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偉
(香港理工大學 中國文化學系,香港 999077)
南宋以降,朝廷及士大夫主流對王安石(1021—1086)政事、學術(shù)兩方面都給予了負面評價[1]。后世將王安石學術(shù)與熙寧新法看作一個整體,并將王學當作北宋晚期“紹述”之政的理論基礎(chǔ),似乎順理成章。然而事實上,反對者并非從起初就將王學與現(xiàn)實政治聯(lián)成一體,反而是標舉王學以推行“紹述”者加深了二者關(guān)系,最終逼迫反對者將批判重心轉(zhuǎn)向了王安石的學術(shù)理念。
宋神宗(1048—1085)去世之后,反新法大臣回朝,全面否定王安石政事。然而,司馬光(1019—1086)主導的官方追贈卻褒揚了王安石的學行,劉摯等士大夫也承認王安石的經(jīng)注之優(yōu)。元祐士大夫多尊重王學,對王學零星的反對之舉,也多為謀取私利[2]。在宋哲宗(1077—1100)親政時期及宋徽宗(1082—1135)初期,存在多種對神宗之政的解釋,除了章惇(1035—1105)、蔡卞(1048—1107)領(lǐng)導的“紹述”之政,還有曾布(1036—1107)從“紹述”派中分化而出,認為“紹述”便是學習神宗的居中而治,建立調(diào)一士類的政局。此外,陳瓘(1057—1124)等中立者、元祐同情者也闡述其理解的神宗之政,勸誡宋徽宗遠離曾布、蔡京(1047—1126)等人。但蔡京得勢后,徽宗朝廷借用王安石政事、學術(shù),將反常的政事合理化,其他對神宗之政的理解皆被視為“元祐”黨人,朝野發(fā)生了北宋史上最嚴重的分化。
蘇軾(1037—1101)因理念之爭而寫下的反王學文字,成為士大夫反王學的思想礦藏。蘇轍(1039—1112)則延續(xù)其兄對王安石的學術(shù)批判。劉安世(1048—1125)、陳瓘、陳師錫(1057—1125)等人經(jīng)受了時局劇變與心理創(chuàng)痛,意識到欲改變徽宗心意并警示世人,必須釜底抽薪,駁倒蔡京所標舉的新法精神核心,因而將批判焦點從時事轉(zhuǎn)向王安石的學術(shù)思想。本就與王學存在學派之爭的楊時(1053—1135),在北宋末期將在野士大夫的意見帶入朝中,可謂是反王學的集大成者。多有學者注意到陳瓘對王安石態(tài)度的劇烈轉(zhuǎn)變,以及楊時反王學的深遠影響,卻似乎沒有充分關(guān)注這些人物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及其所反映的那個時代的整體動向。反王學成為此類士大夫的必然抉擇,說明超出承受能力的政治挫折不但使其改變了對神宗以來政治史的認知,還迫使其深入分析政治斗爭背后隱藏的理念與心術(shù)。
宋徽宗時期,已經(jīng)作古的王安石獲得了史上最高的官方地位。除了“繼述”之政的應有之義,尊崇王安石也體現(xiàn)了徽宗對蔡京的態(tài)度。宋徽宗在宣和(1119—1125)初期下詔所修的《宣和書譜》中,有王安石與蔡京小傳,頗能體現(xiàn)徽宗對蔡京的回護。
舒王王安石字介甫,本撫州人,后居金陵。退相日,官特進荊國公。既歿,謚曰文,追封舒王。神考朝圣賢相遇,千載一時,其功業(yè)昭昭,簡冊具載。
太師蔡京字元長,莆田人也?!藭r丕承祗載,紹述先烈,于志無不繼,于事無不述。緝既墜之典,復甚盛之舉,奠九鼎,建明堂,制禮作樂,興賢舉能,其以輔于一人而國事大定者,其力焉。眷神考勵精求治之初,起王安石相與圖回至治,煥乎成一王法,休功盛烈,布在天下。其眷遇之隆,前無擬倫。屬嗣初以還。賴子良弼,祗循先志,以克用人,故于眷倚比靈斯神考之于安石罔敢后焉?[3]
伊佩霞(Patricia Ebrey)認為,徽宗用父皇神宗與王安石來類比自己與蔡京的關(guān)系,目的是利用王安石所遭受的嚴厲批評來暗示:蔡京所招致的人言其實是一種榮譽,繼而表達其不畏流言的決心[4]278。蔡京諸事皆能且獨當一面,足以承擔議論,也轉(zhuǎn)移朝野對徽宗的批評。另外,從徽宗朝儀典之興盛及封賞之優(yōu)厚看,王安石地位的空前提高,無論對于徽宗或蔡京皆有益處?;兆趶娬{(diào)對蔡京的恩寵是依從神宗與王安石的關(guān)系,便是宣示已經(jīng)完成“紹述”,功業(yè)不減于神宗。而對于蔡京等人,提高王安石地位則是為自身受賞作鋪墊,對此在靖康元年六月朝臣攻擊蔡京時已有揭示:
京之僭心,終不肯已,又加王安石王爵,欲自為階梯,眾論喧騰,心不自安,復封韓琦以塞人言,而蔡確、何執(zhí)中、鄭居中、童貫皆因之為例封王矣[5]。
王安石的政策、境遇及與神宗之關(guān)系,是 “紹述”派官僚立政及謀取自身地位的參照。崇寧元年(1102)七月,蔡京初任右相后幾日,朝廷便依其謀劃設(shè)立“講議司”,這一機構(gòu)顯然是模仿王安石熙寧年間的“制置三司條例司”,形成以宰相為核心的權(quán)力部門[6]。據(jù)賈志揚(John Chaffee)整理,在“講義司”任職過的27位官員中,僅張商英(1043—1122)和吳居厚(1039—1114)是徽宗親自任命,足見蔡京的人事權(quán)極大[7]1-60。早在哲宗紹圣元年(1094)七月,時任戶部尚書的蔡京就以元祐以來用度不足為由,請求重新置局。
神宗皇帝熙寧之初,將欲有為于天下,得王安石而任之,于是置條例司,選天下英才,設(shè)官分職,參備其事,興利補弊,功烈較著?!ゴ葯z會熙寧中置條例司故事,上自朝廷大臣,下選通達世務之賢同共考究,庶幾成一代之業(yè),以詔萬世[8]1727。
雖已置局,但蔡京權(quán)力限制在財政,且被章惇壓制,而徽宗時期,蔡京所率“講議司”則涉及朝政方方面面,遠遠超越王安石的權(quán)限。而相較于神宗、哲宗的事必躬親、殫精竭慮,徽宗則花費更多時間在藝術(shù)、宗教事務中,故必須依賴權(quán)相及其屬官來管理日常行政。方誠峰分析政和、宣和年間蔡京“公相”體制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論述了徽宗依賴、委任蔡京,又必須遏制其不斷膨脹其權(quán)勢的用意[9]150—164。王安石之于神宗,還存在“師臣”的身份[10],此也符合徽宗刻意打造的蔡京“帝師”形象。早在崇寧元年七月初蔡京任右相時,徽宗便“賜京坐延和殿”。
上命之曰:“昔神宗創(chuàng)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繼之,而兩遭簾帷變更,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朝廷,無與為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之?”京頓首謝,愿盡死云。時,四方承平,帑庾盈溢。京倡為‘豐亨豫大’之說……京曰:“事茍當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當享太平之奉,區(qū)區(qū)玉器,何足道哉!”[11]
二人之對話,儼然模擬神宗召王安石越次入對時之場景。王夫之(1619—1692)認為徽宗請教蔡京的場景是二人在做“戲”,其實徽宗只將蔡京當作弄臣,而蔡京奉王安石為宗主,是借“紹述”之說殘害善人[12]。蔡京“不足畏”之說,亦與王安石“三不足”之說相似?!疤街睢敝摚步朴谕醢彩鴮ι褡谒浴氨菹鹿芾碡?,雖以天下自奉可也?!盵13]靖康年間楊時上書認為,正是王安石的邪說誘發(fā)了帝王奢靡的風氣[14]29。但王安石是用夸張之辭強調(diào)理財?shù)墓π?,其勸說對象是節(jié)儉勤勉的神宗,與蔡京勸誘徽宗奢靡全然不同。對于徽宗而言,蔡京的理念可將政治作為與個人生活彌合為一,無須再為治理天下而克己復禮。蔡京于大觀二年(1108)被封“太師”。政和六年徽宗改蔡京三日一朝時,御筆手詔中有言:“京位三公,為帝者師?!被兆诘纳莩拗募捌淙蚊鼜V受攻訐的蔡京,借助這一“帝師”政治表演獲得了合法性。王安石之配享孔子,則是徽宗、蔡京將“師臣”概念實體化的行為。因王安石配享孔子廟,導致徽宗幸太學時,必須連帶拜謁王安石坐像。蔡卞等人甚至為王安石造像,對之跪拜。
乃者天子幸學,拜謁宣尼,本朝故臣,坐而不立。躋此逆像,卞倡之也。輔臣縱逆而養(yǎng)交,禮官無禮而行諂。
蔡氏、鄧氏、薛氏皆塑王安石之像,祠于家廟。朝拜而頌之曰:“圣矣!圣矣!”暮拜而頌之曰:“圣矣!圣矣!”[15]121—122
紹圣大臣雖在徽宗初期遭到貶斥,但僅有章惇被一再打壓,其他大臣多被逐步敘復,蔡卞更任知樞密院事,雖亦因與蔡京不合于崇寧四年罷職,但其尊崇王安石的傾向卻被徽宗、蔡京等人繼承,大臣如鄧洵武(1055—1121)、蹇序辰、薛昂(?—1134)等人皆崇拜王安石。王安石早年一貫有“帝師”理想,治平(1064—1067)年間所作《虔州學記》中更是有“天子北面”之說。
余聞之也,先王所謂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若夫道隆而德駿者,又不止此,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此舜所謂承之者也[16]。
而蔡卞等人夢想以儒術(shù)指導帝王,亦用塑像的形式將“天子北面”實體化?;兆趯Υ瞬o異議,其雖并不真正信從蔡卞之道統(tǒng),但將經(jīng)術(shù)定于一尊,確實可在表面上統(tǒng)一士論。另外,儒家祀典在徽宗時期的各類典禮中,并不占據(jù)主導地位?;兆诒救似蛴诘澜?,多有學者亦指出,徽宗所實行的宗教儀式具有強烈的政治意義,而非僅僅是個人喜好。Shin-yi Chao通過分析徽宗對林靈素(生卒年不詳)之神霄派道家的認同,說明徽宗作為虔誠的道教徒和君主,在努力促成道教與政治間的相互促進[7]324—358。而伊佩霞則認為徽宗大力支持寺廟和道觀,是將民間各種神靈納入國家監(jiān)管體系的行為,此也符合蔡京與變法派標準化、程式化的施政特點[4]135—136。方誠峰通過分析徽宗利用各宗派道士為其“降神”并塑造“昊天上帝之子”“神霄玉清王”形象,目的在于借道教塑造君主本身的神性[9]249—259。
對徽宗而言,崇拜道教與皇家儀式并不沖突,目的都是以一定意識形態(tài)“自我作古”,宣示超越君父,媲美古代圣王。而對王安石的尊崇及對神宗、王安石親近關(guān)系的刻畫,是徽宗與蔡京構(gòu)建君臣關(guān)系參照物的結(jié)果。王安石獲得舒王封號與配享地位,也是徽宗朝廷積極建設(shè)國家意識形態(tài)、儀典整體趨向繁盛以及封賞泛濫的產(chǎn)物。
從“紹述”之說被提出起,便不斷遭到質(zhì)疑,論者也多提出對神宗之政的不同解釋。例如徽宗初期,諫官江公望(生卒年不詳)批判章惇等人所謂“紹述”只會導致“不得盡繼述之美”[17]10986—10987。但此類議論多為零散,不成系統(tǒng)。唯陳瓘通過論述神宗施政細節(jié)及與王安石之關(guān)系,來闡釋其構(gòu)想的“紹述”自成一套理論。元符三年(1100)八月,陳瓘反對修景靈宮,起初只言擾民,第二次上章則以“神宗集合祖宗神御”之事,論徽宗將神、哲二帝與祖宗分開“非神考紹述之意”[18]34。此后一系列論述皆斥“紹述”之非。
(元符三年九月)神考變通之意,念念日新,熙寧之黜廢流俗而用安石,熙寧之末用人惟己……紹圣大臣專以私意主張王氏,違神考日新之緒,述安石熙寧之跡。凡先朝之政以膏潤天下者,皆以為王氏之澤也……負神考而欺先帝,此政事之所以乖錯,而天之所以不助也[19]46。
(九月)臣竊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于國是之說,其文不載于二《典》,其事不出于三代,乃叔孫敖之所以告楚莊王者也。臣復覩初八日章惇麻制曰“參陪國是之論”,此翰林學士承旨蔡京之詞也[19]50。
(九月)自京、卞用事以來,牢籠薦引,天下之士,處要路、得美官者不下數(shù)百人。……臣謂京在朝廷,則此數(shù)百千人者皆為朝廷之用。……此非臣之臆說,乃神考已用之術(shù)也。熙寧之末,王安石、呂惠卿紛爭以后,天下之士分為兩黨。神考患之,于是自安石既退、惠卿既出之后,不復用此兩人,而兩門之士則皆兼取而并用之也[19]51-55。
陳瓘之論的本質(zhì)是與蔡京等人搶奪“國是”的詮釋權(quán),認為“國是”必須參照眾人是非之心,而不能被大臣劫持。陳瓘尤其注重論述神宗施政特點:變通日新、用人惟己;收取權(quán)威、壓制黨派(熙寧信用王安石而元豐不復召)。并且,陳瓘論蔡京尊安石而壓神宗,認為既然蔡京政治理念及作為與章惇、蔡卞根本一體,其處置也必須一致(被貶出朝)。
建中靖國元年(1101)八月陳瓘上徽宗兩書。其中,《國用須知》從論神宗理財之方法、用意,反對聚財以開邊,對神宗及王安石皆有贊賞。
神考理財之政,所以法先王而慮萬世,元祐之臣雖有紛更,然天下所積財物,朝廷亦不盡取。今則一年之內(nèi),連下五敕,凡提舉司所積錢取之殆盡?!弧敖ㄖ小倍珵檫^甚之舉,名曰“繼述”而大違神考之緒?!醢彩唬刑煜抡哓M以乏財為患哉?于是講理財之法,立天下之政,緝熙增損十有余年。至于元豐之間,法度成就,然后州州縣縣皆有積蓄,天下無偏乏之處,將以待非常之用[19]64-67。
而陳瓘《日錄辨》及先前元符三年五月上疏內(nèi)容,都顯示陳瓘對王安石《日錄》并不反對,只是抨擊蔡卞、蔡京等人以之為標準來賞罰他人、培植黨羽。
(元符三年五月)自紹圣再修《神宗實錄》,史官請以此書降付史院,凡日歷、時政記及《神宗御集》之所不載者,往往專據(jù)此書,追議刑賞。神考之信任安石,雖成湯之于伊尹,不過如此。安石密贊之言,強諫之語,何必盡宣于外,然后見君臣相得之盛乎?[18]14
蓋惟神宗皇帝體道用極,憲天有為,自得師臣,授以政柄,雖尹暨湯,咸有一德,無以復異。而嘉謀嘉猷,實出我后。以言乎經(jīng)術(shù),則微言奧義,皆自得之;以言乎政事,則改法就功,取成于心。是則神考之獨志,而安石之所以歸美者也。用事之臣闇于此理……豈惟負神考在天之靈,抑失安石事君之意,臣所以惓惓而不能已也[19]69。
陳瓘揭示徽宗、蔡京之政與神宗、王安石不同。而對《日錄》的論述也顯示,陳瓘并未懷疑王安石之政事、學術(shù)、德行,以及《日錄》的真實性,只是反對將《日錄》公之于眾,認為有損神宗形象。陳瓘極憂慮徽宗被蔡京誤導,重蹈章惇與哲宗覆轍,故極力尊神宗,以之為徽宗榜樣,為此也刻意壓低王安石。如其雖承認王安石是“師臣”,但論神宗“微言奧義,皆自得之”,從而抹殺了王安石在經(jīng)義上對神宗的引導。元符三年九月,《再論修建景靈西宮札子》中言:“《周禮義》曰:‘位宗廟于人道之所向者,不死其親之意也?!凰榔溆H雖公羊之舊說,而三經(jīng)妙義乃神考之所以訓天下者也,廟社之說安可破乎?”[18]48亦不提王安石主持《三經(jīng)新義》之事。
在紹圣時期、元符三年至建中靖國元年,陳瓘為爭取“紹述”詮釋權(quán),破除章惇、蔡卞、蔡京等人對意識形態(tài)的壟斷,已表現(xiàn)出策略性壓低王安石,及將神宗與安石對立的傾向,但總體仍肯定王安石之政事、學術(shù)、德行。
北宋專著系統(tǒng)性批判王學者主要有蘇軾、蘇轍、陳瓘、楊時。另外,與蘇轍同時的元祐大臣劉安世也領(lǐng)悟到必須徹底反王學才能清除新法,因而著述講學,并與楊時、陳瓘等人交流。楊時著作實至南宋初期才被進呈并傳播,其說頗發(fā)揮二程口義,以“天理”說為本,批判王安石不知“道”。如果說蘇軾、蘇轍強調(diào)“性命道德之理”更多是出于精神寄托和學術(shù)爭競,那么陳師錫、陳瓘、劉安世等人攻擊王安石學術(shù)、思想,則是更為純粹的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既是過往失敗留下的教訓,又是新發(fā)明的曲折論政策略。
郭志安、王曉薇認為陳瓘對王安石由尊到貶的劇變,一是由于陳瓘私淑司馬光、邵雍、二程;二是由于蔡京假借“紹述”所行迫害,促使陳瓘轉(zhuǎn)向元祐[20]。但轉(zhuǎn)向元祐并不一定意味著反對王學,陳瓘原先反對蔡卞、蔡京等人卻尊崇王學,并未將王學與“紹述”掛鉤。考察陳瓘思想的轉(zhuǎn)變,其契機來源于陳師錫。建中靖國元年(1101),陳瓘被外貶,陳師錫秘密寫信,授予陳瓘新知。南宋周必大(1126—1204)曾親見此信箋,跋:“陳了翁以元符庚辰八月為司諫,雖論裕史不當用日錄,然多是王介甫而非蔡卞。明年八月,自都司出守海陵,閑樂先生實遺以書。其后了翁猶有《合浦尊堯》之作,大觀四年始因星變復上《四明尊堯集》及《尊堯余言》,痛悔前作,則此書為有助矣。”[21]陳師錫此信旨在揭露王學之謬,認為陳瓘政論之所以不能取信于人,關(guān)鍵在于其堅持尊王安石。
所謂尊私史而壓宗廟者,公特謂曾丞相為人所賣,不當進《日錄》以為國史之證也。公知其為私史耳,而不知其為誣偽之書也……當盡識其詆謗者。昔嘗見葉致遠言荊公晚年自悔作此書,臨終命門人焚之,卞焚他書以紿公。公歿,卞遂縱橫撰造,恣逞私意,甚者至于因事記言,為異日自便之計?!晃嵊阎^安石圣人也,與伊尹同侔,此何言之過也?吾輩在學校時,應舉覓官,析字談經(jīng),務求合于有司,不得不從其說?!嵊阎^安石神考師也,此何言之失也。神考于熙寧間兩相安石,首尾不過九年。逮元豐之親政、安石屏棄金陵凡十載,終身不復召用,而亦何學嘗師之有?自古有天下之君,未嘗不守祖宗之成憲明訓,后世子孫妄為更張,鮮不召亂。……安石乃盡取而變亂之,可乎?吾友又曰:“安石有劃弊革故之功?!贝撕窝灾玻孔孀谥?,行之幾百年,累朝圣君賢臣不敢輕議?!恍矣霭彩?,力掃痛蕩,一切顛倒之。吾友又謂安石有講解經(jīng)義之能,有作成人才之功,此何言之蔽也?安石之學,本出于“刑名度數(shù)”,性命道徳之說,實其所不足。解經(jīng)奧義,皆原于鄭康成、孔穎達,旁取釋氏,表而出之[22]258-260。
針對陳瓘平日立論,陳師錫指出:(1)《日錄》本身即貶低神宗,而非是因被蔡卞等人利用;(2)王安石并非圣人;(3)王安石并非神宗之師,神宗棄之不用;(4)王安石變亂祖宗之法;(5)王安石學問是刑名度數(shù)而非道德性命之學。陳師錫寫信前已被出知滑州,后來卻并未入第一、二版“黨籍”,而是因崇寧元年八月入“章疏姓名”,又于崇寧五年入“上書邪等”,最終進入第三版“黨籍”。陳師錫表示,考慮他人威望不足,只能期望陳瓘申述其意。書信最后,陳師錫亦囑咐陳瓘務必保密[22]258-260。
朱熹將“屏棄金陵,十年不召”之說歸之于陳師錫[23]。但其實此論源自蘇軾,其在元祐時期的奏章中多有分割神宗與王安石關(guān)系的論述,以證明神宗無過而變法之罪在王安石[17]10139-10141。陳師錫進士及第后,任昭慶軍掌書記,受到知湖州蘇軾的器重,后來蘇軾遭遇烏臺詩案,陳師錫“獨出餞之,又安輯其家”。元祐初,蘇軾“三上章,薦其學術(shù)淵源,行己潔素,議論剛正,器識靖深,德行追蹤于古人,文章冠絕于當世”[24]10972。陳師錫對王安石《虔州學記》中的“天子北面”之說激烈批判。而在建中靖國元年,被赦北歸的蘇軾路過虔州及相鄰的南安軍寫下《南安軍學記》,亦是為批判《虔州學記》。朱剛對這兩篇“學記”有細致分析,認為蘇軾反對王安石以“帝師”輔佐君主的一元化學術(shù)、政事理念[25]。陳師錫本就不信王安石學術(shù),又受蘇軾影響,對王學愈發(fā)貶低。陳瓘于紹圣年間所論神宗疏斥王安石,本來自于蘇軾。然而,在《四明尊堯集》中,陳瓘將神宗與王安石完全對立,則是跟從陳師錫之論。可見,尊神宗、貶安石并分割二者的論述,呈現(xiàn)自蘇軾至陳師錫、陳瓘的傳遞關(guān)系。
司馬光、蘇軾、程顥、程頤等人均曾不同程度地批評王學。司馬光熙寧時期撰《疑孟》,即論孟子不尊君[26]。程顥、程頤則主要在講學、議論中臧否王學,程顥態(tài)度友善,還曾主動嘗試與王安石討論[27]。熙寧二年至四年,蘇軾在反對新法之奏疏中,也含有學術(shù)論辯。但真正以系統(tǒng)注經(jīng)的方式挑戰(zhàn)王安石注疏,則主要是在其被貶謫時期陸續(xù)撰寫,而后在元符三年(1099)于儋州撰成的《書傳》以及修完的《論語傳》《易傳》[28]1422,[29]1334中。蘇軾《南安軍學記》批駁王安石對《尚書》的注解,是以《書傳》注疏為基礎(chǔ)。而蘇轍晚年隱居時間較長,經(jīng)注的完成度更高,其《穎濱遺老傳》自述:“凡居筠、雷、循七年,居許六年,杜門復理舊學,于是《詩》《春秋傳》《老子解》《古史》四書皆成。嘗撫卷而嘆,自謂得圣賢之遺意?!盵28]1313即是說從元祐九年(紹圣元年)(1094)被貶居筠州起,蘇轍即注經(jīng)撰史,至崇寧五年(1106),即其居許昌之第六年完成。蘇轍自我標榜得圣人之意、性命之理,從心境看,既是昔日政事失敗后的精神寄托,又存在學術(shù)爭勝之意。崇寧二年四月,朝廷詔“三蘇”、黃庭堅(1045—1105)、張耒(1054—1114)、晁補之(1053—1110)、秦觀(1049—1110)、馬涓(生卒年不詳)、范祖禹(1041—1098)、范鎮(zhèn)(1007—1088)、劉攽(1022—1088)等人著作印版“悉行焚毀”[8]1034。崇寧四年,朝廷為王安石畫像撰贊,有“優(yōu)入圣域,百世之師”之語,宣示王安石相對于同時代儒者的絕對優(yōu)勝。崇寧五年十一月,蘇轍夢到一“愚公”(王安石)觀其作詩,“赧然有愧恨之色”[28]1425。對此,朱剛認為荊公“新學”的強勢地位激發(fā)了蘇轍的抗爭之意[30]。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及《穎濱遺老傳》中也敘述了兄長蘇軾被貶居海南以及自己退居潁州時,其一以貫之的發(fā)明正學、守先待后之志[28]1313,1422。
劉安世于元符三年(1100)敘復后,以集賢殿修撰知鄆州、真定府,崇寧元年(1102)再次被編管,直至宣和七年(1125)去世。被編管永城期間,主簿馬永卿(生卒年不詳)于大觀三年(1109)聽聞、記錄劉安世之言,后編成《元城語錄》。劉安世認為,王安石人格高尚,以往反新法者胡亂攻擊王安石人格,不能使皇帝信服,因而錯失規(guī)勸的良機。在劉安世看來,反新法則必須攻破王學。
先生因言及荊公學問,先生曰:“金陵(王安石)亦非常人,其操行與老先生(司馬光)略同。其質(zhì)樸儉素,終身好學,不以官職為意,是所同也。但學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學爾。而諸人輒溢惡,此人主所以不信與,天下之士,至今疑之,以其言不公。故愈毀之,愈不信也?!ソ鹆暾?,只宜言其學乖僻,用之必亂天下,則人主必信。若以為財利結(jié)人主如桑弘羊,禁人言以固位如李林甫,奸邪如盧杞,大佞如王莽,則人不信矣。蓋以其人素有德行,而天下之人素尊之,而人主考之無是事,則與夫毀之之言,亦不信也,此進言者之大誡[31]2-3。
對于王學具體內(nèi)容,劉安世尤其關(guān)注王安石的“三不足”之說。他認為,此說不可掩蓋,必須著述立說以辨其非。
仆曰:此言為萬世禍,或有術(shù)以絕其端而不傳于后世?先生曰:安可絕也,此言一出,天下莫不聞之,不若著論明辨之,曰:“此乃禍天下后世之言”,雖聞之,尚可救也。譬如毒藥不可絕,而神農(nóng)與歷代名醫(yī)言之,曰:“此乃毒藥,如何形色,食之必殺人”,故后人見而識之,必不食也。今乃絕之,不以告人,既不能絕而人誤食之,死矣[31]5-6。
劉安世編管期間與楊時書信論學,劉安世去世后,楊時有祭文[32]516-517,743。劉安世也多次勸慰陳瓘,鼓勵其珍重自愛、待時而用[33]700??梢?,陳瓘被多方人士寄予厚望,司馬光、蘇軾、二程之弟子或門下士期盼其能撥亂反正。陳瓘接觸二程之學甚晚,據(jù)其自述,元豐年間任職禮部時才從范祖禹處得知程顥之名,時年已二十九,對于楊時,則是崇寧初期住合浦時才通過其侄孫陳淵(1067—1143)得知。陳淵是楊時高弟及女婿。陳瓘對楊時十分敬重,并與之書信往返,探討邵雍、司馬光學術(shù)及華嚴宗佛學[32]518-533。但二人言談只似平輩,且陳瓘為學頗雜,并未定于程學。雖對諸家皆有涉獵,但在反王學上,陳瓘立論主要學自蘇軾與陳師錫。
陳瓘早年甚慕王學,罷言官兩年后,即崇寧二年所書《合浦尊堯集》仍未采取陳師錫意見,至崇寧五年《四明尊堯集》才徹底轉(zhuǎn)向,批判王安石政論、學術(shù)之謬,及其用心之險。陳瓘于政和元年(1111)六月借助張商英上《四明尊堯集》,并撰《進四明尊堯集表》言:“合浦十論,申舊疏之余言?!盵34]94可見,《合浦尊堯集》是其最后一次不反王學而遏制蔡京的努力。當朝廷不斷擴大“黨籍”范圍,“紹述”的詮釋權(quán)被徽宗、蔡京所壟斷,陳瓘才徹底攻擊王安石,而非像蔡京等人那樣利用王學,以期對徽宗政事之思想基礎(chǔ)釜底抽薪。在《四明尊堯集序》及《進四明尊堯集表》中,陳瓘甚至認為元祐初期追封王安石極為不當。
昔元祐更張之始,方安石身歿之初,眾皆獨罪于惠卿;或以安石為樸野,優(yōu)加贈典,欲鎮(zhèn)浮薄。司馬光簡尺具存,呂惠卿責辭猶在,深文在列,曲恕元臺。凡同時議論之臣,無一人指點安石,往往言章疑似,或干裕陵,致使卞以窺伺為心,包藏而待,潤色經(jīng)史,憎污忠賢?!抉R光誤國之罪,可勝言哉![35]120-121
使王氏寖至強梁,乃元祐助發(fā)其氣焰。昔宣仁權(quán)同之際,謂介甫節(jié)行甚高,宜贈崇官,仍加美謚。司馬光書之于簡,呂公著行之于朝。不以稽弊為新,徒發(fā)鎮(zhèn)浮之議。負安石者重加黜責,欺神考者略不誰何[34]94。
陳瓘較之于他者更為極端,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其他新法大臣已不再反感,如其《四明尊堯集》即是通過張商英進呈。被朝野厭惡的呂惠卿,陳瓘也與之交流。呂本中《雜說》:“大觀間,呂惠卿復召,陳瓘瑩中以書勸惠卿平好惡,無以元祐細故為意?;萸浯鹪疲骸『ブ湥q無一念追憶之意,況元祐乎!’丁亥歲,張懷素事作,蔡京欲因獄事傳至惠卿之子,下獄,榜笞數(shù)千下,欲令招服與懷素謀反,其子卒不服,得免?!盵8]2192陳瓘《四明尊堯集序》為呂惠卿鳴冤,認為其熙寧年間攻擊王安石不無道理,甚至認為曾布、蔡京都是被蔡卞所標舉的王安石學術(shù)誤導。
人皆獨罪于一京,安知謀發(fā)于蔡卞?……用私史包藏之計,據(jù)新經(jīng)穿鑿之文,以畏憚不改為非,以果斷變易為是。按書定計,以使其兄,當面贊成,退而竊喜。京且由之而不悟,他人豈側(cè)其用心?!嫉仍谄湫g(shù)內(nèi),卞計無一不行?!悸勎鯇幹?,論安石之罪而中其肺腑之隱者,呂誨一人而已矣。熙寧之末,論安石之罪而中其肺腑之隱者,呂惠卿一人而已矣。……豈可專譽呂誨而偏毀呂惠卿乎?偏毀惠卿,此王氏之所以益熾也[35]120-121。
如果說為曾布、呂惠卿辯護是出于私交與個人認知,那么不惜言素來憎惡的蔡京亦是被王安石誤導,則可見陳瓘此時對王學的憎恨,已凌駕于所有其他政敵之上。抑或是,陳瓘使用了夸張的話術(shù),實從未放下對蔡京的仇恨。大觀四年(1110)三月,陳瓘之子陳正匯(生卒年不詳)還在杭州狀告蔡京謀反。陳瓘因此被貶通州安置,其子流放沙門島[33]974-975,992-992。其實,陳瓘并未放棄攻蔡,只是認為王安石之罪更甚。而此論正與楊時在宋欽宗(1100—1156)時期將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相同,亦可謂將亡國之罪加于王安石的濫觴。
有關(guān)王學地位升降的敘述主要源于歷史上的理學敘事。楊時在靖康年間首攻王學,至南宋初期又與學友、弟子摒除王學,其撥亂反正之舉亦合于朝廷的救亡及重建行動。現(xiàn)代學者雖一反理學對王學的負評,但敘述框架仍來自理學,即認為楊時首發(fā)議論,在北宋末年動搖王安石官學地位。南宋高宗君臣將北宋亡國之罪加于王安石,楊時等理學家迎合朝廷風向,遂造成對王之評價定格于負面。具體而言,理學敘事的史源,則來自楊時好友及弟子對楊時形象的塑造,這當中存在許多漏洞。靖康元年五月三日,國子監(jiān)祭酒楊時將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后朝廷追奪王安石“舒王”之爵,又罷王安石配享而改從祀[36]565,1710-1711。胡安國(1074—1138)所撰《龜山先生墓志銘》特錄楊時論王安石之語。呂本中(1084—1145)所撰《楊龜山先生行狀》極力強調(diào)楊時辟王之正當性與功效:“先生居諫垣凡九十日,凡所論列,皆切于世道,而其大者,則辟王氏、排和議、論三鎮(zhèn)不可棄云?!眳伪局兴稐铨斏较壬袪盥浴芬嘌浴胺菜?,皆切當時要務?!盵32]1149,1153但憑楊時一人之力是否足以撼動王安石學術(shù)的崇高地位,楊時所為若真“切于世道”,為何在上疏后數(shù)日即被罷祭酒?
楊時為蔡京、蔡攸(1077—1126)父子所薦,宣和六年(1124)被召為秘書郎。據(jù)朱學博、和溪分析,呂本中、陳淵等門人塑造楊時身后形象時,試圖淡化蔡京對楊時的提攜、避言楊時袒護蔡攸的言論。而楊時唯一抨擊蔡京的文字,其原意也是在攻擊王安石[37]。對于楊時被徽宗任命為邇英殿說書,胡安國《楊龜山先生行狀》將之歸因為“上疏請復祖宗舊制,乞除熙寧以來新法”。呂本中《楊龜山先生行狀》言“請復祖宗舊法,除熙寧以來新政”[32]1144,1149。不過,細查宣和七年楊時向徽宗面奏之言,其原意卻是倡導中立。
堯舜曰:“允執(zhí)厥中”,孟子曰“湯執(zhí)中”,《洪范曰》:“皇都建其有極,歷世圣人由斯道也?!蔽鯇幹醮蟪嘉牧囍裕孕衅渌?,祖宗之法紛更殆盡。元祐繼之,盡復祖宗之舊,熙寧之法一切廢革。至紹圣、崇寧抑又甚焉,縉紳之禍,至今未殄。臣愿明詔有司,條具祖宗之法,著為綱目,有宜于今者舉而行之,當損益者損益之。元祐、熙、豐,姑置勿問,一趨于中而已[17]12739。
“大臣文六藝之言,以行其私” 暗貶王安石,但楊時也批評元祐盡革熙寧之法。楊時因陳述折中祖宗及新法,被進用為邇英殿說書,可見其極度崇尚神宗之法及王安石學術(shù)的態(tài)度已隨政事破滅而被徽宗放棄?;兆谟诮鸨肭值男推吣炅T修宮觀、還退民地、詔復部分“元祐黨人”等行為,也并非全盤否定熙豐之法、恢復元祐,乃是為消弭仇怨、收蓄人心而行中道。
靖康元年二月,欽宗任命楊時為國子祭酒,也與其老成持重的形象有關(guān)。在后世熟知的“伏闕上書”事件中,陳東(1086—1127)等數(shù)百太學生為維護李綱(1083—1140)、種師道(1051—1126),彈劾主和、主降官員,引發(fā)軍民數(shù)萬人動亂。最終憤怒的學生和軍民殺死眾多宦官。蔡懋(?—1134)、李棁(生卒年不詳)、王時雍(?—1127)等人主張治太學生之罪,引發(fā)太學騷亂,司業(yè)黃哲(生卒年不詳)、黃唐傳(生卒年不詳)束手無策,最終因楊時建議以老成人士安撫學生,勿追其罪,于是欽宗命楊時為祭酒:“選用老成忠厚之人為太學官訓教諸生,使自知恥自好,庶不倡導紊亂朝政?!盵38]357-360楊時能當此職也得益于“吳公敏乞用先生以靖太學”[32]1144。楊時保護、安撫太學生,本有功勞,但是五月初其請求罷廢王學,卻引發(fā)太學生對其沖撞。欽宗轉(zhuǎn)命楊時為給事中,隨即又命其致仕[33]1712。宣和七年十二月,陳東等太學生上書請誅“六賊”,靖康元年二月又奏,遂貶逐蔡京、童貫、蔡攸。陳公輔(1077—1142)、孫覿(1081—1169)、陳過庭(1071—1130)等諫官跟從太學生攻擊蔡京、王黼等人,四月底詔蔡京徙韶州[33]1698。故而,五月初楊時論蔡京已無意義,其論本質(zhì)是針對王安石。清人蔡上翔(1717—1810)記載一“無名氏”對楊時的評論:“不攻蔡京而攻荊公,則感京之恩,畏京之勢,而欺荊公已死者為易與,故舍時政而追往事耳?!盵39]
二月六日,欽宗手詔“遵復祖宗法”,追封范仲淹、司馬光為太師,張商英為太保,解除元祐黨籍、學禁[38]252。三月二十五日,監(jiān)察御史余應求上奏,言徽宗欲并用“黨人”,建議欽宗承徽宗之美意,并說:“太祖、太宗與熙寧、元祐、紹圣之所行者,皆祖宗法也,損益因革,不可偏廢。”[38]552此言基本屬實,徽宗、蔡京在宣和年間已逐步越過“黨籍”“學禁”,試圖招收忠誠才干之士挽回時局。在兼收并蓄的政治路線下,指摘王學獨霸及錯謬已成普遍論調(diào),只是對于調(diào)整幅度意見不一。四月九日,少宰吳敏認為王安石于官學廢《春秋》不當,朝廷依奏復《春秋》。吳敏喜愛王安石《字說》,大觀二年(1108)在辟雍私試第一,被蔡京拔擢,為宰相時因為“上章乞復《春秋》科,反攻王氏”,而遭到左相徐擇譏議[40]。朱銘堅(Chu Ming-kin)據(jù)之判斷吳敏轉(zhuǎn)向攻擊王[41]191-192。此似未必,吳敏之論不但敘述了王安石廢《春秋》的理由是因認為“三傳”不足以發(fā)明《春秋》本義,并且也給出了反駁依據(jù),并非如后來理學家論王安石廢《春秋》是亂君臣大義。四月二十三日有臣僚上言,論王安石“改更祖宗之法,附會經(jīng)典,號為新政”“天下始被其害”,認為應恢復詩賦取士,禁止《老》《莊》及王安石《字說》,對于王學解經(jīng)合理部分則可存之。朝廷命禮部商議[33]1702-1703,[38]680。五月三日,楊時禁王學之議最終導致爭訟,從中頗能見到當時朝廷的政策取向,甚至北宋晚期的太學學風。攻擊楊時者有御史中丞陳過庭,以及左諫議大夫馮澥(1060—1140)。
(陳過庭五月五日奏)自蔡京擅權(quán),專向王氏之學,凡蘇氏之學,悉以為邪說而禁之。近罷此禁,通用蘇氏之學,各取所長而去所短也。祭酒楊時矯枉太過,復論王氏為邪說,此又非也。致使諸生集眾,直造祭酒位次,欲見而詆之,時若不自引避,必致生事。又有時中齋生姓葉者,黨王氏之學;止善齋生姓沈者,黨蘇氏之學,至相毆擊。
(馮澥五月十日奏)附王氏之學,則丑詆元祐之文;附元祐之學,則譏誚王氏之說,風流至此,頹敝莫回,茲今日之大患也。比者朝廷罷元祐學術(shù)之禁,不專王氏之學,陛下固欲中立不倚,六經(jīng)之旨,惟其說通者取之,其謬者舍之,不主于一,此固甚盛之舉也?!难哉哒垼T安石配享而列于從祀,此固公議所在,其誰以為不然。若言者以安石之說為邪說,則過矣[33]1716-1717。
(馮澥五月十三日奏)王安石以名世之學,發(fā)明要妙,著為新經(jīng),鏤板太學,頒之天下,學者翕然宗仰,然要之公論,亦有穿鑿太過之弊。新經(jīng)令學者擇其善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則已矣,何必傳注之是而新經(jīng)之非哉?祖宗之治遠矣,臣不及見。熙寧、元豐年間,內(nèi)外安平,公私充實……自崇寧以來,蔡京持權(quán)二十余年,紛更變亂,靡有寧止。自熙、豐之法掃地無遺,故其大壞,至于如是之極。仁宗皇帝,陛下之高祖也;神宗皇帝,陛下之祖也。子孫之心,寧有厚???王安石、司馬光,皆天下之大賢,其優(yōu)劣等差,自有公論[33]1718,[38]782-783。
陳過庭與馮澥揭示,學官與學生皆自有宗尚,其中王學與蘇學尤易沖突?!端问贰份d馮澥“為文師蘇軾”[24]11522。從奏疏看,馮澥更為傾向熙豐之法與王學。馮澥之議被欽宗采納:“三省同奉圣旨,出榜朝廷?!辈痪煤篑T澥遷吏部侍郎[33]1718-1719,[38]782。朝廷的處置遭到監(jiān)察御史李光(1078—1159)、右正言崔鶠(生卒年不詳)的質(zhì)疑。崔鶠批判“紹述”之政引發(fā)士風敗壞、財政困難、胡人入侵,又駁斥馮澥的太學黨爭說,認為太學自崇寧以來便因蔡京專崇王學,而如軍隊一般“大小相制,內(nèi)外相轄”,馮澥之言實際是專主熙豐之法[33]1719。李光也認為,蔡京、蔡卞祖述王安石之說而流毒天下,馮澥“推尊王安石之學,蠱惑眾心”。六月二日,欽宗召翰林學術(shù)吳幵(1067—1144)商討“下詔戒嚴”,在李光札子后御批道:
祖宗之法,子孫當守之如金石。蔡京首倡紹述,變亂舊章,至于今日,可作一詔[38]807。
吳幵所撰“戒嚴”詔也僅將惡行歸結(jié)為蔡京“挾紹述之言,為劫持之計”,告誡群臣切勿以“邪說诐行”來“動搖眾心,害于國體”??梢姡瑲J宗不主張溯罪至王安石,而希望眾人勿再論列,團結(jié)對敵。稍復祖宗之法與黨籍之人,以最大化地爭取支持,是徽宗退位前的態(tài)度,欽宗大體遵循之。但“戒嚴詔”并未能遏制反王之聲。六月十日,左司諫陳公輔攻擊馮澥“欲以祖宗、熙豐之法并行”“以王氏諸儒之學兼用,持兩偏之說,立中道之論”,勸欽宗繼承徽宗遺志,全面罷廢王安石至蔡京時的政策。但陳公輔因此被貶[33]1725。前文已論,哲宗時期至徽宗初期,攻擊章惇、蔡卞、蔡京者并未全盤否定王安石及新法,而經(jīng)過徽宗時期漫長、反復的貶逐,士大夫有放棄專論蔡京而直論王安石的傾向,如陳瓘即是典型。崔鶠、李光、陳公輔此時亦將蔡京之罪上溯至王安石,將徽宗之政上溯至神宗之政,與陳瓘、楊時等人相似。馮澥則將蔡京與王安石區(qū)分而論,認為蔡京非但未曾沿用熙豐政策與造士之法,反將之摧毀殆盡。
政和元年(1111),陳瓘托張商英所呈之《進四明尊堯集表》已極論王安石配享之不妥,但徽宗將陳瓘流放。楊時罷王安石配享的建議能夠被接納,與朝廷全面推翻蔡京之政、取消王學一尊地位以統(tǒng)合各方人才之政策有關(guān)。欽宗批答改從祀之議時言“合依鄭康成等例”[33]1711,將王安石當作一位注經(jīng)功臣。張翰鈺指出,耿南仲(?—1129)憑借其師傅之臣身份對欽宗的影響,阻止了楊時廢除王學的建議[42]。據(jù)《朱子語類》記載,耿南仲向欽宗闡述,熙豐時期人才、兵力、財政皆十分鼎盛,勝過“祖宗時”。馮澥言“罷安石配享而列于從祀,此固公議所在”,將王安石地位恢復到哲宗時期的從祀,矯正蔡京過尊王安石的舉措,有利于王學正?;O啾扔趯W友、門人不斷強調(diào)楊時論政的切要與正義,朱熹反認為楊時兩年朝官“只是說得那沒緊要底事”[43]。正值需團結(jié)人心之際,楊時借助于已被朝野接納的蔡京禍國論攻擊王學,引發(fā)太學騷亂,背離了欽宗、吳敏命其穩(wěn)定太學的初衷。大改“國是”必激起更大分裂,楊時致仕、陳公輔被貶是欽宗及其朝宰執(zhí)穩(wěn)定時局的必要舉措。
在崔鶠等人看來,陳過庭、馮澥所言太學向來存在、又被楊時激發(fā)的學術(shù)爭端,根本是空穴來風,因為其他學術(shù)不可能與王學爭鋒。崔鶠等人堅持認為王學獨霸,也可能是由于長期任職地方,不明太學實況之故。近來,已多有學者指出,蔡京主持下的“太學三舍法”和“天下三舍法”并不如史書、理學家所述那樣,成功以王學鉗制學生思想、控制仕進。如胡永光(Hu Yongguang)認為蔡京以大量資金支持太學和地方學校,推行王學以“一道德”,但客觀上地方學校形成了可供年輕士人交流的“文化場域”。而對于太學,蔡京亦遠未能觸及所有學官與學生,例如反對蔡京的蔡佃(生卒年不詳)就通過了所有太學考試,傅察(1089—1125)、張綱(1083—1166)雖因不受蔡京籠絡而被推遲升遷,但最終仍然身居要職[44]。朱銘堅也舉出:學生中,王庭珪(1080—1172)、曹唐老(生卒年不詳)、劉才邵(1086—1158)偷習蘇軾、黃庭堅詩文,劉勉之(1091—1149)學習二程著作;學官中,有同情王崇之(1082—1125)者勸其勿引蘇軾文句而助其登第,胡安國甚至在任學官時學程頤、張載(1020—1077)之學,并與程門楊時、游酢(1053—1123)、謝良佐(1050—1103)交游??梢?,當時許多反王學者實得益于太學系統(tǒng)[44]192-195。單從不斷攻擊蔡京的陳東能夠長年居留太學來看,對于未進入仕宦系統(tǒng)者,蔡京實亦無可奈何。
“一道德”的學術(shù)政策不僅未能調(diào)一士類、培養(yǎng)王學傳人,反而造成王學霸道的觀感,引發(fā)不明京城實況的在野士人的焦慮,如前文所述陳瓘、蘇轍的晚年情態(tài)即是如此。從大臣中維護王學者僅有陳過庭、耿南仲、馮澥三人看,徽宗時期仕進者中尊崇王學的比例不升反降。神宗時代進士中既存在一批王安石高徒,如陸佃(1042—1102)、龔原(1043—1110)、蔡京、蔡卞、翟思(?—1102)、薛昂、葉濤(1050—1110)、鄧洵武(1055—1121)、周穜(生卒年不詳)、周秩(生卒年不詳)、陳詳?shù)?1053—1093)、陳旸(1064—1128)等,也有單純以王學為進身渠道者,如楊時在熙寧九年(1082)以王學登第后,很快轉(zhuǎn)入程顥門下。至北宋晚期,王門弟子多已凋零,亦未有杰出再傳弟子。耿、馮二人均為神宗元豐五年(1082)進士,陳過庭舉第于紹圣年間,亦即言,徽宗時期太學與科舉并未培養(yǎng)出王學的維護者。故而,王學自身傳承的失敗及朝廷收拾人心、統(tǒng)合眾力的策略,才是王學于兩宋之際地位降低的內(nèi)、外原因。
北宋中晚期,政治與學術(shù)愈發(fā)結(jié)合成一體,神宗與王安石以學校、新經(jīng)造士,力圖“一道德,同風俗”。元祐士大夫反對王學獨尊,回到神宗之前學術(shù)相對自由、與政治聯(lián)系松散的狀態(tài),但王學作為諸家之一也受到尊重,全面批判王安石政事無須牽連學術(shù)。但自從蔡卞等人復行王學,使之成為意識形態(tài),繼而淪為章惇、蔡京等人實行高壓政治的思想工具,學術(shù)與政治的結(jié)合空前加強。蘇軾是較早的反王學者,其動力更多來自學術(shù)、觀點的爭勝意識。其反王學的意志與事業(yè)被蘇轍繼承,而蘇轍也在退居期間更加感受到王學專制的重壓。從哲宗晚期到徽宗朝,在野士人各種政治抗爭皆告失敗,于是摸索出最后的抵抗方式,即從學理層面系統(tǒng)性地去除新法的基礎(chǔ)——王安石學術(shù)?;兆跁r期,劉安世、陳師錫、陳瓘等人為反對徽宗、蔡京之政而極力批判王安石心術(shù)、學術(shù),并且此類人士聯(lián)系密切,形成在野者反王學的網(wǎng)絡。楊時則是兩宋之際反王學的傳承者。
本來未遭主流否定的王學逐漸淪為眾矢之的,頗能顯示蔡卞、章惇、蔡京等人標舉王學對王安石名譽帶來的反作用。然而,反“紹述”者將王安石學術(shù)作為一切敗政之源,也是錯誤地轉(zhuǎn)移了政治斗爭的焦點,最終導致朝政進一步的分裂。在北宋末期的家國危機之下,對王學的分裂態(tài)度成為朝廷調(diào)和局面以抵御外敵的障礙,最終導致王學淪為了政治斗爭的“磨心”。欽宗時期的反王學行動并未成功,甚至其繼承者在南宋初期亦不能攻倒王學。直至宋高宗(1107—1187)政權(quán)以平反元祐、令王安石代罪為立國基礎(chǔ),批判王學才真正產(chǎn)生作用,即將批判王學作為否定王安石政事的先行理論及輔助理由。另外,批判王安石行動從政事到學術(shù)的轉(zhuǎn)變,在北宋乃至中國歷史上都是十分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此后學者型士大夫提出或反對“國是”層級的政治規(guī)劃,都必須提供或面對一套學術(shù)理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