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克斯的南部通運中心停滿了廂式貨車與建筑機器,畫著風力發(fā)電機葉片圖案的大型集裝箱被吊起,落在貨車尾部,準備從這里集散至更南的地方。據(jù)說那里的中緯度環(huán)流更強,即使在冬季也能給城市提供足夠的電力。
我照著地圖指示穿過貨車區(qū)域,從虛設的鐵網(wǎng)向外張望,用腳掌感受重力區(qū)別。風安的橙紅朝陽在低空發(fā)出弱光,與城市的耀眼燈光連成一片,直射在皮膚上幾乎沒有溫度。青藍色鹽堿沙湖延伸到遠處,在某個河道的入水口變成淡紅色鹽晶。現(xiàn)在是枯水季,湖邊的工廠的管道與機械抓手向固體湖面鋪張伸縮。冉冉白煙,該是在采鹽。
空氣質(zhì)量意外地好。來之前,查到整個風安星球的人工綠化率只有16%,而且其中大部分是農(nóng)作物時,我也想過臨時放棄,但現(xiàn)在看來這部分擔憂是多余的。
大巴停車場比貨車區(qū)熱鬧得多??捶繄F和旅行團都掛著相機,彼此呼喊不同人類世界的語言,在車門與商店之間穿梭。皮膚曬黑的青年人從五金店出來,扛著大捆粗風箏繩鉆進修車鋪子。一輛沒有寫字的舊式房車停在角落,兩側(cè)的車窗全部向上翻開通風,好像局促空間里亟待伸展的翅膀,隨時要乘風起航。
云嵐從房車邊的折疊凳上站起來迎我。她和照片上看起來一樣,短發(fā)花白,儒雅堅毅。
兩個月前,云嵐在大學論壇的實踐版塊發(fā)帖,問是否有人對新開發(fā)星球上的原生物種資料搶救工作有興趣,她能夠提供一份包食宿和意外險的助手工作,專業(yè)年級不做要求,需要有駕照、身體健康,回帖寥寥。我屆時正在為長寒假的去處發(fā)愁,和父母關于人生計劃的爭吵也終于從爆發(fā)滑向逃避,那段時間里,任何地方看上去都比老家更有吸引力。心算下來,工資差不多能補貼上跨星系路費,只當是半工旅行,我便發(fā)了簡歷。
云嵐問我是否已經(jīng)習慣了重力和氣壓,如果需要休息,也可以晚一日上路。我謝絕了她的好意,說隨時可以出發(fā)。她點點頭,向我介紹說,風安現(xiàn)有的移民數(shù)量已有七千萬,目前的大城市都分布在中低緯度,更多人和建材還在源源不斷地運過來。她的工作,是在整個星球表面布滿人造建筑與地球生物之前,搶下目前尚存的原生生物資料,如果有可能的話,留下一些可培育的樣本。
她將我引到房車的另一側(cè),一位棕發(fā)高鼻梁的少女正在車翅膀下,收取晾曬的衣物。云嵐說,那是云塵,她的女兒和助手,與我同齡。
在來之前,我以為這會是一個很大的隊伍,至少光人員應該也能坐滿兩三輛越野車,結果這里只有云嵐和她的女兒。我向云塵打招呼并介紹自己,而她只是抱著收取的衣服,一言不發(fā)地聽完,點點頭就回車上去了。
云嵐向我介紹房車各處的用途。末了,她說,看見我的興趣欄里填了攝影。她們工作的經(jīng)費少部分來自大學研究項目,但其實這些遠遠不夠,并且越來越難申請到了,實際經(jīng)費大多是來自環(huán)保組織民間定捐。所以我的其中一項工作,是沿途自由拍些我認為好的圖像,她們會挑選一些放在網(wǎng)站上,希望有人看到后會有所觸動。
我們在便利店霓虹燈與往返人群的包圍下,吃完了云塵煮的菠菜豬肝面,適口的新鮮熱湯令人平靜。午后我們從錫克斯出發(fā),向南偏東方向發(fā)車。
出停車場的這段路上,云嵐說,這將是我們這趟行程中倒數(shù)第二次有機會享受到為城市道路設計的人造路面,下一次是回來那天。
一開始除了天上的陌生星圖以外,其它地方看起來都和任何一座普通的開發(fā)中移民星球區(qū)別不大。風安赤道附近的地質(zhì)狀況很適合建造半插入式的建筑,房子像熱紅酒里橙子上的丁香一樣綴在各處,它們在地下的深度比普通樁基建筑要深得多,這樣的結構可以幫助住在其中的人們抵抗大風與低溫。
車從房屋密集的地方向城外開了一會兒,路上的行人車輛開始變少,新建和在建的高樓還是林立,預制層在塔吊上隨風晃蕩,房子像積木一樣壘高。云嵐發(fā)現(xiàn)了我的焦慮,將之理解成無事可做與不適應星球環(huán)境,于是傳給我一些風安星的文件,說多半是當?shù)厝饲皟砂倌觊g留下的記錄,這些是另一個人文地理項目組收集到的民間資料,他們已經(jīng)用完了,我要做的是從生物研究角度再讀一遍,把其中任何看上去與生物相關的部分標記出來交給她。
她解釋道,錫克斯及其附近的調(diào)查,前些年已經(jīng)做過了。而且只要開始鋪路,就不能指望留下什么原生態(tài)的生命了。對星球房地產(chǎn)商來說,只要是不影響銷售和口碑的東西,就無所謂死活。人能移居的星球,都是做過風險評估和智能生物排查的,所以他們可以隨便挖開表層地面,往更遠更深的住處推進。我們要等到無人區(qū)才會有野外的活兒干。
我坐在窗邊,將資料板倒扣在餐桌上。錫克斯正在后方縮小,地勢更低的鹽湖也不再可見。整座城市平鋪在平原的中央,因距離而抹去了鮮艷的斑點顏色,像一層深灰的參差野菌,四面生長。
我們開到?jīng)]有路的地方時,云嵐不再閱讀。她坐在我前面的另一個座位上向外看,偶爾也開窗,給我指一些地方:那一排玄武巖斷崖以前是一條寬淺河,原本到冬天夜間,氣溫過低的時候會有一系列液氨瀑布,白天稍微升溫一點,整河流和瀑布就一起汽化,到了夜間降溫后又出現(xiàn)。
三節(jié)藜就藏在瀑布下面,扎根巖石又翹挺的樣子很像蘆葦,特別大的那些,每一節(jié)能有一米長、十多厘米粗,關節(jié)處長出扇形的葉狀結構。藜螅蟲像紅寶石,抓緊分節(jié)處的葉片,把嘴插進去拼命吃。到了夜里,瀑布出現(xiàn)的時候,吃飽了三節(jié)藜樹汁的藜螅蟲開始發(fā)紅光。它們腹中產(chǎn)子,肚子里的小藜螅蟲還沒出生就會吸樹汁,就像我們的小孩天生就會吞咽一樣。但小藜螅蟲的吸嘴還太短了,不能穿透肚子,所以它們就吸母體的汁,一夜之間吃光長大。那種紅光是母體藜螅蟲臨死之前,因為體征失控而發(fā)出的信號。我問,給誰看?她說,不知道。氣候很快就改造好了,大氣保溫、成分改變,全球埋下的調(diào)節(jié)器全天候聯(lián)網(wǎng)運轉(zhuǎn)?,F(xiàn)在星球上的冬天很溫暖,沒有液氨瀑布,也沒有三節(jié)藜了。
我抬起相機,盡力去適應光圈陌生的觸感和這顆星球陌生的光感,嘗試專注于畫面,拍下了一些干涸瀑布的斷崖圖像。雖然對這張照片談不上滿意,但緊張感在快門聲之后有所緩解。我說,這里的空氣已經(jīng)很適合人類,這是我來之前沒有想到的,最近的氣候控制好像很嫻熟了。云嵐說,幾百年以前宣傳者們說人類需要森林,只是因為沒有森林,人類就活不下去了,但如果他們對氣候控制的技術好到不需要植物參與調(diào)節(jié)了,那森林就只是原始欲望的一部分,是降低容居率的障礙。
我告訴她,我大學所在的航行艦城市上,濾換氣系統(tǒng)是最常見的百年前老式系統(tǒng),尚且需要大量植被墻輔助,所有公共區(qū)域乍看都是綠油油的。每過一兩個月,需要輪換停機、仔細檢修,如果不這么做,循環(huán)空氣的氣味就會逐漸變得難以控制。最叫人難堪的是,身處其中的機器和人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只不過人會在下船后注意到,港口里所有的人都試圖離自己遠一點。
云嵐點頭說,風安也有過在獨立建筑封閉空間里,讓空氣內(nèi)部自循環(huán)的時期,甚至有少部分建筑現(xiàn)在還在使用這種策略。而更多情況下,人們已經(jīng)打開窗戶通風了,現(xiàn)在全球已經(jīng)投入了散點網(wǎng)絡氣候監(jiān)控調(diào)解系統(tǒng),衛(wèi)星無線同步。經(jīng)過前面一百多年的本地數(shù)據(jù)采集,算法能提前十二小時以上預測出問題,自動預警和定點干預。比較起來,傳統(tǒng)的大面積森林其實是在用量包圍化解局部變動,而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是精準打擊。
我說,如果全部交給基于經(jīng)驗的系統(tǒng),城市建設改造產(chǎn)生的變化又這么大,那出現(xiàn)完全新的情況怎么辦,人來得及干預嗎?
云嵐長嘆一口氣,手下壓著大量數(shù)據(jù)不全或空白的生物登記冊。她好像陷入了思考,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讀資料的工作讓我松了一口氣,比起人,我大抵還是更擅長與設備、圖像與文字之類靜止的東西打交道。父母經(jīng)商,一直希望我畢業(yè)之后在相關領域做實踐性的工作,從銷售之類的前端崗位開始積攢事業(yè)經(jīng)驗。他們私下為我打聽過朋友的公司是否缺人,有兩家已經(jīng)擅自聊到實習待遇的階段。不擅表達如我,拒絕他們時甚至說不出自己未來想做什么。
我甩開雜念,投入閱讀。拿到的資料是未經(jīng)細致整理的風安民間記錄,來自公開網(wǎng)絡、個人捐贈、公共事務單位統(tǒng)計資料,量大而種類混雜,文字、影像、音頻都有,之前項目組的整理痕跡出于項目保密的理由已經(jīng)擦除,所以資料看上去沒有特定的排列順序。個人公開發(fā)布的室內(nèi)生活多是相似日常,也和任何一個星球的室內(nèi)生活無異。在一張網(wǎng)頁截圖里,幾個面部吹曬成棕紅色的藝術家正圍坐在一口沸騰的小鍋四周,向鏡頭展示手里的東西,突節(jié)腫塊的斷裂處有淺紅汁液滲出,像是某種塊根。他們用“根塊”煮出的溶液來軟化雕塑用陶土,讓陶制樂器帶上特殊的音色。拍攝時間是九十年前,那時候風安確實已經(jīng)開始接收移民,照片的角落卻有好幾個久曬脫色的帳篷,鉚釘深扎進土地里。注意到背景的廣闊荒蕪和生活器物的陳舊時,我才意識到這些人可能是生活在野外的。
我在這段資料里對“根塊”做上標記,開始對風安產(chǎn)生興趣,繼續(xù)向后整理閱讀。
白天比我想象的長。出發(fā)兩小時后,我到駕駛室換班開車。安全起見,我們都同意云塵應該在副駕駛座上,監(jiān)督我在這個星球的第一次野外駕駛。實際上風安的中低緯度地區(qū)很平坦,地面堅實無物,所以比起開車技術,我反而比較擔心長時間看同一風景時的疲勞駕駛。
我的一小部分注意力留在了云塵身上,猶豫是否要像其他人一樣,以詢問工作、大學或?qū)I(yè)作為開場白。也許是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問我有沒有什么想聽的電臺,附近的基站已經(jīng)搭建好,星區(qū)內(nèi)的廣播基本上都能收到。最后她還是接受了我的客套,打開了自己想聽的連載小說。
云塵放低聲音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她跟我長得完全不一樣是吧。我是她撿的,就像撿車上的野草一樣,她就這點愛好。
她調(diào)出電臺的錄播,一邊選進度一邊繼續(xù)說,我不愛念你們那些書,也沒太多技能,但已經(jīng)不再拖累她了,現(xiàn)在我為她工作。你有答案了,別拿這事去煩擾她。說完按下了播放鍵。
側(cè)窗遠處有規(guī)模不大的車隊,裝飾花哨的頭車牽著風箏。云塵只瞥了一眼,說,那是大鳥。我再多看上幾眼,才注意到風箏上是有人的。他們的車開得很慢,風箏與風箏之間有牽引的繩索,好像在反復練習某些動作,一會兒工夫又沒了蹤影,只留天際線的紫紅色襯罩在荒原遠端。云塵重新變得安靜,我則一邊有意無意地猜測什么時候才會再遇見人群,一邊想象著高等職稱研究者的成年養(yǎng)女,與穿越異族戀愛小說之間的關系,不知不覺就放松下來,專注在駕駛上了。
車開到傍晚,云嵐喊轉(zhuǎn)向,往西南開了一段路。我們停在一片石林前,每一根石柱都因為差異風化而上粗下細。我換上防風衣跟在她后面。一邊走,她一邊說,風安大氣環(huán)流快,人類介入以后小的亂流更多了。城里感受不強烈,在野外皮膚容易脫水,最好還是戴著面罩。
霧氣在透明面罩里升起又消退。我們靜默走了一會兒。她為她女兒的不禮貌向我道歉,我意識到,她指的或許是出發(fā)前的事,但也可能,這樣的道歉在我來之前也有過很多次了。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很多年前,在我以行動表示拒絕遵守大人社會里過度繁復的禮節(jié)時,她也是這么向親戚朋友道歉的。我告訴云嵐,并不覺得云塵做了什么不尊重我的事情。
我與云嵐分頭,繞著幾人高的石頭旋轉(zhuǎn),尋找石柱上洞窟狀的構造。她強調(diào)需要留意的幾種情況,讓我一有發(fā)現(xiàn)就叫她。
云塵很快也跟上來,加入我們。在風安的斜陽下,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圍繞每一根石柱轉(zhuǎn)圈,并排推進。如果有人從上方俯瞰,可能會誤以為我們是虔誠教徒,在進行某種儀式。
是云塵先發(fā)現(xiàn)了一條石縫,打著冷光手電,拍下半圈立體圖像。在我看來,石縫里的東西像另一種石頭:那好像是一根粗糙的礦物結晶,米粒大的深褐色瘤狀顆粒,簇擁成手指粗的圓柱,向斜上方豎立,頂端分叉。細柱的表層,斑駁浮著些灰色破布般的東西,如果是在星艦學校,我會以為那是覆蓋了陳年積灰的厚蜘蛛網(wǎng)。
云嵐看上去興奮又擔憂,取出細長柄的工具,伸進洞里取了幾份樣本。接過培養(yǎng)皿時,我看見褐色瘤塊的斷面,由外向中心漸變成鵝黃,正中有網(wǎng)狀空洞。但再看洞里圓柱的斷面,并無空洞。云嵐蓋上蓋,將培養(yǎng)皿溫度轉(zhuǎn)到最低,說,黃枝是瘤洞桐,灰色是砂宮膜。星球地產(chǎn)商開發(fā)前的原始資料里,有很多參天的瘤洞桐?,F(xiàn)在只剩下石洞里陰涼,還能長些小的。切下的這塊,中央體空洞是體液蒸發(fā)了,洞外對它來說,太熱。頓了一會兒又說,很快洞里也會太熱了。
我們沒有找到更多樣本,只好在原地留下一個會持續(xù)發(fā)送信號的保護小盒,回到車上。清理試驗臺時,云嵐給我解釋瘤洞桐和砂宮膜的共生關系,前者提供營養(yǎng),后者負責保溫,就像一層衣服,以防夏天的高溫燒干瘤洞桐。她擦拭顯微鏡頭,一邊喃喃,說現(xiàn)在的冬天已經(jīng)比它們繁盛時期的夏天更熱了,其實之前的原始資料里還有更大的共生群,明確功能的就有二十六種,但其它的都沒見到了。
試驗臺和一把椅子固定在房車中段一側(cè)的單獨房間里,這個不到三平米的磨砂壁小房間,被半吊在二十四組輪滑與六套配重水桶組成的防震系統(tǒng)上,車在行駛中的顛簸加速度會在輪滑系統(tǒng)中自我抵消。之前剛出城,云嵐休息的時候,我坐進磨砂房讀過一些資料,很快就忘記了自己是在未完成開發(fā)的星球表面,顛簸著向南狂奔。
房車一側(cè)的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云塵在外面架起爐灶。她說,今天我們要在這里過夜了。我看了時間,發(fā)現(xiàn)昨天的休息比今天晚兩個多小時。云塵用眼神指向磨砂房,解釋說,她沒空盯著窗戶,我們不能亂跑。
我們撐開房車頂?shù)纳刃窝由旒?,在輻射鋼骨外固定好深紅防風布。半圓矮柱形狀的帳篷,通過車窗與房車相連,共享車里的暖氣?,F(xiàn)在我們大概在南緯28度附近,越往南走,寒冷的感覺就變得越明顯。
云塵從車尾外置的獨立盒子里提下一掛臘肉,割下帶骨的一塊,將剩下的掛了回去。我點燃電爐燒水,感受帳篷里的溫度在暖紅的熱輻射里一點點升起來。她只穿貼身的織物服裝,卷起袖子,將臘肉橫刀片成半肥半瘦的薄片,丟進剛燒到溫熱的深鐵鍋,又將骨頭放進水里煮。水煮開時,肉片剛煎出臘香撲鼻的豬油,豬皮微卷,她端起水鍋,連骨帶湯倒進煎臘肉的鍋里,水汽滋啦一聲冒起來。
她見我盯得不轉(zhuǎn)眼睛,突然解釋,路程久了,帶不了太多新鮮蛋白質(zhì),就自己腌了臘魚臘肉。風安一年四季都不超過十攝氏度,總像冬天,做這個溫度合適,而且,按標準日歷看,現(xiàn)在也十二月了。將就吃吧。
我急忙澄清,并不是對食物不滿,只是太久沒有見到自己腌臘肉的人了。我一直住在兩種城市:星艦上微生物指標嚴格,一般不允許;星球表面住民不是忙著生產(chǎn)就是忙著爭吵,一般沒時間。
她向咕嘟冒泡的鍋里投入龍須面、鹽和胡椒。人和臘肉都在氤氳香氣中變得柔軟,我開始想念父母,想念他們不向我強加意志的那些時刻。
帳篷東側(cè)的小窗卷起布簾,正好能看見風安的一顆衛(wèi)星低掛在東邊。我察覺到視線里不清晰的部分,卻無奈于外面光線太暗而看不清。我說,好像看見了一些柳絮,不太確定。
云塵只抬頭看了一眼,說,那是雅克安娜,我們管它叫風飛草,跟我們同行一路了。它們在低緯度鹽湖里破殼孵化成幾微米的絨毛,搭乘赤道環(huán)流升起來,一路向兩極飄流,一輩子居無定所,活在風里。為了維持合適的飛行重量,風飛草一邊剝落代謝廢物,一邊和同類粘合來增大所剩無幾的自己,等到中高緯度的環(huán)境溫濕度合適了,就開始融合,孵出小指甲蓋大的絨球。等到了兩極,它們隨冷氣流下降落地,落在鹽海的結晶面上,等河面的風飛草絨球攢起來,堆積到飽和了,海面有些成分才會開始化凍,小絨球就落進堿水河里裂開繁衍,那差不多是春天了,下一輩就包在膜里,隨液體滲進地層里的暗河,向低海拔流,回到赤道去。我們現(xiàn)在才看見,是因為中緯度的風變大了,它們需要更大的聚合體重來維持低空飛行。
我說,你這不是也念了很多書嗎。她說,從小嘮叨到大,聽多了總能背幾個吧。本地人還吃它呢,沒什么營養(yǎng),有香味,風安能吃的東西不多。
靜默一陣,她盯著漸白的滾湯說,我也不是太懂。早些時候有一年,應該是往風安運水的工程結束的第二年,風飛草銳減,結果河面整個冬春過完了都沒能化凍,雖然沒影響到任何實際開發(fā)進度,但一線工人都怕得要命,要求重新做環(huán)境地質(zhì)調(diào)查。再過一年又恢復正常,這事才算平息下來。這幾年,這些東西的聚合體積好像又越來越大了,在天上大團大團地堆著飛,有時候看著恍惚像雨云。這里的室外是沒有水云的。
遠處有車隊引擎隆隆開過的聲音。我問,這工作就只有這輛車上的人在做嗎?云塵說,當然不是,西邊有兩個組,北半球還有四個組,臨時人員也算上的話,風安上可能有三十多人。別的星球就更多了。我說,這不是一個大數(shù)字。云塵攪動鍋底的面,說,是啊,她們這些搞研究的,有時候就是死腦筋,守規(guī)矩、悶頭干,既不懂宣傳又不懂營銷,常常連基本人手都湊不齊。他們做的事情,很有意義,無人知曉。
小碗里擺著剛從保溫箱采摘的小白菜與小蔥。即使野外條件艱苦,云塵也保留著這一點奢侈的習慣,她堅持認為新鮮和美味的重要性并不比營養(yǎng)低,而超市里便于儲存的抗凍蔬菜,纖維太粗、淀粉太多,不夠適口。關爐子前,小白菜與蔥被投進面湯里,菜葉在熱量下變得翠綠誘人。磨砂房的燈適時關上了。
云塵笑了,指指鍋里的食物說,我就知道她忍不住,香味是叫她吃飯最省事的方法。
飯后還有時間,我照常翻開資料,嘗試用“風飛草”做關鍵詞檢索,沒想到出現(xiàn)了數(shù)十萬條結果。這是研究完成,且尚存很多的物種,不需要做標記。我于是按興趣隨意翻閱,注意到六十年前一張漂亮的長焦照片。照片里兩輛落漆嚴重的舊房車上各自牽引著一線風箏,兩架風箏之間有一張大布,布腳系了整排的重物一直垂落到地面,整塊布被大風吹得鼓起來,在朝陽里熠熠生輝。照片下的配字是一首詩:
緊扣門窗的眼
樁基和鋼筋的雙腿
直到風摧毀它們
我才開始相信飛翔
我翻閱這名發(fā)照片用戶“大鳥正在布網(wǎng)”的個人主頁,她年輕時曾經(jīng)是錫克斯的建筑裝修工人,因為個性出挑失去工作,后在風安野外成為風飛草獵人,之后一直發(fā)布捕草的日常,直到年老去世也沒有再回城市生活。
繼續(xù)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大鳥”是風飛草獵人的別稱,也已經(jīng)是近些年住在風安野外的人之中最普遍的職業(yè)之一,他們集體活動,秋冬季活躍,在中高緯度追著軌跡,選擇合適的地方布網(wǎng)截留風飛草。預備孵化狀態(tài)的風飛草絨球里生長有油脂,研究機構的安全報告姍姍來遲之前,人們已經(jīng)在用它手工熬制護色劑、潤滑劑或護膚品的基底,除了自己使用以外,也裝罐售賣。民間傳說里,在臉上涂抹這樣的油脂,風就承認你是自己的一份子,不會急著剝蝕你青春的容顏。
我對這樣的職業(yè)能延續(xù)下來感到意外,它看上去困難且危險??啥嗖檎倚┯涗浐笥职l(fā)覺,最早一批選擇成為大鳥的人,雖然都是被迫離開城市,到后來卻似乎都坦然擁抱了新的生活。他們因為不完美而得以從秩序中逃脫,結果成為了自然中新的一部分秩序。風接受了他們。
之后幾天,我依舊與云塵換班開車,一人駕駛時另一人在副駕放倒椅子睡覺、聽小說、讀資料,或是去車廂里幫云嵐打下手。如果云嵐需要休息,我們也會停車修整,撐開帳篷躺下睡覺。有時候我們會在云嵐的突然指示下轉(zhuǎn)彎或停車,但除了初次的石林之外,其他的踏勘最后都一無所獲。
一周后,我們經(jīng)過了南緯42度的新德墨忒,這里的建設比錫克斯早二十年,是作為糧食生產(chǎn)區(qū)規(guī)劃的,路兩側(cè)無邊無際的大棚和玻璃房鋪滿視野。這些年抗凍作物植株的投放正在普及,有些田地已經(jīng)把作物裸露在外,新式樣的大棚也明顯有繼續(xù)向南極方向蔓延的趨勢?;牡厣暇穸稊\的云嵐,在人造建筑中央,重新恢復我們剛見面時緩慢和藹的狀態(tài)。她常常陷入靜止,或一個人低頭工作很久,只有偶爾從磨砂房出來時還有些健談。
我問云塵,為什么很多大棚的入口上方掛著鏡子,她想了想說,和信仰有關。有的人不相信世上有幫助自己的神仙,卻相信有傷害自己的妖魔鬼怪。他們認為,生命有靈,死亡之后無家可歸的生命,會變成孤魂野鬼,四處害人。所以他們必須從無教條中為自己尋找教條,告訴自己,只要抵擋了傷害,就能過得很好。他們沒有這方面的力量,只能從有力量的敵人那里借力,再奉還。那些鏡子是他們的自動武器,能把鬼魂的傷害返還回去。
我逐漸在冗雜的風安資料中摸到一些脈絡特點。在大量的百姓記錄間,也夾雜有一些重要事件的新聞報道或社科論文,以這些為錨點,生物閱讀篩查慢慢變得高效。
通常來說,如果一顆星球,以不算高得過分的價格改造環(huán)境之后就能居住,星球地產(chǎn)商就會向有發(fā)展需求的高人口密度地區(qū)提交移民開發(fā)協(xié)議。等所有協(xié)議慢吞吞簽下來了,地產(chǎn)商這邊已經(jīng)辦好了一切的前期必要工作:天文環(huán)境報告、星球地質(zhì)考察、水文與氣候環(huán)境考察、生物危險性評估、智能生物排查、星球改造階段規(guī)劃、最小星系內(nèi)世紀發(fā)展規(guī)劃、人口增長方案、周邊星球開發(fā)計劃、系外交通規(guī)劃……先斬后奏的工作是風險投資,回報也是高昂的:只等著移民開發(fā)協(xié)議簽下來,他們就可以開始征移民了。
出于人口擴張的必要,因基建而產(chǎn)生的本土環(huán)境變化和大規(guī)模氣候改造不可避免。只在最初幾個世紀,全人類的移民方式都仍處于探索階段時,這些改造對當時尚未踏出太陽系的人們造成過心理阻礙。時間磨平了抗拒心理,人們潛移默化地習慣了新常態(tài),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搬去飛機能降落的地方,和搬去星艦能降落的地方,不再有那么大的區(qū)別。
風安也在這樣的標準化的路線下,以足夠高的開荒工資和當?shù)夭粍赢a(chǎn)優(yōu)惠政策作為報酬,吸引早期移民者,賣得很好。房地產(chǎn)商總是在初期揮金如土,反正他們很快就能從后面的建設發(fā)展中掙回來。人類的航行范圍因此越來越遠,總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
這是一顆對人類社會來說很年輕的星球。除了工作調(diào)動、短期游客和完成移民定居的人以外,風安上還有一種人類,被稱為“游民”,風飛草獵人也包含其中。游民生活在風安野外的未開發(fā)區(qū),沒有固定的居住地址,一般住在車上,似乎也有些喜歡支帳篷,但在這樣的星球環(huán)境里,扛風耐用的帳篷是一筆不小的消耗。追究起來,整個星球的土地都有法律歸屬,有些歸某個政府、有些歸某個機構,若有人在任何一處自建房屋或長期安營扎寨,都會被阻止。但待一陣子沒問題,人永遠在移動,誰也不能說你過久地占用了他的地方。這讓我想起在學校里聽說過,有些簽證過期又不愿回原星系的人,有時候會在兩艘管理相對松懈的星艦之間往返生活,只靠登艦即可領的短期旅行簽證,一個月一個月地持續(xù)流浪。
最初成為游民的人,似乎絕大部分并不是一開始就抱著成為游民的期待來到風安的。有一對不久前才上過地方新聞的畫家夫妻,被假房產(chǎn)中介騙走了畢生積蓄后丟在錫克斯,現(xiàn)在他們用北半球干河谷邊的有色石頭和蟲蛻自制顏料,靠售賣顏料和為人噴涂房車外殼過活。他們制作顏料的材料也許值得調(diào)查。有位游民醫(yī)生,幾十年如一日,每天診斷完最后一個病人后,開車移動一段距離并在個人網(wǎng)頁上更新自己的地理位置,以便住在野外又離他不遠的人能找到他。他照片里偶爾會出現(xiàn)診室的展示藥柜,一些形狀奇怪的物件也許是生物的局部。
住在風安野外的人似乎有各種各樣的開始,遭遇重大變故的、無處可回的、年紀還小就被拋棄的,還有到新星球?qū)ふ夜ぷ鳈C會,明明愿意勞動卻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被城市接納,于是只好流向入門門檻更低的野外的,這樣的人稍微有點規(guī)模之后,才逐漸有了少量愿意主動留在外面的人,他們開始有自己的后代,居無定所的生活于是延續(xù)下來。
游民生活相關的記錄非常散碎,而且從數(shù)量和來源看,一定程度上被排除在主流語境之外。但無論如何,似乎生活在遠離城市處的人,確實離云嵐希望收集的生物信息更近一些。
新德墨忒再往南三百多公里是豐饒港,這里出口二一星區(qū)里遠近馳名的養(yǎng)殖牛肉。港口附近的風力發(fā)電機漫無邊際,所有葉片都以同樣的速度整齊旋轉(zhuǎn)。我想起暑期旅行時去過的海洋星球,在那里,每一臺動作同步的發(fā)電機,都是彼此疏遠的水中孤島,而一旦你了解了水下線路的蔓延方式,又會為它們緊密的連結網(wǎng)絡暗暗吃驚。
新新西蘭人的百層草原大樓深埋在發(fā)電機地下,利用改道的地下河供暖,全樓棟生態(tài)環(huán)境與地表隔開,保證樓內(nèi)空氣濕度不流失。在星球環(huán)境完成改造前,封閉空間循環(huán)顯然是更便捷易控的方式。我開著一輛疾行的車,下方是一個密封箱子,里面有大量的牛,這個剖面想象令我覺得有趣,但云塵聽我解釋笑的原因之后,只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參觀,也不會進入地下大樓。人類完成開發(fā)的區(qū)域,對云嵐的研究似乎沒有價值。
車剛開到豐饒港的南緣,眼見車前窗里風力發(fā)電機的密度下降,天色也漸暗成深紫紅色,云塵突然指示我轉(zhuǎn)向朝東。我按照她所說,駛近一根位于陣列邊緣的發(fā)電機,停在其柱腳下。遠看以為纖細的灰白桿,從近處再次觀察,才覺得真有幾百米高。六邊形的吸光貼磚厚厚一層,拼接覆滿塔身,看上去是在白天靠太陽充能、晚上放出光亮的材料,警示夜間過路者注意遠離。
我抓上相機,跟在云嵐和云塵后面,圍著塔腳環(huán)繞步行。
塔腳的外緣有一圈網(wǎng)眼圍欄,有些像露天運動場的圍擋,幾層樓高,已經(jīng)很老舊,有幾處還留著明顯的外力撞擊痕跡,凹陷最深處的著力點顯然高于普通車輛。我說,這種圍欄不像是攔人類的。云嵐說,豐饒港造得早,那會兒氣候還冷,大型生物還有殘余,有幾種在地上跟著濕度變化四處滾的,一到氨雨天就淋精神了,玩命亂跑,最早撞壞過好幾個發(fā)電機,后來就有圍欄了。當時的生物學家有的推測說移動是播種行為,證據(jù)不夠直接,但也算有—撞壞的網(wǎng)上散落著完整且外殼過度脫氮的遺傳物組,估計是后來條件對這些生物太惡劣,所以沒有發(fā)育起來。這些是讀到的,沒有親眼見過,項目組沒做過這個片區(qū),那都是兩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我問,后來呢?云塵說,滅絕了,那生物現(xiàn)在還沒定名呢。這圍欄其實也沒用了,但既沒有人急著拆,也沒有人急著修,這種東西的材料也不容易自然分解,就這么留下來上百年了。
云塵突然停步蹲下,將手臂伸進粗網(wǎng)眼里。我這才注意到,圍欄的內(nèi)側(cè)掛著小小的方盒,是我們在瘤洞桐石林里留下的那種定位器,這個看上去要舊許多。她觸碰幾個隱形按鍵,用隨身設備備份監(jiān)控資料。云嵐跟著翻了翻同步更新的數(shù)據(jù),又看看背后即將消失的風安太陽,說,快了。
她看上去沒有立刻解釋的興趣,只是站在原處,面朝發(fā)電機塔與圍欄檢查監(jiān)控錄像,灰白的六邊形吸光貼片堅守著這一日最初與最后的黯淡時刻。
無聲顯得漫長,我也不愿意打擾,倒是云塵顯得無所謂,在近處隨意走動。我低聲與云塵聊起游民的事情,她說偶爾也與他們有來往,畢竟都在野外跑。她一邊矮下身關注圍欄腳杠,一邊說,游民數(shù)量比感受上多,按去年的不完全統(tǒng)計有一百二十萬,但風安未完全開發(fā)區(qū)域太大,不容易碰到。他們通常以很小的群體為行動單位,可能是幾個人或一個家庭,也可能是一兩種職業(yè)的人。最多的是捕草的獵人、收集野外材料做特產(chǎn)的人、跑來跑去趕場的殯葬團、靠網(wǎng)絡賣電子作品的藝術家、修車師傅……近三四十年才出現(xiàn)了專門做游民信息管理的人,管理員消息靈通、認識所有人,還會在固定的日子組織游民集市,讓各處游蕩的人不用千里迢迢去城市,就能有個地方交換生活資源、舉辦集體活動、看看身體和車的毛病。但游民管理員不拿政府工資,官媒給他們的定位是未登記的民營企業(yè)家,最近在研究怎么讓他們交稅,真是好笑。項目組請他們長期留意是否有人在野外見到原生生物資料,如果有可能留下點有用處的影像或標本,我們就買下來,或者用物資交換。
她停下聲音。我跟隨她的視線,轉(zhuǎn)頭看西邊沒有發(fā)電機群的空曠方向,風安的太陽正消失在余暉里,只有地平線附近的天空還有些光亮,能看見風飛草在高空大風處鋪成朦朧長帶,橫過夕陽,南北延伸,在南方某處跟著氣流旋轉(zhuǎn)下降成一幅黑色的剪影。即使路上已經(jīng)見過幾次,我也仍對這樣的龍卷感到驚奇,不止一種生物在漫長的年月里與我們視為災難的天氣和諧相處。
我對遠處的風飛草龍卷抬起相機,把光圈放到最大,調(diào)整構圖,在腦中計算廣角邊緣扭曲和快門時間,心緒因?qū)W⒍届o下來。弧形面罩有些許礙事,我于是取下面罩,將眼睛貼近預覽鏡頭,祈禱這一分鐘的風不足以過分傷害我的皮膚。
有什么窸窸窣窣地動了,但四下弱光,看不明朗。直到太陽消失,塔身貼磚感應不到陽光,開始發(fā)出白綠色的熒光,我們周身才重新亮起來。我看向發(fā)電機塔身,以為吸光貼磚的邊緣在光暗對比下,乍看上去比發(fā)亮之前更粗了,甚至有些毛邊,再仔細看,才發(fā)覺在磚片與磚片的中間凹槽,布滿了花苞一樣頂端開口的球形,襯著彈簧般卷曲生長的絲線,從塔腳一直往上蔓延到看不見的高度。那些十多分鐘前還絕不在那里的絲線和苞球,已經(jīng)爬滿縫隙又不逾越磚邊緣的厚度,潛藏在光亮之間的細小黑暗里。
云嵐從圍欄腳杠內(nèi)側(cè)切斷一些因生長太快而暴露在光線下、正在萎縮的卷曲末梢和球苞,用不透明的培養(yǎng)皿蓋子封好,一邊問我,能看清楚嗎?卷尾蔓,至少以前叫卷尾蔓,只在這一片區(qū)有發(fā)現(xiàn),怕光怕水,天一黑下來就長得飛快,苞狀體的球殼正在快速生長以代謝掉被光照殺死的表層。明早上曬了大太陽,球殼還是會全部粉碎枯死,但夜里足夠擋住風車壁的弱光,苞芯更暗處還活著。換大氣之前,卷尾蔓輾轉(zhuǎn)長在其它生物的影子里。最初預測過它們會因為氨氣比例驟降快速滅絕,哪知道,構成要素這樣簡單的生物,居然適應了新的大氣組分和溫度,改靠代謝氮氣活下來了。人適應了風安,卷尾蔓適應了有人的風安,找到這附近僅有的一點無光裸露處,活下來了,比以前更細、更速生,苞殼代謝更快。在這么巨大的變化之后,是否要將它與以前的樣子歸為同一品種,這個問題還未定論,申請中的實驗室,將來會做舊大氣培育測試。云塵說,我猜實驗室舊大氣里它活不了,現(xiàn)在突然改喂肉,熊貓也得餓死。
我問,這樣的生物是否會對發(fā)電機有影響,修建發(fā)電機的人是否會考慮進一步阻止它們在發(fā)電機外墻的暗縫里生長。云塵蹲在地上,背對發(fā)電機,用指甲撥動鞋前小塊陰影里的卷須,一邊說,發(fā)電機很結實,別擔心地產(chǎn)商不會算賬,看見那邊整平的空地了嗎,這幾年就會建一片農(nóng)肥廠。卷尾蔓從大氣固氮,生長快,不挑溫度,幾盞燈就能控制住,越是這樣對人類來說天賦異稟的生物,就越是容易被保留下來,暗無天日地圈養(yǎng)。
她似乎反應過來這算是一個雙關笑話,自己先大笑起來,對我微弱的反應置若罔聞,我則被她的笑容感染,有一瞬希望自己能同樣坦率地表達喜惡。云塵對生命有一種防衛(wèi)性質(zhì)的冷漠,好像只要戲謔看輕,就不會覺得任何一種命運有什么可惜。
風安的風吹在我臉頰上,有一股極淡的干燥氣味,有些像沉積巖峽谷里的碎石坑道,又有些像烘干成花束的麥子。每一座星球或星艦的氣味都不一樣,但最熟悉它們的人永遠最難察覺。
我是狹隘的。流動的大氣是風飛草的搖籃,零下六十度低溫和堿性河床環(huán)境是風安生物的溫床,我現(xiàn)在直接自由行走和呼吸的大氣對它們而言是千萬年未遇見過的噩夢。一部分生物和另一部分生物之間彼此適應的問題永遠存續(xù)。多樣性是混亂的秩序。父母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在眼前飄蕩,我們用十幾二十年的時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但他們卻不愿意理解我的生存方式,我也從未試圖去理解他們的。我們?nèi)匀徊粔蚣嫒荨?/p>
燈塔散發(fā)的微亮白綠光幫助我們走完回到車上的夜路,發(fā)電機陣列已經(jīng)變成了黑暗中根根直立的螢火。我感到臉頰有些干痛緊繃,下意識抬手去摸,才想起來拍照之后一直忘記戴上面罩,而這樣少水微光的空氣,卷尾蔓應該是喜歡的吧。上車之前我抬頭看了一眼,天已經(jīng)暗得看不見風飛草,只有頭頂?shù)娜~片仍不知疲倦地緩緩旋轉(zhuǎn)。
風安南半球中高緯度的地質(zhì)活動比赤道更劇烈,大氣環(huán)流也在這里碰撞轉(zhuǎn)向。同時因為暫時還不夠宜居,高緯度相對少受到人類的直接影響。南極的冷氣流向四周蔓延,到了南緯65度左右就開始上升回南,山脈和極地高海拔也對氣流起到了一定程度的隔絕保護。這和我們親眼所見的路況相同:地形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上下坡度,側(cè)向視野的遠端,白色山棱的山群時隱時現(xiàn)。
我放下暖手的熱茶說,這里看上去像完全未受人影響的地區(qū)了。云嵐說,只是相對的。氣候控制器在全球范圍內(nèi)都已經(jīng)埋好了,大氣早已經(jīng)徹底換過好幾遍,星球表面局部溫度升高了20到60攝氏度,該崩壞的部分早就崩壞過了,只不過都發(fā)生在大批人類到來之前,由機器操作和清理。這附近離人類聚集區(qū)遠,控制器暫時沒有全功率工作的必要,在開發(fā)蔓延至此前,附近的機器將只起氣候監(jiān)督作用。而且,大氣溫差得用來發(fā)電。
我們穿過了一段鹽的荒原。氯化物與亞硝酸鹽的山像沉積巖一樣鮮艷分層,只不過層間更窄、顏色變化也更劇烈。金屬離子從造山帶里翻涌出地面,在壓實的脆弱亞硫酸根網(wǎng)絡中結晶。這里的地表沒有水冰,只有橫向的風蝕與應力推拉。一場水雨就可以摧毀的易融鹽山留存下來,被季風千百年地切削成尖端指北的劍陣,在陽光下斑斕晃眼,指向人類群居的方向。
資料的整理標記在這幾天里變得鮮有收獲。多次與云嵐交流之后,我開始能辨認出哪些生物已經(jīng)完成研究、無需標記。我按照年份由最近向早先整理新聞事件,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到約百年前,人類剛開始往風安搬遷、尚不敢肆意接觸陌生環(huán)境的時期。越是早的時候,風安的居民越少,記錄也越貧瘠。人類記錄量的從少到多,和原生生物遺留量的從多到少之間,有令人遺憾又無法挽回的倒錯關系。
出于離原生生物更近與興趣的兩面原因,游民仍比城市居民的資料更吸引我。我也想知道,在彼此相隔千百公里的地方,游蕩的人要如何保持不破碎的社會關系呢。他們的家庭里的小輩,如果不想承繼父母的事業(yè)和人生,會到哪里去呢。細碎的資料尚未給出這些答案。
此行的單程終點,也是路線所及的最南端,是南緯73度的虹谷,風飛草的轉(zhuǎn)生與折返點。與出發(fā)城市的海拔相比,我們已經(jīng)上升了四千米。
從斷崖邊向南極眺望,青藍色的鹽砂鋪在谷下,一片浩蕩的固定海洋與天相接。
云嵐的臉隱藏在面罩里,不斷四向張望。風飛草以小絨球的狀態(tài)粘結成拳頭大小的團,在我們四周斜向搖擺下落,碰到堅硬地面和巖壁后很快破碎、翻滾,又再被風吹起來。只有遠遠落在谷底的那些,仿佛融化的雪花一樣,攤平在結硬的青砂上。
我和云塵綁好攀巖繩,等到風稍小一些,準備用電機降下谷底。
云嵐站在岸邊看了一眼,告訴我們,盡快取樣拍照,記錄好了趕緊回。我有些緊張,云塵則看上去無所畏懼。在下降中,她安撫我說,來過這里好幾趟了,不用太擔心。盡管如此,她看上去也不如在懸崖上那般坦蕩,變得有些心神不寧,那樣子不像是找到了明顯危險信號的害怕,更像是對不熟悉感的警惕。
快觸底時終于能看清鹽海,風飛草早已沾滿我們腳下的結晶灘,模糊了海面的鹽青色。云塵比我早半身觸底,一只腳落在海面,剛把身體的重力放在腳上,海面唰的一聲從她落腳處破開了,她一只腳陷進粗鹽灘里,慌張收腳的動作又讓她在繩索上失去重心,連帶同一根繩子上的我也晃蕩起來。
我隔著手套去夠鈍角坡度巖石墻面,試圖通過幾次反向推拉穩(wěn)住左右晃動的繩子,好在巖石墻不遠,我們很快就停止晃動了。云嵐離我們已經(jīng)有四百米高差,應該只能從略有延遲的環(huán)面罩鏡頭里推測剛才意外的大概。云塵稍作檢查,確認自己沒有受傷,只是因為觸堿,套褲可能表層多少有燒損,這一趟之后可能要報廢了。她拒絕了云嵐的返回建議,說,腿腳沒事,鹽海太淺,結晶面破碎微融,應該是風飛草已經(jīng)飽和了。能繼續(xù)取樣,但得持續(xù)吊著繩子,不能下去走路了。
原本內(nèi)心慌亂的我,因為云塵的鎮(zhèn)定而平復下來。我舉起胸口的相機,在使命感中只想盡可能詳盡清晰地記錄周圍景象,一時忘記了緊張。這一刻,似乎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有與這臺相機成為一體,轉(zhuǎn)鏡頭,再按快門。風飛草團落在鹽海面上之后并不是立即完全融化破碎了,而是先摔碎、堆積成自然塌落的坡度,目光所及有好些大大小小的灰白色草坡。貼地風削平那些坡尖,在鹽海面上輕飄飄地旋轉(zhuǎn),偶爾剝露出小塊的青藍鹽面。錫克斯的湖邊采鹽工廠在腦中一閃而過。云嵐的聲音在耳邊說,海平面太低,風飛草裝不下了,太快了,冬天明明才剛開始。
回到崖上,我坐在溫暖的房車里端起熱可可奶,才緩緩開始后怕。云塵換過衣服,仍在車尾檢查工作套褲的損壞程度,希望保留盡可能多仍能使用的部分。我問云嵐,無處可去的風飛草會怎樣?
她說,將自己代謝殆盡之前,它們會一直在風里。數(shù)量太龐大,也許跟著氣流從極地溢出,早晚向更低緯度席卷。雖說對人沒有生物毒性,可太細小、難趕走,多了也會成災。人們早已習慣氣候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總以為還安全,要是迎面碰上,一般人沒有處理經(jīng)驗,不知道會干出什么。
一顆不知何時被帶進來的風飛草絨球停在桌角,我拾起它,用手指去觸摸它柔軟的絨毛。我想看看殼里面的樣子,但用盡力氣也捏不破,只好作罷。
之后的幾天里,車停在原地,我與云塵綁上防止迷路的牽引繩,在附近取樣化驗、結伴搜尋原生態(tài)的遺留,推想一些不明痕跡的歷史狀態(tài)。云嵐則用上半數(shù)的清醒時間向各處打電話,希望有人理解其中的危險:南極氣流的獨立只是相對的,也還是會與中低緯度有交換,無處可去的風飛草隨時可能像海嘯一樣卷向人類。這種趨勢早些年就有預料,只是低估了改造速度,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一語成讖。我們在返回的路上遭遇了雪暴一般的風飛草,視野極差,衛(wèi)星信號也中斷。云嵐調(diào)出幾個小時前自動下載的大氣監(jiān)控圖像,推測我們開進了一小圈旋轉(zhuǎn)氣流的中心,氣象預報沒有預測到氣旋的突然擴大。它移動很慢,沒有人為干預的話難確定要持續(xù)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減弱消散,我們得自己開出去。
云塵背脊挺立,眼神在前方和后視鏡之間來回,駕駛室少見地陷入沒有音頻播放的安靜之中。
我問她,這種情況以前有過嗎。
她說,另一個組碰到過,不像這么嚴重。房車是工程院研發(fā)改裝過的,進氣口的濾網(wǎng)能擋住99.8%的風飛草,剩下那漏過的一點細碎,會卷進發(fā)動機。風飛草燒不完全,積在缸底,燃燒效率會越來越低,直到車開不動,這個過程,運氣差的話,只要不到一天時間。即使用全渦輪增壓,強行疏通,也有壓力不平衡的爆炸危險。停車等氣旋離開可能是個辦法,但也不能無限地等下去,化學燃料停燒之后,蓄電池不會供熱太久,外面冷得像舊西伯利亞。
我原本想問,我們會死在這里嗎,但也知道這種問題并無意義。云塵突然說,要是開出去了,得干點她不讓干的事。我說,慶祝嗎?她說,也可以算報復。又過了一會兒,她問,你相機呢?這么珍貴的資料,得多拍一點。
谷底拍照的心情像一星花火閃過。她說得對,每每碰見不順利,我都沉浸在緊張之中,疲于面對眼前的麻煩,想不起自己原本該做的事情。
車繼續(xù)在一片黑暗中低速行駛。我起身去車廂里尋找相機,見到云嵐在磨砂房里工作,意外于她的平靜專注。
她告知我相機的位置,并說,已經(jīng)準備了一些關于風飛草災害蔓延風險的材料,回去之后會遞交給最近一所星球環(huán)境署。只不過,初推斷的下一時期蔓延覆蓋區(qū),目前尚未住人,不知道是否會引起重視,也不確定剛注冊不到一百年的星球,是否在環(huán)境署管轄范圍。
我問她,有沒有希望過人類從未踏足風安?她短暫思考,似乎早有答案:只以人類社會形態(tài)而言,自然與城市似乎是兩種生態(tài),城市無法離開人,自然則沒有人更好,它們看似相反,其實只是同樣的空間分配在天平兩端的樣子—兩者的維持動力與服務對象不同。空間資源是生物競爭的一部分,風飛草和藜螅蟲想活,瘤洞桐和人也想活,這些想法本身沒有對錯,無法比較,也沒辦法以一種生物所定義的正義去肯否其它物種。她會做這件搶救瀕危物種資料的工作,并非因為無人的自然比有人的城市更好,只是因為她敬佩生命,會為任何生命的消逝痛苦,這是屬于她自己的正義。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道德標準付出代價。
說完這些,她又埋頭繼續(xù)工作。就像外面的天氣與她的死活完全無關。
我回到副駕駛,系好安全帶。南瓜大小的風飛草團撞在玻璃上,砸開一半,剩下的又飄走,雨刮毫無作用。人造光明顯得異常珍貴。我調(diào)整姿勢,以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量的圖像。長時間緊張之后的疲憊侵襲上來,我垂眼倚靠在側(cè)面窗玻璃上,試圖在一片混亂的風飛草中盯住某一些絨球的飛行路徑,抱緊相機,逐漸進入一種緊繃又疲憊的瞌睡里。
醒來之后已經(jīng)過了三個小時,日光明媚,云塵仍在駕駛,沒有喚醒我換班。窗外沒有見到那種險些殺死我們的毛球生物,平原又變得一望無際。我試探著打開窗戶,聞到干冷的空氣,看見淺灰白的色帶遠在高空。
我注意到,看過幾次定位之后,云塵的車速慢了下來,她左顧右盼,突然告訴我,找到了,得去謝謝他們。我舉目四望,東北方的天空里有一顆顯眼的橘紅色風箏。她說,那大鳥上的人,正在望我們呢。風安有自己的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從南極虹谷出發(fā)前,我們向附近的風飛草獵人們發(fā)送了大致的行進路線。在人煙稀少的地方,你可以主動關掉定位躲起來,也可以在風飛草獵人那里掛上保險:如果你從衛(wèi)星里消失了一個小時,離你最近的一隊獵人就會來找你。搜救是他們除了獵草之外最主要的業(yè)務。
我問,怎么搜救?云塵說,風箏、捕風網(wǎng)和對氣象的經(jīng)驗。風飛草龍卷在這里并不少見,如果在我們最后消失的地方附近有氣旋,大鳥就會按照保險約定,去上風口關鍵的地方,拉起變溫的捕風網(wǎng)擾亂氣流。像這樣的冬天,風飛草已經(jīng)結出球了,還可以順便豐收,萬一沒救出人,干這一趟也不虧。我說,擾亂風的流向聽上去不是小動作。云塵說,可能也分大小,如果實在緊急,氣旋大到超出影響能力范圍,他們就去最近的氣象監(jiān)控點,圍著監(jiān)控點造一個小區(qū)域異常,監(jiān)控點就會上當,啟動應急狀態(tài),以更大的力度影響短時氣象。
游民對待風和氣象監(jiān)控點的態(tài)度令我暗暗驚奇。我連問,他們怎么知道上風口哪里關鍵?又怎么知道怎么讓監(jiān)控點上當?是他們把我們拖出來的嗎?云塵樂了,說雖然他們讓上游的低空風短暫改向確實功不可沒,但我們是自己循著亮的方向開車出來的,人可以互相幫把手,可要全等著別人來救,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直到確實看見那橘紅色的風箏之前,她也不確定風飛草獵人是否伸出過援手。其它的問題,她并沒有繼續(xù)回答我。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云嵐仍然像平時一樣,既沒有后怕,也沒有慶祝。我意識到,云嵐早已確信云塵會帶我們離開風飛草氣旋的中心,所以才能在風暴中央,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超出能力范圍的傷害,她選擇交給信任來抵御。
我們的車停在一圈車隊附近,車身大多掛著飄蕩的飾物,或噴涂了圖案流動的彩繪。習慣了城市停車場的整齊布局之后,這里不規(guī)整也不等距的車叢,給我一種自然的秩序感。
當天晚上,我和云塵準備加入游民的晚飯,云嵐則興趣寥寥,稍微吃過東西就繼續(xù)工作了。車載小型機器的突突聲從他們的大帳篷外一陣一陣傳來,風飛草在這里被成堆捕獲、就地處理成油脂,以節(jié)省運輸空間。
從離開錫克斯到現(xiàn)在近一個月,我已經(jīng)有些不習慣與這么多人類待在一起,即使斷斷續(xù)續(xù)從資料里讀到游民的存在跡象,那些斷點在今天之前也未像這樣在眼前連成實線。
這是一個中規(guī)模的風飛草獵人群,除了大鳥本身以外,也有承擔生活勞動的人。青年人習慣性地瞇縫著眼睛,敲著勺子接流行歌,孩子聚在一起用彩色石子和舊的風箏線編織風鈴玩具,老人捧著用風飛草油固色的豐饒港羊毛做半自動手工編織,不同的針腳拼接成搖擺圖形。領頭的女孩體格健壯,穩(wěn)重開朗,她喚我們一起圍坐在暖爐四周,塞給我們摻了當?shù)貥淦は懔系耐潦[奶油湯,為我們?nèi)錾媳憷臧b的培根粉。
看著云塵向她預付下一次營救的訂金,我恍惚覺得在錫克斯可能碰見過她,她當時好像剛從五金店出來,扛著一捆新買的風箏繩,但我又不太確定。也許這也不重要。在最初知道有游民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是徹底遠離城市社會、自成體系的群族,甚至有一些原始部落的想象摻雜其中,但現(xiàn)在明白了并沒有這樣分隔的必要,現(xiàn)代工具和任何一種文化仍然可以流通,有的是別的生活方式。人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生物。
我問那領頭的女孩說,沒有云,你們怎么判斷遠處的風?她先是停滯了一秒,似乎在理解一句難懂話。我這才想起來,如果她從出生就一直在風安上,有可能從未見過云。我又想起來,她是風飛草獵人,也是風飛草油脂商人,沒有義務免費告訴我任何事情。無論如何,她很快反應過來,說,我們就是知道,風會告訴我們。
我揣摩這句話里的要素,緊張地從嘴邊隨便抓出一句真話。
你們飛在天上,只連著一根繩子,不害怕嗎?
她咧嘴笑起來,臉上的褶皺讓她看上去比同齡的城市女孩更厚重與野性。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開始后悔與她搭話。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顆被困在帳篷里的風飛草,說,我們給孩子上的第一課,就是不要害怕。不要怕風,也不要讓風害怕你。
不足一厘米直徑的風飛草絨球被指肚來回捻動,突然她找好角度,停下手指稍一用力,絨球被搓裂成了兩半。她說,風很大,我們很小,但風只是在去本來就要去的地方,它對我們沒有惡意,也允許我們向它借力。你在風里,你害怕風、輕視風,風都會知道,你們相處不好,你才會摔下來。
她頓了一會兒,問我,聽見外面的小提琴聲了么?那是我爸,他嫌帳篷里太吵了,總是去外面,還非得把面罩摘下來,說要用臉去感受小提琴的顫動。
我循著聲音,掀開帳篷的布窗看出去,花白頭的老人側(cè)對我們,肩和臉之間夾著琴,朝南站立。我?guī)缀趿⒖叹屠斫饬四欠N寧愿被冷風吹干皮膚,也想用臉貼近器物的心情。
她說,我生出來就在這里了,小時候覺得自己手腳笨,既不會用風箏也不會開車,風不會要我的,一心想去城里。我爸正相反,以前被港口裁員,不顧溫飽跑去學琴,天分全無。他當時聽我那么說,就把他的琴拿出來,給我拉了一首曲子,拉完問我說,難聽吧?他拉的曲子連港口的流浪漢聽到一半都要起身離開,但是風接受他。
這是一支我沒有聽過的曲子,起調(diào)輕盈,中段逐漸展露力量,尾聲緩緩變得蒼涼悠長,但在幾個跳脫的地方似乎又存一點再起的暗示。
我入了迷,伸手去摸掛在胸口的相機。老人有一張黝黑又布滿風刻皺紋的面龐,右耳上有一只花苞形狀的細長耳墜,晴天給他罩上柔和的光線,大地和天空的色塊因為他的插入而不再斷裂。
她說當時我本來想告訴他,也不難聽,我也接受他。沒有說出口。后來我還是去了城里,再后來又回來了,發(fā)現(xiàn)他越拉越好,我也能飛了,才想明白自己也不是真想去城里,只是想從這里逃走。其實都一樣,城市也一樣,風飛草也一樣,人也一樣。我們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帶著不一樣的心情,又回到原地。
我們告別了風飛草獵人們繼續(xù)上路。離開之前,我將老人的照片拿給云嵐看,指著老人的耳部。之后云塵用一箱剛出土的自栽培新筍與拉琴的老人交換了他的耳墜,那似乎是某種滅絕生物的脫氮風干標本,老人欣然同意,他已經(jīng)聽女兒說起過我們的工作,和我對他音樂的看法。
幾天之后,云嵐在小年夜的羊肉火鍋邊宣布,包括錫克斯在內(nèi),六個赤道城市的房地產(chǎn)代表公開與她聯(lián)系,希望盡快聽取她對星球環(huán)境治理的意見。她氣憤地糾正了“治理”這個人類自我中心的詞,并同意與他們會面。盡管對方態(tài)度有些意料之中的高傲,事情還是比想象中順利多了,畢竟從來沒有房地產(chǎn)商人愿意聽環(huán)境學家的意見。說完她長舒了一口氣,往鍋里添大白菜葉。
隔天在駕駛室,我問云塵用那些照片做了什么。她目視前方,踩下油門說,當然是添油加醋發(fā)到網(wǎng)上去,讓所有可能移民的人、熱愛表達意見的人、把爭吵作為生意的人、可能執(zhí)行監(jiān)管的人都看見。編造地點、修改照片定位信息和拍攝時間,裁剪成不同設備的原始圖像尺寸,假裝成各地的野生游客經(jīng)歷,半真半假。點擊量排行斷斷續(xù)續(xù)起伏一陣子了。那些做買賣的不在乎原生生態(tài),總該在乎錢和麻煩吧。
我取出掌上設備,翻看新聞網(wǎng)站和星區(qū)論壇,毫不費力就在幾處地方找到了她所說的照片,有些被調(diào)修成傾斜顫抖的業(yè)余畫面,有些又被截成更具感染力的中心構圖,如果那些照片不是自己拍的,我?guī)缀醵家詾檫@就是真實的各地游客照。我戲說,這是什么路數(shù)。云塵樂得抖起來,但沒有笑出聲音—在車上她總是更安靜一些—說,物盡其用、隨機應變,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規(guī)則,入鄉(xiāng)隨俗嘛。
她補充說,云嵐肯定會覺得不夠光明磊落。可能過陣子被發(fā)現(xiàn)了,得挨頓罵。說完點開了上次中斷的小說,魂穿異界的平民公主正要去殺龍。
再次回到錫克斯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反程中途,云嵐偶爾會開一些與她睡眠時間沖突的深夜會議。大部分時候,我們像沒有到過虹谷之前一樣行動。風飛草在中緯度的亂流里偶爾迷失方向,在天上打卷、碰撞彼此,有時候也小團撞到擋風玻璃上,時而粘合又時而分散,并隨著我們的位置接近赤道而逐漸減少。
在進城的路上,我查看星艦長途航班表與學校時間安排,計算路線和轉(zhuǎn)乘。離寒假結束還有兩個星期,足夠回家與父母一起住上幾天。
(責任編輯:王建淳)
靚靈,九零后,湖北武漢人,現(xiàn)居北京??萍夹袠I(yè)從業(yè)者,科幻小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