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新
[西南林業(yè)大學,昆明 650224]
樂論主要指有關(guān)音樂的論述。詩聲,簡單地說,是詩歌的聲音。所有相關(guān)詩歌聲音的觀念、理論、概念等均可視為詩聲理論。
承傳統(tǒng)詩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之詩樂合一觀念而來,宋代樂論有獨特的詩學背景。從音樂美學、音樂文學等相關(guān)論著看,樂學與詩學的融通是文藝之常態(tài)。在宋代繁富的音樂理論中,詩學影響著宋代樂學的理論發(fā)展與成就。如沈括《夢溪筆談》中談音樂之章節(jié)不僅在談樂學的問題,也是在談詩學背景下的詩樂問題;王灼《碧雞漫志》中談的是詞的音樂,也大量征引了詩學的觀點,或者說是從詩學的角度來解釋詞學、研究詞學。
宋代樂論中的詩聲理論雜多,有的理論特色明顯、有的理論未成整體關(guān)照、有的只言片語,“聲詞相從”說、“樂為詩作”說、“聲轉(zhuǎn)機萌”說等詩聲理論最引人注目,且與宋代樂論融通性很明顯。
“聲詞相從”是沈括在《夢溪筆談·樂律·協(xié)律》中提出的,其云:
古詩皆詠之,然后以聲依詠以成曲,謂之協(xié)律。其志安和,則以安和之聲詠之;其志怨思,則以怨思之聲詠之。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安且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審音而知政也。詩之外又有和聲,則所謂曲也。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今管弦之中纏聲,亦其遺法也。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復用和聲。此格雖云自王涯始,然正(貞)元、元和之間,為之者已多,亦有在涯之前者。又小曲有“咸陽沽酒寶釵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中有《清平樂》詞四首,獨欠是詩;而《花間集》所載“咸陽沽酒寶釵空”,乃云是張泌所為。莫知孰是也。今聲詞相從,唯里巷間歌謠及《陽關(guān)》《搗練》之類,稍類舊俗。然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今人則不復知有聲矣,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1)沈括:《新校正夢溪筆談》卷五,胡道靜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62頁。
這段話是談音樂的,但涉及詩歌、音樂的關(guān)系以及其中諸要素間的關(guān)系等,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聲詞相從”說。
“聲詞相從”之聲、詞是兩個平行的詞。“聲”一般指聲韻(聲律與韻律)和宮商角徵羽(音樂之聲,多關(guān)乎詞調(diào)、曲調(diào));“詞”一般指文辭、語言。“聲詞相從”是沈括樂論中在闡釋“協(xié)律”時提出的。沈括定義“協(xié)律”云:“古詩皆詠之,然后以聲依詠以成曲?!惫糯脑姸际强梢栽伋幕虮辉亣@其語言的,再以宮商角徵羽之律法,使其曲折或長言后成音樂。這樣看,詩和音樂之協(xié)律是建立在“歌永言”與“聲依永”基礎(chǔ)上的,具體在聲音層面的要求是“聲詞相從”??梢姡奥曉~相從”是詩聲理論,也是音樂理論。
一是“聲詞相從”追求的是詩樂合一的傳統(tǒng)詩學觀?!奥暋笔窃娐?、詞聲、曲聲,這些聲音有的是純粹的或散雜聲音,有的是音樂性的聲音,故“聲”可理解為聲音,也可理解為音樂。詞是文字,也是詩之文字、詞之文字、曲之文字,而詩詞曲之文字本質(zhì)上都是有韻律之詩,都有詩性的特點。所以,沈括要求“聲詞相從”有非常濃郁的詩樂合一的詩學追求。從“聲詞相從”原文出處可析出幾段詩樂合一的表述:“古詩皆詠之,然后以聲依詠以成曲?!薄肮艠犯杂新曈性~,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薄霸娭庥钟泻吐暎瑒t所謂曲也?!比涠荚谘哉f詩之可歌性,特別強調(diào)詩歌的聲音屬性。沈括云:“古之人欲盡其所言者,必有詩以系之。詩生于言之不足,事有不能以言宣,而見于聲辭窈眇曲折之際者,蓋有待于詩也?!?2)沈括:《江州攬秀亭記》,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六九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343頁。沈括強調(diào),詩存在文字表達不盡的地方,這就需要把詩中的內(nèi)容通過聲辭窈眇曲折地表現(xiàn)出來。這是對《毛詩大序》中“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句的進一步詮釋,將嗟嘆、詠歌具體到詩聲層面之聲辭。只不過沈括將聲音的“嗟嘆”發(fā)展成聲音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聲辭窈眇曲折”,在“嗟嘆”的音樂性和詩性表述中,詩之“聲辭”得以曲折地呈現(xiàn)出來,實現(xiàn)了詩樂合一的辭(詞)性之美、詠嘆之美,實際是詩性之美和樂性之美的合一。
二是“聲詞相從”要求聲意(樂聲+聲情)相諧。沈括認為,里巷間歌謠及《陽關(guān)》《搗練》、唐人所填之曲等舊俗有聲詞相從的特點。舊俗即先秦“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提出的時代,歌謠是自然而發(fā)、聲詞相從的。這些歌謠和詩詞曲等都是民間老百姓或詩人用來歌唱的,其所歌唱出的聲音與歌謠、詩曲等中的文辭是相互聯(lián)系、吻合的。這種吻合體現(xiàn)為聲意、聲情(聲樂)的吻合。聲情(聲樂)相隨即聲音與情感相諧,沈括所言“然唐人填曲,多詠其曲名,所以哀樂與聲尚相諧會”,即要求曲之哀樂情感(聲情)與曲(樂聲)之聲的一致性。這在《禮記·樂記》樂論中常被論及,其曰:“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安且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怨且怒”,這句話在《夢溪筆談·樂律》中被征引。安且樂、怨且怒是情感、意志,音樂安以樂則詩與聲、聲與曲安且樂,即音樂、詩辭、聲音、曲調(diào)都是一致的,表明沈括聲情(聲樂)相從的觀念??追f達曾提出“情志合一”說,其曰:“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3)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08頁。如果從情志意一致的角度看,也有聲意相從的可能。沈氏所言“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故語雖切而不能感動人情,由聲與意不相諧故也”中的“樂聲”即聲,“怨詞”“人情”即意,這是從樂聲、聲情相諧的反向來立論的,與聲意相從是同義。
三是“聲詞相從”的最高境界是“聲中無字”和“字中有聲”。沈括云:
古之善歌者有語,謂“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狈睬故且宦暻鍧岣呦氯缈M縷耳,字則有喉唇齒舌等音不同。當使字字舉本皆輕圓,悉融入聲中,令轉(zhuǎn)換處無磊磈,此謂“聲中無字”,古人謂之“如貫珠”,今謂之“善過度”是也。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zhuǎn)宮為商歌之,此“字中有聲”也,善歌者謂之“內(nèi)里聲”。不善歌者,聲無抑揚,謂之“念曲”;聲無含韞,謂之“叫曲”。(4)沈括:《新校正夢溪筆談》卷五,胡道靜校注,第61頁。
沈括的解釋純從音樂的角度出發(fā),只談了聲、字的聲音特點和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但最后“含韞”說明了“聲中無字,字中有聲”中“字”的本意是內(nèi)容或意義等。宗白華解釋“聲中無字”道:“‘字’被否定了,但‘字’的內(nèi)容在歌唱中反而得到了充分的表達。取消了‘字’,卻把它提高和充實了,這就叫‘揚棄’。”(5)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0頁。宗白華所說的內(nèi)容即字之意義。這樣看,沈括之字是詞曲之意義,由此就可理解“聲中無字、字中有聲”處理的也是聲與字詞之意的關(guān)系,只是沈括將其具化到聲與字詞之抑揚上了。沈括談“聲中無字,字中有聲”的目的就是要將字詞的具體意義與文辭消解掉,從而達到聲詞協(xié)調(diào)的最高境界——“悉融入聲中,令轉(zhuǎn)換處無磊磈”。
綜上,聲詞相從是沈括在詮釋“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時所提出的詩聲理論,從這一點看,沈括“聲詞相從”說是在追求先秦詩學背景下的詩樂合一傳統(tǒng)。如“詩志”句中之詩(樂)一樣,沈括《樂律》中的詩并不僅指詩,還包括詞等文學體裁,但這些體裁的本質(zhì)特征是詩性文學。詩性文學(詩詞曲等)之聲應(yīng)符合字、聲整合之要求,故有聲意相諧之具體追求。
詩樂關(guān)系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非常重要的話題,一般有詩樂合一、詩樂分離等之說。劉勰《文心雕龍》“詩為樂心,聲為樂體”之說是對詩樂合一的深入闡述,同時把聲在詩、樂中的地位較好地展現(xiàn)了出來。劉氏強調(diào),樂是以詩為心的。這里的詩包括詩之文字及其背后的情感、意義、思想等,反映了劉勰強調(diào)詩的根本性地位和樂的從屬性地位的觀念。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是詩樂合一思想在中國詩學史上開端式的宣言。宋代樂論在討論“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過程中,把上述劉勰的討論內(nèi)容深化并提出了“樂為詩作”與“以聲求詩”兩個重要論斷。朱熹的有關(guān)討論較引人注目,其云:
來教謂《詩》本為《樂》而作,故今學者必以聲求之,則知其不茍作矣。此論善矣,然愚意有不能無疑者。蓋以《虞書》考之,則《詩》之作,本為言志而已。方其詩也,未有歌也,及其歌也,未有樂也,以聲依永,以律和聲,則樂乃為詩而作,非詩為樂而作也?!闷渲径坏闷渎曇粲幸樱从胁坏闷渲径芡ㄆ渎曊咭?。就使得之,止其釧鼓之鏗鏘而已,豈圣人樂云樂云之意哉?況今去孔、孟之時千有余年,古樂散亡,無復可考。而欲以聲求詩,則未知古樂之遺聲,今皆可推而得之乎?三百五篇,皆可協(xié)之音律而被之弦歌已乎?誠既得之,則所助于詩多矣,然恐未得為詩之本也,況未必可得,則今之所講,得無有畫餅之譏乎?(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七《答陳體仁》,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9年,第413頁。
朱熹以古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為依據(jù)推論出樂為詩作、樂出于詩,實質(zhì)在強調(diào)詩的言志之根本功能,或者說是為其重理、重意、重志之思想張本。他又批判地提到時人以聲求詩的方法,這實際反映出宋人已然存在的以聲求詩之觀念。聲是樂的重要構(gòu)成,如果這樣理解,朱熹“以聲求詩”就是后代的倚聲填詞之類的作法,即先有音樂、后有詞曲。所以,朱熹《朱子語類》曰:“或問‘詩言志,聲依永,律和聲’。曰:‘古人作詩,只是說他心下所存事。說出來,人便將他詩來歌。其聲之清濁長短,各依他詩之語言,卻將律來調(diào)和其聲。今人卻先安排下腔調(diào)了,然后做語言去合腔子,豈不是倒了!卻是永依聲也。古人是以樂去就他詩,后世是以詩去就他樂,如何解興起得詩人。’”(7)朱熹:《朱子語類》卷七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005頁。這句話的前半段“古人……和其聲”說的是詩言志及古代聲依永的傳統(tǒng),是要以樂就詩即樂為詩作;后半段“今人……詩人”批判的是宋代永依聲的詩樂現(xiàn)實和以詩就樂的作詞之法,即以聲求詩。
宋代樂論提出樂為詩作、反對以聲求詩,其主要內(nèi)涵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層面。
一是樂為詩流。音樂是詩歌的支派,是詩歌的分流,正如詩余為詩之流一樣。詩歌是文學的開端,包括詩、樂府、歌等。王灼云:“樂記曰:‘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视行膭t有詩,有詩則有歌,有歌則有聲律,有聲律則有樂歌。永言即詩也,非于詩外求歌也。今先定音節(jié),乃制詞從之,倒置甚矣。而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作兩科。古詩或名曰樂府,謂詩之可歌也。故樂府中有歌有謠,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樂府,特指為詩之流,而以詞就音,始名樂府,非古也?!?8)王灼:《碧雞漫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3頁。志是詩之源頭,詩是歌之源頭,歌是聲律之源頭,故有“今人于古樂府,特指為詩之流”之說。所以,詩是包括歌的,不需要在詩外再求其音樂??梢姡踝剖欠磳r人先定音節(jié)、制詞從之的做法的。和王灼思想表達一致的是王普,其云:“按《書·舜典》,命夔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w古者既作詩,從而歌之,然后以聲律協(xié)和而成曲。自歷代至于本朝,雅樂皆先制樂章而后成譜。崇寧以后,乃先制譜,后命詞,于是詞律不相諧協(xié),且與俗樂無異。乞復用古制?!?9)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三十,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030頁。這就要我們按照“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要求先作詩然后歌之,而不是先制譜后命詞(詩)。宋代學人為何如此關(guān)注樂為詩作呢?主要是聲樂助于詩。朱熹《答陳體仁》曰:“三代之時,禮樂用于朝廷而下達于閭巷,學者諷誦其言以求其志,詠其聲,執(zhí)其器,舞蹈其節(jié)以涵養(yǎng)其心,則聲樂之所助于詩者為多?!?1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七《答陳體仁》,第413頁。朱熹所說的“聲樂助于詩者為多”的“多”指的是諷誦之聲、詠其聲、舞蹈其節(jié)以涵養(yǎng)其心等三個方面,這基本概括了聲樂的作用。諷誦之聲即吟誦詩歌;詠其聲即拉長聲音來詠嘆詩歌;舞蹈其節(jié)以涵養(yǎng)其心即詩樂舞合一使詩的作用通過樂、舞來更好地培養(yǎng)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的德行??梢?,樂為詩流不僅是詩歌的內(nèi)在需要,也是現(xiàn)實需求,更是傳統(tǒng)詩學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需要。
二是強調(diào)“聲依永”,批判“永依聲”。“永依聲”是宋代非常獨特的詩學、樂學理論,雖被一直詬病,但成為詩學、樂學、詞學等客觀存在的實踐理論。韓偉《宋代樂論研究》提出,宋代樂論已經(jīng)試圖開始進行形式化的轉(zhuǎn)變,在具體實踐層面出現(xiàn)了從“聲依永”向“永依聲”的轉(zhuǎn)變。(11)韓偉:《宋代樂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34頁。這一觀點是以朱熹、王安石所說為基礎(chǔ)來談的。《朱子語類》曰:“古人作詩,只是說他心下所存事。說出來,人便將他詩來歌。其聲之清濁長短,各依他詩之語言,卻將律來調(diào)和其聲。今人卻先安排下腔調(diào)了,然后做語言去合腔子,豈不是倒了!卻是永依聲也?!蓖醢彩疲骸肮胖枵?,皆先有詞后有聲,故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如今先撰腔子,后填詞,卻是永依聲也?!?12)趙令畤:《侯鯖錄》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7冊,第407頁。朱、王均強調(diào),傳統(tǒng)詩學都是按照“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來創(chuàng)作,先有詞后有聲。由于倚聲、以聲求詩等原因,宋代客觀形成了先有聲、后成詞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說明宋代非常關(guān)注樂與聲在詩學、詞學、曲學中的作用和取向。吳曾所編《能改齋漫錄》中的“開元天寶間君臣相與為淫樂”之事曰:“明皇尤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于時才士,始依樂工拍擔之聲,被之以辭。句之長短,各隨曲度,而愈失古之聲依永之理也?!?13)吳曾:《能改齋漫錄》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第537頁??磥?,“永依聲”的創(chuàng)作風尚最早要溯源到唐代李隆基那兒,形成一種文學風氣應(yīng)該是宋代之事。清代沈道寬《論詞絕句》曰:“探源樂府溯虞廷,要把詩余比再賡。大晟伶官工制譜,王孫已道永依聲。”(14)沈道寬:《論詞絕句》,見孫克強、裴喆編:《論詞絕句二千首》,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5頁。大晟,指大晟府或大晟府整理、制作的樂曲,又指北宋詞人周邦彥,因周邦彥曾提舉大晟府?!坝酪缆暋痹谠~曲發(fā)展上指制作詞譜的現(xiàn)象,這實際上是要關(guān)注詞的音樂與聲音的審美效果,故王運熙等主編《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宋金元卷》說:“‘聲依永’還是‘永依聲’,是指音樂配合歌詞還是歌詞配合音樂,這關(guān)系到作品是以文學性為主還是以音樂為主的問題。今倚聲填詞有可能為了適合音樂而對歌詞創(chuàng)作有所拘束,影響到其言志抒情的職能,甚至成為樂曲的附庸。”(15)王運熙、顧易生主編,顧易生、蔣凡、劉明今著:《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49頁。這一見解有遵從“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意味。清人何焯的見解比較中和,其云:“然以《虞書》之次序,求之古人,固先有詩而后被之聲歌,故曰:聲依永。若必待宮商上下相應(yīng),發(fā)言為詩,則是永依聲也?!?16)何焯:《義門先生集》卷六,蘇州文奎齋局刻本,第3頁。何氏承認“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綱領(lǐng)性地位,但也不廢棄永依聲在詩學、樂學、詞學實踐中的作用?!坝酪缆暋笔撬未鷺穼W、詞學中的創(chuàng)作風尚和理念,它應(yīng)該在“聲依永”觀念的影響下生存發(fā)展并與之共同存在,發(fā)揮其理論價值。
三是志本聲用。宋代詩聲理論的杰出代表鄭樵曾云:“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17)鄭樵:《通志二十略》,王樹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883頁。這是志本聲用的較好詮釋。朱熹云:“然猶曰:‘興于詩,成于樂’,其求之固有序矣。是以凡圣賢之言詩,主于聲者少,而發(fā)其義者多?!视抟飧`以為,詩出乎志者也,樂出乎詩者也。然則志者詩之本,而樂者其末也。末雖亡,不害本之存,患學者不能平心和氣、從容諷詠以求之情性之中耳?!?1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七《答陳體仁》,第413頁。朱熹以為詩為本、樂為末,這一思想無疑有偏激之嫌,是樂為詩作的過度闡釋。北宋劉安節(jié)云:
學詩之道,有本有用。志之所之謂之詩,此其本也;聲成文謂之音,此其用也?!藢W詩者所以不能舍六律而正五音,有待于太師之所教者也。……六詩之聲即此以求之,則聲成文而為音矣?!蛭┝娭拢怀鲇诹啥鵀橹葦?shù),故能播之金石、形之舞蹈、宣之絲竹、達之匏革,而與堂上之歌相和為一。翕如其始作也,純?nèi)缙鋸闹?,繹如其樂成也,曾未有毫厘之差者。蓋其所歌出于一律,故爾以傳?!肆娭x所以用之天下,而使人聞之者,可以興,可以群,與樂同其妙用者。太師之教為之開端故也。昔者,舜命夔典樂,教胄子,有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則教詩以律,其來尚矣。于舜之世,而夔之樂乃至于百獸率舞、鳳凰來儀者,豈特德化之所由致耶?律呂之法抑亦有助焉耳。(19)劉安節(jié):《劉左史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1冊,第7-9頁。
劉氏對聲用作了較全面的解釋,提出六律、五音是聲的重要構(gòu)成。所以,六詩之聲追求的就是使聲有規(guī)律、有秩序的律,這也是六詩之義所在。所以,最后得出 “律呂之法抑亦有助”詩之結(jié)論。此處,劉氏既承認了詩言志的本,又通過以聲求詩來強調(diào)聲之律的重要意義?!端问贰分尽愤M一步解釋“樂為詩作”道:“惟人稟中和之氣而有中和之聲,八音、律呂皆以人聲為度,言雖永,不可以逾其聲。今歌者或詠一言而濫及數(shù)律,或章句已闋而樂音未終,所謂歌不永言也。請節(jié)其煩聲,以一聲歌一言。且詩言人志,詠以為歌。五聲隨歌,是謂依詠;律呂協(xié)奏,是謂和聲。先儒以為依人音而制樂,托樂器以寫音,樂本效人,非人效樂者,此也。今祭祀樂章并隨樂律,聲不依詠,以詠依聲,律不和聲,以聲和律,非古制也?!?20)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八,第2981-2982頁。這里“樂為詩作”之“詩”進一步具化在“人”——“樂本效人”,這比樂為詩作的觀念更理性,也符合詩、樂最終來源于人而服務(wù)于人的思想。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志本聲用”是詩之本、樂與聲之用,實際說的是人之志與聲之審美維度的問題。
可見,“樂為詩作”是從傳統(tǒng)詩學的角度立論,其滿足的是人之志向、情感的表達和審美需求。宋代樂論雖有以聲求詩之主觀愿望和實踐,但未能突破詩論之局束,總體受志本或聲本、樂用詩學思想的左右。
“聲轉(zhuǎn)機萌”包括兩個詞:聲轉(zhuǎn)、機萌。
“聲轉(zhuǎn)”或即“轉(zhuǎn)聲”“轉(zhuǎn)喉”“轉(zhuǎn)音”等,這些說法在宋以前就已出現(xiàn)。揚雄《方言》之第十曰:“崽者,子也,湘沅之會,凡言是子者謂之崽,若樂齊言子矣?!惫弊ⅲ骸搬桃魱?,聲之轉(zhuǎn)也?!?21)揚雄:《方言》卷十,郭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8頁。“聲轉(zhuǎn)”常被學界注釋為“轉(zhuǎn)注”,明代王應(yīng)電云:“聲出于或有余,或有不足焉。聲之有余也,一義而為一聲,不能聲為之制字也,從一字而轉(zhuǎn)為數(shù)聲,故曰轉(zhuǎn)注?!?22)王應(yīng)電:《同文備考》,轉(zhuǎn)引自胡樸安:《中國文字學史》,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第211頁。清代王念孫疏《廣雅》多用“聲轉(zhuǎn)”“聲之轉(zhuǎn)”“一聲之轉(zhuǎn)”等來說明“音轉(zhuǎn)”,其云:“‘無慮’‘勿慮’‘摹略’‘孟浪’皆一聲之轉(zhuǎn)。大抵雙聲疊韻之字,其義即存乎聲,求諸其聲則得,求諸其文(字)則惑矣?!?23)王念孫:《廣雅疏證》卷六,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2年,第748頁。宋代注釋“聲轉(zhuǎn)”較著名的是張有,其云:“轉(zhuǎn)注者,輾轉(zhuǎn)其聲,注釋他字之用也。如其、無、少、長之類?!?24)張有:《復古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頁。康保成曾作了大量的考證后解釋:(轉(zhuǎn)音)或“轉(zhuǎn)喉的發(fā)音技巧是,氣發(fā)丹田,將四聲與切音有機結(jié)合起來,唱好一個字的頭、腹、尾,同時又在聲與聲、字與字之間從容過渡,做到‘聲中無字’,婉轉(zhuǎn)悠揚,這就是轉(zhuǎn)喉技巧的精粹,也是昆曲有別于其他聲腔的重要特征。”(25)康保成:《中國古代戲劇形態(tài)與佛教》,上海: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163頁??凳系慕忉屖菑膽蚯慕嵌葋碚f。這些解釋與宋人樂論中的“聲轉(zhuǎn)”之內(nèi)涵大同小異,主要指聲韻的變化過渡、轉(zhuǎn)喉、轉(zhuǎn)變唱誦的方式等三層意思。一句話,“聲轉(zhuǎn)”就是要使詩、詞、曲的聲音過渡不明顯、自然和諧。
“機萌”指人的志、情、思維、構(gòu)思等的萌發(fā)。銀道源《明道密旨》曰:“因機萌而言,故有意、念、性、神之分?!?26)銀道源:《明道密旨》,盛克琦點校,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第23頁。銀道源把“機萌”理解為意、念、性、神等,這些都是人的志向、情感、意念的東西?!稓W陽修集》卷五十八《紅鸚鵡賦并序》曰:“又聞古初,人禽雜處。機萌乃心,物則遁去。深兮則網(wǎng),高兮則弋。為之職誰,而反予是責!”(27)歐陽修:《歐陽修集編年箋注》卷五十八,李之亮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2頁。歐陽修直接將“機萌”等同于心。劉勰《文心雕龍·聲律》中的“響在彼統(tǒng),乃得克諧,聲萌我心”句說的就是這個道理。(28)劉勰:《文心雕龍譯注》,周振甫譯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75頁。只不過,劉勰把聲與機萌結(jié)合起來闡述,應(yīng)該是“聲轉(zhuǎn)機萌”之發(fā)端。
結(jié)合來看,“聲轉(zhuǎn)機萌”就是聲音的過渡要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志向、情感等相符,并呈現(xiàn)自然和諧的風貌。宋人“聲轉(zhuǎn)機萌”的提出語境、內(nèi)涵及意義都有一定特點。
“聲轉(zhuǎn)機萌”是在對“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解釋中提出的。張載云:“古樂不可見,蓋為今人求古樂太深,始以古樂為不可知。只此《虞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求之,得樂之意,蓋盡于是。詩只是言志,歌只是永其言而已。只要轉(zhuǎn)其聲,令日可聽,今人歌者亦以轉(zhuǎn)聲而不變字為善歌。長言后卻要入于律,律則知音者知之,知此聲入得何律?!?29)張載:《張子全書》卷五,朱熹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95頁。張載強調(diào),《虞書》所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是古樂的經(jīng)典表述,也可從中領(lǐng)悟古樂內(nèi)涵及風旨。古樂的獲得,除去言志、永言外,還需轉(zhuǎn)聲、可聽。張載又具體言明轉(zhuǎn)聲是以不變字為前提,那就是要轉(zhuǎn)換腔調(diào)和聲音。從“可聽”和不變字來看,張載想說明的是:轉(zhuǎn)聲是古樂非常重要的表達方式,但同時要和諧可聽、不露蛛絲馬跡,達到音不同而字同即不變字的需求。王柏曾云:“夫歌詠者發(fā)于天機之自然,而人心不可飾于倉卒之一語,是皆可以觀其志之所向,而吉兇禍福之占亦因此而定。此春秋之時所以賦詩于盟會燕享之際,而有不可掩其本心之情為者。蓋一吟一詠,聲轉(zhuǎn)機萌,事形詩中,意形詩外,真情故態(tài)不能矯誣;自非義理素明于胸中,而有能勉強不失于金石籩豆之間哉!”(30)王柏:《詩疑》,顧頡剛校點,上海:樸社,1935年,第45-46頁。王柏的解釋從賦詩言志、歌永言出發(fā)。他強調(diào)“轉(zhuǎn)聲機萌”才能“事形詩中”“志形詩外”,這把聲音的自然之要求表達得較清楚了。
“聲轉(zhuǎn)機萌”的內(nèi)涵主要有三個層面:一是聲韻要轉(zhuǎn)換。聲韻包括聲、韻和調(diào),總結(jié)起來就是字之聲音。沈括云:“古之善歌者有語,謂‘當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凡曲,止是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耳,字則有喉唇齒舌等音不同。當使字字舉末皆輕圓,悉融入聲中,令轉(zhuǎn)換處無磊磈,此謂‘聲中無字’?!鄙蚶ㄒ笄鍧?、喉唇、齒牙舌都分清,并能在字與字之間自由地轉(zhuǎn)換,即要不同清濁、喉唇、齒牙舌之字都能較容易地轉(zhuǎn)換,不能出現(xiàn)讀《尚書》時“詰屈聱牙”的狀況。
二是要轉(zhuǎn)喉。李清照《詞論》曰:
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北娊赃?,或有怒者。及轉(zhuǎn)喉發(fā)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弊院筻?、衛(wèi)之聲日熾,流靡之變?nèi)諢?,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詞,不可遍舉。(31)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第267頁。
“轉(zhuǎn)喉”是“把字音與音樂旋律的結(jié)合固定化了,平上去入四聲各分清濁,一共八個字調(diào),每個字調(diào)與旋律有相應(yīng)的結(jié)合”,(32)葉長海:《曲學與戲劇學》,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63頁。這一方法與一般歌唱、朗誦詩詞有一些差異,呈現(xiàn)出來的聲音非常獨特。李清照提到的轉(zhuǎn)喉是詞之重要唱法,缺少“轉(zhuǎn)喉發(fā)聲”可能達不到“眾皆泣下”的聲音效果。王柏云:“詩何自而始乎?于堯之時,出于老人兒童之口者,四字為句,兩句為韻,豈嘗學而為哉!沖口而出,轉(zhuǎn)喉而聲,皆有自然之音節(jié)。虞舜君臣之賡歌,南風五弦之韻語,與夫五子御毋述戒之章,體各不同。歷夏商以來,謳吟于下者格調(diào)紛紛,雜出而無統(tǒng)?!?33)王柏:《詩疑》,顧頡剛校點,第41頁。古代人都是隨性沖口而出,再加上轉(zhuǎn)喉之方法,就成了自然之古樂、古詩。
三是要自然。陳櫟《定宇集》卷四《論詩歌聲音律》曰:“詩出于心聲萌動之天,而律根乎陽氣萌動之天,皆自然而然,而非人為之使然,故曰天也?!?34)陳櫟:《定宇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第20頁。陳櫟認為,心聲萌動就是要自然、非人為。陳文蔚云:“蓋詩者,所以吟詠情性,出于天機之自動,學者于吟哦諷誦之間,可以興起其善心。故古人于成童之時,已學樂誦詩。教者必以此為先,而學者必自茲始也?!?35)陳文蔚:《陳克齋集》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8頁?!疤鞕C”即天性、自然之規(guī)律與法則。兩位陳氏之論皆強調(diào)聲與吟哦的自然。張載云:“其人情如此,其聲音同之,故聞其樂,使人如此懈慢?!迫苏?,莫甚于鄭衛(wèi)?!裰?,亦不遠鄭衛(wèi),古音必不如是。古音只是長言,聲依于永,于聲之轉(zhuǎn)處過得聲和婉,決無預(yù)前定下腔子。”(36)張載:《張子全書》卷五,朱熹注,第97頁。這實際上要求聲轉(zhuǎn)自然,不能提前定下腔子。
所以,“聲轉(zhuǎn)機萌”是宋人詩論與樂論中非常重要的技巧與方法,其吸收古代詩樂合一的自然觀念和后代聲音、聲律之技巧,糅合成有關(guān)詩樂之吟詠的聲音屬性與情性的意義屬性的新觀念。
總之,宋代樂論與詩聲理論的融通是詩、聲、樂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另外,“聲容”說、“以聲為律”說、“超聲律”說等也是宋代樂論與詩聲理論融通的重要觀念。這一融通來自于對先秦“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之詩樂合一觀念的解釋與發(fā)揚,對詩與音樂之作用進行了學術(shù)定位,并在聲律或聲音層面上把這一傳統(tǒng)觀念在宋代詩詞曲樂的發(fā)展中得以具化,有的在形式層面、有的在內(nèi)容層面,這是宋代詩樂融通與博弈的結(jié)果,也是宋代詩學與詩聲理論發(fā)展的新變,對推動宋代詩學、樂學有非常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