晚的爭吵,對他來說早已經(jīng)翻篇了。而正是這一點,讓我愈加不能釋懷。
“我們什么時候結婚?”這句話就一只蜜蜂一樣,在我喉嚨口嗡嗡嗡地來回盤桓。我知道我只要放它出來,他手上的動作就會停下來。
蜜蜂會蜇上他,問題會像多骨諾米牌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去,搗碎他歌舞升平的幻想。他會生氣,覺得我是在存心找茬,而我認為他從未對這個問題認真地打算過。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呢?最后他總是這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浴室墻壁上脫落的瓷磚,是不是也是一個男人在被女朋友逼急了的時候所踹碎的呢?那個男人懊惱地拉扯自己的頭發(fā),那個女人則喋喋不休、涕淚交加地控訴他。
每一段感情都會走到這一步嗎?前面有一條大河,沒有橋,也沒有船,我過不去了。
他用力地咬我的下嘴唇,他的舌頭像一條蠻橫的蛇一樣試圖攻開我的牙齒。他還在努力,他想要以這種方式叩開通往我心里的門。他的意圖太過明顯了,我應該配合他,高舉一面“高速公路免費”的牌子,彬彬有禮地升起道閘,再送上一個表示歡迎的笑容。這是他想要的,不是嗎?
他喘著粗氣,額頭滲出了汗珠,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漬,一直延伸到了窗簾的上方,房間里似乎彌漫著一股魚腥味,剛進來的時候我怎么沒注意到呢?床墊很硬,我的肩胛骨硌得生疼,床架在顫抖,我的右腿好像麻了。
他說,我愛你。也許是,我要你。
我沒有聽清。
我是在海灘上見到那個男人的。
他抱著雙臂站在淺淺的海水里。我沒有想過會在海灘上遇到另外一個人,天還是灰蒙蒙的,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
我在與他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假裝沒有注意到他??晌液芸彀l(fā)現(xiàn)這令人很不自在。海水有些涼,是我需要的溫度,能夠讓我冷靜下來。但是,余光瞥見另一個人在你的正右方,以同樣的姿勢立著,海水從他的腳背上悄悄地爬到我的腳背上,將他的體溫捎帶過來,使我無法真正地冷靜下來。
我轉身往回走。他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做了同一個動作。
我們幾乎是同時間笑了。
“嗨?!彼f。
“嗨。”
“你一個人嗎?”他問。
“不是。”我說。
他點點頭。
“你呢?”
“我也不是。”
他是跟他女朋友一起來的,很有可能就是房東所說的那一對來度蜜月的情侶,不,那應該算新婚夫婦了。他結婚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然而他現(xiàn)在一個人。
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沒有了。
我們默不作聲地一齊往回走,潮濕的沙子粘附在鞋子底下,鉆進腳掌和鞋子之間,每一步都經(jīng)歷著粗糲的摩擦。
“嗨。”
“嗨。”
“你一個人嗎?”
“是啊?!?/p>
“你呢?”
“我也是。”
那樣的話,故事就會開始了吧。我以為我對重新開始一個故事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
他的手臂很長。那很正常,因為他身材高大。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沒看清,我甚至不記得他的臉。他是一個印象,就像你在畫廊里看畫,走出畫廊的時候,你不會記得它們的細節(jié),你只記得它們大概畫了什么,一個模糊的印象,一個讓你以為從此以后你的認知會有所不一樣的印象。
方譚還在睡覺,我開門、關門、放水沖腳、換鞋,他的鼾聲也沒有停。
房間里充斥著一股黏膩、悶熱的氣息。我拉開了窗簾,嘩,陽光照了進來,灰塵在光里翻騰。
“嗯?雨停啦?”他含糊地說,“我睡了很久嗎?”
“沒有。”我說。
我們住在相鄰的兩個房間里。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之前,要經(jīng)過我的房間。我們在門口小聲地告別。僅此而已,沒什么可說的。
然而那天晚上,我們又遇見了一次,在附近唯一的一家小賣部里。那家小賣部開在一間老房子里,門口還刷著褪了色的計劃生育的口號。這個漁村也許曾經(jīng)是人丁興旺的。付款的時候,頭發(fā)花白的老店主說他沒有微信,我說我沒有現(xiàn)金。我們彼此沉默了兩秒鐘,外面路上的狗在吠。
我思索著我該怎么辦,無意中瞥見他的身影從門口閃過。我像見到親人一般,飛奔了出去。
他從錢包里掏出了十塊錢給我。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用一只手把兩瓶水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把找來的一張五塊錢紙幣和一個硬幣還給他。他的手指細長,手背上有一條淺淺的傷痕,像今晚的月牙。我要加他的微信,還他剩下的四塊錢。
不用啦。他說。
不行,我得還你。我說。
真的不用了。
這使我尷尬起來。他說的不用了,也許是并不想和我產(chǎn)生進一步的聯(lián)系。我被我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壞了,我在想什么呢,他已經(jīng)結婚了,而我有男朋友。
“那我回去找零錢給你?!蔽冶M量表現(xiàn)得很自然。
“不是,沒幾塊錢,真的不用了?!彼妨饲飞?,“我先走了?!?/p>
我目送他從那條泥濘的小路拐進一條弄堂,忘記了自己其實也是要從那條路回旅館的。
一個保潔員模樣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手上拿著一個塑料桶,手腳麻利地將鄰近門的桌上沒有吃完的食物倒進桶里。
那一家三口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幾分鐘前那個小女孩把一個杯子打翻在桌上,液體灑到了她藍色的蓬蓬裙上,她的母親尖叫了一聲,她應該想說這句話很久了:“你就不能好好吃飯嗎?”小女孩嚇傻了,隨即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我們回去了?!彼哪赣H說,“你還要不要去撿貝殼?”
“要……”小女孩抽抽搭搭地說。
“要,你就趕快喝?!彼龔陌锾统黾埥?,去給她的女兒擤鼻涕。
方譚靠在椅背上玩手機,我提醒他我們該走了。
在我起身的時候,那個正在收拾餐盤的女人朝我瞥了一眼。她收回目光,在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又朝我看了一眼。
“不是在這兒嗎?”我聽到她低聲嘟囔。
她仿佛如夢初醒般,忽然扔下塑料桶,抹布還抓在手上,跑出門外朝著收銀臺的方向喊道:“老板,人不是在這兒嗎?”
她用手指著我,那個站在收銀臺后面、皮膚黝黑的老板望向我,我感到既無措又窘迫,慌亂中我望向方譚,他立刻問老板:“怎么了?”
老板看到他,反問道:“你們是202的吧?”
“是啊?!?/p>
“不是這個?!崩习鍖ε苏f。
“不是嗎?你們什么時候住進來的?”女人問我們。
“你不要管了?!崩习逵行┎荒蜔┝?,“你讓他們?nèi)ゲ榘??!彼饷孓D了一下頭,他說的“他們”,應該是指外面的警察。
“我一直跟方譚在一起?!边@是我原本想說的話,但那個警察的眼神看得我頭皮發(fā)麻,我終究是說不出口。
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他們拿照片給我看,一個瘦瘦的女孩子,長頭發(fā),皮膚很白,挺好看。
那個穿著警服的男子坐在我的對面,餐桌上還有一灘水漬。他們收拾完餐盤之后一定忘記擦桌子了,我連面包碎屑都看到了。
“什么?”我沒有聽清他的問題。
“你有聽到隔壁房間什么動靜嗎?”他重復了一遍問題。
我仔細回想。真奇怪,我的腦袋此時此刻像空白了一樣。他問我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我好像不記得了。這里的隔音不算太好,總是能聽到人進進出出的聲音,還有說話聲,也許是走廊上傳來的,也許是隔壁傳來的,但是我們房間的隔壁有其它兩個房間。
我不確定是不是他們的說話聲。是的,有女人的聲音。昨天?昨天我沒有聽到。昨天我們出去了,很晚才回來。我們沿著海島走了一圈。對,這個海島不大。我在一家咖啡館坐了一個下午。他去游泳了。我不會游泳。我確定我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她丈夫我應該見過。我猜的。老板說他們是新婚夫婦。算認識吧。我問他借了幾塊錢。我買水的時候忘記帶現(xiàn)金了。在海邊的小賣部。沒有,我沒有他聯(lián)系方式。我跟我男朋友感情挺好的。吵過架。這跟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我的腦袋清醒起來。我在被問詢,我不是在被了解情況,也許我也是嫌疑人之一,我從沒見過那個女人。我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可為什么我回答的每一個問題,聽起來都有故作鎮(zhèn)定的嫌疑,我甚至能感覺到我的聲線中有一絲微微的顫抖。有一瞬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在想,他們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難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加害一個我素不相識的女人嗎?他們一定不認為我和她是素不相識的。我和她的新婚丈夫認識,這一點足以讓人懷疑了。
我怎么知道他這個人怎么樣?我只是問他借了幾塊錢而已。我還了嗎?我要還他,但是他說不用還了!你為什么要一直問我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說了我不認識那個女人,我沒見過她,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我頭疼欲裂。有一只蚊子在我身旁嗡嗡嗡地叫個不停。我煩躁地扇了扇手臂,聲音消失了一會,但馬上又出現(xiàn)了,在我的后腦勺飛來飛去,不依不饒地糾纏著我。
我出來的時候,方譚在外面等我。他已經(jīng)被問過了,他神情輕松,正倚靠在收銀臺上和老板攀談。
“來度蜜月的?!崩习逭f,“能有什么事呢,頂多小兩口吵架了,賭氣不接電話,很正常,對吧?”他臉上帶笑,甚至帶著一絲揶揄。
警察跟在我身后走出來,老板立刻不笑了,關切地問警察有進展了沒,需不需要幫忙。
等警察走開之后,他又繼續(xù)說:“那個小伙子昨天一大早來問我有沒有看到他老婆,我說你老婆怎么來問我呢?他說他老婆不見了。我說那你打電話呀。他說電話打不通。我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他說沒有吵架。我說那不可能,沒有吵架怎么會自己走掉呢?你說對不對?那肯定是女人心里不高興了。到今天還沒聯(lián)系上,小伙子急死了,把警察都找來了。我就跟那個小伙子說,沒事的,哪里那么容易出事的。我們這地方小,蒼蠅都沒地方藏,你說一個大活人,能去哪兒。要么住到別的旅館去了,要么就已經(jīng)坐船出去了。你說要真的想不開去跳海……”他頓了頓,改口道:“哎呀,能有什么事,小兩口鬧矛盾,打不通電話很正常,對吧?”他壓低了聲音嘀咕道:“現(xiàn)在弄的,你看看,有些客人問起來,還以為出什么事情了呢,還有人說要退房。我說人家小兩口鬧別扭,你退什么房,是吧?”看到方譚還在附和他,他繼續(xù)說:“望海崖你們?nèi)チ藳]有?走過去很近的,出去以后往右邊轉,一直走,十幾分鐘就到了。那邊風景好,可以看到整個村子。沒去的話可以去看看。”
我回房間上廁所。走廊似乎比往常要更冷寂些,暗紅色地毯上油漬斑斑,散發(fā)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腐朽的氣味。我取出鑰匙,盡量保持鎮(zhèn)定,但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間—它沉默地關閉著,和早上并沒有兩樣。
我的手還在準備開門,但我的腳卻不自主地移到了那扇門前。一絲微弱的涼風從門與地面的縫隙之間鉆出來,爬到我的腳背上。在恍惚中,那扇門仿佛自動打開了,房間里潮濕暗沉,到處都掛著蜘蛛網(wǎng),閉合的窗簾輕輕地搖晃著。一個模糊的影子,一雙空洞的眼睛。
我的脊背發(fā)涼,雙腿卻像被黏膩的地毯拖住了。直到樓下什么地方傳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我才回過神來。眼前的門好好地關著,是我在胡思亂想。老板說得對,她很可能已經(jīng)坐船回去了,她關了機,不讓她的新婚丈夫聯(lián)系上她。也許她是結了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她愛的那個人。她在他熟睡之后,悄然離開。也許她在離開前還吻了他。
他說謊。
男人有一百萬種方法可以找到他想找的那個女人。除非,他并沒有那么想要找到她。
我們靜默地沿著老板所說的那條巷子走,一條大黃狗趴在路邊,它已經(jīng)認得我們了,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并沒有叫。路過了一扇半開的門,里面?zhèn)鞒鲭娨暤穆曇簦诙炊吹拈T像一個符咒,使人在經(jīng)過時忍不住想往里窺探。而正在這時,不遠處有個女人忽然走到門口,往路上潑了一盆水,我們腳下的水泥路立刻像被墨水沾濕了的宣紙一樣,暈染了開。
我踮著腳從水漬上跨過,還是不免踩出了一些唧唧喳喳的聲音。
“你不要往水上踩?!狈阶T忽然說。
“我沒有往水上踩。”我說。他嚴肅的神情令我不悅,我已經(jīng)跨過去了,但我又走回來一步,用力地往水里踩了一腳,水花濺到了他的小腿上。
他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什么。
然而我忍不住了:“為什么你不跟老板說,我們要退房?”
“我們明天才退房啊。”
“但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剛剛一個人上樓的時候,我都不敢進房間?”
“那你為什么不叫我?”
“你跟老板相談甚歡?!蔽艺f,“你哪里有空管我?!?/p>
“如果你不想我跟老板聊天,那你就叫我一起上去,不就行了?我以為你想一個人上去?!?/p>
“你們都覺得是那個女孩子在無理取鬧,對不對?你們聊這件事,就好像根本無所謂的樣子!如果那個女孩是真的想不通了呢?如果她真的心里委屈,真的覺得待不下去了呢?如果她遇到壞人了呢?如果她真的出事了呢?”
他沉默了。
“現(xiàn)在不是還不知道嗎?”他說,“你別老是把事情想得那么復雜。”
是的,我又把事情搞復雜了。我盯著我的涼鞋,有一根帶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斷了,但不影響走路,只不過當我發(fā)現(xiàn)之后,就會一直感覺到那根帶子在戳我的腳背。
他說的也許是對的。我總是容易激動,總是容易失態(tài),我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但是他呢,難道不是因為跟他在一起,我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嗎?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看起來到處都是路,但好像沒有一條路可以走得通。
我們已經(jīng)到了望海崖。靠近路邊有一塊很大的石頭,上面用紅色的顏料寫了這三個大字。循著石頭旁邊的一條石板砌成的小徑,一路延伸到一個八角涼亭上,從那兒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崖頂。
方譚走在我的前面,我注視著他前后擺動的胳膊,我曾對它們?nèi)绱耸煜?,撫摸過上面的每一根汗毛,但此時此刻它們顯得那么生硬,那么陌生和遙遠。我們的鞋子踏在石階上,發(fā)出悶鈍的腳步聲,兩邊灌木叢的枝椏像樹精的手臂伸到路上,破碎的蜘蛛網(wǎng)掛在上面。
誰也沒有說些什么來打破沉默,誰也沒有再提起那個失蹤的女人。她從一開始就像一個不存在的幽魂。連她新婚的丈夫,昨天一整天我也沒有再碰見過。今天早上從房間出來,在方譚關門的時候,我還不經(jīng)意地朝他們的房間瞥了一眼。他們房間的門緊閉著,我當時想,也許他們已經(jīng)退房走了。
有一滴水落到了我的睫毛上。下雨了。起初是一兩滴,很快雨開始結結實實地落了下來。我們別無選擇地撤回到?jīng)鐾ど希L吹著雨絲飄進來,我們站在一處不易被雨淋到的角落里,但他還是被淋到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
“你自己要站那兒?!蔽艺f。
他沒有作聲,背對著我站著。他后背的T恤被汗液浸透了,也有可能是雨水。他彎下腰,把鞋子脫下來,在亭子長凳上用力地拍打了兩下,又穿了回去。我轉過身,盯著另一側的雨出神。雨打到?jīng)鐾ろ斏相枧咀黜懀粫r有一些雨絲濺到我的臉上。
時間在無邊無際的寂靜當中過去。
烏云漸漸飄散了,天又開始放晴,陽光灑在海平面上,映出星星點點的光。漁村的房子像貝殼似的,散落在小島上。海灣上停泊著三三兩兩的漁船。海灘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仿佛他們是雨后的蘑菇,剛剛才從地底下長出來的。
我看到了我們住的旅館的藍色屋頂,但沒有看到那輛警車。他們找到那個女人了嗎?我努力按捺住腦海中一些蠢蠢欲動的想法,但我又下意識地留意起望海崖上的石頭縫之間,會不會卡著什么掉落的東西,鞋子、或是女士用包什么的。
他爬上一塊很高的巖石,雙手抱在胸前,風吹得他的發(fā)梢微微顫動。我想,這大概是我們最后一次旅行了。如果我現(xiàn)在把他推下去,我們的愛情是不是就不會結束了。
(責任編輯:胡攜航)
拾壹,生于浙江,現(xiàn)居上海。作品散見于文學期刊與網(wǎng)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