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紅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中國古代小說非等同于受西方影響的今之小說,“小說之名雖同,而古今之別則相去天淵”,[1](P83)其內(nèi)涵一直在變化。本文所言“小說”包括早期非文體意義上的“小說”與后來文體意義上的“小說”。中國古代小說不少屬于“為證”式,即以“小說”為證據(jù)而達(dá)到論證、印證之目的。不同時期用以“為證”的小說,其形式與內(nèi)容皆有所變化,一旦小說作為“證據(jù)”本身及論證過程受到重視,小說文體之獨立性也就慢慢得以呈現(xiàn)。自唐代“有意為小說”后,仍有很多“為證”式或帶有“為證”痕跡的小說廣泛存在?!盀樽C”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特征,它直接影響了小說文體的形式與主旨表達(dá)。
“小說”一詞最早見于 《莊子·外物》。任公子以大鉤巨緇、五十犗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釣到特大之魚,有效仿者“趣灌瀆,守鯢鮒”,自然不能得大魚。莊子接著說道:“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dá)亦遠(yuǎn)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fēng)俗,其不可與經(jīng)于世亦遠(yuǎn)矣?!盵2](P238-239)在這個語境中,“小說”與仿效者、“趣灌瀆,守鯢鮒”與“未嘗聞任氏之風(fēng)俗”者對應(yīng),仿效者不能媲美任公子,“灌瀆”“鯢鮒”不可與東海大魚相比,“小說”自然不能與“大達(dá)”相比,不能“經(jīng)于世”。《荀子·正名》“小家珍說”亦類似于“小說”:“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3](P429)此后,桓譚《新論》、班固《漢書·藝文志》等關(guān)于小說的相關(guān)之論,皆大致說明萌發(fā)期與發(fā)軔期中國古代小說觀念的原生態(tài),是“于大達(dá)亦遠(yuǎn)”“叢殘小語”“短書”“街談巷語,道聽涂說”,是“致遠(yuǎn)恐泥”“君子弗為”的存在。要之,此時的“小說”是篇幅或主旨的“小”,不夠嚴(yán)肅、莊重,并非獨立文體,在闡述大道上,不能獨立存在。《漢書·藝文志》列舉的15家小說,其評價之語如“其語淺薄,似依托也”“其言淺薄……似因托之”“迂誕依托”等,皆有鄙薄意味。
既為“道聽途說”,必然不是大道理,而只是具有傳聞性質(zhì)的人、事、物?!肚f子》的“小說”承任公子釣魚而人仿效之而來,本身即有故事之意味。聯(lián)系前文,“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2](P238)的任公子釣魚事件,是“小說”的內(nèi)容。可以說,具有故事意味的人、事、物,無論是否虛構(gòu),皆可為“小說”,這就包含著神話、傳說、歷史故事等,它們有時作為“寓言”而存在?!俄n非子》中的《說林》“主旨在集游說之故事于一篇”。[4](P675)《說林》《內(nèi)儲說》《外儲說》可謂全是借“精彩的小故事”,包含動物故事、民間故事、歷史故事來解經(jīng)。[5]周勛初比較《莊子》與《韓非》中的故事后指出,“韓非運用的故事,一般都是現(xiàn)成的民間故事和歷史故事,《莊子》運用的寓言,一般都是自編的帶有玄妙色彩的故事”。[6](P139)《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多為記事記言?!兑烈f》27篇“所記皆割烹要湯一類傳說故事,及其他雜說異聞”。[7](P340)《師曠》6篇所載都為師曠之事。《說苑》“淺薄,不中義理”,[8](《序奏》P1)是“帶有一定古代小說集性質(zhì)的書”。[8](《序言》P3-4)《漢志》“小說家”的敘事,亦可從班固所列舉的小說后面的注中看出,如《周考》“考周事也”,《青史子》“古史官記事也”。蔣伯潛總結(jié)小說家之書云:
上小說家書十五種,均亡。以其書名度之,約可分為四類:(一)《周考》《周紀(jì)》《青史子》之屬,為野史軼聞之類;(二)《伊尹說》《鬻子說》……所錄故事以人為中心,為外史別傳之類;(三)《封禪方說》《心術(shù)》《未央術(shù)》,乃方士所作,為《齊諧》《搜神》之類;(四)《宋子》蓋記宋钘言近指遠(yuǎn)之辭,實寓言之類。此皆得之“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者,故名之曰小說家也。[9](P399)
敘事包含著“敘物”“記言”。如《伊尹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于是乎盧橘夏孰”句下,《索隱》曰:“應(yīng)劭曰:‘《伊尹書》果之美者,箕山之東,青鳥之所,有盧橘,夏孰?!盵10](P3029)《逸周書·王會解》引《伊尹朝獻(xiàn)商書》中的湯問伊尹之內(nèi)容,完全是介紹地方物產(chǎn),《呂氏春秋·本味》引伊尹烹調(diào)之說,詳細(xì)介紹烹調(diào)時食材的選擇及具體的烹調(diào)方法?!墩f苑·臣術(shù)》中伊尹回答湯的內(nèi)容是三公、九卿、大夫、列士之區(qū)別。再如《青史子》,《新書》卷十《胎教》引《青史子》,言及胎教方法以及四方、五行、祭祀儀式等?!皵⑽铩蓖ㄟ^人物的對答完成,如前文提及的伊尹烹調(diào)、青史子胎教等,皆以問答形式呈現(xiàn)??傊?,從先秦的小說之說到班固的十五家小說,“說”之本身包含著人、事、物。
“小說”地位低下,不能與“大道”相比,卻也是“道”,有“可觀”之處。弱附于強,小附于大,乃世之常理,先秦“小說”非獨立存在,而是依附于子與史。“先秦時期作為‘一種文體類型’的‘說’,其實是相對于‘經(jīng)’出現(xiàn)的一個概念,是解說‘經(jīng)’的‘一種文體類型’。”[5]作為文體類型的“說”是為闡“經(jīng)”而存在,作為非文體的“小說”,更是為闡釋“說”而存在。換言之,具有故事性質(zhì)的“小說”,是“說”體文中論證觀點或思想的論據(jù),當(dāng)然也包含論證過程。《新論》云:“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盵11](P1)《說文》:“譬,諭也?!薄捌奔雌┯鳎敖∑┱摗笔切≌f家運用“小說”說理的重要方式。古代思想家們往往通過“言事”以“言道”,即“采取譬喻或援引相類似的事物加以證明”“引譬往往是為了以事言理(道),而援類則是引事相證”。[12]《墨子》的“說”“是指用來證成自己學(xué)說、宣揚墨家主張的故事,有人物,有情節(jié),故事性強,有一定的思想傾向,既是立論的材料,也是論辯的方式”。[13]先秦散文、辭賦中具有小說性的內(nèi)容,無論是“真實”,還是“自我代入”或熟知歷史中的虛幻鑄造,都顯示了“大道”對“小說”的接納,[14]反之,也是小說對子、史、辭賦所言之“道”的佐證。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四曰:“諸子書發(fā)攄己意,往往借古事以申其說?!盵15](P234)余嘉錫《古書多造作故事》論及諸子之書,百家之說“或引古以證其言,或設(shè)喻以宣其奧”。[16](P196)其原因有七,第五條是:“諸子著書,詞人作賦,義有奧衍,辭有往復(fù),則設(shè)為故事以證其義,假為問答以盡其辭,不必實有其人,亦不必真有此問也?!盵16](P200)以故事證其義,正是諸子散文的一個重要特點。歷史散文中也有以“小說”為證的情況。史傳中最具有小說性質(zhì)的志怪,目的不在于怪異事件本身,而在于以怪異事件、怪異現(xiàn)象證明某事發(fā)展之必然,如《左傳》莊公八年,連稱、管至父弒齊襄公之事。事前,大豕如人而啼、襄公射之不中、懼而墜車乃至傷足、失屨。帶有怪異性質(zhì)的事件,實際上具有預(yù)示功能,亦即是齊襄公必死的暗證?!蹲髠鳌贰秶Z》中的讖驗故事,大多有暗證人物及事件的功能。先秦兩漢依附于子史的“小說”所奠定的以“小說”為論據(jù)來發(fā)揮思想觀念的做法,后世小說多有繼承。
早期小說依附于子、史、辭賦,并作為闡釋某內(nèi)容的論證材料。依附的材料不同,小說所證內(nèi)容也就有所差異,概言之,是在子證子,在史證史,在詩證詩,就理證理,就事證事,就物證物,就地證地,各依其所依而證。當(dāng)“有意為小說”及小說文體獨立以后,其所證則依作者主觀目的而定。無論小說文體是否獨立,“以小說為證”現(xiàn)象普遍存在。縱觀中國古代小說之所證,有證理、證教、證才、證詩、證地等,證理是其主要特征,而且影響深遠(yuǎn)。
“理”,本義為“治玉”,作名詞則為紋理、條理、義理、觀點、主張,往往與“道”構(gòu)成“道理”一詞。先秦諸子“說體”文中不少故事,故事不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目的而是手段,手段可以相同,而目的卻迥然有別。《莊子》不同篇目中的故事,宣傳不同的“理”?!跺羞b游》中,“堯讓天下于許由”“藐姑射之神”“不龜手藥”“大樗與貍狌”“宋人資章甫而適越”等多個寓言故事,闡釋不受時空限制的“逍遙游”之境。這種一理多事的論證方式,《列子》《墨子》《韓非子》《說苑》中也廣泛存在?!读凶印分小熬哂幸欢ü适滦哉?包括二人談話) 108章,占75%強”,[17]列子借這些故事表達(dá)其思想,如“趙襄子見鬼物”表達(dá)不依賴于外物的自由境界。《墨子》經(jīng)常編撰或引用一些故事闡明墨家觀點?!都鎼壑小芬皶x文公好士之惡衣”“楚靈王好士細(xì)腰”“越王句踐好士之勇”三個故事說明“茍君說之,則士眾能為之”之理?!睹鞴硐隆愤B用杜伯射宣王、句芒賜鄭穆公壽、燕簡公殺莊子儀、祩子杖斃觀辜、中里徼孟誓而死等五事,闡明“有鬼”之理。一理一事、一理多事在《韓非子》中甚多?!俄n非子》的故事集中在《十過》《說難》《喻老》《說林》《儲說》諸篇?!八^‘儲說’,即將許許多多的‘說’儲聚在一起,藉以表達(dá)作者的思想……所謂‘先經(jīng)后說’,一般都是‘經(jīng)是事理,說是故事’?!盵18](P285-286)總體上《韓非子》闡釋的是法家思想,但各故事所闡之理又有所不同,或說“法”,或說“術(shù)”,或言“勢”。《說苑》中故事極多,劉向《序奏》指出該書是去《新序》重復(fù)者后,將其中“淺薄不中義理”的輯成《百家》,剩余材料按照“以類相從”的原則,輯成《說苑》。按照此言,《說苑》中的故事都是“中義理”的。至于《漢志》的先秦小說,胡應(yīng)麟認(rèn)為《伊尹》等書“立義命名動依圣哲”,《宋子》言黃老,《臣饒》言心術(shù),《臣成》言養(yǎng)生,《鬻子》“概舉修身治國之術(shù)”,《青史子》雜論治道等,故它們“殊不類今小說”。[19](P280)
先秦歷史散文中諸多以事為喻的“小說”多屬于“證理”型,尤其是《戰(zhàn)國策》中的寓言,不是縱橫家娛樂國君,而是游說國君時所采用的一種論證方法及論證時所舉之例。作為說理時所采用的材料,有的以動物故事為喻,有的以人物故事為喻,故事本身蘊含的深厚哲理,才是縱橫家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漢代小說可分為雜傳體和雜記體兩類。《列女傳》以寫人記事為主,卻是以說理為旨向?!稘h書·楚元王傳》云:“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踰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20](P1957)《風(fēng)俗通義》中有很多故事,恰如其《序》所言:“言通于流俗之過謬,而事該之于義理?!盵21](P4)考辨風(fēng)俗、探查義理是該書的主要目的。
中國古代小說具有“勸善懲惡”傳統(tǒng),“天道以愛人為心,以勸善懲惡為公”,[22](P491)天理昭彰,善惡各有其報,所以“勸善懲惡”實際上是昭示天之道,人之理。正因如此,它雖然“小”卻依然是“道”。不少小說家明確將“勸善懲惡”意識灌注于小說中。唐臨《冥報記》言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征明善惡,勸戒將來,實使聞?wù)呱钚母形?。臨既慕其風(fēng)旨,亦思以勸人?!盵23](P2)李肇《唐國史補·序》提出“紀(jì)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fēng)俗,助談笑”[24](P3)的創(chuàng)作原則,“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三者皆有證“理”(天理、物理、事理)之用。古文運動后,傳奇深受“文以傳道”的影響,有些小說以詩詞及議論性開頭總領(lǐng)全書主旨,故事成為其例證或依據(jù)。白行簡《三夢記》起首云:“人之夢,異于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盵25](P1)前有議論,是主題在前,理論先行,故事是對理的闡釋。宋代有“崇道抑文”的傾向,“宋時理學(xué)極盛一時,因之把小說也多理學(xué)化了,以為小說非含有教訓(xùn),便不足道”,[26](P319)宋代小說往往以勸懲為創(chuàng)作主旨。如《睽車志》“其大旨亦主于闡明因果,以資勸戒”。[27](P1213)以理引故事者,如《青鎖高議》前集卷之一《善政 張公治鄆追猛虎》,主標(biāo)題“善政”即是整個故事的主旨,副標(biāo)題“張公治鄆追猛虎”是事件,事件以證主旨?!睹髡?張乖崖明斷分財》亦同此類。委心子撰《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從經(jīng)史子集中搜集材料,尤其重視“兆”,“兆”門就分為九類,如“運兆”“異兆”“夢兆”“相兆”等,此外還有“為善而增門”“為惡而削門”。選編的主旨,在《序》中有說明,可以歸納為三點:一是運數(shù)有定,不可強求,所謂“夫興衰,運也;窮達(dá),時也;生死,命也”;二是世人不知運數(shù)強而為之,以致“節(jié)義廉遜之風(fēng)蕩然掃地”;三即編書目的:“使猖狂噪進(jìn)迷惑競利之徒見之而少解。……庶幾善人君子當(dāng)正心修身,樂天知命,不以人廢天,不以天廢人,此《古今類事》之本意也。”[28](P1)小說的命名可見小說家的興趣、愛好,作品的主旨或主要題材等。小說以證理亦可從小說命名中見?!缎⒏辛x聞錄》《殺生顯戒》《至孝通神集》《科名定分錄》《儆戒會最》《吉兇影響錄》《勸善錄》《聞善錄》《褒善錄》《惡戒》《勸戒錄》等,都是引譬援類、以類相從的編撰方式,明顯寄寓著最基本的“天理”“人理”“事理”,天人感應(yīng)、善惡有報,命定思想都包含在這些“理”中。明清不少小說采用了以標(biāo)題總括整部小說勸誡思想的,如《輪回醒世》《勸戒錄》《二十一史感應(yīng)錄》《因果集證》《警世通言》《警世陰陽夢》《型世言》等,都是標(biāo)題中包含“理”,寄寓著作者的救世苦心。
話本小說的體例更可見以小說為“證”之特點。部分故事頭回詩及議論總括全文主旨?!蹲硇咽返谝换亍毒雀F途名顯當(dāng)官 申冤獄慶流奕世》開篇引《畫堂春》曰:“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盵29](P1)接著從《易傳》積善有余慶、積惡有余殃引入陰騭,進(jìn)而論及刑獄應(yīng)該存心平恕,當(dāng)權(quán)者應(yīng)辨雪冤獄,矜恤無辜,正話內(nèi)容由此展開?!段迳せ⒈儭分v述浪子回頭的故事,開篇為“詩+議論”式,皆圍繞“改過”展開,“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發(fā)憤自侮、不蹈前轍的;一個望人改弦、及身親見的與眾位聽”。[30](P161)以“詩+議論”概括主要意旨總領(lǐng)整個故事的,在宣講小說中尤多?!盾Q春臺》之《序》云:“后世之效之(即《呂書五種》)者甚夥,特借報應(yīng)為勸懲,引案以證之?!幸貏⒕∪[君子也。杜門不出,獨著勸善懲惡一書,名曰《躋春臺》。列案四十,明其端委?!盵31](P566)從序來看,《躋春臺》中的40篇故事,皆是“案證”?!鞍浮奔垂适?,以故事闡釋圣諭王章是宣講小說的總體原則。
魏晉以后,小說除了“證理”,還發(fā)展到證它,主要有證教、證才、證詩、證地等。
以小說證“教”,即通過小說闡釋宗教教義,傳播宗教思想。宗教思想與宗教教義雖也屬于“理”,但由于強烈的宗教傳播意圖,故而以“證教”言之。漢魏晉六朝,小說成為傳播佛教、道教的重要手段?!白诮绦≌f實際上在小說文體的萌芽到自覺的過程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萌芽階段,宗教小說甚至是小說的主力軍?!盵32](P190)魯迅曾論魏晉文人志怪小說“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33](P24)此話包含著另一層意思,即釋道二家以小說“自神其教”,釋家用故事證明佛、法、僧三寶,言說經(jīng)、像之靈異,僧人佛法之高妙,宣傳天堂地獄、因果輪回等教義;道家言神仙方術(shù),宣傳成仙之道,長生久視之術(shù),洞天福地等。這一時期“引經(jīng)史以證報應(yīng)”的既有“釋氏輔教之書”,“大抵記經(jīng)像之顯效,明應(yīng)驗之實有,以震聳世俗,使生敬信之心”,[33](P32)如《宣驗記》《冥祥記》《冤魂志》《集靈記》《旌異記》等,也有道家的“輔教之書”,即道士方士“自造偽經(jīng),多作異記,以長生久視之道,網(wǎng)羅天下之逃苦空者”,[33](P34)如《洞冥記》《列異記》《拾遺記》等。既要“自神其教”,所有故事便成為材料與手段。以故事“自神其教”的釋道小說,事實上就是釋道以小說證“教”。唐宋明清,還有大量的以故事“證教”的佛教小說及仙道小說,如《二十四尊得到羅漢傳》《關(guān)帝歷代顯圣志傳》《悉達(dá)太子修道因緣》《醉菩提全傳》《呂祖全傳》《南海觀音傳》《濟(jì)顛大師全傳》《華光天王南游志傳》《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韓湘子全傳》等。儒釋道三教融合又導(dǎo)致一些小說表現(xiàn)的思想不能歸于哪一類,如《定命錄》《前定錄》《科名定分錄》等,皆言命運前定。命定說儒釋道皆有之,然命定小說的出現(xiàn)卻是在佛道大興后,其所傳播的命定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釋道命定論的闡釋與論證,也可謂“證教”之書。
以小說證才。證才型的小說主要是博物小說及才學(xué)小說。魯迅提出“以小說見才學(xué)”,一為“以小說為庋學(xué)問文章之具”,[33](P173)如《野叟曝言·凡例》云:“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士,镕經(jīng)鑄史人間第一奇書”“是書之?dāng)⑹抡f理,談經(jīng)論史,教孝勸忠,運籌決策,藝之兵詩醫(yī)算,情之喜怒哀懼,講道學(xué),辟邪說,描春態(tài),縱諧謔”,可謂無所不具,“為古今說部所不能仿佛,誠不愧第一奇書之目”;[34](P19)二為以小說見才藻之美,如《蟫史》《燕山外史》?!扒罢呤菍W(xué)者之作,后者是才子之作”,[35]學(xué)者與才子的標(biāo)簽就是才學(xué)。才學(xué)小說 “乃是以小說的形式,羅列、炫耀個人才學(xué)的作品。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衷是‘顯露才能’,亦即以撰寫小說為手段、工具,試圖達(dá)成其展現(xiàn)炫耀個人才學(xué)的主要目的”。[36](P7)作者“有意炫才”才能以小說“證才”。魯迅所指“才學(xué)小說”針對的是清代小說,然往前追溯,博物小說亦可屬于此類。 漢魏六朝以博學(xué)為尚,“人不博覽者,不聞古今,不見事類,不知然否,猶目盲、耳聾、鼻癰者也”,[37](P206)對博物知識的追求導(dǎo)致博物之學(xué)大興,“特別是在經(jīng)典成為人們必須閱讀的唯一文本時,借助經(jīng)典注釋而表示才華與見聞的方式就更加盛行,在詮釋中,刺激了歷史知識、文字知識、草木鳥獸魚蟲知識的增長,也凸顯了知識的意義”。[38](P307)當(dāng)才學(xué)成為一種社會風(fēng)尚,用小說證明作者的知識是自然之事,博物是博物君子的追求,博物小說也就是博物君子展示他們博學(xué)的工具。唐代有“溫卷”之風(fēng),“唐之舉人,先藉當(dāng)世顯人,以姓名達(dá)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xiàn);踰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39](P111)小說文備眾體,可見作者之才,小說家自然要在小說中呈現(xiàn)他們的史才、詩筆與議論,傳奇亦成為小說家們逞才炫學(xué)的手段。
以小說證詩。先秦時有以事解經(jīng)的傳統(tǒng),當(dāng)“事”經(jīng)過一定程度的裁剪與加工,也就有了小說的意味?!俄n詩外傳》是一部解經(jīng)之作,也可謂是短篇小說故事集,[40](P135)其體例是先敘事,然后引《詩》中之詩,“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41](P11)不少故事與詩互相印證,相互闡釋。真正屬于以小說證詩的,當(dāng)屬詩歌總集及詩話、詩評中的故事,即“詩本事”,如《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中的《宛轉(zhuǎn)歌》又名《神女宛轉(zhuǎn)歌》,郭茂倩引梁吳均《續(xù)齊諧記》王敬伯善鼓琴故事以作其解題,《青溪小姑曲》解題引《續(xù)齊諧記》中的《趙文韶》故事,雜歌謠辭中的《紫玉歌》解題引《搜神記》韓重與紫玉故事。此后,以《唐詩紀(jì)事》《本事詩》為代表的詩話與詩評成為以小說證詩的專著,“孟棨《本事詩》,小說家流也”,[42](P273)“《本事詩》是唐末出現(xiàn)的一部普通筆記小說集”。[43]《本事詩》“以事系詩”,先故事而后詩歌,故事與詩密切相關(guān),是詩之“本事”。一些詩與詞緣事而賦,故事以詩歌的內(nèi)容為基礎(chǔ),交代本事的來源與背景、寫作過程、流傳情況等,其中本事有不少虛構(gòu)、夸飾的成分。富有小說意味的詩之本事,正是對詩之證,詩是中心,事為詩之輔?!霸娫捳?,辨句法,備古今,紀(jì)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44](P378)“紀(jì)盛德,錄異事”正是詩話的“小說性”。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與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將很多具有紀(jì)事性質(zhì)的詩話作品歸入子部小說家,如《后山詩話》《東坡詩話》《中山詩話》等。從詩話本事中的“異”來看,其“異”涉及鬼神、夢幻、詩讖、神異之事等。如《本事詩》“征異第五”中有五事,其中四事皆與鬼吟詩相關(guān),最后一詩還隱含對馬相植宦途的預(yù)示,而元稹、白尚書之詩雖千里而事巧合?!罢骶痰诹陛d三事,皆屬于詩讖,詩無意中預(yù)示了后來將要發(fā)生的事。詩本事記載“異事”的,并不僅在詩話中,《北夢瑣言》卷九劉山甫題詩天王廟,《云溪友議》王軒賦詩遇西施、李群玉遇二妃的詩本事中的人物都涉及鬼神與讖兆。
以小說證地?!端膸烊珪偰俊肥凡康乩眍愋颍骸肮胖刂荆d方域、山川、風(fēng)俗、物產(chǎn)而已?!盵27](P594)“地”不僅僅是“地”本身,還包括在該地的風(fēng)俗、物產(chǎn),即包括人、事、物,故“證地”亦有證人、證物在其中。以小說證地的,以地理、風(fēng)俗之類書及地理博物類小說為多?!渡胶=?jīng)》《神異經(jīng)》《十洲記》等依照方位,介紹山川地理、奇珍異物,通常的言說方式是某地有某人某物,其人其物如何,有何異能、功效。《神異經(jīng)》之《東南荒經(jīng)》:“東南隅太荒之中,有樸父焉?!伙嫴皇?,不畏寒暑,唯飲天露?!盵45](P51)《海內(nèi)十洲記》:“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萬里。上有風(fēng)生獸,似豹,青色,大如貍。張網(wǎng)取之,積薪數(shù)車以燒之,薪盡而獸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焦?!盵45](P65)《風(fēng)俗通義》雖以辨風(fēng)俗為目的,卻也記載了很多地方風(fēng)俗、事物?!冻顷柧巴蹯簟芬蜢舳鴶⒕巴跏论E,《九江逡遒有唐居山》載該地神祇及祭神風(fēng)俗,《鮑君神》《李君神》《葉令祠》載祠之由來。地志類小說重心在地方風(fēng)物民情,事、物系于地而證地。以小說證地類故事往往因地致詳,以地系事,故事與地理的關(guān)系主要有三點:一是以故事說明地名的由來,常用模式是先言故事,再以“故名為某某”“故以名焉”之類語言結(jié)尾;二是涉及該地人、事、物及其相關(guān)內(nèi)容的介紹,讓人對此地有更多的了解;三是解釋地貌成因、介紹地理現(xiàn)象或物產(chǎn)。以地系事系物,或一地一事、一物、一現(xiàn)象,或一地多人、多事、多現(xiàn)象?!端?jīng)注》是一部地理名著,其中故事甚多,民國時任松如《水經(jīng)注異聞錄》輯錄《水經(jīng)注》異聞732則。該書“因水以證地”,介紹流域內(nèi)的自然與社會地理。卷一“屈從其東南流,入渤?!弊⑾掠旭T夷乘云車、穆天子與河伯會、太子得道成佛、登昆侖山而不死等十幾個故事,內(nèi)容隨地而定,即佛寫佛,即仙記仙,有異載異。
以小說為證,所證內(nèi)容因依附文體而變化,依于人則證人,依于物則證物,依于事則證事,依于地則證地。同樣,依附于經(jīng)部及子部散文則證理,依附于史部地理博物則證史、證地,依附于詩話則證詩證詞,依附于圖則證圖。小說在形式上擺脫了對其他文體的依附,其所證或為證才學(xué),或為證教,或為證理,依作品主旨及創(chuàng)作意圖而定。當(dāng)一部作品是多個故事組合,分類豐富時,其所證也就不單一了。
“以小說為證”的方式,按照其明顯與否,可分為明證與暗證。
所謂明證,就是能直接從形式上看出小說是為某一目的服務(wù)的,事顯且所證亦顯。早期小說的明證,是將所要證的內(nèi)容展示于前,或為文題詩題,或為某一具體之事、之理、之物?!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先言“七術(shù)”分為七個方面,逐一解釋,然后引故事證明。如“經(jīng)四一聽”后云:“一聽則智愚不分,責(zé)下則人臣不參。其說在‘索鄭’與‘吹竽’。其患在申子之以趙紹、韓沓為嘗試。故公子氾議割河?xùn)|,而應(yīng)侯謀弛上黨?!盵46](P522)與之對應(yīng)的是“說四”,其中就有“魏惠王索鄭”“濫竽充數(shù)”故事。《喻老》《解老》主旨明確,所引故事即是解釋型,用以闡釋老子某一思想?!讹L(fēng)俗通義》的編排體例類似于《內(nèi)儲說》,每一類下先總論,次以故事為證,再辨析。雖然作者的主觀目的在辯駁,而故事本身是“理”在俗世社會“風(fēng)俗”化的表現(xiàn),仍為理之證。《搜神記》“明神道之不誣”,[47](P19)依據(jù)李劍國《新輯搜神記 新輯搜神后記》,該書按照“神化”“感應(yīng)”“妖怪”“變化”等體例編排,每一部分皆先闡明該類的含義,然后以類相從,即諸多故事闡明同一道理。如“妖怪”篇:“妖怪者,蓋是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于中,物變于外,形神氣質(zhì),表里之用也。本于五形,通于五事。雖消息升降,化動萬端,然其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論矣?!盵47](P165)卷十到卷十五共6卷故事,皆是言“妖怪”的具體表現(xiàn)及“休咎之征”?!白兓逼嗍情_篇大段理論以總領(lǐng)后面的故事。以類相從的類書式編排體例是編撰原則,也是小說為證的文本表現(xiàn),只不過所證之理,細(xì)化為“神化”“感應(yīng)”“妖怪”“變化”這幾種“理”而已。大多數(shù)標(biāo)題明確提示題旨的散文、小說集、詩話、地理博物中的故事,都可以歸之于明證型。
標(biāo)題未能明確題旨而作書者自序指出寫作的主要意圖的,其后故事也為這一意圖需要而設(shè)。鐘輅《前定錄序》:“人之有生,修短貴賤,圣人固常言命矣。至于纖芥得喪,行止飲啄,亦莫不有前定者焉。……日月稍久,漸盈筐篋,因而編次之曰《前定錄》。庶達(dá)識之士,知其不誣,而奔競之徒亦足以自警云爾?!盵48](P1)小說集名及序表明了主要內(nèi)容及作者要表達(dá)的主旨,故事明顯成為這些觀點之證?!断嬷性菇狻烽_篇闡述故事本旨:“《湘中怨》者,事本怪媚,為學(xué)者未嘗有述。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今欲概其所論,以著誠而已。”“元和十三年,余聞之于朋中,因悉補其詞,題之曰《湘中怨》,蓋欲使南昭嗣《煙中之志》,為偶倡也。”[49](P7)前序后記,交代故事緣由。此篇傳奇涉及詩歌《湘中怨》,小說也就成為《湘中怨》之證。詩歌中,小序以故事形式介紹有關(guān)事的相關(guān)情況時,故事也就是該詩的明證。
小說以詩賦為故事之證時,文字中常直接出現(xiàn)“有詩(賦)為證”或“有××為證”的提示詞,一些明顯的“為證”小說也有“證”“案證”等標(biāo)識。方汝浩《新編掃魅敦倫東度記》又名《續(xù)證道書東游記》,《西游記》續(xù)書即有《西游證道書》,它們所證之道雖難以一言定之,作為“證道”之書卻是事實。書名、故事名及故事敘述中明確表明故事“為證”的,以明清善書式小說為多。部分善書式小說中“理”與故事甚至明確以“注”“訓(xùn)”“證”為標(biāo)識,“注”“訓(xùn)”在前,用議論性文字闡釋經(jīng)文之意,“證”在后,是故事,用以證明經(jīng)義,如《太上感應(yīng)篇注訓(xùn)證》。部分宣講小說書名中帶“證”,如《宣講回天案證》《銷劫引證》《善惡案證》《宣講引證》《感應(yīng)篇訓(xùn)證》等;或者在故事名前面或后面加“宣講案證”或“案證”,如《宣講案證比目魚》《宣講案證珍珠塔》《宣講案證雙槐樹》;或是在序言、凡例中點名故事就是“案證”,如《千秋寶鑒》凡例有“是書每案之首”“是書所引案證”“是書所集諸案”;[50]或者在故事中出現(xiàn)“以案證之”“從此案看來”等標(biāo)志性詞語。這類標(biāo)示語引出故事,表明故事的“為證”性,故事完畢又以“從此案看來”等標(biāo)志性詞語引入議論,總結(jié)“案證”,整個故事的模式是:議論+“以案證之”+故事+“從此案看來”+議論?!陡袘?yīng)注案》卷九“以惡為能”句下,是標(biāo)題《囚報恩》,然后為“人惡人怕天不怕……此四句俚語說人生在世……君若不信,聽余下講個案證。本朝……從此案看來……”。[51]“案”“案證”就是故事,以案為證就是以故事為證,從“以案證之”引出故事到“從此案看來”結(jié)束總結(jié)故事,明確將故事視為“案證”。這種模式,在清末川刻宣講小說中最為常見。
所謂暗證,即不能直接從故事的標(biāo)題、序言、小說內(nèi)部的寓言形式看出其所證,事顯而“所證”卻隱,需要讀者自己體悟。《莊子》中的寓言都是證其思想的,但寓言本身卻具有象征意味,表面上看不出其所證為何。《山木》《秋水》《田子方》等篇,從標(biāo)題看不出其思想之所在,其中的寓言本身也未直接說明其要證明莊子的某一思想?!睹献印返挠行┰⒀砸矊儆诎底C,如《離婁下》中的“齊人有一妻一妾”故事,前無論點,后面的議論由故事而生發(fā),不是故事的論證目的?!俄n非子·說林》只是簡單將各個寓言故事組合,司馬貞《史記索隱》釋曰:“說林者,廣說諸事,其多若林,故曰‘說林’也?!盵10](P2148)除了以《說林》作為標(biāo)題,眾多故事沒有一個主題,且缺少相應(yīng)的議論性文字。王度《古鏡記》前面交代古鏡的鑄造奇異暗含伏筆,后文有關(guān)古鏡的諸多奇異之事,都證明了古鏡之“奇”,顯然也是暗證。
當(dāng)然,明證與暗證不是絕對的。有些看似明證型,其所證究竟如何,也得仔細(xì)探究,如《搜神記》從整體上看是按照先理后事,一理多事,事以證理的,然每個故事本身是獨立的,每部分越靠后的故事,越遠(yuǎn)離前面的議論,作者本人明白這些故事都是證明某一理,而在讀者則更多只看到故事本身了?!段饔巫C道書》標(biāo)題有“證道”,所證之道并未說得分明,依舊需要讀者自己揣摩。才學(xué)小說從外在形式上看不出是為證型,而所證之才常在具體的故事中大段出現(xiàn),可謂暗證與明證兼有。
小說為證,“為證”的目的及方式影響到小說的存在形式。當(dāng)所證的理、教、詩等成為主導(dǎo),或占據(jù)了大量篇幅,故事只是“所證”的附帶,注定了小說不能成為獨立文體,《莊子》《韓非子》中雖然有大量寓言,在文體分類時從未曾將其歸于小說。“一些學(xué)者盡管承認(rèn)先秦寓言的歷史地位,但又認(rèn)為其多依附于諸子與史傳散文而存在,充當(dāng)說理的工具,是散文的附庸,因而獨立較晚。其實,寓言依附于載體而存在的形式并不能否認(rèn)其獨立性。寓言被用來說理,這是其功用的體現(xiàn),它與獨立性是兩個層面上的問題?!盵52]先秦寓言本身固然可以獨立,但最初卻是依附于其他文體而存在。小說為證,事實上包含著將小說視為工具,而將其所證視為目的,工具為目的服務(wù),突出目的則工具為附庸,目的往往影響到附庸的文體歸屬。注目于經(jīng),為證之作則歸于經(jīng),如《韓詩外傳》以及諸多言災(zāi)異、讖緯等志怪小說的緯書,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歸于經(jīng)部;注目于以事言道,為證之作則歸于子,如諸子小說被歸于子部,《風(fēng)俗通義》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歸入子部雜家類;注目于詩,為證之作則歸于集部,如《本事詩》在《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于丁部總集類;注目于地理博物,小說則淪為地理博物之附庸,所證之作則歸于史(或地理),如《山海經(jīng)》在《漢書·藝文志》歸于“形法”類,在《隋書·經(jīng)籍志》歸列史部地理類。標(biāo)題或小說中明顯有“證”“為證”的宣講小說,一般在善堂、寺廟、道觀中募捐刊刻,且作為功德而免費給民眾,故大部分人視之為宗教類善書。一般說來,只要小說多依附于其他文體,或主要目的在于其他方面而不在故事本身,或小說所在文體仍舊是“以小說為證”,小說難以成為獨立的文體,也就導(dǎo)致分類的混亂。
以小說為證包含著對“例證”本身的看重,但若主旨不在于故事,分類時仍難以將其歸于小說類。《列女傳》主要目的是睹俗彌奢淫而趙飛燕姐妹專權(quán),故采輯古代列女,“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20] (P1957)以戒天子,這一目的在該書中并未明確指出,整部書為諸女列傳,女性的事跡是全書的主要內(nèi)容,女性的品質(zhì)也是通過故事得以呈現(xiàn)的。《說苑》以“說”命名,是諸多故事的合集,它與《列女傳》一樣,服務(wù)于說理,《漢書·藝文志》將其歸于儒家,《列女傳》在《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都列入史傳雜史類。六朝唐宋的仙傳與僧傳小說,如《神仙傳》《神仙感遇傳》《道教靈驗記》與《神僧傳》《高僧傳》《續(xù)高僧傳》等,以人系事,但主要目的仍在弘揚道家及釋家,在各朝《經(jīng)籍志》《藝文志》及四庫全書中多歸于子部道家或釋家。
當(dāng)然,小說觀念是變化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也沒有定準(zhǔn)。胡應(yīng)麟認(rèn)為:“小說,子書流也,然談?wù)f理道或近于經(jīng),又有類注疏者;紀(jì)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他如孟棨《本事》、盧瓌《抒情》,例以詩話、文評,附見集類,究其體制,實小說者流也?!盵19](P283)“談?wù)f理道”“紀(jì)述事跡”“究其體制”分別是就主旨及主要內(nèi)容、體制而言,分類標(biāo)準(zhǔn)并不統(tǒng)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所證目的被削弱或隱藏,作為“例證”的小說成為重心甚至成為主要目的時,小說文體意味也就得到承認(rèn)。如《本事詩》注目于詩,屬于集部,其中“韓翃妻”條、“張公嫌丑妻”條、“崔護(hù)”條等,在《綠窗新話》中被改為《沙叱利奪韓翃妻》《張公嫌李氏丑容》《崔護(hù)覓水逢女子》,故事改動并不大,但是并不妨礙學(xué)界普遍將它們視為小說?!按拮o(hù)”條、“開元制衣女”條、“樂昌公主”條、“寧王貴盛”條、“喬知之《綠珠怨》”條、“韓晉公還戎昱妻”條分別改為《警世通言·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石點頭·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石點頭·盧夢仙江上尋妻》《石點頭·王孺人離合團(tuán)魚夢》《西湖二集·韓晉公人奩兩贈》的頭回或正話,此時,所證之詩成為附帶甚至隱去,故事只是故事,而不是簡單的“詩本事”了。唐代因詩而成的傳奇,如《長恨歌傳》因《長恨歌》而成,原本與詩互證,但因脫離了原先的詩,仍被視為小說。一些善書標(biāo)題或序言、議論中多直接出現(xiàn)“案”“案證”,但因為故事所占篇幅很大,類似于話本,便被視為“宣講小說”。
從先秦到明清,無論小說觀念如何變化,最核心的因素仍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言、之事、之物,紀(jì)事、紀(jì)言是小說的主要形態(tài)?!端鍟そ?jīng)籍志》子部小說類下除了紀(jì)事之作外,還有《世說新語》《笑林》《解頤》等紀(jì)言之作。胡應(yīng)麟將小說劃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前三類為紀(jì)事,后三類為紀(jì)言。四庫館臣將小說分為雜事、異聞、瑣語,亦是紀(jì)事與紀(jì)言。當(dāng)紀(jì)事、紀(jì)言脫離了它原來依附的文體,言語及故事被凸顯,弱化或隱藏其所證而注目于言語、故事本身,便有虛構(gòu)、夸飾等參入其中,故事性越來越強,“小說”性得以加強,成為單篇的小說或小說集,它們被視為小說文體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多數(shù)明顯的“以小說為證”的文體,重心不在小說,其中可能有奇、有怪、有異,也具有吸引力,但相對缺少夸飾,其藝術(shù)性本身也不能與“有意”所為的小說相比。但是,將諸多故事按照一定標(biāo)準(zhǔn)集中在一起,突出其“神”“玄”“異”“怪”“幽”“靈”“驗”“仙”“冥”“佛”時,就體現(xiàn)了作者的選材傾向與作品的主題傾向,“述異”“搜神”“集異”“拾遺”“列異”“宣驗”等,都有“有意為小說”的成分,這類作品,即便最初不被視為小說,后來也被視為小說,如魏晉六朝時的《搜神記》《幽明錄》《冥祥記》《齊諧記》等小說為證理、證教之作,最初作為雜事雜傳被歸入到史部,但到了《新唐書·藝文志》都被歸入到子部小說家類。有些即便在《隋志》、新舊《唐志》中未被列入小說,亦可能在其他書目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列入小說類,如《穆天子傳》《漢武帝內(nèi)傳》《洞冥記》《搜神后記》等。唐代志怪、志異類幾乎都列入了《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中。到明清,七實三虛的歷史小說,七虛三實的英雄演義,九虛一實或純?yōu)樘摌?gòu)的神魔小說等,其中未嘗沒有“以小說為證”(證理、證史、證才等),但因為所證不是主要目的,故事本身也受到極大重視乃至成為書的主體,也就視為小說了。
“小說為證”包含著小說的功能與形式問題。明證型“小說”確定了故事的指向性,避免因“空白”引發(fā)的多義性導(dǎo)致主題含混。尤其是“所證”指向性極強時,所證之外的其他內(nèi)容就受到限制,這種防止“指向偏差”的措施妨礙了讀者對故事本身意義理解的多樣性及豐富性,導(dǎo)致故事成為“例證”而依附于所證內(nèi)容,即便故事很多,但因證理、證史、證教的意圖強烈,其文體歸宿也就受到影響。當(dāng)“小說”逐漸趨向于由明證走向暗證,故事本身被提到首要地位,它們被渲染、鋪排,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情節(jié)更加曲折復(fù)雜、場景更具有特色時,鋪張揚厲的故事本身的意義超越了作者原本動機的制約,帶來的審美意義突破了作家原來預(yù)設(shè)的“所證”?!八C”被弱化,被故事本身遮蔽甚至于消失,小說本身作為例證之“證”就失去了目標(biāo),“為證”目的消失,小說也就成了具有文體意義的小說。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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