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揚
(常州大學 周有光文學院,江蘇 常州 213164)
無弦琴是陶淵明貧士生活的縮影,折射出其人的藝術觀念和生命哲學,自然成為陶淵明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回顧唐宋文人對陶琴無弦的闡釋歷程①自沈約《宋書?陶潛傳》記述“陶琴無弦”以來,《昭明文選》《晉書》《南史》皆采“不解音聲”說,未辟新解。縱觀有唐之世,文人始終未能回答陶琴無弦的原因,甚至將陶淵明撫無弦琴視作是沽名釣譽,可見,唐代文人并未認真思考無弦琴之于陶淵明的獨特意義。當代學者始撰文澄清舊史誤讀,揭示無弦琴所蘊含的復雜思想:孟二冬《“無弦琴”的認同與啟示》歷時梳理了無弦琴在唐宋元明清時代的接受情況;李劍鋒《陶淵明無弦琴意蘊易學新解》探討了無弦琴與《周易》的潛在關聯(lián);范子燁《藝術的靈境與哲理的沉思》考察了無弦琴所昭示的陶淵明的藝術靈境和生命哲思;吳國富《無弦琴與內丹修煉》揭示出無弦琴與道教文化的內在關聯(lián)。,可以發(fā)現,蘇軾對該問題給予了持續(xù)關注和深度思考,他關于陶琴無弦的經典論斷,具有形塑典范的重要意義,本文通過歷時考察蘇軾對陶琴無弦問題的思考過程,辨析淵明非達說的內在理路,揭示蘇軾在陶淵明經典化歷程中的拐點意義。
蘇軾并非北宋時期關注陶琴無弦問題的第一人,在蘇軾之前的北宋文人中,梅摯、王琪、趙抃、韓琦、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皆曾直接或間接地化用無弦琴典故入詩,但以上諸人除歐陽修外,對無弦琴的理解,大體未能超越唐人的認知視野,無弦琴只是作為寄托恬退自適、淡泊明志、貧居抱素等思想情懷的典故,尚未被視作文學史的問題②如梅摯《琵琶亭》:“陶令歸來為逸賦,樂天謫宦起悲歌。有弦應被無弦笑,何況臨弦泣更多。”王琪《無弦琴》:“寂寞之淳音,其為樂至深。應嫌鼓腹者,獨自撫弦琴?!壁w抃《贈蔡山王》:“蔡山深處隱林泉,遠離塵紛僅十年。已得琴中平淡意,有弦終日似無弦。”韓琦《初會醉白堂》:“因建新堂慕昔賢,本期歸老此安然。輕陰竹滿窗間月,倒影蓮開水下天。自向酒中知有德,更于琴外曉無弦?!?。與之不同的是,歐陽修通過彈奏古琴,親證無弦妙理,把握陶淵明與無弦琴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表達對無弦琴思想內涵的深度認同。綜合考慮歐陽修與蘇軾之間亦師亦友的關系,蘇軾本人對歐公言論的服膺與推崇,以及蘇軾相關詩文作品對歐陽修琴學思想的借鑒,筆者推測,蘇軾對陶琴無弦問題的關注,很可能來自于歐陽修的啟發(fā),以下試辯證之。
如果從嘉祐二年(1057)算起,至歐陽修去世,蘇軾與歐陽修交游長達十六年,二人義兼師友,歐陽修對蘇軾的文章才學多有賞譽,蘇軾對歐公的道德文章和藝術觀念頗為服膺。蘇軾在《居士集序》中全面評價了歐陽修的平生功業(yè),并著意強調其作為思想領袖和文壇盟主的地位,曰:“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雹倮钜莅颤c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55頁,第2688頁,第2690頁,第129頁,第2575頁。熙寧五年(1072)閏七月,蘇軾在杭得知歐陽修逝世的消息,作《祭歐陽文忠公文》,總結自己拜知門下的經歷:“不肖無狀,因緣際會,受教于門下者,十有六年于茲。”②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55頁,第2688頁,第2690頁,第129頁,第2575頁。元祐六年(1091),蘇軾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潁州,作《祭兗國夫人文》,再次追溯自己與歐陽修之間的因緣際會與深情厚誼,其文曰:“軾自齠齔,以學為嬉,童子何知,謂公我?guī)?,盡誦其文。夜夢見之,十有五年,乃克見公。公為拊掌,歡笑改容:此我輩人,余子莫群,我老將休,付子斯文?!雹劾钜莅颤c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55頁,第2688頁,第2690頁,第129頁,第2575頁。盡管歐陽修沒有明確指認蘇軾作為自己的衣缽法嗣,但歐、蘇的確存在著亦師亦友的風雅交誼,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蘇軾自視于歐公門下“受知最深”④本文所引蘇軾文,如無特別說明,均從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賀歐陽少師致仕啟》),歐陽修對蘇軾的影響不容小覷,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為文作詩方面,也體現在藝術批評領域,試舉例如下?!稏|坡志林》卷一“記六一語”:“頃歲孫莘老識歐陽文忠公,嘗乘閑以文字問之,云: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此公以其嘗試者告人,故尤有味?!雹萏K軾:《東坡志林》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0頁。又蘇軾自謂不諳琴棋,他對歐公論琴之語卻頗為認同。元豐四年(1081)三月,蘇軾隱括韓愈《聽穎師彈琴》作《水調歌頭》,以贈章質夫家善琵琶者,題下序云:“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也,乃聽琵琶也。余深然之?!雹捺u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23-324頁。同年六月,蘇軾應友人陳季常之請,寫《雜書琴事十首》贈之,第二則便是“歐陽公論琴詩”:“歐陽文忠公嘗問仆:琴詩何者最佳?余以此答之。公言此詩固奇麗,然自是聽琵琶詩,非琴詩。余退而作《聽杭僧惟賢琴》詩云: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詩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為恨。”“歐公論琴詩”不僅體現歐陽修對詩歌與器樂關系的理解,也暗寄他對古琴平和雅淡風格的推崇,蘇軾對歐陽修的上述觀點深表認同。
不僅如此,歐陽修的琴學思想,和對無弦琴的評價,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蘇軾對相關問題的思考。歐陽修平生琴趣頗深,既嫻于彈奏,又妙識琴理,北宋琴學家朱長文在《琴史》中亦指出“永叔得琴之理深”,歐陽修正是通過切身的藝術實踐,來親證無弦妙理的。歐陽修創(chuàng)作琴詩頗多,其中《夜坐彈琴有感二首呈圣俞》體現其對無弦妙理的默賞,詩曰:“吾愛陶靖節(jié),有琴常自隨。無弦人莫聽,此樂有誰知。君子篤自信,眾人喜隨時。其中茍有得,外物竟何為。寄謝伯牙子,何須鐘子期?!雹呃钜莅颤c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55頁,第2688頁,第2690頁,第129頁,第2575頁。歐陽修借由夜坐彈琴的藝術經驗,領略到無弦琴所寄寓著的篤于自信、傲然自足的君子風范。熙寧二年(1069),歐陽修作《書琴阮記后》明確表達了“若有以自適,無弦可也”⑧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755頁,第2688頁,第2690頁,第129頁,第2575頁。的琴學思想,這正與淵明“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的藝術精神不謀而合,毋寧說,歐陽修正是基于對彈琴自適的真切感受,才獲得了對無弦妙理的深刻體認,相比于梅摯、王琪、趙抃、韓琦等借無弦琴的典故,泛泛地寄托高情遠韻,歐陽修能夠在彈琴過程中親證無弦之妙,首次賦予“無弦琴”以“君子琴”的思想內涵,強調彈琴貴在自適的思想,都具有啟發(fā)意義。蘇軾曾在歐陽修下世之后,受其子歐陽棐所托,編次《居士集》,并為之序,《夜坐彈琴有感二首》載于《居士集》卷八,故蘇軾于此詩應得寓目。
歐陽修與蘇軾在何種場合下交流關于無弦琴的看法,史無明文,無法確考,文章結合相關證據,推測陶琴無弦可能是歐蘇潁上之會的談論話題之一,理由如下:第一,歐蘇交游雖久,當面會晤的機會卻并不多,潁上之會應該是蘇軾平生與歐陽修相處時間最長、交流內容最豐富的一段經歷。彼時歐陽修已退居養(yǎng)老,心境蕭散恬退,師友歡聚,暢敘幽情,談鋒雅健,內容豐富,涉及到先代文人軼事等話題。熙寧四年(1071)六月,歐陽修以太子少師致仕,退居潁州。蘇軾亦出判杭州,道經陳州,與時任陳州教授的蘇轍會面。九月,兄弟二人同至潁上,與歐陽修游潁州西湖,并有詩作。在此番聚會中,歐陽修的健談給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蘇軾《陪歐陽公燕西湖》:“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朅來湖上飲美酒,醉后劇談猶激烈?!雹俦疚乃K軾詩及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從[清]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蘇轍《祭歐陽文忠公文》亦曰:“杯酒相屬,圖吏紛紜。辯論不衰,忠氣益振?!雹诶钜莅颤c校:《歐陽修全集》附錄卷三,第2689頁??追捕Y先生《蘇軾年譜》簡要概述了蘇軾兄弟至潁州與歐陽修的交游盛況:“陪修宴西湖,有詩;修令賦所蓄石屏,賦之;修盛贊西湖僧惠勤之賢,以推獎賢士為樂,為言醫(yī)者以意用藥,為言道人徐問真事?!雹劭追捕Y:《蘇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10頁??梢姡砟甑臍W陽修思維活躍程度不減當年,他與蘇軾兄弟的談論內容應該是相當豐富的。蘇軾離潁在本年九月末,又《聽賢師琴》作于熙寧五年(1072)九月杭州任上,時歐公尚健在,故曰“詩成欲寄公”,筆者推測,“歐公論琴詩”可能正發(fā)表于歐蘇潁州交游期間,陶琴無弦或許也是歐蘇對話的內容之一。
第二,蘇軾重游潁州西湖,作詩追記昔日與歐公的潁上盛會,詩歌內容不僅重現當年宴飲聽琴的場景,也多少暗示師友談話的內容。元祐六年(1091)九月,蘇軾知潁州,重游西湖,一時感慨萬千,作《九月十五日觀月聽琴西湖示坐客》:“白露下眾草,碧空卷微云。孤光為誰來?似為我與君。水天浮四座,河漢落酒樽。使我冰雪腸,不受麹蘗醺。尚恨琴有弦,出魚亂湖紋。哀嘆奏舊曲,妙耳非昔聞。良時失俯仰,此見寧朝昏。懸知一生中,道眼無由渾。”此詩有以下兩點值得注意:一,“使我冰雪腸,不受麹蘗醺”,或點化《聽穎師彈琴》中的“無以冰炭置我腸”而成?!吧泻耷儆邢摇保@然是活用陶淵明無弦琴的典故,蘇軾借以表明無弦之琴更能傳達對歐公的追思??紤]詩歌撫今追昔的情感基調,則詩句或許不單純是用典,而兼有對當年師友交流經驗的重現。二,“哀嘆奏舊曲,妙耳非昔聞”則更加耐人尋味,它表達對二十年前與歐公同游西湖經歷的追憶,“舊曲”的具體所指已不可知,但詩句應在暗指當年湖上聽琴的情景。此詩囊括諸多與琴事相關的內容,既是切題的需要,或許也是對記憶場景的重構。因此,我們推測,歐陽修與蘇軾兄弟同游潁州西湖,琴曲協(xié)奏,師友談話可能涉及對陶淵明、韓愈等人的琴詩和琴事的評論,并啟發(fā)蘇軾對此問題的關注。
綜上,筆者認為蘇軾在潁州與歐公的對談中,或已涉及陶琴無弦的話題,今蘇軾關于陶琴無弦的評論,皆發(fā)表于歐蘇潁上聚會之后,蘇軾自謂不善琴棋,無法像歐陽修那樣通過實踐親證無弦妙理,但這并不妨礙他在琴學思想、琴詩創(chuàng)作以及琴事思考方面,受到歐陽修的影響。換言之,如果上述推論成立,那么蘇軾完全可能從歐陽修對陶琴無弦的評價思路中得到啟發(fā),并結合自己的人生體悟和思想背景,對陶琴無弦作通達透徹的還原闡釋。
蘇軾長期沉潛陶詩,對陶琴無弦問題保持著持續(xù)關注,尤其在經歷了烏臺詩案和黃州之貶等重大挫折之后,蘇軾對陶琴何以無弦的思考趨于自覺和成熟。如果說他最初只是借鑒歐陽修評價無弦琴的觀點和思路,那么,至晚貶嶺南、遍和陶詩以來,蘇軾則有意識通過無弦琴與淵明進行對話,努力求得淵明性情之真,歷時地考察蘇軾詩文對陶琴無弦的使用和評價,有助于理解蘇軾還原陶琴無弦原因的思想脈絡。
現存蘇軾詩文最早化用無弦琴典故的作品應是熙寧五年(1072)所作的《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時蘇軾方辭別歐公,初仕杭州通判,詩曰:“君不見,拋官彭澤令,琴無弦,巾有酒,醉欲眠時遣客休?!痹娭械摹盁o弦琴”和“篩酒巾”早已成為淵明超凡脫俗的精神象喻,詩句顯然是對正史《陶潛傳》的改寫,但蘇軾在本詩中并未將無弦琴視作問題來對待,此詩意圖并非解釋問題,而是規(guī)勸友人蔡準及時享受杭州的四時清景。在經歷烏臺詩案、黃州之貶、元祐更化等系列政治風波后,蘇軾借鑒歐陽修關于琴意和琴聲關系的思考,體認到彈琴貴于自適的妙境,其所作《破琴詩》表達了琴雖破而無妨意具足的主題,暗寄了對無弦琴的態(tài)度。元祐六年(1090)三月十九日,蘇軾因夢而作《破琴詩》曰:“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弦,音節(jié)如佩玉。新琴空高張,弦聲不附木。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闭自娊試@“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展開,蘇軾認為欣賞古琴不應執(zhí)著于琴材是否完整,而應透過聲音和器材把握琴意,詩人用房綰和董庭蘭的典故,意在比喻琴意的傳達不依賴琴材、技藝和知音等外在因素,而更取決于琴人的道德修養(yǎng)和人生境界,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蘇軾對琴意、琴聲、琴器和琴心之關系的理解,其實與歐陽修“彈琴自適、無弦可也”的琴學思想如出一轍,蘇軾批評唐代知名樂師董庭蘭不理解無弦曲,無疑暗示了其本人對無弦之琴、無聲之聲的體認已漸趨自覺,這種自覺是在遭遇了仕途風波、命運起伏之后才獲得的。元祐四年(1089)三月,朝廷頒旨調蘇軾任杭州知州,距離上次通判杭州已是十六年后,知杭城甫二年,又遷吏部尚書,五月兼翰林侍讀,這種宦途往復的閱歷,再次引發(fā)蘇軾對生如逆旅、到處偶然的喟嘆,故其作《書破琴詩后》曰“此身何物不堪為,逆旅浮云自不知?!笨梢姡K軾在借鑒歐陽修琴學思想的同時,也開始融入了自身的人生體驗,他對陶琴無弦體認的自覺,與對個體命運思考的深入,是基本同步的。
蘇軾對陶淵明的理解,經歷了“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再到“我即淵明,淵明即我”的思想歷程,而追和淵明正是深化理解的重要途徑。貶謫惠州、儋州以來,蘇軾通過頻繁密集地追和陶詩,展開與淵明的神交夢往,這無形中推動了對陶琴何以無弦的思考。自元祐七年(1092)至元符三年(1100),蘇軾先后作和陶詩137首,他既要努力窮究淵明性情之真,又要實現對本心的反觀自照。紹圣四年(1097)九月,蘇軾在昌化軍作《和陶東方有一士》:“瓶居本近危,甑墜知不完。夢求亡楚弓,笑解適越冠。忽然反自照,識我本來顏。歸路在腳底,崤潼失重關。屢從淵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無弦琴,寓我非指彈。豈惟舞獨鶴,便可攝飛鸞。還將嶺茅瘴,一洗月闕寒?!苯瘛短諟Y明集》中無“東方有一士詩”,據詩歌韻腳知,蘇軾所和應為《擬古九首》其五。關于“非指”的理解,查注引《莊子?齊物論》“以指之喻非指也,不如以非指之喻非指”,其實查慎行只是揭示“非指”的詞源,但蘇軾詩意與莊子之意并無交涉,其詩集中則自有注腳。蘇軾熙寧七年(1074)作《聽僧昭素琴》有“至和無攫醳,至平無按抑。不知微妙聲,究竟從何出?”元豐六年(1083)閏六月作《題沈君琴》曰:“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兩詩都表現了詩人對琴聲、琴器和技藝之關系的解悟,顯然,蘇軾借鑒了歐陽修對“琴聲之至者”的看法,認為真正的至音總是無勞人工,發(fā)于自然,而又歸于平淡的。因此,蘇軾以“非指彈”對“無弦琴”,意在形象地表達對無弦妙理的透徹之悟,蘇軾意謂不以指彈無弦琴,才能營造古琴至音的藝術效果,二者的共同點是都重視主體的精神自由,追求琴聲之外的思想內涵,故能夠擺落弦聲,沉醉于自我營造的琴意具足、真趣盎然的審美境界中。所不同的是,淵明尚需手撫無弦琴來寄意,蘇軾則無勞按抑,這一微妙的差異似乎也流露出蘇軾在精神層面上對淵明的超越。在本詩中,“無弦琴”不只是一個詩學典故,它已經成為蘇軾對話淵明的媒介,蘇軾將理解淵明與自證本心相結合,從而達到了“我即淵明,淵明即我”的不二境界,而一旦證悟此本心,也就無所謂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寄寓與回歸的沖突了。可見,蘇軾還原陶琴無弦的思想經歷,乃是伴隨著其自證心路的歷程而展開的,正因為他對人生之“寄”與“歸”的理解趨于通透,故對陶琴無弦之原因的還原也更合乎情理。
元符元年(1098),蘇軾由惠州貶居海南,當人生再度陷入極度困頓之時,他驀然領悟了陶琴無弦的原因?!稖Y明無弦琴》:“舊說淵明不知音,蓄無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此妄也。淵明自云‘和以七弦’,豈得不知音,當是有琴而弦弊壞,不復更張,但撫弄以寄意,如此為得其真。”文字雖然簡短,卻體現了蘇軾對陶琴無弦問題的綜合思考。首先,蘇軾以陶證陶,舉淵明所撰《自祭文》中“和以七弦”的句子,澄清了舊史關于淵明不解音律的說法①范子燁教授在其論文中對此問題有更多舉例和分析,故本文不再展開。。其次,蘇軾從情理之真的角度提出陶琴無弦最有可能的原因,在于琴弦弊壞而無力重續(xù),這一推論源于對淵明貧居生活的體察。陶淵明自退居鄉(xiāng)里以來,生活時常捉襟見肘,食酒每賴鄰人周濟,至有乞食之事,嗟生之嘆屢見諸詩,蘇軾長期讀陶和陶,對陶詩所展現的艱難瑣碎的生活情境,自當了然于心,琴弦弊壞而無力重續(xù),正是淵明貧居生活的真實折射。第三,蘇軾還原了淵明不廢人事,不遠人情,而興寄超曠的人生姿態(tài)。陶淵明生當晉宋易代之際,歷史變局中的出處選擇,考驗著淵明的功業(yè)初心和道德底線。他以出世之心為入世之事,內在地堅守道義良知,在困頓中始終懷抱真意,“安于所遇而樂之終身”,以樸素的生活實踐,描繪出詩意的人生畫卷。要之,無弦琴正是其貧居生活與達者胸懷的具象統(tǒng)一,是其安貧處困、委運任化的精神縮影,蘇軾通過持續(xù)關注和深度思考,抓住了陶琴無弦的反常合道之處,揭示了無弦琴之于淵明的特殊意蘊。
蘇軾對陶琴無弦的還原并非單向度的直線演進,而是一體二面的辯證闡發(fā),這是由陶琴無弦問題的性質決定的。陶琴無弦表面上是一個有弦和無弦的事實爭議,深層而論,無弦琴亦多少承載著陶淵明對生命有待和無待的意義思考,因而,蘇軾對陶琴無弦的還原闡釋,不僅要糾正舊史關于淵明不解音律的誤讀,也要剖析淵明生命觀念的真相。
蘇軾寫作《淵明非達》的時間雖不可確考,但至遲在熙寧八年(1075),他對于淵明未能徹底超然物外的印象已漸趨清晰。熙寧八年,蘇軾在密州任上作《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和《張安道樂全堂》二詩,再三流露出無弦不如無琴的看法,《和頓教授見寄》:“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無弦則無琴,何必勞撫玩?!碧K軾意謂淵明如果真能超然物外,則不必撫無弦琴以寄意,在《張安道樂全堂》詩中,蘇軾借表彰張方平的“樂全”,進一步申述了同樣的觀點:“列子御風殊不惡,猶被莊生譏數數。步兵飲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樂。樂全居士全于天,維摩丈室空翛然。平生痛飲今不飲,無琴不獨琴無弦?!焙蜏Y明寓意于酒一樣,列子御風而行,阮籍借酒力放浪形骸,發(fā)遣內心苦悶,嵇康以《廣陵散》寄托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志趣,其共同點都是有待于外,然而,“達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蘇軾認為真正的曠達是自性的解脫,只有從思想上泯滅對彼我是非的種種分別,才能擺脫對外物的寄托。張方平晚年深參佛老之道,故能夠不依憑外物而保全真我,悟入至樂法門,蘇軾在《樂全先生文集序》中指出:“公(張方平)今年八十一,杜門卻掃,終日危坐,將與造物者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薄芭c造物者游”,與其說是對張方平的用意表彰,毋寧說是蘇軾人生美學的自然流露,它強調主體應保持寓意于物的游觀態(tài)度,循性命自得之道以窮萬物之理,將外物視作過眼云煙,避免主體精神為外物所役使,其至高理想則是走向物我融合、道性兩全、無往不適的超越境界。在蘇軾看來,晚年的張方平已經達到“性與道合”,故能泯滅物我之辨,空諸依傍,心游無何。上述兩詩不僅流露出蘇軾對陶琴無弦的另類態(tài)度,也提示了他闡釋問題的角度。
首先,蘇軾從物我關系角度揭示淵明雖托意無弦而有待外物的事實。陶淵明通過撫無弦琴,抒發(fā)傲然挺立、自足自樂的心聲,他的確超越了琴聲對琴弦的依賴,卻尚未達到物我兩忘的超然境界,蘇軾認為:“五音六律,不害為達,茍為不然,無琴可也,何獨弦乎?”紹圣二年(1095)蘇軾在惠州作《和陶貧士七首》(其三):“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顯然,蘇軾察覺到淵明思想深處的物我之辨和有無之別,也即陶淵明雖托意無弦而實有所待的事實。的確,陶淵明的詩意棲居是寄寓世間,而非超然世外,他寄沉痛于閑適,內心對時代變局充滿憂患,對周邊人物懷有好惡取舍,其思想深處依然重視生命過程的建構,并努力追求純粹理想的人格完善,應該說這恰是淵明高妙于老莊之學的秘訣,但也不得不承認它存在為外物所使的危險,主觀的分別心無疑限制了思想超越的境界,正如宋人黃裳所指出:“然則無弦之有琴者,尤未能兼忘之也?!雹僭鴹椙f:《全宋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3冊,第327頁。由此,蘇軾便將有弦無弦的問題爭議,轉向了有待無待的存在反思。事實上,蘇軾本人也不免有所寄寓,《書張長史草書》曰:“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醉即天真未全,此乃長史未妙,猶有醉醒之辨,若逸少何嘗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事。”表面看來,蘇軾對張旭和自身有所寄寓表示遺憾,但若從其詩詞作品中屢及“人生如寄”來看,或許他對寄寓的人生更加情有獨鐘。對此,南宋周必大早有先覺:“蘇文忠公詩文少重復者,惟‘人生如寄耳’,十數處用之,雖和陶詩亦及之,蓋有感于斯言也?!雹谥鼙卮螅骸抖咸迷娫挕?,《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61頁。只不過,蘇軾對于人生如寄的理解,并不純粹淵源于莊子的逍遙精神,更受到禪宗空觀哲學的濡染,“這種般若空觀與老莊虛無思想相結合,構成蘇軾處理人生存在意義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③周裕鍇:《夢幻與真如:佛教與中國文學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63頁。,可以說,正是駁雜不純的思想背景,構筑了蘇軾內涵豐富、境界瀟灑的人生實踐,也決定著蘇軾可以在更加廣闊的思想世界中來洞徹淵明非達的本質。
其次,蘇軾借鑒禪宗空觀哲學中的不二法門,認為淵明有待于外物,本質上反映了其人思想未達于死生,這可以視作是對淵明非達說的補充和深化。蘇軾在復雜矛盾的人生中,反復證悟身如浮云、死生無常、真妄不二等空觀思想,尤其當經歷烏臺詩案、黃州之貶后,蘇軾對命運無常、虛空難住的體認更加具體深刻,對空觀哲學中的不二法門的悟入也更加自覺。他借由不二法門來消解主體思想對世間萬有(包括生死)的區(qū)別對待,以換取心靈的自在解脫,如元祐八年(1093)蘇軾作《阿彌陀贊》曰:“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辈坏绱?,不二法門也成為蘇軾晚年追和陶詩、對話淵明的重要思想,如《和陶桃花源詩》:“從來一生死,近又等癡慧”,《和陶神釋》:“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六:“是身如虛空,誰受譽與毀”,《和陶王撫軍座送客》:“相從大化中,幾合幾分違。莫作往來相,而生愛見悲”等。從禪宗不二法門來看,上述詩句列舉的癡慧、好惡、毀譽、合違、往來等,皆屬內心妄念,盡管蘇軾在生活實踐方面未免于寄寓,但他從思想上對各類主觀的妄念,則時刻保持著警惕,故蘇軾才能透過淵明《自祭文》,讀出截然對立的死生之辨,其曰:“其《自祭文》出妙語于纊息之余,豈死生之流乎?但恨其猶以生為寓,以死為真。嗟夫!先生豈真死獨非寓乎?”所謂“以生為寓,以死為真”對應于《自祭文》中的“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之句,此上句當即“以生為寓”,下句即“以死為真”,“以生為寓”即將人生存在視作短暫臨時的寄寓過程,“以死為真”則是將生命終結視作是無可避免的自然歸宿,這種思想應該來自于《莊子》“以生為喪,以死為真”的生命觀照。蘇軾承認陶淵明超越了悅生畏死的流俗,同時也體悟到其仍視死生為二物,表現為他始終無法擺脫對命運偶然和生命短暫的哀嘆,“在陶詩中,這種哀傷生命短暫的情緒表達,可以說彌漫于整個生命過程”,④錢志熙:《陶淵明經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48頁。陶詩于此曾再三致意,如《榮木》:“人生若寄,憔悴有時”,⑤逯欽立:《陶淵明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卷一第15頁,卷二第42頁,卷二第53頁?!稓w園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⑥逯欽立:《陶淵明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卷一第15頁,卷二第42頁,卷二第53頁?!哆B雨獨飲》:“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⑦逯欽立:《陶淵明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卷一第15頁,卷二第42頁,卷二第53頁。因此,蘇軾拈出 “以生為寓,以死為真”八字,可謂準確概括淵明生死觀的內核,也揭示了其未達于死生的思想真相。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蘇軾對人生如寄顯然有著更為深刻沉痛的領悟,這既源于他矛盾復雜的人生經歷,又源于他圓融無礙的思維世界。蘇軾的寄寓更多體現為于無所住而生其心,故能“混客主以為一”“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正是基于對人生如寄的透徹之悟,蘇軾方能對陶琴無弦背后的思想真諦,作出更加通透的思考和闡發(fā)。蘇軾《問淵明》嘗謂“蓋亦相引以造于道者,未始相非也”因此,他對陶琴無弦的還原和闡釋,未嘗不是對自我本心的發(fā)現與證悟,“淵明非達”與其說是對淵明的批評,不如說是更為深刻的洞察。
蘇軾并非“淵明非達”的首倡者。杜甫《遣興》(其三):“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①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63頁。但杜甫此詩頗有以淵明自況,兼以自嘲的意味,本非嚴肅的問題思考,即黃庭堅所謂“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耳”②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61頁。。蘇軾站在生命哲學的高度,由具體的問題出發(fā),辨析陶琴無弦的內在之理,既還原了陶琴無弦的原因,也洞悉了淵明未達于死生的事實,蘇軾的還原中帶有強烈的自我闡釋的色彩,然其闡釋的結果不失為一種更深刻的還原。盡管淵明非達觀點本身容有再闡釋的空間③參見劉中文:《陶淵明‘達道’之爭》,《九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但蘇軾對它的闡釋則是嚴肅且深刻的。琴弦弊壞與淵明非達作為陶琴無弦問題的一體二面,是蘇軾長期沉潛陶詩,對話淵明的結晶,同時又深契宋代主淡、崇雅、尚意的美學精神,李澤厚先生精辟地指出:“千年以來,陶詩就一直以這種蘇化的面目流傳著?!雹芾顫珊瘢骸睹赖臍v程》,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149頁。蘇軾的解釋激活了陶琴無弦,使之成為可供闡釋、模仿和超越的典范,不僅在兩宋時期頗具影響,也形塑了后世文人對相關問題的闡釋思路,在陶淵明經典化歷程中具有重要的拐點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