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海水都澄藍的一天早上,索里圖德島的清潔總管科林勒先生在退潮后的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細小的白色粒子。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原料出產或是加工工業(yè)的小島,居民們從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東西:圓形白色的小球,大約只有眼鏡腿上的螺絲大小。它們要么零星地陷在沙灘上略微下凹的地方,附著在那些沒沖走的貝殼、海藻表面;要么,就大片大片地聚集在礁石與礁石的縫隙中。
“應該是某種化工原料?!睄u上唯一的化學教師凱米崔先生皺起眉頭說,他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科林勒先生,后者手套上還沾著不少這種白色粒子。他在大陸上的城市里住過一段時間,知道包裝行業(yè)特別喜歡使用這種叫做可發(fā)性聚苯乙烯(EPS)的包裝材料。他伸手在科林勒先生的手套上摘取了一粒,捏了一下,覺得比他熟悉的那種東西硬很多。聚苯乙烯每立方分米內就有300萬至600萬個獨立密閉汽泡,因此它體積大而質量輕,而這顆小圓球看上去個頭不大,卻隱隱的有些分量,用手一彈,就輕易地脫離了它吸附的表面,沉重地摔落到地上。
奇怪的是,它也滾不了多遠。在明晃晃的太陽里,這些白色的粒子反射著淡淡的光,絕不會混同于沙子和碎石。
沒必要,不用去化驗了。他心里想,我們也化驗不了。
“你……你就把它當成‘有害垃圾’處理吧,等下次的船來了一起捎走?!?/p>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在長達四五百年的殖民歷史上,索里圖德島一直是人跡罕至的荒島,從來都只能充當過往船只的淡水供給站。直到五十年前經濟大蕭條時,才有來自大陸的移民在此定居。就算把它周邊的那些小嶼和峽灣全算上,面積不到十平方公里,本島上只有非常有限的容量。第一代人,也就是已經逐漸去世的第一代人,當初是下了決心與世隔絕,根本沒興趣和他們的來處發(fā)生太多的糾葛。而他們的子女,也就是組成島上現(xiàn)行議會的那些人,十年前決定把小島改造成一個旅游勝地,好增加小島的收入,卻被管轄小島的濱海省議會否決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值環(huán)境保護運動占據世界舞臺的中心,他們絕不愿意看到島上有太多現(xiàn)代文明的殘留。
畢竟,除了淡水,小島上的一切都是靠岸上供給的。最近,堰塞湖和大海間的分隔巖層被穿透,加上鳥糞的污染,就連淡水,都得指望船只從近海運來了。零星飛來的橙羽白嘴鷗,成了國家立法的一級保護對象、小島居民不敢攪擾的神明。就連給它們“咔嚓”拍個快照,現(xiàn)在也成了受過環(huán)境教育的小學生都知道的禁止行為。為了能夠把島變成外國元首可以參觀的生態(tài)樂園,索里圖德島人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島上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代工業(yè)—最微小的車間都沒有,配把鑰匙都不行,不是因為沒有任何古早的生產機器,而是工匠沒法持續(xù)地從大陸運送原料過來。
如果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污染—就像眼前這種原因不明的外來物—就會招致嚴重的政治問題。索里圖德島人享受了政府高額的補貼,濱海省的大陸人非常羨慕他們。其實不用建設什么度假中心,只要成為島上的居民,就有長達一生的假期了。每個人名義上的“工作”其實只是互相服務,頂多再伺候幾個偶爾登島的議員老爺、媒體行業(yè)的大人物。沒有人限制索里圖德島人離島,但是想要回來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法律嚴格限制了島上移民的數(shù)量,畢竟,度假又不用支付費用的人,國家財政養(yǎng)不起太多。如果稍不符合“生態(tài)島”的嚴格要求,這一切可就終結了。
白色粒子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當天晚上,在島上的兩家酒吧中,來源不明的粒子已經成了年輕人的話題,一伙人趁著酒興去沙灘上轉一圈,卻什么都看不見。它更像一團霧、一層紗,改變了人們對于世界的看法,在夜色中不甚可見。他們吵著鬧著,討論它究竟是什么,就像外省庸常的生活里人們熱議著足球隊外援的私生子。年紀比他們大的人不太插嘴,他們和凱米崔先生年紀相仿,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些實際的事情,包括如何處理他們上一代人的糾紛,以及如何控制住自己小孩離家出走的念頭。
這件事本來過去也就過去了,可是第二天又出現(xiàn)了第二輪的圓形粒子。這一回,它大了不少……發(fā)現(xiàn)這些小球的不是別人,正是晚上在酒吧討論的年輕人,他們好像已經猜到了事態(tài)復雜的前景,早早地就到了海灘玩耍—對于普遍不把上班當回事的第三代索里圖德島人,這樣晚睡早起真是一件稀罕事兒。
這一回,白色粒子大得就像乒乓球一樣了,足足有幾百個,難以忽略……沒過多久,凱米崔老師和清潔總管科林勒都聽到風聲,趕到現(xiàn)場。凱米崔俯身拾起一個,仔細地摩挲著它的表面,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致密的材料,雖然經風浪沖擊,卻連一個可見的坑都沒有。
“法律上,你不能管這東西叫做廢物?!?/p>
科林勒表現(xiàn)了很專業(yè)的態(tài)度,他很確定地告訴凱米崔老師,那表情就像他才是大學里的化學老師。
“我不教化學,但是我有豐富的垃圾分類經驗。我們清潔員通常把垃圾分成四類:有害垃圾,根據149號法令第2條,我們島民已經不會產生有害垃圾了;生物垃圾,最典型的就是你排出的那一坨,當然你吃剩下的、可以降解的也算;可回收垃圾,索里圖德島大部分人已經不再使用一次性的廚具和包裝用品,所以運出島外進行回收處理的垃圾是極為有限的;最后一類就是‘其它垃圾’,隨你理解了,我們一般覺得就是指‘不能分類的垃圾’?!?/p>
說到最后,科林勒瞥了一眼臉色有點漲紅的凱米崔,猶豫了一秒鐘,但是依然很肯定地說:“在索里圖德島上沒有‘其它垃圾’?!?/p>
說完,他拿出一塊不知從哪里來的乒乓球拍,撿起一只小球乒乒乓乓地打了幾個來回:“你別說,球還真的有點兒彈性,就是比起空心的乒乓球來它還是硬了一點兒?!?/p>
凱米崔不覺得這事有什么好取笑的。他的小實驗室已經對昨天的樣本做過簡單的化驗,這東西耐強酸強堿,顯然不是一般的化工原料。現(xiàn)在,他覺得很有必要把這些來源成分都不明的小球全部收集起來,送到大陸上去鑒定。可是基于上述的理由,科林勒拒絕讓他的團隊承擔這份差事,主張讓這些算不上垃圾的東西留在原處,自生自滅。再說,一周一班的渡船已經開走。
小島和大陸之間有著人道主義救援的應急管道,可以隨時招呼快船或者直升飛機。但是,凱米崔又不想通過這個管道呼喚快船,不是偶然一次能有多大耗費,而是他不想引起太多外界的注意。如果這玩意兒是自然形成的,那么大家就是杞人憂天;如果它們系人工生產而又來路不明,那么挪動它們不免也會引起法律上的麻煩。凱米崔想,他可以找他在濱海省大學實驗室的熟人,這樣事情變嚴重之前,他至少有更多辦法控制事態(tài)的發(fā)展。
第三天早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凱米崔和科林勒散步到海灘去的時候,只看見一只橙羽白嘴鷗孤零零立在礁石上,在晨風里梳理它濕淋淋的羽毛。黎明時經歷了一次潮水的漲落,大海好像把先前所有那些奇怪粒子的痕跡都帶走了。不僅它們,就連平時夜潮會捎來的奇怪的海洋生物也比往常少;不要說,人類拋棄的垃圾早就被科林勒先生的團隊細致地清理過了。清晨的海灘顯得格外干凈。
兩個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屏掷詹挥迷贀摹捌渌保瑒P米崔已經收集了一些白色粒子的樣本,兩種尺度的都有。兩人各自在想,等到有機會把它們拿到大陸上的實驗室化驗的時候,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個誤會而已—也許是濱海省附近工廠的排放物,也許,是更遙遠的國家的產品,一艘遠離航線的集裝箱貨船的泄露,順著西風一路過來。無論如何,索里圖德島的居民要當心了,即使他們這不是繁忙的海事活動的中心,它也絕對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
可是,僅僅平靜了一天,就在第四天,海灘上新發(fā)現(xiàn)的東西讓他們嚇了一跳。還是白色的同一種材料,一個個完美的圓球,大約幾十個,足足有碗口大小。憑著凱米崔的經驗,他知道這已經絕不可能是什么意外了。他打開自己幾天沒看的手機,上網去搜索,比如“不明漂浮物”,比如“近十年北緯二十三度附近海難”,比如“工廠事故”—除了這些常見的可能,他腦子里積淀的那些陰謀論、長年累月讀到的關于世界各政權在暗地里操作巨大核電廠的傳聞、大洋深處有個外星研究基地的小說……紛紛像海洋垃圾一樣浮上了心頭,并且打著渦旋。
要不然,怎么解釋這些莫名其妙就出現(xiàn)在了沙灘上的奇怪的球呢?
這事眼看著是瞞不住了,就算是那些愛搬弄是非的年輕人不嘴大,島上的政治家也不可能聽不到一點風聲。就算來不及和大陸那邊第一時間取得聯(lián)系,索里圖德島的議會依然決定召開一次緊急會議,討論這種意外出現(xiàn)的粒子。
議長是個陰郁的中年人,他來自島上世家,祖上是最早抵達小島的七個大陸移民中的一個。他是這島上為數(shù)不多的職業(yè)政治家—其他的議員都有任期的限制,可能一朝終結,但是根據索里圖德島上的成文法律,議長的職位卻是世襲的;他也不像其他議員那樣,還有一個主業(yè),從事政治只是他們主要職業(yè)—商人、化學老師、清潔工、宗教事務等之外的一種義務。議長不一樣,他的工作就是主持島上的公共事務,但他極少發(fā)表自己的觀點。
“事實,全部的事實,只說事實……”
議長用他的小錘敲敲橡木講臺,宣布議事開始。他例行公事地讀著那句著名的格言,算是議會議事回合的開場白,這項風俗據說已有三百年左右的歷史了。不同的是,今天講臺上不僅有話筒,還放著一個比足球小不了多少的白色圓球。凱米崔先前拿來的樣本,比較小的那些,比如第一天搜集到的“白豆”和第二天的“乒乓球”,都盛在凱米崔先生拿來的燒瓶里。最后一次發(fā)現(xiàn)的尺寸不小,不能都放在講臺上。就像科林勒說的那樣,市政廳的保潔員認為它們并不是垃圾,不算他們能幫忙的范圍,他們打掃完會議現(xiàn)場就早早地離開了。議會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兩個工作人員,加上幾個志愿者,他們吃力地把它們搬進來,排列在橡木鑲板的議事堂墻角里—個數(shù)還不少,這些白色的圓球一個個排列在四壁,一下子,就讓嚴肅的議事空間看上去像是一場婚禮的現(xiàn)場。
“事實就是,我們不可能期望這種事情不再發(fā)生,而只能去面對它,既然……”
搶先說話的議員和議長相反,他是一個活力四射的、看上去一直都很快活的胖子。上次提案把小島變成度假勝地的主要策劃人就是他,他是索里圖德島最有錢的開發(fā)公司的總裁。只有數(shù)千人的島上原本沒有任何黨派之分,但是自從有了胖子的公司之后,就出現(xiàn)了保守黨的提法—至少有一部分議員們自己這么認為。胖子被保守黨黨員們看成索里圖德島上最大的暗黑勢力,是勾結外來奸商破壞小島的罪魁禍首。話說回來,數(shù)十年都只能討論些雞毛蒜皮小事的議會,反倒因此有了生氣,事關島上大政方針,出現(xiàn)了不少次激烈的辯論。這樣一來,就連清潔工也發(fā)現(xiàn),由于議員們衣服袖口和后襠的頻繁擦拭,議會里原來老積灰的桌椅都顯得比以前干凈些了。
“其他人有什么意見?”議長把視線換向議員議席的另一邊,那邊的保守黨黨員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輕輕地搖著頭。
“事實就是,一、白色粒子,成分不明,直徑2毫米至5毫米,7000至10000粒,星期一上午8點35分發(fā)現(xiàn)于岬角浴場;二、白色粒子,成分不明,直徑38毫米至43毫米,300至350粒,星期二清晨6點左右報告于岬角浴場和情侶沙灘;三、白色粒子,成分不明,直徑250至265毫米,目前找到67粒,星期四上午發(fā)現(xiàn)于岬角浴場和情侶沙灘?!睍泦T報告說。
“非?!浅NkU……”
年紀最大的安吉得先生不耐煩地插了進來。一個典型的、喜歡對年輕人的意見嗤之以鼻的、壞脾氣的老年人,他的臉總有點臭。安吉得憋著勁,想要說出意見的前兩個字的同時,他的臉色變得發(fā)紅甚至有些發(fā)青。他像是下意識地拖長他第一句話的語調—
“檢測一下,這些白色玩意兒有沒有放射性?它們有毒嗎?我們都不知道!先生們,你們把它拿到議事廳來,本身是非常輕率的行為。我們應該有更多的專業(yè)人員處理這些事情,事實是,我們不了解大部分的事實……為我們的子孫后代著想,我們只是需要考慮安全問題……安全問題就是索里圖德島最大的問題?!?/p>
凱米崔插嘴說,他用他私人的蓋格計數(shù)器測量了這種粒子的放射性,發(fā)現(xiàn)它在這方面沒什么問題。至于毒性,既然橙羽白嘴鷗還好好地在粒子出現(xiàn)的地方盤桓,說明它也沒有什么特別劇烈的毒性。只是他想不通,為什么它的重量不輕,但還可以浮在海面上?他猜測,這種物質的里面一定有著某種中空的結構。這是一個科學的問題。
胖子漲紅了臉爭辯說:“為什么總要把這種事情看成一種危機呢?我們首先應該公平對待新出現(xiàn)的事實,然后尋找這種事實的特性和潛力—最后,重要的是,給它一個符合我們天性里樂觀的和積極的那一面的解釋。比如,它沒準就會成為改變我們這個日益懶惰下去的島的沉淪的命運的一個機會……
“比如上次度假中心的提案就是這樣。我們需要看到它有利于我們的一方面,而不要總想著它帶來的風險。說實在的,我覺得上次度假中心的提案被否決,在座不思進取的索里圖德島人—比如安吉得先生—負有很大的責任。我們不能總想著過去,也不必過分操心現(xiàn)在,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是明天……”
安吉得先生的臉又有些發(fā)青了。他的女秘書扶著他坐下來,為他倒了一杯溫開水,安吉得這才安靜了一點兒。但是除了保守黨黨員之外,胖子在島上也不是沒有他的支持者。
“胖子說得有道理!邏輯,推理!我們已經看到這東西會在禮拜一出現(xiàn),禮拜二出現(xiàn),之間沒有間隔,禮拜二出現(xiàn),禮拜四又出現(xiàn),間隔一天。等差數(shù)列!與此同時,圓球的尺寸差距分布似乎也呈現(xiàn)這樣的關系。是否可以預期,間隔兩天后也就是禮拜天,我們將會再次看到圓球,而且它的尺寸將會等于現(xiàn)在的粒子尺寸加上前幾次差距的總和?”
霍利先生舉手要求發(fā)言—他是島上參與公共事務的唯一的神職人員,因為沒有人到他簡陋的辦公室來做禮拜,他的宗教機構已經名存實亡很久了。
“我覺得,我們不能僅僅用事實、安全、邏輯、數(shù)學這些來描述自然現(xiàn)象。是的,我們倚重事實,但是事實不是真相,更不是真理。圣靈對我們的諭示,更多地是依靠反省、沉思、直覺……”
“也依靠預算!”有人沒好氣地說。
“先生,你只要用手掂量一下這些奇怪的玩意兒就知道。這么沉重、這么純凈的這種材料,它的來源一定比較特殊。無論如何,研究它的代價顯然不是我們所能負擔得起的,我們島從哥倫布的時代算起也只有五百年歷史,誰讓我們是一座美麗的、干凈的、不喜歡任何黨派政治又與世無爭的小島呢?應該把島上運輸公司的經理叫過來,把它們盡早送到大陸上去,把這些負擔甩給岸上那些老爺們—誰讓他們要我們這里只負責他們的臉面呢?”
“叫他來也沒有用,他的船都是私人牌照的,只能使用清潔能源去近海,而且不能承擔500kg以上的額外負載?!敝槿私幼煺f。
胖子有些著急了。
“諸位說了這么多。怎么就沒有人對你們眼前,腳下的這些玩意兒多看上一眼呢?既然沒人有膽,不如我現(xiàn)在就試驗一下!”
胖子大步走上講臺,當著目瞪口呆的人們的面,他拿出一把不知道哪里來的刀子,想把這個碗口大小的球像切西瓜一樣剖開。但是幾次的嘗試都是徒勞,刀鋒一次次從球上滑過去,差點弄傷了他的手。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胖子不服氣,試圖搬起手里的球。大家一開始覺得,以他的力氣,不可能弄得動這個不輕的白色圓球,就在這個時候,胖子不知怎么,已經把球朝著笑得最起勁的那人扔了過去。球在地上大力彈跳了兩下,它無比輕盈地飛起,又相當沉重地落下,砸在了目標的腳下。
胖子臉上也露出驚愕的表情,好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在保守黨議員的這邊,那個來勢洶洶的球也嚇了大家一跳—它的運動軌跡,仿佛不大遵循通常的物理規(guī)律。
這些圓球……粒子……的樣本,我們應該存放在哪里呢?
議會草草散會了,仿佛有一種無形中的力量,使得人們下意識地遠離那些法律地位未定的圓球。議會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本來就不是十分情愿,不想做那些他們認為本屬于保潔員干的工作,早就悄悄溜走了。議長沒有走,因為議會等于就是他的家,他緩慢地收拾著桌上的文件。除此之外,就剩下霍利先生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揮舞著他那閃著光的十字架。
盡管濱海省議會已經答應火速派遣專家到索里圖德島來,但島上的人們顯然已經等不及了。在新的危險到來之前(按照邏輯學和霍利的共同看法,這個日子應該是禮拜天),一個由議長親自率領的代表團決定即刻啟程,他們要帶著那些樣本,主動去討教濱海省的權威和專家。
與此同時島里謠言四起。老年人普遍相信這是大陸上的家伙們在搞鬼,企圖破壞他們平靜的生活。中年人,他們最主要的代表就是在議會里大吵大鬧的那些人,因為知道得最多而又總在算計下一步,陷入了暫時的沉默。反倒是不太了解真相而又嘻嘻哈哈的年輕人,愛把這種新鮮的現(xiàn)象看成他們生活的裝點—據說,一個名叫“白色粒子”的新酒吧已經預備開張了,對門,就是它的主要競爭對手,已經開了好幾年了,叫做“一切都是抽象”。
最不安的其實還是胖子。他預感到,這件事對他正在醞釀中的新的商業(yè)計劃,有著切實的風險。于是一大早,天色還是昏黑時他就到了現(xiàn)場??墒牵瑸榱朔乐钩彼奈kU,海灘在入夜后用鐵籬笆圍住了,不管是通往浴場還是渡船港口,入口都關閉了,只能等到天放亮的時候才由管理員啟鎖打開。所以胖子只能把車停到最近的停車場,焦慮地注視著擋風玻璃前方的黑暗。
他是對的,明顯有什么在夜里發(fā)生……但他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遠處吱吱的聲響,像是有什么看不見的幽靈,從大地之中緩慢掙脫出來。潮水撲打在它上面,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響。
這一天早晨,去港口登船前往大陸的代表團發(fā)現(xiàn),他們出海的路途已經被一個白色圓球堵死了,在球的背后,島上唯一可以去往大陸的船不知去向。這次,這個圓球—或者說,他們先前預言的“粒子”—大得如同一塊球形的巨石一樣,它讓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原本登船的舷橋,齊刷刷地被圓球截成了兩段,仿佛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使得它們生生地分離了。剩下的,可以看到的那一截,就通向圓球正中,卡在球的表面上,由于神秘力量的擠壓,它扭曲變形了,在半空中懸掛著,微微顫抖。
圓球的中間隱隱發(fā)著光,就像一座冰山。像是提醒著議長,這本來就是,現(xiàn)在也是他們應該登船的路。身后,他的所有同事都面面相覷,但是似乎也沒想立刻就撒腿逃走。
科林勒嘟囔著說,好吧,既然你們都害怕,還是我來瞧瞧吧。
他踏上舷橋,扶著扶手,朝著圓球蹣跚走去。和他關系比較好的議員,禁不住喊叫出來,讓清潔主管小心腳下已經開裂的鋼柵板。
“慢著!”
人們聽到更加尖利的聲音,不是科林勒先生的朋友的,而是很少說話的議長。
議長從來沒有晴朗過的臉上,露出的既不是感動,也不是恐懼,而是前所未有的困惑。
“先生們,在未來的歷史里我們該怎么記錄這個奇怪的東西呢?”
霍利插嘴說:“既然島上沒有教堂。那么我們就稱他為教堂吧?!?/p>
話音剛落,這座白色的“教堂”顫抖了一下,不,是兩下、三下……更多下。半截舷橋懸空了,垮落在海水中。從另外一側,人們看到了企圖從礁石尖端爬上圓球的胖子,穿著鮮艷的橘黃色的救生背心,他跌倒在不深的淺水里,又狼狽地爬上近灘。濕淋淋的,就像一只剛從潛泳中一飛沖天的橙羽白嘴鷗。
“不,它其實可以是一艘船?!?/p>
他喃喃地說。
(責任編輯:費新乾)
唐克揚,建筑師,寫作者。清華大學未來實驗室首席研究員,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有《從廢園到燕園》《美術館十講》《長安的煙火》《瘋狂的紐約》等著、編、譯出版。有作品發(fā)表于各文學期刊,有作品入選《中國人民大學80年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