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威
(中央民族大學 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北京 100089)
在以《大學》為代表的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內(nèi)圣與外王同樣重要,不可偏廢,由“格致誠正”至“修齊治平”皆多述及。至宋代理學,新儒家重內(nèi)在道德修養(yǎng)而輕外在事功,內(nèi)在心性論方面多有縝密發(fā)揮,外在事功之學方面的探討相對較少,對外王之學的重視不及內(nèi)圣之學,此可由朱熹、陳亮辨王霸之道窺得一二。宋代儒家之思想轉(zhuǎn)折,與內(nèi)圣外王之學有密切關(guān)系。儒學到宋代發(fā)生一次重要轉(zhuǎn)變,變化之線索可由內(nèi)圣之學地位上升、外王之學地位漸低作為一個思考的方面。北宋王安石,于學術(shù)、政治方面皆有顯著成就。錢穆認為,“荊公的王霸論與大人論,不能不說在宋學上有大貢獻”[1]12。大人論可見得荊公的心性、性情之學,這方面學術(shù)界已有較多闡發(fā)。依錢穆之見,把王霸論放在大人論之前,而學術(shù)界對王安石的王霸論卻言及甚少。故本文圍繞王安石的王霸觀探究,亦可知宋代理學發(fā)明之際外王學的情況。
孔子曾由“大司寇行攝相事”,于外王一途頗有事功,《論語》中有弟子所記《為政》一篇,問政之語若干。由此可見,孔子在內(nèi)圣外王兩面都有建樹,其所言外王有實踐的基礎(chǔ)?!稙檎肥籽浴盀檎缘隆盵2]55,此可謂孔子為政之總綱。以德為正,猶如北極星之指引,眾人皆效法而行,程子曰:“為政以德,然后無為?!笨鬃舆€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2]55,也是表達以德為政的思想。在子貢問政的回答之中,孔子進一步解釋“德”為“信”,“民無信不立”[2]128,為政者不能失信于民。在齊景公問政的回答之中,孔子提出正名以制實,朱熹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政事之根本[2]129,此為孔子為政以實的特點,也體現(xiàn)了為政之德包含“禮”。《論語》載孔子見八佾舞于魯大夫季孫氏之庭而不可忍也,此可說明孔子于政事中非常重視禮的作用。在子張問政的回答之中,孔子強調(diào)的是“行之以忠”[2]130。在樊遲問仁中,子夏接著孔子回答樊遲:“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2]132說明為政以仁,選賢任能,這是仁君所為??鬃訛檎枷胫羞€有“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2]134“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2]78之語,其中的“使民以義”,說明了孔子為政思想中因時、因地制宜之義。在季康子問政的回答之中,依然是強調(diào)以自身為正,率民以德[2]130。這些都可以說明孔子為政的根本在于踏實踐行德行,將仁義禮信落到實處,以德為民之標榜,率民以德。這些對為政之德的表述,可以說明孔子尚王道的觀點??鬃又醯?,是要求君主以仁義禮信為德修身,作為模范以正天下之人,具體表現(xiàn)則是要愛民尚賢、使民以義、禮制暢行、信則民任[2]180。
有明于此,可知孔子以管仲為小器[2]66,實乃抑其霸道而尚王道也。朱子引蘇氏之語“管仲三歸反坫,桓公內(nèi)嬖六人,而霸天下,其本固矣淺矣。管仲死,桓公薨,天下不復宗齊”[2]67,可以證明這個觀點。又引楊氏之“道學不明,而王霸之略混為一途”[2]67以非之,認為管仲不明禮制,有禮卻僭禮,混淆王霸,因此輕之。可見孔子之辨王霸,是基于是否合乎禮。但對于管仲所取得的事功,孔子也是贊賞的,因“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2]144,以其不違仁而稱其仁。那么孔子為何一面斥管仲為小器,一方面又贊其功績,這樣豈不矛盾?從子路之問管仲“未仁乎”可知,孔子并未回答管仲是否應當以死全德,而是從管仲取得的事功贊其仁。子貢再問,孔子則以“民之受其賜”來贊其仁,是從為政的結(jié)果來評價管仲;反過來思考,假使管仲未能惠及民,則應當“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徑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按孔子的觀點,從為政的開端去論,當行仁義禮信之事,此當無疑。而此處論管仲是特殊情況,當察之,因為這里不是從為政之始說起,而是因為管仲行仁為民,所以稱贊他。統(tǒng)而言之,從王霸論的角度看,孔子非管仲之德,以其僭越禮儀,故其所行非王道;從道德屬性的角度看,孔子贊管仲之仁,因其給民帶來了恩惠。儒者之為政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給人民帶去利益,“博施于民而能濟眾”[2]88,此正是孔子最為推崇的圣人。所以可以看出孔子的為政思想是兼內(nèi)圣與外王,既肯定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修己以敬,又在為政之道上要求做到有惠于民,齊之以禮,未分王霸而推崇為政以德。
孟子仕途受困,在諸侯國互相攻伐的時期,孟子主張尚義輕利而梁惠王以為迂腐之言。孟子極為推崇孔子的思想,“乃所愿,則學孔子也”[2]217,嘆不能親自受業(yè)于孔子,“予未得為孔子徒也”[2]275。雖有出仕之心,然現(xiàn)實不行,于是退而闡發(fā)儒家思想,于王霸之論多有發(fā)明。朱子稱“賴其所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2]185。相較于孔子沒有明確給王、霸定義,孟子明確說明“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2]218。霸道是假借著仁的名義用國力、兵力征服他人,王道是遵從內(nèi)在仁心去行仁政。
孟子的王霸之別在于是否真心行仁,此即孟子所言的“由仁義行”還是“行仁義”[2]274。霸者以力服人,不能讓人心服;王者以德服人,使人心悅誠服。王與霸都需要借助仁,王者是內(nèi)在發(fā)出的仁,霸者是功利之仁,此即孟子告梁惠王去利存仁義。孟子的貴王賤霸觀承續(xù)孔子為政的思想,以民為中心,引《尚書·泰誓》中“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2]288以證之,并在戰(zhàn)爭中說明“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仁義之道得民心,是謂“得道者多助”[2]224。孟子之王霸觀,貴王賤霸,褒揚三代之圣王,以民為貴,以仁義為最高價值(為天、為道),主要批評假仁之霸。
荀子為戰(zhàn)國末期的大儒,見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百家思想,對其中多家思想有所批評與解蔽。其關(guān)于王霸的觀點,在《荀子》中留有一篇《王霸》,另有《王制》一篇也有述及。在《王制》中,荀子繼承了孔子的王道觀,認為管仲未及修禮,“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故王者富民”[3]152。王先謙認同王念孫的觀點,認為此句原文是:“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考證此處是“未及修禮”,而不是“未及修禮者也”[3]152。說明管仲是“未及修禮”,而不是“未及修禮之人”,是對管仲僭越禮制、不懂禮的說明,而不是批評管仲“不修禮”。從王道而言,荀子也與孔子一樣認同禮制的重要性。進而言之,荀子認為富民最重要,富兵次之,富大夫最次,而最壞的情況是國庫富裕,這是亡國之兆[3]152。荀子的富民說與孔子的惠民說、孟子的制民之產(chǎn)思想一脈相承。在荀子的王霸論中,在王者、霸者外還加入危者來作為對比對象:
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敵諸侯者危[3]153。
荀子以強者敵諸侯的典故,說明強者之危險;借此推斷,友諸侯不如臣諸侯,臣諸侯應當用王道、王制。在王道上,荀子與孔子一樣隆禮;而在霸道上,荀子重法,認為“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quán)謀、傾覆、幽險而亡”[3]285。王者的禮制是“衣服有制,宮室有度,人徒有數(shù),喪祭械用皆有等宜,聲則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復古。是王者之制也”[3]157-158。
王者之人,“飾動以禮義”[3]157。其法是禮之法,是純粹的儒家思想:“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田野什一,關(guān)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禁發(fā)而不稅,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近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者不疾其勞,無幽閑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夫是之為人師,是王者之法也?!盵3]159霸者的法制是“漸慶賞以先之,嚴刑罰以糾之”[3]155,夾雜了法家的思想。王霸之法的區(qū)別就是荀子說的“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3]206。荀子之王霸觀是尚王輕霸,隆禮重法,富民尊賢,尚儒家輕法家。
《尚書》洪范篇中有最早關(guān)于王道的文獻記載:
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
王安石對《尚書》洪范篇中的王道思想作了注解:
言君所以虛其心,平其意,唯義所在,以會歸其有中者。其說以為人君以中道布言,是以為彝、是以為訓者,于天其訓而已。夫天之為物也,可謂無作好,無作惡,無偏無黨,無反無側(cè),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蕩蕩乎,言乎其大,平平者,言乎其治。大而治,終于正直,而王道成矣。無偏者,言乎其所居;無黨者,言乎其所與。以所居者無偏,故能所與者無黨,故曰無偏無黨;以所與者無黨,故能所居者無偏,故曰無黨無偏。偏不已乃至于側(cè),陂不已乃至于反。始曰無偏無陂者,率義以治心,不可以有偏頗也;卒曰無反無側(cè)者,及其成德也。以中庸應物,則要之使無反側(cè)而已。路,大道也;正直,中德也。始曰義,中曰道、曰路,卒曰正直,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之謂也。[4]409
王安石認為,《洪范》中的王道思想可分為三個階段:始于義,中曰道、曰路,終曰正直。在此基礎(chǔ)上,王安石以《中庸》的思想解釋《洪范》之中的王道,以中庸應物,以中德——正直成就王道。所以,王安石的王道觀是以中正之德為大道,用義來虛君心、平君意,使其能正直地應接、處理事物。王安石高度稱贊王道,稱其為“極高明而道中庸之謂也”。
于修身而言,王安石認為王道之能行,是效法天而來的,天沒有好惡、偏黨、反側(cè),人君治國效法天帝治世也應當是無個人的好惡、偏黨等。此不同于朱子學把皇極之道解釋為“人欲消熄,天理流行”“此理出乎天,言純乎天,則天之言矣”[5]145。參考馮友蘭對中國哲學中天的含義所作的區(qū)分[6]35,《書集傳》中把天帝、皇極理解為義理之天,而王安石把天帝、皇極理解為自然之天,王安石的王道法天是效法天帝如何處理與萬物的關(guān)系。因此,王安石的王道觀就沒有義理之天的道德屬性,所以在王道初始時要修道德,率義以治心,君主要虛其心,平復其私意,都是義的含義所在。道德修有所成的標志就是以中庸之德為終,應物無反無側(cè)。對比可知,在朱子學的詮釋中而言,就不需要加入中庸之德,因天理本就是光明、中正、無私無邪、純善無惡之體。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宋儒解經(jīng)不再拘泥于章句,而是多致力于義理,同時又不似魏晉附以道家思想,純?nèi)皇侨寮倚男灾畬W的開發(fā)。
在治國上而言,要達到“平平者”的效果,太平無事而又公平無偏,大治終是要走向正直,成就王道。在舉措上,不偏心、不做不公平的事,不悖常理、不做不正直的事,為政平實、公平而無己私摻雜。因為居中不偏,所以施政給予就沒有偏重;又因為施政給予沒有偏重,所以才能處在中間的位置。在為政上,公平無偏相輔相成,保證政策不反常理、沒有不公正。
總的看來,王安石的王道觀兼有義與中正、正直,以義始而以正直終,其王道效法自然之天道,于實際中踐行而成中庸之道。王安石以義來成就王道,遙契孔孟,法自然之天道則似荀子。整體而言,王安石的思想雖然兼采儒道,在政治上援引二者的思想為用,但是在王道觀中則純粹是儒家思想,這可能是受荀子“粹而王,駁而霸”觀點的影響。
王安石認為,王與霸在運用仁義禮信為政方面是相同的,不同之處是在于心,即心上而發(fā)的出發(fā)點不同。霸者是為了利益而用仁義禮信,而王者是自發(fā)踐行仁義禮信[4]425。這是承自先儒之王霸論,孔子為政以德要求仁義禮信,認可管仲霸業(yè)之中的仁,王安石也是如此肯定王與霸在政治上的效用是相同的??鬃游捶滞跖c霸來講為政,在仁上肯定了管仲,在禮上否定了管仲。王安石受孟子思想影響較大,錢穆稱:“其于韓愈,亦已漸趨擺脫,而欲直接孟子?!盵1]8因此,王安石進而言王霸之別,在于“其心異而已異”[4]425。心作為人的思維和行動的主宰者,對人的思想、言行起根本性的決定作用,是待人接物的出發(fā)點。區(qū)別言之,“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為仁、義、禮、信者”“霸者之道則不然,其心未嘗仁也,而患天下惡其不仁”[4]425。從追求的出發(fā)點來說,王者從仁義禮信出發(fā),霸者從天下之利出發(fā);從成就而言,王者成就的是德行,霸者成就的是功業(yè)。王安石又說:“王者之道,雖不求利而利之所歸;霸者之道,必主于利?!盵4]425這就意味著成就德行也能成就功業(yè),并且王者的成就是高于霸者的成就,王者的政治比霸者的政治更優(yōu)。
王安石在《王霸》中舉了兩個事例來辨別王霸:一是齊桓公歸還曹沫之地以免死;二是晉文公退兵于原。為了彰顯誠信于民,齊桓公必須歸還土地、晉文公必須要退兵,此為霸者。然王者該如何?王者之心,初始并非為了得事功、得利益,其行仁義是為自己,而非為他人,其在占領(lǐng)的土地上施行仁義,豈能因個人得失而歸還土地,而讓當?shù)厝嗣癫辉偕钣谌柿x的社會環(huán)境中;其伐原本來就秉于仁義,何須故作仁義?這里可以看出霸者之行仁義是做給民眾看的,其出發(fā)點不是仁,其目的是功業(yè),而不是為了仁義或百姓,這就是孟子所批評的“行仁義”,說明王安石在辨王霸之別時是孟子學派的本色。
但是王安石又有王霸之同的觀點,此與孟子不似。孟子嚴格區(qū)別王與霸,貴王賤霸。王安石雖認同王與霸有別,但也肯定王與霸之同。王安石認為:“仁、義、禮、信,天下之達道,而王、霸之所同也?!盵4]425說明他認為王霸都實現(xiàn)了天下之達道,因此可以說王霸同。天下之達道,語出于《中庸》。在《王制》中,王安石謂中正、正直為中庸,據(jù)《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2]20之語,可知王安石以中庸釋王道,以中和釋王霸之同。此正可說明王安石在現(xiàn)實功用上,是以王霸相結(jié)合、相調(diào)和的觀點,因此可在為政時不必嚴守孟子的觀點:不能“以力假仁”而行霸道。王安石認為,只要是為了政治建設(shè)、改善民生,王霸是可以混合使用的,這也符合他改革家身份的特點,便于政策的推行和提供思想依據(jù)。正如錢穆的評價:“今謂王霸合一,則漢唐事功全可即是王道路脈?!盵1]8這就不同于朱子把漢唐排除在道統(tǒng)之外,王安石可盡取漢唐為政典型作為改革的理論依據(jù)。王安石的哲學思想,不同于程朱理學以天理作為形而上的依據(jù)。天理作為純粹之善、純?nèi)恢赖拢榔浣?、發(fā)出的理論必也是符合本體之屬性。王安石既然肯定了王霸之同就必須要有立足于道德屬性的出發(fā)點,所以把這個初始點安排在“心”的出發(fā)點上。然心之所發(fā)時,是為了求仁還是求利,其間的差別微不可察。程朱理學即有在心未發(fā)時用工夫的思想,保證心已發(fā)之后能夠中節(jié)。然而王安石從結(jié)果反推王霸之別,因此只能得出王道與霸道在實行時,效果相同這一結(jié)論。而王霸有別是理論上的需要,如何細致區(qū)分并沒有可行的方法,他更關(guān)心的是王霸之用。
錢穆用《大乘起信論》中的“自性清凈心”解釋王安石的心,以“自性清凈心”開出真如、生滅二門為理論基礎(chǔ),認為“何以大人即為圣神,事業(yè)即為道德,其本在心地。此在王霸論已經(jīng)發(fā)揮,猶如佛家亦必建本心地,始可綰真如門、生滅門為一,始可謂‘生滅即涅槃,煩惱即菩提’也。今儒家亦建本心地,始可謂事業(yè)即道德神圣,功利霸術(shù)即天德王道,所差只在心上”[1]9。這是解釋在《王霸》中王安石說的:“夫王之與霸,其所以用者則同,而其所以名者則異,何也?蓋其心異而已矣?!盵4]425錢穆此解雖能解釋事功即道德,肯定了王安石青苗法所持有的觀點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不違王道的,且具有哲學理論基礎(chǔ),但以此說而把王安石作為心本論者,則荊公未必同意。王安石在《王制》《王道》中皆有法天的思想?!锻醯馈酚性疲骸巴跽咧?,若天地然,天地無所勞于萬物,而萬物各得其性,萬物雖得其性,而莫知其為天地之功也?!盵4]425此雖似于老子的思想特點,況且王安石曾為《老子》做注解,不注意分辨則容易把這理解為《老子》思想中的物質(zhì)之天,而與《王制》之中的自然之天不同?!独献印分惺且缘罏橐暯?,體現(xiàn)的是道不干擾萬物,使萬物能各盡其性、自然生長、功成不居的思想,而《老子》思想中的天是與地對應的物質(zhì)概念,無生養(yǎng)萬物之功用。故可以說,王安石這句話表達的思想雖與老子之道的意思類似,但不是來源于道家思想。王安石使用的天的概念,是荀子的“自然之天”。萬物當如是運行,這就是天道。而《中庸》也有“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帝之化育;可以贊天帝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2]34??芍醢彩醯烙^,效法的是天之運行,本自傳統(tǒng)儒家思想,亦無證據(jù)顯示他借助了佛家之“一心開二門”理論。
在現(xiàn)有的對王安石王霸觀的研究中,有以政治合法性來解釋王安石的霸道觀是以道德作為霸道的文飾,因而說王安石推崇霸道,反映了他重視功利的政治理念[7]85。但是我們從王安石辨王霸之別出發(fā),即可發(fā)現(xiàn)王安石并非只是推崇霸道,也并非只是簡單的功利主義者。若要推行霸道,則無需將王霸之別置于心上而議,而只需論王霸之同。既然王安石論述了王霸之別,則表明其深知王與霸的不同,而主王與霸之和。其求功利,亦非僅是為了自己的事功,而是要在事功上施行仁義之道,其出發(fā)點是為國圖強,為民謀福。提高民的地位,以民為貴,這樣做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就不利于中央集權(quán)。張學智的觀點與此同,他認為:“宋代維護中央集權(quán)的一種形式是對孟子抑君揚民的委婉批評,司馬光即這一形式的代表。他有見于宋初百余年來國家穩(wěn)定帶來的大好局面,也為了反對王安石變法某些措施對國家長遠利益的損害,所以強調(diào)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重要性。”[8]52王安石“欲直接孟子”,故在為政理論上有孟子“民貴君輕”思想的特點。此為司馬光一派所攻訐,并且以政治合法性來評論王安石之王霸觀并不恰當。牟宗三在《政道與治道》中,對中國古代社會政治的特點做了總結(jié):“帝王之取得政權(quán)而為帝為王,其始是由德與力,其后繼績則為世襲。君人論以往之政道,即以開始之德與力及后世之世襲兩義為中心而論之。”[9]2從這個觀點出發(fā),趙宋開國之初才有政治合法性的問題,其后之政治則是德與力的問題,此也正是王與霸的問題。
關(guān)于王霸義利的問題,后世儒者朱熹、陳亮亦有辨。錢穆稱“朱子與陳龍川辨王霸、義利,依然是直接荊公,而龍川則轉(zhuǎn)似溫公”[1]12,這說明王安石的王霸論對朱熹的思想有影響。王安石論王霸是關(guān)聯(lián)著心性論,朱子或許受其啟發(fā),于心上嚴判王霸之別。朱子認為唐太宗“無一念之不出于私欲”[10]1583,以此來判別王霸,這與王安石之辨王霸從心上判別是一致的,只是朱熹具體提出以天理人欲別,王安石尚未構(gòu)建出天理與人欲、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這一套精深的思想理論。然而朱子之嚴格判別王霸是與孟子一樣反對“以力假仁”,即推崇貴王賤霸。朱子推崇貴王賤霸的必然性是源于他的宇宙論構(gòu)建,天命之謂性,天將理賦予人,理是純善無惡的,即如朱子說的“既謂之大本,只是理善而已”[11]197。性理從心中發(fā)出,理論上必然是無曲無私,用于為政即是王道;因有氣質(zhì)遮蔽、熏染,就有私欲,用于為政即轉(zhuǎn)成霸道。程朱理學要求復現(xiàn)光明清澈之性體,則必須去人欲以存天理,用于為政則是尊王賤霸。
總而言之,王安石之王霸觀獨具特色,既取孔子為政以德(仁義禮信)的思想,兼以荀子的自然之天為效法依據(jù),又欲直接孟子,從初心是求仁義還是求功利分別王霸,但又未采納孟子的尊王賤霸觀,而是運用《中庸》思想和合王霸,最后融貫成自己的王霸觀——兼用王霸,其不以王霸為歸宿,而是以王霸為方法,靈活運用王霸之方法達成政治改革、造福人民的目的[12]。在王安石論王霸的過程中,形成的哲學思想對程朱理學影響甚大,錢穆稱“當時亦謂伊川‘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即荊公語。朱子亦謂荊公新經(jīng)盡有好處”[1]16。在學術(shù)史的影響上,“王、程兩家經(jīng)學,直到南宋還是對立并行,故紹興二十五年有‘取士勿拘程頤、王安石一家之說’的紹書”[1]16??梢娡醢彩坏诒彼握紊嫌绊懢薮?,對宋代的學術(shù)影響同樣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