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存玖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存在人類學派”代表學者科西克將馬克思主義與結構主義、存在主義等西方現(xiàn)代思潮深度融合,深入捷克社會主義政治、日常生活以及文學藝術領域展開批判,提出了“結構辯證法”“辯證意義批評”等馬克思主義符號學美學命題,開創(chuàng)了獨具特色的“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理論范式,彰顯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美學多元開放、實踐與人道主義的批判特色,對于建設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符號學具有重要啟發(fā)意義。
作為捷克斯洛伐克“存在人類學派”的最重要代表,卡萊爾·科西克(Karel Kosík,1926—2003)于20世紀50、60年代將馬克思主義與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自然科學等融合,開創(chuàng)了獨具特色的“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研究范式。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的獨特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一,基于捷克斯洛伐克“開放、綜合”的理論批評傳統(tǒng)及現(xiàn)實語境,將存在主義意義批評和結構主義批評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批判方法融合在一起,開啟了一種“結構-意義”的綜合分析模式,與阿爾都塞“理論反人道主義”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沙夫“反結構主義”的人道主義語義學批判形成鮮明對比。其二,借鑒融合了法國結構主義的靜態(tài)分析和戈德曼的發(fā)生結構主義、布拉格結構功能學派的“動態(tài)分析”模式,建構了一種“辯證、動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符號學批判范式,兼具兩種分析方法的長處。其三,提出了“實踐與人道主義”的批判指向,深入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異化”的現(xiàn)實政治、日常生活等領域展開批判,在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改革和“布拉格之春”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思想啟蒙作用,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深遠影響。
目前,國內學界較少從符號學角度考察科西克的理論思想,本文試圖對科西克的符號學美學思想進行集中探討,從理論與現(xiàn)實層面考察其“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的批判基礎、核心論題及理論貢獻,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和中國馬克思主義符號學研究提供理論參考。
馬勒克·阿達姆指出:“馬克思主義的現(xiàn)象學、結構主義概念涵蓋人對世界獲取的理論及實踐過程,因此通過結構性改革實現(xiàn)這種意識動機可使人在人類解放道路走得更遠。”[1](P43)20世紀50、60年代,科西克基于馬克思主義社會實踐批判,既大量吸收了結構功能主義批評、存在主義意義闡釋批評和自然科學等理論基礎,又將其符號學美學批評植根于捷克斯洛伐克“開放、綜合”的深厚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當中,奠定了“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的批判基礎。
自19世紀末以來,捷克斯洛伐克形成了強大的實證主義、科學主義、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等理論傳統(tǒng),深刻影響了科西克的符號學美學研究。19世紀末20世紀初,捷克斯洛伐克著名美學家與音樂史家霍斯廷斯基提出了“具體形式主義”美學思想,主張從經驗主義、實驗主義等角度考察藝術的歷史與現(xiàn)實起源問題,對20世紀捷克斯洛伐克馬克思主義美學產生了深遠影響,也對科西克的“具體總體性”研究產生了影響。而在20世紀的前20年,捷克斯洛伐克另一位著名文藝理論家夏爾達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關系密切,他積極將實證主義、形式主義等西方現(xiàn)代思潮與社會學、心理學原則融合,開創(chuàng)了“科學評論”,奠定了捷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方法論基礎。到20世紀20至4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先鋒主義的“詩歌主義”主張,以及布拉格功能學派,特別是穆卡洛夫斯基的結構功能美學傳統(tǒng),對20世紀50、60年代科西克、沃迪奇卡、卡里沃達、奧蘇斯、祖姆等學者也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登柯·斯卡洛夫斯基指出:“科西克批判地吸收了通過現(xiàn)代科學、結構主義以及包括‘作為可能是最好的系統(tǒng)的資本主義’在內的大系統(tǒng)理論所獲得的知識。”[2]概括而言,科西克吸收的知識包括:
其一,結構主義。包括穆卡洛夫斯基、戈德曼等人的思想。穆卡洛夫斯基不僅把系統(tǒng)、發(fā)展和變化的結構觀、時空觀、等級觀運用于文學美學研究,而且拓展到了政治、經濟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直接影響到科西克辯證與動態(tài)結構發(fā)展觀的形成。此外,穆卡洛夫斯基在結構功能美學中納入胡塞爾“意向性”理論所建構的藝術意向性與非意向性理論,也拓展了科西克“現(xiàn)象學”式的實踐符號學批判視野。戈德曼積極利用“主體心理學”或“發(fā)生心理學”改造結構主義所做的系列努力,提出了“有意義的結構”“辯證的具體的總體性”“超個人主體”“同構”等系列概念??莆骺说摹熬唧w總體觀”及“現(xiàn)象學”式的結構主義闡釋范式等都與之有類似之處。盧博米爾·索霍爾認為:“與盧卡奇不同,在L.戈德曼的發(fā)生學結構主義的影響之下,科西克把具體的總體性解釋為一種等級結構?!保?](P485)
其二,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F(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本身就蘊含了豐富語言符號學資源,也為科西克的符號學美學研究提供了資源。20世紀以來,由于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集中關注人類心靈的內在結構及其思想特性剖析,而結構主義主要關注語言、文化和社會的外在結構的客觀分析,兩者之間具有一種天然的相反相成性和互補性,使得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從誕生之初就建構了某種特殊關聯(lián)。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就在“語言學轉向”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江怡指出:“胡塞爾的意向性理論帶來了整個現(xiàn)象學運動對語言的根本看法,即語言的對象表達和意義是意識活動的重要顯現(xiàn)?!保?]這種觀念在海德格爾那里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并提出了“語言是存在的家”這一著名命題。作為胡塞爾、海德格爾的再傳弟子,科西克在很大程度上借鑒和吸收了他們的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語言觀,在具體總體性美學中注重將藝術、詩和語言納入世界辯證統(tǒng)一體中審視。另外,科西克的導師帕托奇卡基于胡塞爾后期思想展開生活世界問題及結構和人的地位的問題研究,也對科西克的結構主義政治研究和存在主義意義分析產生直接影響。
其三,現(xiàn)代科學??莆骺藢ψ匀豢茖W包括數學論、系統(tǒng)論、控制論等都極為熟悉。眾所周知,將馬克思主義與符號論、系統(tǒng)論和控制論結合,是蘇聯(lián)塔爾圖-莫斯科學派馬克思主義符號學研究的理論傳統(tǒng)。科西克顯然也受到蘇聯(lián)符號學的影響,他把自然語言稱為一種“數學的語言”,強調如果不掌握好幾何圖形和數學符號的語言,就無法科學地解釋自然,當然也不能從實踐上更好地把控自然了。張一兵認為,科西克哲學美學涉及的“控制論重新提出了人是什么問題”,他對資本主義異化的系統(tǒng)觀批判,也體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復雜性系統(tǒng)科學的觀點”。[5]因此可以說,科西克也自覺將自然科學納入其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的批判視野。
此外,20世紀以來捷克斯洛伐克逐漸形成的“開放、綜合”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傳統(tǒng),也為科西克建構其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提供了良好基礎。20世紀上半葉,由于特殊的地緣位置和政治歷史語境,馬克思主義與實證主義、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精神分析等各種西方現(xiàn)代思潮在捷克斯洛伐克碰撞,先后涌現(xiàn)出了“社會主義先鋒主義”“社會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結構功能美學”“精神分析馬克思主義”等理論思潮。20世紀20、30年代,卡萊爾·泰格率先以一種“開放”的姿態(tài)將馬克思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結合,開創(chuàng)了“社會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研究。另外,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人瓦茨拉維克,也主張融合歷史形式批評建設一種“綜合、包容”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這些觀點都受到科西克的贊同?!伴_放、綜合”研究態(tài)度甚至影響到了20世紀50、60年代整個捷克斯洛伐克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當時,“西方馬克思主義”和“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兩股色彩迥異的理論思潮在捷克斯洛伐克學界碰撞融合,使得捷克斯洛伐克馬克思主義符號學研究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研究傾向:一種是以科西克為代表的“存在人類學派”,積極將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符號學、存在主義等理論資源融入馬克思主義研究,與西方現(xiàn)代思潮關系密切;另一種是與以里赫塔為代表的現(xiàn)代科技革命美學,將系統(tǒng)論、信息論、控制論等自然科學與馬克思主義結合,并借鑒蘇聯(lián)洛特曼的結構主義研究路線,對社會現(xiàn)實結構及其文藝意識形態(tài)進行理論闡釋。當然,這兩種研究傾向無法截然分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就科西克而言,他既接受過蘇聯(lián)和捷克斯洛伐克官方馬克思主義訓練,也受盧卡奇、薩特等人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影響;既吸收了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等人文思想,也大量納入實證主義、結構主義、自然科學等理論元素,使其哲學美學思想呈現(xiàn)出鮮明的多元性、開放性和獨特性。
綜上,“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自然科學”構成了科西克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的“四大”理論基礎。在捷克斯洛伐克“開放、綜合”的歷史語境中,科西克基于馬克思主義將結構主義、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自然科學納入其批判視野,既繼承發(fā)展捷克斯洛伐克的“社會主義先鋒派”傳統(tǒng);又借鑒吸收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蘇聯(lián)符號學的理論成果,為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注入了豐富的符號學批判元素。
“結構辯證法”是科西克在考察社會實在時提出的一個重要命題。在他看來,社會實在的一切領域都是“人類存在的結構”或辯證統(tǒng)一體,他甚至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直接視為辯證的結構主義方法,主張馬克思主義文藝與美學問題研究要注意形式結構分析與功能系統(tǒng)分析、靜態(tài)考察與動態(tài)分析的辯證統(tǒng)一。這無疑彰顯出科西克符號學美學研究鮮明的辯證性、結構性等分析特征。
科西克深刻洞悉馬克思主義理論背后蘊含的符號學思維。他認為:“人們之所以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統(tǒng)一的新科學,是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實在的結構本身是辯證的。”[6](P25)他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主義正是一門關于社會實在結構研究的學問,體現(xiàn)出了較為鮮明的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特征。比如,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分割原一”理念與結構主義在“二元區(qū)分”方法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分割原一”就是一種典型的二元結構敘事方法,而馬克思、盧卡奇、科西克關于“主客體、人和自然界、自然和必然、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等概念分析,也體現(xiàn)出二元結構敘事的特征。盡管科西克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認知看上去有誤讀的嫌疑,但不得不承認,他對結構辯證法的認識是深刻的。
按照科西克的說法,提出結構辯證法的初衷,主要是為了揭示隱藏在事物背后的辯證發(fā)展規(guī)律或真理性認識。他注意到,一般結構主義只關注結構內容、屬性、過程等普遍性描述,而較少關注結構背后運行的規(guī)律及真理。因此,他認為結構辯證法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一般結構主義的認知范疇。同時,科西克還希望通過結構辯證法克服現(xiàn)代西方思潮走向極端形式主義、形而上學的弊病。在他看來,20世紀形式主義、實證主義、結構主義等西方現(xiàn)代思潮,把全部社會實在都還原成了機械、物理或化學的存在,片面化地割裂整體與部分、人和自然界、自然和必然、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已經滑向了唯心主義的邊緣。另外,20世紀50、6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也存在過度意識形態(tài)化問題,諸如忽視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單純地用政治批評取代藝術批評,走向了形式主義、教條主義。針對這些問題,科西克希望用結構辯證法來批判和抵制這些不良傾向,用辯證的方法論重新審視這些問題,揭示出隱藏的辯證規(guī)律及其真理性認識,彌合整體與部分、總體與具體、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裂痕。
基于這些認知,科西克把結構辯證法視為人類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在他看來,全部社會實在都被視為一種“人類存在的結構”,并被延伸到了社會實踐批判的各個領域。在他那里,“實踐”和“結構”就是一對“同義詞”,社會實踐、社會歷史、藝術和人,都是由彼此對立的力量或元素建構而成的辯證統(tǒng)一體。比如,藝術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被科西克視為人與世界存在的結構,并納入社會實在的辯證統(tǒng)一體中,來審視其命題、樂曲、語言、觀念等結構性要素。作為具體歷史語境中的人,同樣也被科西克視為一種可以發(fā)揮重要社會實踐功能的結構化成分,并被置于社會實在結構的核心地位,具有源于社會結構而又超越社會結構的作用?;谶@種結構化的社會實踐分析,科西克強調,只有通過結構化的實踐批判才能真正地把握現(xiàn)實與自我,因為現(xiàn)實世界對物的結構把握只能通過特定的實踐活動進行,而無法通過沉思、反映等其他方式進行把握,所以通過結構認識實踐也就理所當然了。
科西克對作為社會實在結構的“具體總體性”展開了全面分析。在他看來,“具體總體性”就是“一個結構性的、進化著的、自我形成的整體”[6](P28),而現(xiàn)代性則體現(xiàn)為“一種世界性與民族性、歷史性與時代性、永恒性與暫時性、全球化與本土化相互矛盾運動的過程”[7](P36)??梢钥闯?,科西克的“具體總體性”概念明顯源于盧卡奇“總體性”概念,而“總體性”在盧卡奇那里是一種典型的形式符號概念,被普遍用于物化形式、現(xiàn)實主義形式和藝術形式的批判當中。如果說盧卡奇的批判還處于一種靜態(tài)形式分析的話,那么,科西克突出用動態(tài)與辯證的發(fā)展觀詮釋“具體總體性”,實現(xiàn)了對靜態(tài)分析法的超越:他既看到了作為社會實在的具體總體性的整體性特征,更看到了作為“生物有機體”發(fā)展的功能性、系統(tǒng)性和發(fā)展性特征。在科西克那里,社會實在不只是由某些部分、事實或因素排列而成的整體,而是由現(xiàn)實生活中相互關聯(lián)和作用的系統(tǒng)功能體建構而成,并且一直處在從整體到部分、從部分再到整體,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本質到現(xiàn)象,從總體到矛盾、從矛盾到總體的“具體化”演進當中。而且,科西克還注意將穆卡洛夫斯基的動態(tài)結構功能觀拓展到了社會實踐批判上,極大深化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例如,藝術創(chuàng)作及其實踐,就呈現(xiàn)出主體和客體交互生成、互相建構的結構化過程。而在藝術實踐活動中,主客體能動積極地參與創(chuàng)造,藝術既描繪實在也構造實在,既是一種反映又是一種投射,既發(fā)現(xiàn)事實也積極做出預測和規(guī)劃,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功能體的辯證發(fā)展特征。
此外,科西克的結構辯證法批判,也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非辯證“虛假總體”的批判上。在他看來,由于虛假總體過度強調結構的片面發(fā)展,忽視辯證發(fā)展,從而導致整體與部分、一般與個別、主觀與客觀等關系的割裂。這種批判的靈感事實上源自于盧卡奇對異化形式的批判,科西克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在于,通過“空洞總體”“抽象總體”“惡總體”這三種非辯證“虛假總體”的批判,讓我們對異化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例如,“空洞總體”過于強調總體性或抽象原則,拒絕對現(xiàn)實展開深入細致的分析與反思,割裂了一般與個別的關系,忽視了現(xiàn)實生活意義的豐富性、個體的多樣性,從而變成了一種缺乏洞察力、反思力的虛假存在?!俺橄罂傮w”則將整體形式化并凌駕于事實之上,取消了整體與部分之間的互動、相互聯(lián)系及作用,從而變成了一種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的虛假存在。而“惡總體”又將神話化、物化或拜物教化了的惡主體替代真正主體的人,將具體的人排除在總體性之外,導致了主體與客觀之間的割裂,變成了一種任由結構自主運行和無意識控制的虛假存在??梢哉f,這些都不是辯證的結構統(tǒng)一體,只有具體和總體的融合才是真正的辯證結構統(tǒng)一體。
辯證意義批評是科西克基于存在主義意義闡釋建構的一個重要符號學命題。他將存在主義對個體自由、存在意義的本真性追求與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的總體性解放相結合,對捷克斯洛伐克社會生活、藝術文本中涉及的“捷克問題”和人的真理問題展開了全面解讀,彰顯出辯證的語義化或意義批評特征。
辯證意義批評首先體現(xiàn)在科西克對異化世界所產生的“意義操持”的批判上。在他看來,“異化”作為對人和世界所造成的意義操持,即是對人與世界的控制。“意義操持”產生了一個異化了的“意義世界”。在他眼里,現(xiàn)代性危機正是源于現(xiàn)代社會“技術理性”的普遍操控和意義的異化,技術理性將“實在組織為一個將被征服、被估量、被處置和被超越的客體。甚至連同人、事物、自然、觀念、感受性也成為普遍的可操控性系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8](P69)。在這里,科西克有意運用存在主義的意義闡釋糾偏結構主義,批判受結構控制的異化形式。他不僅批判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在冷冰冰的技術理性邏輯統(tǒng)治下,人及其活動被剝奪、被操控,而且批判異化了的社會對人的主體及真理、善惡辨識能力的消解和壓制。正是在這種異化了的社會中,作為實踐主體的人消失了,要么被神化了的主體取代,要么被結構化了的自主運動所取代。人也就喪失了基本的辨別能力及其需要,包括真理、是非、善惡等辨別能力。這造成的結果就是,真假善惡混雜一起,冷漠統(tǒng)治世界,真理混同于虛假,善良混同于邪惡,高貴混同于卑微。
這種意義操持不僅體現(xiàn)在資本主義社會,更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當中??莆骺松羁桃庾R到日常生活意義操持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耙饬x操持”年復一年存在,所到之處,將一切都轉化為一種單調、乏味、枯燥和功利性的存在,造成了人與事物溝通時官能感覺上的“煩”。在這個過程中,事物失去自身獨立存在的意義價值。日常生活中的操持既把人轉化為一種操控者,同時也轉化為一種操控的對象,而這種操控與被操控又被另一種更大的操控系統(tǒng)所操控,使一切事物都變成無意義的存在。
為了尋找“失去”的意義,科西克借助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對藝術、文本作了大量的意義闡釋。他主張從歷史與社會視角找尋意義,在他看來,文本的歷史可以被看成是一種關于它的解釋史。文本是解釋的出發(fā)點,文本的生命就在于給它賦予意義。文本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釋,文本的歷史是多種不同解釋的歷史。由于每個時代都會對文本進行解釋,但所強調的文本意義和價值并不相同,因而不同時代、不同社會所關注的內容和方面也不同。同時,他還強調對文本的意義進行科學的闡釋。文本闡釋是對社會事實進行解碼的手段,其目的在于排除虛假總體,去偽存真,真實呈現(xiàn)具體總體性或真實的社會實在。但解碼過程往往又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認識過程,因此必須采取辯證意義批評的方式。為此,科西克強調要把文本納入社會實在分析當中,認為只有納入社會實在分析,才是一種具體的總體性分析,否則就會變成抽象的框架分析。而文本闡釋也應納入意義的結構分析,只有把作品作為意義結構展開分析,意義闡釋才會成為一種辯證的意義結構分析,否則仍會異化為一種虛假總體。
同樣,科西克借助存在主義意義闡釋對藝術文本和“真理”問題展開了追尋。在他眼里,一件藝術品的生命史就是它的解釋史,每個時代都會賦予它不同的時代意義,從而增加它的社會內涵與時代價值。科西克關注藝術的意義生成過程,強調藝術品的生命在于給它賦予豐富的意義。藝術品生命力的持久性,就在于它與欣賞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只有不斷賦予藝術以新的意義,才能使其長久充滿生機與活力;只有持續(xù)地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才能說明藝術保持著長久的感染力和生命活力??梢哉f,科西克從動態(tài)、辯證的視角審視了藝術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為藝術文本的意義闡釋提供了理論基礎。同樣,他對藝術真理的追尋也富于啟發(fā)意義。他主張,藝術對現(xiàn)實的把握就是為了揭示真理,真正的藝術都是非神秘化和革命性的,它們揭示歷史真理,破除各種幻象,讓人遠離實在的偏見,從而進入實在本身和實在真理當中。在他看來,盡管沒有藝術,真理也可能會被人們知曉,但藝術會通過隱喻的方式重復這些真理與觀念,讓人們更好地理解。藝術的目的就在于讓人們在被結構化的系統(tǒng)操控下窺破真理,使人們在參與事件過程中成其為真正的社會實踐變革者和創(chuàng)造者。
綜上,科西克通過結構辯證法和辯證意義批評,揭示了社會實在作為一種“具體總體性”結構的整體性、功能性和系統(tǒng)性特征,批判了非辯證的“虛假總體”,對現(xiàn)實世界“異化”、意義操持、藝術真理等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彰顯出科西克結構符號美學批判的辯證性、多元性與獨特性。
盡管科西克較多受西方現(xiàn)代思潮影響,思想理論存在來源多元、烏托邦等方面的不足,但不可否認,其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在理論批判時所體現(xiàn)的寬廣視野與領域,“動態(tài)、辯證和開放”的批評態(tài)度和方法,以及高度重視社會實踐與人本主義的理論批判傾向,對于建設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符號學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和理論價值。
第一,科西克繼穆卡洛夫斯基的結構功能美學之后,開啟了“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的馬克思主義符號學批判范式,在很大程度上開拓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批判視野,增強了話語活力。如果說穆卡洛夫斯基在20世紀30、40年代采取的是一種從“形式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批判路線,那么科西克則恰恰相反,他最早接受的是馬克思主義,所采取的則是一種從“馬克思主義”到“結構主義”的融合批判路線。也就是說,科西克從根本上講是一位馬克思主義者,其理論批判的初衷在于通過引入結構主義、存在主義等理論觀念,拓展其理論批判視野和增強了馬克思主義理論活力。在《捷克激進民主》《具體辯證法》《現(xiàn)代性的危機》等系列著作中,科西克不僅將穆卡洛夫斯基局限于文學和美學等領域的結構功能美學研究,進一步拓展到社會政治、藝術、日常生活等各個領域;還將盧卡奇局限于資本主義批判的“物化”“總體性”批判的形式符號美學,拓展到了捷克社會主義官僚政治、文化生活等領域,并上升到文化與現(xiàn)代性批判層面??梢哉f,科西克的理論批判范式引發(fā)了國內外學界的廣泛關注。例如,南斯拉夫馬克思主義“實踐派”研究,就是受科西克影響而發(fā)展起來的;波蘭著名文化學者鮑曼提出了“作為實踐的文化”命題,把文化視為人類經驗的構建、現(xiàn)實和理想的調節(jié)、知識和利益的融合[9],也是深受科西克影響。
第二,科西克的“開放、辯證、動態(tài)”的理論批評態(tài)度和方法,對于提升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話語闡釋力和國際影響力具有重要啟示。20世紀以來,捷克斯洛伐克新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最大特色就在于采取了一種“開放、包容、辯證”的學術精神與研究態(tài)度。20世紀馬克思主義與結構主義、存在主義、精神分析等理論思潮頻繁在捷克斯洛伐克碰撞融合,不僅有批判論爭,更有創(chuàng)新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闡釋力和話語地位。科西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之所以在國內外產生深遠影響,就在于他秉承了“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廣泛吸納結構主義、存在主義和自然科學研究的成果,取長補短,為我所用,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美學思想。特別是科西克所采取的動態(tài)考察與靜態(tài)分析、結構分析與社會歷史分析相結合的辯證分析法,不僅對于批判實證主義、結構主義、心理主義等思潮的形式主義、機械主義傾向,以及捷克官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化、教條主義傾向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在今天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時代背景下,如何進一步提升當代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闡釋力和影響力,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學習和借鑒這種“開放、包容”的學術精神,辯證地對待和使用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方法,借鑒它們的優(yōu)點與長處,不斷豐富和提升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話語闡釋力和國際影響力。
第三,科西克的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美學指向社會主義實踐與人道主義批判,彰顯出捷克斯洛伐克馬克思主義美學鮮明的實踐批判色彩和馬克思主義人學精神。20世紀50、60年代,科西克和卡里沃達、斯維塔克、馬霍維茨等知識分子一起,積極參加“布拉格之春”前夕的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改良運動,致力于通過人的“真理”及“捷克問題”研究,使人脫離結構系統(tǒng)的操控并成為社會發(fā)展的真正主體,實現(xiàn)社會主義同個人自由的辯證統(tǒng)一。正如他自己所說:“如何使我們的經濟、政治和其他問題與人道和民族的存在相協(xié)調呢?我們的目標是從社會主義原則和人道主義原則出發(fā),追求政治權利的完整和平等。社會主義與民主不可分,否則就根本不是社會主義?!保?0](P101)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的歷史意義是人的解放,人應當成為自己世界的造物主和創(chuàng)造物,而不是把人單純地理解為某種客觀事件的反映。他既從哲學、美學、文學和藝術學等層面關注人和人的存在,把人視為一切哲學問題和世界觀問題的核心及其關鍵;又從現(xiàn)實政治、經濟與文化層面介入當時捷克斯洛伐克的社會主義改良運動,對“布拉格之春”的發(fā)生發(fā)展產生了直接推動作用。凱文·安德森將其納入“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之后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視野審視,認為科西克的結構主義符號學批判“對全球資本主義的批判提供一種新的意義”[11]。可以說,科西克的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不再將結構主義和存在主義、人文主義看成是完全對立的思潮,而是將它們視為不同的方法論,共同服務于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批判目的。另外,其存在主義的批判也不再局限于個體自由、意義的追尋,而是與社會主義的總體解放和意義追尋結合在一起,是存在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辯證融合。正因為如此,1963年弗洛姆把科西克納入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關注視野,對其辯證的結構批評及意義批評給予了高度肯定。
綜上所述,科西克基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將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自然科學等多元思想有機整合到了社會實踐批判之中,開啟了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的理論批判范式,為馬克思主義美學及馬克思主義符號學研究作出了積極貢獻??莆骺说霓q證結構主義符號學批判,深受捷克斯洛伐克“開放、綜合”的歷史與文化闡釋傳統(tǒng)的影響;同時受西方現(xiàn)代思潮特別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影響,繼承和發(fā)展了穆卡洛夫斯基結構功能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符號學闡釋傳統(tǒng)。另外,他還受到盧卡奇的形式符號美學、戈德曼的發(fā)生結構主義以及胡塞爾、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與存在主義語言學符號學批判的影響。科西克不僅看到了馬克思主義與結構主義在符號學方法論上的相通性、一致性,而且將社會實在解放為一種“具體總體性”的結構,他深入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政治、歷史、文化、藝術、日常生活等各個領域展開“捷克問題”批判,揭示“異化”對人的自由、意義、真理的操持,并展開“文本”的歷史解釋,追求個人自由與社會主義總體解放的統(tǒng)一。通過辯證結構主義符號學批判,科西克走向了社會實踐批判,也走向了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和文化現(xiàn)代性的理論批判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