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聞文,沈順福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學術界對孟子的研究,大多基于其性善論、修養(yǎng)論等思想,對其“欲”之思想的關注度還不夠,其實“欲”在孟子思想中乃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即使有學者看到“欲”在孟子思想中的地位①如李海英、路德斌老師曾撰文講孟子的寡欲。參見《從孟子“寡欲”說到荀子“養(yǎng)欲”說——儒家新義利觀之形成及其意義》,載《東岳論從》2008 年11 月,第29 卷,第6 期。王中江教授曾談及孟子的可欲。參見《孟子的倫理選擇論——從“可欲”到“能”和“為”》,載《哲學研究》2018 年第7 期。程剛則從宋明理學的視角來談孟子的欲。參見《從宋明理學理欲論看儒家倫理重心的轉向》,載《社科縱橫》2007 年1 月,第22 卷,第1 期。,也多基于“欲”本身或與宋明理學諸子的“去欲”主張有關,而沒有注意到孟子之欲在其仁政思想中的地位,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很少。但是如果想要了解孟子仁政思想的內涵,就不得不對其“欲”進行一次全面的梳理。只有明白了孟子之欲的內涵及其與人性之間的關系,以及他提出“欲”之概念的目的——實現(xiàn)仁政的手段,我們才能全面了解孟子的哲學思想,并且消除后人對孟子之“欲”的誤解。
什么是“欲”?許慎在《說文解字》里釋義為:“欲,貪欲也?!盵1]鄭玄認為:“欲,謂邪淫也。”[2]《廣雅疏義》謂:“欲、婪、利……,貪也。”[3]據此解釋,可以看出無論是許慎還是鄭玄和錢大昭都是把“欲”看作是一個壞的東西,是應該摒棄的,而這一解釋影響了后來的諸多學者,他們以此來判定孟子乃至儒家的“欲”,認為凡所為欲,都應該舍棄?!笆タ蓪W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聞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4]即是主張無欲無求方能成圣成賢。但如果僅僅是從這方面理解“欲”的內涵,是很偏頗的,因為它抹殺了欲的合理性的一面。欲并非全是惡的,而是有其存在的正當性,所謂“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欲而當于理,則為天理。欲而不當于理,則為人欲”[5]。段玉裁的注釋符合“欲”字本身的內涵,即是說欲并不是非好即壞的,它似乎應該是一個中性詞,至于到底是好是壞,應該取決于所欲之物。如果所欲是合乎理的,那么此欲是善,是天理;如果所欲違背于理,此欲是人欲,即是壞的。由此可見,欲有多重含義,欲并非全是壞的,也具有積極的意思。
在先秦時期諸多儒者都曾談到這一問題,如孔子對“欲”就有過諸多論述: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6]70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盵6]91-92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盵6]137
“欲”在孔子的思想中主要是指“意欲”(動詞)和“欲望”(名詞),不過用于動詞的時候較多,表示主體想要做某事。根據《論語》記載,孔子對于“欲”不是全然否定的,他認為人在面對各種物欲的時候,需要從道德的角度出發(fā)加以審視,看所想、所為是否符合道德要求,如果符合那么就可以去做,反之,則舍去欲望。并且在孔子那里,他最終所想要達到的境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6]54,認為這才是一個人面對各種“欲”應有的態(tài)度,不過孔子似乎認為很少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因此,在面對現(xiàn)實情況的時候,他更多的是肯定人的正當欲望,不過對“欲”做了限定。
孟子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即欲之內涵的多重維度上)使用“欲”的,“欲”在《孟子》文本中除了作動詞外,更多的是注重其名詞性①在《孟子》文本中,涉及“欲”的地方,有時候是作為動詞,即“想要”“打算”使用,如“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公孫丑下》)但孟子的著重點是談論“人欲”,這是本文所要論述的問題。,即“欲望”。在孟子看來,人們對欲的追求并非全是惡的。如果就人之所欲層面,孟子的欲可以分為“物質之欲”和“精神之欲”。就物質之欲來說,他認為“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7]163,這是從物質之欲的總體來說,所謂貴,不僅是指地位之高者,亦指感官之欲之美者,他認為人們對富貴(物質層面)的追求都是一樣的,沒有分別。
孟子認為每個人都有追求物質之欲的心,無論是君主(圣人)還是百姓,他們首先要做的便是滿足基本的口腹之欲,因為只有在基本物質滿足的基礎上,才能有進行其他活動的可能性。在《梁惠王》開篇,梁惠王便問孟子:“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7]1梁惠王所代表的便是君王,他最為關心的是利,雖然此利包含多種,但從梁惠王和孟子的對話,以及孟子和多位君王的交談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君王)所言利,多是國土之廣、人民之眾、財產之富等,而這些無非是物質之欲的體現(xiàn)。從百姓的角度出發(fā),他更加重視物質之欲的重要性,“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7]10,認為百姓如果沒有可以支配的物質,那么他們就沒有從事其他事情的恒心。因此,物質(恒產)對百姓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也是君主應該滿足他們的。
孟子雖然承認了人人都具有物質欲望,但是他認為如果僅僅滿足于此,則是不足為道的。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只是追求物質,就不足以成為圣人,“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7]69。他在物質之欲的層面上,承接了孔子對仁的追求,提出了精神之欲,即是說“‘富貴’之‘欲’指的是滿足官能欲望的物質之‘欲’,而‘欲仁’之‘欲’指的是具有精神追求意味的心之所‘欲’,兩者其實并不在同一層面。”[8]因此他做出了評判:
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yǎng)也?!嬍持?,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7]161
就每個人自身而言,其欲在保養(yǎng)體膚,以此求體之所養(yǎng),即是追求物質之滿足身體各感官的需求,這在孟子看來似乎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一個人如果僅僅只追求飲食(物質)之欲,那么此人就會被他人輕賤,其原因在于這是養(yǎng)“小體”而不是“大體”。小體即是物質之滿足,大體則是仁義之充塞。在孟子看來,人之為人者,在于仁與義而已,而仁義之所求,又出于精神境界之大者。故此,他講“浩然之氣”①這是孟子在與弟子討論時所提出的重要思想,即:“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案覇柡沃^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閑。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公孫丑上》),認為只有通過修養(yǎng)等功夫,才能由此入圣。
為此他提出了精神之欲。孟子所說的精神之欲主要是他所提倡的仁義禮智等性德,“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7]155,通過人們對飲食美味等物質之欲的普遍追求,孟子進一步以設問的方式提出了仁義之于人所當欲的思想,“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7]155,也就是說,對物質的喜愛,人們通過眼耳鼻舌身等外在感官表現(xiàn)出來,那么對于人心是不是也如此呢?在孟子看來,這是肯定的。他由人們對外在的物質之欲的渴求過渡到對道德的渴求,即人們對道德的訴求是應該和對物質的訴求是一樣的,所以他說“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7]155,換言之,即物質滿足感官的需求,理義滿足心(境界)的追求。
為了說明物質之欲和精神之欲的不同,孟子又從性、命的角度加以闡釋:“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盵7]211-212在他看來,常人或許對于味、色、聲、臭、安逸等有所欲,但是這僅僅是低層次的,如果沒有境界上的提升、禮義的貫徹,那就和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故此,他從儒家的君子(圣人、賢者)出發(fā),把對外在物質的追求提升到對仁義禮智的追求,如此一來,人性中那些似乎是命的東西,就不會自命于人了,人由此得到了境界上的提升。
無論是物質之欲還是精神之欲,孟子都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它們的應當性,但是對于人的欲望,孟子并不是一味地肯定。他否定了一些妨礙本性的欲望,并且提出要通過一定手段進行矯正。為此他提出了寡欲的主張:“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7]218孟子認為如果要養(yǎng)心就需要寡欲,養(yǎng)心就是為了存性,性者,即是他所說的善性。如果欲望戕害了人之善性,那么就需要減少人的欲望。孟子為了說明這一問題,他還做了兩個假設,即“魚與熊掌喻”“仁義與生死喻”: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枪仕猩跤谏?,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7]158
在這段有名的“魚與熊掌喻”中,孟子道出了人對欲的態(tài)度和做法?;蛟S每個人對魚與熊掌都想兼而有之,但是若只能取其一,則取熊掌而舍魚,因為熊掌貴于魚。借用此喻,孟子之意則在說明仁義和生的問題,仁義是精神之求,生是物質之求,那么在二者沖突時,就要舍棄物質的生。這里的“生”,不單單是“生”的狀態(tài),而是包含了生之所有的各種物事,其中也包含了人們的各種耳目口腹之欲等。
與此相關,孟子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問題,他把對欲望的批判和儒家所強調的孝道聯(lián)系了起來。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盵7]120在孟子看來,不孝的行為有五種,“從耳目之欲”也是其中的一種。如果仔細審視一下他所說的五種不孝的行為,其實每一種都可以說是人的欲望。孟子把五種欲望和孝聯(lián)系在一起,目的是為了強調它們的不合法性。因為這些東西戕害了人性中最重要的德性之一——孝,顯然孟子對此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由此可知,在孟子那里,并不是所有的欲望都是值得肯定的,不合理的欲望需要加以批判,而批判的最終目的是達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7]187的境界。
那么欲從何而來呢?前人對這一問題做出了回答?!抖Y記·樂記》中就提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9]即是說:人生而為靜,因為與外物的交感才使性有所發(fā)動,而發(fā)動之處即是欲,也就說欲來自性,由人之性所發(fā)出。同樣,《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二》也認為“欲生于性”[10]。即是說欲從“性”中來,“只要是人,有人性,當然就會有‘欲’”[11]。這些都強調了“欲”與“性”的關系,認為欲之所起,由性而發(fā)。那么性何所由來,何以欲附著其中呢?荀子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是:“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所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盵12]428在他看來,性的內涵和天的內涵是相近的,而情是性的特質。在荀子看來,情是惡之可能的來源,也就是說情是不善之質,而欲望則是情的應接者,情又是性的材質,由此可以得知:欲自然也是來自性。他進一步解釋道:“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盵12]428他把人所需要的這些內容看作是生而具有的。生者,性也;所以生,物也;物者,欲之求也,“也就是說‘欲’和‘性’是不可分的,離開了‘欲’的‘性’就是抽象空洞的,而有了‘欲’的‘性’才是鮮活生動的”[11]。
孟子所說的“欲”也是來自人性,在孟子那里,他所說的“性”又與“心”相連,即是其“心性論”:心之所欲者,乃是性之所欲也。這一點在孟子思想中也有所體現(xiàn),“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7]163。孟子認為人們對于富貴的追求是一樣的,即由心(性)所發(fā)。而且孟子論“性”,有兩層內涵。其一是“人之性”,包含“性”“情”“欲”三者,是三者的結合體。也就是說,此“性”不是獨立的,而是具有多重性,其作用同樣如此,表現(xiàn)在具體的物事上會呈現(xiàn)出不同情況。換言之,此種性是有善惡的。孟子對這種“性”的論述主要是基于現(xiàn)實層面來說的,是從一個人生活的實際經驗來論證的,也就是說人雖然天生具有某種秉性,如仁義道德等,但落在現(xiàn)實當中,這些好的德性很有可能被掩蓋,導致一個人失去本來的樣子,而成一“惡人”,如其所言:“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盵7]156孟子此處就以“牛山之木”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即雖本性為美,因受后天物事之影響,其表現(xiàn)難免和本來的樣子有所差異。其二是“人之為性”,即是人應該有的性,這是指在應然層面上的人性,如果依學術界主流觀點來說,即是其“人性善”也。細而言之,即是孟子所強調的人天生所固有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心,“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盵7]153在孟子看來,人應該是有這些善的稟性的,因為這些稟性是人生來就具有的。這樣也可以看出孟子說的由“性”所發(fā)出的“欲”,就“人之性”的層面,是分善惡的。
不過,如上所述,孟子并沒有否定欲的正當性,如若以宋明理學之天理——人欲來說,即是沒有否定“天理”之欲,孔子也沒有明確提出“欲”和“天理”的對立?!跋惹厝寮也]有把這個‘欲’與‘天理’對立起來,更沒有公然提出‘滅人欲’的主張。先秦儒家普遍認為‘欲’是一種很自然的存在,是人性不可缺少的屬性?!盵11]這就表明,欲和人性乃是緊密相連的,換言之,欲來自人性。在這一點上,作為先秦儒家代表的孟子,自然也是承接了這一觀點,他把“欲”之來源落在了人性上,他從“人性”之或善或惡的向度來論述欲之善惡的問題。
論述至此,或許有人會問,從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來看,孟子乃是人性善的倡導者,他認為人性是善的:“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盵7]149那么何以言欲之于性為善呢?孟子似乎是把人性的善推到極端①此處所說的“極端”是指孟子似乎認為人性在任何時候都是善的,不存在惡的可能性。,認為人性只能是絕對的善,以至于在他與告子的辯論中,他明確否定了告子的“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7]149的說法。有鑒于此,后人多從性善的論角度研究孟子,認為他是“絕對的性善論”者。但是這種觀點是片面的,也不符合孟子原本的思想②本文認為孟子的人性論是性善論,這一點和學術界主流觀點一致。但是所不同的是,筆者認為孟子的“人性善”論只是從“天生”的角度來說,但若依照綜合的觀點來看,在孟子思想中,他同樣承認有導致人性為惡的因素。在與告子的辯論中,他提出兩個觀點:其一,認為人性是善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其二,他否定了告子認為人性如水、隨著環(huán)境的影響而變化的觀點。二者雖然都看到了人性會隨著環(huán)境的影響而發(fā)生改變,但是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在告子看來,人性本來無所謂善惡,只是根據后天的影響而或善或惡;在孟子看來,人性雖然會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而發(fā)生變化,但在最根本處人性是善的。人性之惡,只能從后天的角度來看。故,筆者認為孟子雖說是性善論者,但此“性善”區(qū)別于一些學者所認為的孟子是“絕對的性善”者之“性善”。。因為孟子是在人性發(fā)端處來說性善的,這里所說的“發(fā)端處”是指“生而具有”的,即是從“天生”這一角度來說人之性是善的。他以水之向下流③在孟子看來,如果從自然的層面來說,水只能往低(下)處流淌,他以此來論證人性在天生層面只能是善的。為例,來論證人性在“自然”(天生)的層面只能是善的。但是孟子同樣承認了后天諸多物事對人性本來之善的影響,正如上文已提到的“牛山之木嘗美矣”[7]156的例子所說的那樣,牛山之木本來應該是“美”的(這是從其自然或者說天生的向度來說的),但是由于人之砍伐使其美遭到了破壞,進而由美變成了丑。在孟子看來,這不是其本來的樣子,而是由后天的因素所導致的,即:“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7]154總之,在孟子看來,人性本來為善,但后天諸物事和環(huán)境可能會使此善性被掩蓋或喪失。孟子雖然承認人性本來為善,但是同樣沒有否定人性會流向惡的可能性。在他看來,后天環(huán)境的影響可以使人性有惡的存在,“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7]149,孟子以水之受勢之影響而不能向下流為例,來闡釋人性雖本為善,但是后天的影響仍然會對其產生影響,故此會有“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7]154的結果。
如此一來,孟子談人性便有了兩個向度,即在于善惡之間矣。此處所說的“善惡之間”,非是斷定孟子是“性善惡混”者,而是說在其所持的“人之性為善”的觀點中,并沒有否定外在事物會使人性流向惡的可能。因此由人性所產生的欲自然也有兩種,即是善欲和惡欲,孟子對這兩種欲望都做出了解釋。
在善欲方面,有一個命題,即“可欲之謂善”,但鮮有學者注意到這一命題在孟子思想中的重要性。那么孟子說的可欲是什么呢?在朱熹看來,孟子的可欲是指“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其為人也,可欲而不可惡,則可謂善人矣。凡所謂善,皆實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張子曰:‘志仁無惡之謂善,誠善于身之謂信’”[6]378。朱子以天下之理之善者作為孟子可欲的對象,并進一步聯(lián)系孟子的人性論來說,欲可欲者而惡可惡者,這樣就可以說是善人,并引用張橫渠的話作為佐證,志之所在為無惡處即謂善。但是無論是朱子所言還是引證橫渠之語,都沒有道出可欲的內容到底是什么,因此還是無法回答這一問題。
對可欲內容有具體闡發(fā)的,當屬宋代的儒者張南軒,他在解釋這句話的時說:“可欲者,動之端也。蓋人具天地之性,仁義禮智之所存,其發(fā)見,則為惻隱、羞惡、辭遜、是非,所謂可欲也。以其淵源純粹,故謂之善。蓋于此無惡之可萌也?!盵13]638由此可見,在欲的來源問題上,他同樣認為是來自人性,乃是性之發(fā)動之謂欲。在欲之內容上,他也是完全承接孟子的話來闡釋孟子的可欲,即可欲的內容是孟子提倡的四心——“惻隱、羞惡、辭遜、是非”之心。如果進一步推理,其內容就是孟子認可的精神之欲,即“仁義禮智”四種德行。其之所以為善,在于于淵源處純粹無惡,也就是由善性發(fā)出,即孟子說的“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7]153,是人本來具足的。
關于惡欲,即是指不正當的欲望,孟子對此是多加否定的:“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盵7]191即一味追求利益的人,孟子是否定的。那么欲之惡的原因,用張子的話來說即是:“至于為不善者,是則知誘物化,動于血氣,有以使之而失其正,非其所可欲者矣。故信者信此而已;美者美此而已;大則充此而有光輝也;化則為圣;而其不可知則神也。至于圣與神,其體亦不外此而已?!盵11]638也就是說本來由善性發(fā)出的欲,在應然層面是善的,但所以為惡,是因為外物的干擾、血氣的混動所致。此欲已不是孟子認為的可欲,而是需要拋棄的。在孟子的話語中,多見此類表述。
如上所述,孟子并沒有否定人的欲望。在他看來,人的欲望是有善惡之分的,其原因在于人之性有善惡之分。關于這一點,羅欽順的闡釋更明白:“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縱欲而不知反,斯為惡爾。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為言,蓋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嚴,但語意似乎偏重?!盵14]即是說欲雖然來于天,但卻有不同理者,同樣也有當然之則者,如果僅以欲望為惡而主去欲之說,則是不符合道理的。故此,欲之于人,善惡兼有,所應為者,在去欲之不善處,存其合乎法則處。
孟子從“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性善論出發(fā),推出“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并且認為“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以此來闡述他的仁政王道學說,也即是說孟子推行仁政的出發(fā)點是他的性善論。綜上所述,孟子論欲,同樣也是以人性為出發(fā)點,而且多是就可欲之欲來說的。如此一來,即可知孟子仁政的邏輯架構:性善論(基礎)→可欲者(手段)→仁政(目的)。即從人性所發(fā)出的欲望入手,結合百姓之欲和君主之欲,對欲望進行“加工”,取其可欲者,以此實現(xiàn)他的仁政學說。
孟子論述仁政的基礎是性善論,即“不忍人之心”,但這只是出發(fā)點,并不是具體的方法,至于如何施仁政,孟子從最基本的內容①孟子仁政的最為基本的內容即是下文所論述的重民、制民之恒產等思想。出發(fā)來闡發(fā)他的仁政學說,教導君王如何實施仁政。
在孟子看來,仁政的關鍵在于得“民心”。他舉“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7]95的例子,說明君王得天下的方法:“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盵7]95即要得天下必須得到人民的支持、人心的歸順。那么如何得到民心呢?孟子認為:“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盵7]95也即是說,想要得到民心,就要給予百姓所想要的東西,他們所討厭的東西,不要施加給他們。百姓所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在孟子看來有兩種,其一是最基本的物質之欲,其二是政治安定。“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盵7]10他認為人民如果沒有恒產,就不會有恒心,這樣就會生出很多邪僻之事。因此他主張:“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盵7]10只有讓人民有足夠的物質可以支配,能夠贍養(yǎng)父母,哺育妻兒,不至于餓死,才能使民心向善。至于如何滿足人民之欲,孟子方案是:“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7]11。這段話中,無論是樹之以桑、雞豚狗彘之畜等都是為了滿足人民的物質之欲。
孟子提出要滿足人民的物質之欲,其實是為了滿足君主之欲。所謂君主之欲即是“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7]10,換言之,就是要實現(xiàn)國力昌盛,疆域廣大,使眾國爭相朝拜。在君主之欲的問題上,《梁惠王》篇有詳細的論述。孟子通過與齊宣王的討論,提出了君主兩個層次①此處的兩個層次,非是精神和物質層次的欲望,而是指同一欲望的兩個層級。的欲望,即是滿足自身需求的物質之欲和滿足心之所求的物質之欲即實現(xiàn)政治上的統(tǒng)一。
……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p>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p>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盵7]10
面對孟子的詢問所欲何物,齊宣王笑而不答,孟子一步步推進,從物質之小欲推到政治之大欲,讓其說出所欲之物。孟子先問齊宣王是不是想要肥甘、輕暖、彩色、聲音等物,齊宣王都加以否定,進而孟子明白了他所欲的東西,即“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即是說,要實現(xiàn)政治上的大國的目的,使其他國家臣服。齊宣王這種想法或者說想要(所欲)的東西,其實是當時統(tǒng)治者普遍想要實現(xiàn)的目的。這一點和滿足身體之欲相關,但是又有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他是從身體之外的物質來說。孟子對此給予了否定,認為他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甚至是有害的,因為齊宣王的所作所為不符合大國的要求。
如何才能實現(xiàn)大國夢想呢?孟子認為,只有行仁政:“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7]10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君主想要實現(xiàn)的目的,即疆域開拓、百姓歸附、財產富足、天下朝之。
孟子在和齊宣王談論的時候還進一步提出君主應該以百姓之欲為欲,即是說君主不能單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是要顧及百姓的欲望,所以他在和齊宣王對話中,就齊宣王所說的好貨、好色等欲求給予了正面的引導,以此來宣揚他以百姓之欲實現(xiàn)君主之欲的主張。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p>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示诱哂蟹e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p>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疲骸殴珌嵏?,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斒菚r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7]21
孟子在此同樣是肯定了君主的欲望,但是在其上加了一個條件,即君主可以有欲望,即使是好色、好貨等,但只要把所好之物與百姓同而享之,那么這些欲望非但不是惡的、可恥的,反而是值得肯定的。君主有好物之心,將好物之私心轉化為為民之共心,如此,不但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也是對百姓欲望的滿足。在孟子看來,如果沒有滿足人民之欲,“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7]88,“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7]88,即沒有給予百姓實質的物質,徒有仁心是不行的,因此首先要在物質層面上,滿足人民之欲求;其次在精神上,要政治穩(wěn)定,滿足人民之欲求。與此同時,滿足人民之欲是為了施行仁政,反之,施行仁政,也是要滿足人民之欲,這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巴跞缡┤收诿?,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yǎng)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跽埼鹨?!”[7]6如此,便可以仁者無敵。孟子認為如果為政者不能從物質上滿足人民的需要,就無異于率獸而食人,他說:“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7]5君之于百姓,應如父母之愛子女,應竭力滿足其所好,給予他們應有的物質,否則,便是罔為百姓所信賴。
在民之欲的層面上,孟子對君主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他看來,君主雖然和百姓一樣,都會追求衣食住行上的滿足,但是,不能僅限于此。
孟子曰:“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盵7]123
他以舜為例,認為常人所欲求的物質,舜并不以為然,因為他有比這些物質享受更重要的東西。這更重要的東西,在孟子看來就是順父母。所謂順父母,其實是德行教化的一步,為君者如果能滿足于物質享受而志在行孝,那么對百姓來說就是一種教化,即“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6]144。為君者以身作則,百姓自然會效仿,這同樣是對百姓精神之欲的引領,否則,就會造成“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7]175的后果。
孟子之言欲非是要去欲,而是要導欲,并且是用欲來作為實現(xiàn)其仁政的手段。他通過區(qū)分欲的不同層級,根據實際需要,對百姓和君主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欲在百姓,更多地滿足他們的基本生活需要;欲在君主,只有超越第一層級物質之欲,才可以實現(xiàn)第二層級的物質之欲,并以此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目的。要言之,孟子提倡的仁政,便是將欲作為其中的一環(huán),以君主之所欲統(tǒng)攝百姓之所欲;百姓所欲得到滿足的時候,就是君主所欲實現(xiàn)的時候。故此,欲乃是孟子施行仁政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