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榮方
(上海海關(guān)學(xué)院 公共教學(xué)部,上海 201204)
大禹治水的傳說今日可謂盡人皆知,然而上古典籍多載禹“敷土”,如《書·禹貢》開首即言:“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保?]191《詩·商頌·長發(fā)》:“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2]1453西周中期的青銅 ,在所謂《豳公盨》銘文曰:“天命禹尃土?!濒缅a圭以為“尃”實“敷土”之“敷”的本字。①參見裘錫圭:《中國出土古文獻(xiàn)十講》,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 年版,第49 頁。尃、傅、旉、敷,屬于所謂的古今字,意義相同?!渡袝范鼗吞茖懕炯叭毡竟艑懕?、內(nèi)野本皆作“旉”,薛居宣本作“尃”。
禹“敷土”到底是什么意思?雖說古今學(xué)者都以“大洪水”與“敷土”為相承接之事,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在禹治理洪水的背景下理解禹之“敷土”的,但對“敷土”的解釋仍不盡一致,關(guān)于敷土之“敷”字,大別之有四種解釋:
一謂“交付”。此“敷”,《史記·夏本紀(jì)》云:“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彼抉R貞《索隱》云:“《大戴禮》作‘傅土’,故此紀(jì)依之。傅即付也,謂付功屬役之事?!保?]51
二謂“分”。《書·禹貢》孔《傳》云:“洪水泛溢,禹布治九州之土,隨行山林,斬木通道?!保?]191馬融也訓(xùn)“敷”為“分”,裴駰《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敷,分也。”[3]51“分”通“別”,所以“禹敷土”或即禹治理洪水后的“別九州”?!队碡暋沸颍骸坝韯e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薄妒酚洝ず忧芬断臅吩疲骸坝硪趾樗?,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3]1405
三謂以“敷”為“大”。《周禮·春官·大司樂》有樂舞名“大夏”,鄭玄注云:“大夏,禹樂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保?]834《詩·商頌·長發(fā)》:“禹敷下土方。”鄭玄《箋》云:“乃用洪水,禹敷下土,正四方,定諸夏,廣大其竟界之時,始有王天下之萌兆。”[2]1453
四謂“布”。此說其實出現(xiàn)最早,亦為古代經(jīng)師所普遍認(rèn)同?!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洪水滔天,鯀竊帝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庇衷唬骸坝眭吺鞘疾纪粒ň胖?。”郭璞注:“布猶敷也?!稌吩唬骸矸笸?,定高山大川?!保?]《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之“布土”與《尚書》之“敷土”是一個意思,則“敷土”的本義當(dāng)為“布土”。
除了以“敷”訓(xùn)“付”,其他訓(xùn)“分”訓(xùn)“大”之說,皆以“禹別九州”為出發(fā)點,其實大旨略同而小有區(qū)別,漢代經(jīng)師大致尚知“敷”為布之古訓(xùn),知“敷土”與“別九州”之內(nèi)涵相通,但不知“布土”之“布”另有星祭之義,故于禹“敷土”之認(rèn)識,終未能達(dá)其旨。
《說文》寸部:“尃,布也。從寸,甫聲?!雹俣斡癫米⒃疲骸啊稘h書》,《上林賦》‘布結(jié)縷’,《史記》布作尃。徐廣曰:‘尃,古布字?!?,尃訓(xùn)布也,非一字?!眳⒁妳⒖嘉墨I(xiàn)[13],第217 頁。《詩·小雅·小旻》:“旻天疾威,敷于下土?!泵秱鳌罚骸胺螅家?。”鄭玄《箋》:“其政教乃布于下土?!保?]737《詩》《書》等上古典籍之“敷土”,可作“布土”,或來源于《山海經(jīng)》之說。那么,“布土”到底是什么意思?“布”,《爾雅·釋天》:“祭星曰布?!惫弊ⅲ骸安迹⒓烙诘??!薄夺屛摹芬钛苍唬骸凹佬钦咭约啦悸兜?,故曰布?!庇忠龑O炎曰:“既祭,布散于地,似星布列也?!保?]祭星為什么叫“布”,郭璞等人的解釋是祭星時祭品布散于地,像天空中星辰的布列。當(dāng)然,上古祭星不單純是一種祭祀儀式,它還包括對星辰的觀測以確定時節(jié)等,此所以古人祭星還要立壇,《禮記·祭法》云:“幽宗,祭星也?!编嵭⒃疲骸白诋?dāng)為禜,字之誤也。幽禜,亦謂星壇也,星以昏始見,禜之言營也?!雹趨⒁妳⒖嘉墨I(xiàn)[19],第1296 頁。清人郝懿行云:“祭星者,蓋為壇祭之?!都婪ā吩疲骸淖诩佬且?。’鄭注:‘宗當(dāng)為禜字之誤也。幽亦謂星壇也。星以昏始見。禜之言營也。’布者《釋文》引李巡曰:‘祭星者,以祭布露地。故曰布。’孫炎曰:‘既祭,布散于地,似星辰布列也?!钝拧范夺屆吩疲骸佬窃徊迹既∑湎笾家玻ń瘛夺屆窡o)。’按《封禪書》有諸布、諸巖、諸逑織女屬。《索隱》引《爾雅》或云:‘諸布是祭星之處。’《淮南·泛論篇》云:‘羿除天下之害而死,為宗布?!哒T注:‘羿,堯時諸侯,有功于天下,故死讬于宗布?;蛟凰久圆家?。’按司命是星名,祭星之布義,或本此?!眳⒁姾萝残校骸稜栄帕x疏》中四,北京中國書店1982 年據(jù)咸豐六年刻本影印版。布土,是在分野的意義上,將天上的星宿與地上之山川土地作對應(yīng)性安排的概念,并非單純的對所謂九州之地的劃分,《書·大禹謨》中所謂的“地平天成”就是這個意思。其前提是對天象的觀測與歷法的制定。
堯、舜、禹時代所謂的大洪水,以及所謂的治水、“鑿龍門,辟伊闕”等,皆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一點很多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這里不必贅述。洪水是混沌的象征,禹治水的真意,首先乃是指他的規(guī)天劃地,也就是通過對日月星辰(包括二十八宿在銀河的位置)的觀測,制定歷法,同時將天上的星辰與地上的區(qū)域作對應(yīng)性的劃分,形成所謂的分野。[7]這些工作的完成就意味著“地平天成”,天地的次序建立起來了,意味著混沌(大水)之被克服。
布土,古代典籍亦謂之“星土”,《周禮·春官·保章氏》談到“保章氏”之職守:“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编嵭ⅲ?/p>
星土,星所主土也。封猶界也。鄭司農(nóng)說星土以《春秋傳》曰:“參為晉星”、“商主大火”,《國語》曰“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之屬是也。玄謂大界則曰九州,州中諸國中之封域,于星亦有分焉。其書亡矣?!犊拜洝冯m有郡國所入度,非古數(shù)也。今其存可言者,十二次之分也。星紀(jì),吳越也;玄枵,齊也;陬訾,衛(wèi)也;降婁,魯也;大梁,趙也;實沈,晉也;鶉首,秦也;鶉,周也;鶉尾,楚也;壽星,鄭也;大火,宋也;析木,燕也。此分野之妖祥,主用客星彗孛之氣為象。[4]1020
古代很早就有分野之說,不僅《左傳》《國語》有明確記載。表面看這種記載只限于少數(shù)星辰與地上區(qū)域的對應(yīng),如“參為晉星”“商主大火”等,但可以說明古代的分野說一定還涉及其他星辰與區(qū)域,所以鄭玄認(rèn)為九州州中諸國皆有分星,只是“其書亡矣”,這是非??上У?,差可告慰的是,十二次之分野尚存在。
關(guān)于禹治水關(guān)乎對天地的測量等(這種測量建立在對日月星辰運行的觀測的基礎(chǔ)上),在早期文獻(xiàn)《詩·商頌·長發(fā)》中其實說得很清楚:“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鄭玄《箋》云:“禹敷下土,正四方?!薄睹珎鳌罚骸爸T夏為外,幅,廣也;隕,謂均也?!保?]1453大意是說禹正四方,定諸夏,擴(kuò)大了疆界。然《管子·七法》云:“猶立朝夕于運均之上?!币伦ⅲ骸熬?,陶者之輪也。立朝夕,所以正東西也?!保?]107是“均”即“輪”也?!吨芏Y·地官·大司徒》:“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dāng)?shù)?!辟Z公彥《疏》引馬融注:“東西為廣,南北為輪?!保?]334然則“幅隕”兩字,指東、西、南、北四方也,則此兩句意為:“內(nèi)外疆界既定,四方(極)既正”。此地之“長”,當(dāng)訓(xùn)為“正”也。①《爾雅·釋詁》:“正、伯,長也?!薄对姟げ茱L(fēng)·鸤鳩》:“正是四國。”毛《傳》:“正,長也?!薄缎⊙拧に垢伞罚骸皣垏埰湔?。”毛《傳》:“正,長也。”《國語·楚語上》:“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表f昭注:“正,長。”皆其例。則“禹敷下土,正四方”之后所說的“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說的乃是“禹敷土”后,完成了對天地的測量。《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的具體表述為:“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選(萬)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豎亥。一曰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9]可見這種對“天地”的測量是何等古老。
又《后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山海經(jīng)》稱禹使大章步自東極,至于西垂,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一步。又使豎亥步(自)南極,北盡于北垂,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四海之內(nèi),則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保?0]3387《淮南子·地形訓(xùn)》所記略同。禹或“帝”之使豎亥和大章的“步”,是推步、測量之意。[10]3387這種推步、測量,首先建立在立表測影的基礎(chǔ)上,還要運用規(guī)、矩(主要是矩)等測量工具,《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云:“天地之大,可以矩表識也?!备哒T注:“矩,度也。表,影表。識,知也?!保?1]關(guān)于用“矩表”測量天地,《周髀算經(jīng)》卷上對此有詳細(xì)的說明:
請問用矩之道?商高曰:數(shù)之法出于圓方,圓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為勾廣三股修四徑隅五。既方其外半之一矩環(huán)而共盤,得成三四五。兩矩共長二十有五,是謂積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shù)之所生也。平矩以正繩,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測深,臥矩以知遠(yuǎn),環(huán)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方屬地,圓屬天,天圓地方。方數(shù)為典,以方出圓,笠以寫天。天青黑,地黃赤,天數(shù)之為笠也,青黑為表,丹黃為里,以象天地之位。是故知地者智,知天者圣。智出于勾,勾出于矩。夫矩之于數(shù),其裁制萬物,惟所為耳。[12]8
二十八星宿也是人們觀測的對象,《周髀算經(jīng)》卷上又曰:
立二十八宿以周天歷度之法,術(shù)曰:倍正南方,以正勾定之,即平地徑二十一步,周六十三步,令其平矩以水正,則位徑一百二十一尺七寸五分,因而三之,為三百六十五尺四分尺之一,以應(yīng)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12]2
可見,禹的“平治水土”,是用規(guī)矩測度天地,《周髀算經(jīng)》詳言步數(shù)與度數(shù)之換算,猶存古法。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說到“立二十八宿以周天歷度之法”,說明二十八星宿在人們觀測天象制定歷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這與《書·堯典》的觀察四仲中星以確定一年的季節(jié)同一機(jī)杼。
用矩不僅可以測方,亦可用來測圓。關(guān)鍵是古人終于進(jìn)步到用圭表、矩等儀器測量天地,制定適合天時的歷法,使天地的運行變得更易理解,也使得人們的生產(chǎn)活動變得更為有效,相應(yīng)的他們的生活品質(zhì)也會得到提升。在這些儀器發(fā)明之初,它們的奇異功能以及使用它們從事測天等活動的人,在人們心目中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對象和了不起的人,于是就會出現(xiàn)神化這些儀器和人的現(xiàn)象,所謂“治水”的圣人大禹,其原型之一大約就包括“矩”這樣的儀器。
有跡象表明,“禹”字與“矩”字在上古或是一字,兩字可互用?!吨芏Y·考工記·輪人》:“是故規(guī)之以眂其圓也,萭之以眂其匡也?!编嵭⒃疲骸肮蕰g作禹?!保?]1547又引鄭司農(nóng)云:“讀為萭,書或作矩。”①關(guān)于鄭司農(nóng)云“讀為萭”,阮元校云:“‘云’下當(dāng)脫‘禹’字?!?參見參考文獻(xiàn)[4],第1564 頁。是以禹字與矩字確可互用?!墩f文》工部“矩”作“巨”云:“規(guī)巨也。從工,象手持之?!庇肿鳌伴啊?,《說文》:“巨或從木矢。矢者,其中正也?!保?3]357《說文》矢部:“短,有所長短,以矢為正。從矢豆聲。”[13]401矢也作為丈量的工具使用。
字之義系乎聲,禹、矩古音同,原有矩義,然則“禹”治水的內(nèi)蘊,或是古人用“矩”這種工具規(guī)天劃地(治水)之訛傳,這種規(guī)天劃地,是建立在蓋天說天圓地方基礎(chǔ)上的。
明乎此,則可以知道禹的所謂治水,同于《書·堯典》所謂的“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笨住秱鳌吩唬骸靶?,四方中星;辰,日月所會。歷象其分節(jié),敬記天時,以授人也。”②《堯典》孔《傳》以此句說(堯)觀測日月星辰之運行,從而確定季節(jié)、制定歷法以授人,大體不錯,但似不夠全面。金景芳、呂紹綱云:“王安石說:‘歷者步其數(shù),象者占其象?!ㄊ俣渡袝屘臁芬┮圆粺顬榈漠?dāng)。其實歷就是計算亦即推步,察就是察看亦即觀象,‘歷象’的對象必是‘日月星辰’,‘日月星辰’有必要‘歷象’。”(參見《尚書〈虞夏書〉新解》,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27 頁)古代圣人觀測天上的日月星辰,的確既為制歷,又為星占也。上古時代是頭等大事,觀天測天,絕非人人可為,原本是“王官之學(xué)”,上古時代,從事這類活動、掌握這類知識的人往往被稱為“圣人”。圣人懂得天地、天人之間所蘊藏的很多秘密。除了制歷,卜問、探求天意,肯定是彼時統(tǒng)治者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事項,由于這種知識的過分深奧與專業(yè),在傳承的過程中漸漸走樣,衍變成了世俗意義上的所謂治水,治水之類的傳說流傳于世后,又產(chǎn)生了很多變異。是不是這類傳說的真實意蘊將永遠(yuǎn)被掩蓋,不得而知了呢?未必,幸好古代文獻(xiàn)尚保留了這類傳說的一些原始材料,雖然對這些原始材料的解讀充滿了曲解、誤讀,但我們今天仍有可能通過這些材料還原歷史原貌,至少是還原部分原貌。
上古“知天者”,大約稱“巫”或“史”,如殷代大巫“巫咸”就是有名的上古“傳天數(shù)”者?!拔住薄笆贰睘樯瞎庞^測天象、制定歷法之“圣人”,可以通天達(dá)地。見諸文字的構(gòu)造,甲骨文和金文的“巫”字,是由兩把矩尺交合而成。矩尺的矩字寫作“工”。矩尺是測量天地的工具,使用這種工具的人便是通曉天地的“圣人”。漢代的畫像石,常見伏羲、女媧執(zhí)矩(或一執(zhí)矩、一執(zhí)規(guī)),就是為了說明他們具有通天知地的神性。有意思的是,上古的“巫”,主體似是“工”字,《說文》巫部:“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義。古者巫咸初作巫。”而《說文》工部:“巧飾也。象人有規(guī)矩,與巫同意。凡工之屬皆從工。古文工從彡?!倍斡癫米ⅲ骸肮び幸?guī)矩,而彡象其善飾。巫事無形,亦有規(guī)矩,而象其兩袖,故曰同意?!保?3]356
大禹在上古被認(rèn)為關(guān)乎“巫”,古代有“禹步”之說,《太平御覽》卷八二引《尸子》:“禹于是疏河決江,十年不窺其家。生偏枯之病,步不相過,人曰禹步。”
《史記·夏本紀(jì)》說禹:“聲為律,身為度?!彼抉R貞《索隱》云:“今巫猶稱‘禹步’?!保?]51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中也有“禹步三”的記載:“行到邦門困(閫),禹步三,勉一步,呼:皋,敢告曰:某行無咎,先為禹除道?!保?4]而馬王堆漢墓帛書有《五十二病方》,多記用“禹步三”行巫術(shù)治病。[15]大禹為“巫”及所謂“禹步”的古代記載,其所蘊涵的無疑當(dāng)是“禹”關(guān)乎“天事”“天數(shù)”的遠(yuǎn)古信息。①戰(zhàn)國秦漢之際,以禹為名號,進(jìn)行巫術(shù)活動的甚多,如方士用的所謂 “禹符”“禹蹺符”等,就是用禹的名義來厭服鬼魅的符箓。王暉以為,這是因為禹在平水土的過程中“主名山川”,后人于是認(rèn)為禹具有知曉萬事萬物的神力,這種現(xiàn)象就是“語言巫術(shù)”。參見王暉:《古史傳說時代新探》第七章,科學(xué)出版社2009 年版。
《書·禹貢》說禹“隨山刊木”,《史記·夏本紀(jì)》作“行山表木”。是司馬遷釋“隨”為“行”?!队碡暋房住秱鳌吩疲骸昂樗阂?,禹分布治九州之土。隨行山林,斬木通道?!保?]191《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作“隨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國”。高誘注:“隨,循也?!保?6]《廣雅·釋詁》:“隨,行也?!毖⑿辛x同,通巡,故《大戴禮記·五帝德》說禹“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澤”[17]729。
清人于鬯以為“隨山”之“隨”當(dāng)讀為“墮”:
隨蓋讀為墮?!豆茏印ぐ仔钠罚骸捌涫乱膊浑S。”王念孫《讀書雜志》云: “隨當(dāng)為墮?!薄盾髯印ね踔破罚骸胺谴嫱霭参V鶋櫼??!庇崾a甫太史《諸子平議》云:“墮當(dāng)讀為隨。”足見二字之通用……然則墮山即鑿山之謂矣。墮山與刊木對文?!秱鳌方鉃殡S行九州之山。其誤實承《史記》史公于《夏紀(jì)》以行字代隨字。然誠行山,何不直云行山而曰隨山。行山而曰隨山,義究安乎?!稘h書·溝洫志》云:“禹之治水,鑿龍門,辟伊闕,析底柱,破碣石,凡山陵當(dāng)路者毀之。此即禹隨山之謂?!保?8]91
于鬯以禹鑿山治水為實有之事,故解“隨”為“墮”,以為墮山即鑿山?!半S”固可以釋為“墮”,然所謂大禹時代之人們,即使有所謂大洪水,怎么可能有“鑿山”之舉!故劉起釪云:
于鬯《校書》謂“隨當(dāng)讀為墮”,舉《管子·白心篇》“其事也不隨”以證,而墮山即鑿山。謂禹鑿龍門,辟伊闕,折砥柱,破碣石,皆禹墮山之事云。可謂求之過深反失之近者。無論鑿龍門、辟伊闕等本為荒唐傳說,本無其事,禹并無鑿山之事,即“墮山刊木”一詞亦非事理之常,故于說不確。①參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一冊),中華書局2005 年版,第436 頁。此外,裘錫圭釋《豳公盨》銘文“天命禹尃土”,亦以“隨”為“墮”,他說:“《書序》和《河渠書》說禹‘隨山浚川’,必有已失傳的古書為據(jù)。這種古書或其所從出的更早的古書,應(yīng)該像本銘一樣,是以‘墮山’與‘浚川’并提的,但是‘墮’字后來誤讀成了‘隨’?!队碡暋返摹S山刊木’也應(yīng)有所據(jù),而且原來大概也是以‘墮山’‘刊木’二事并提的?!蹲髠鳌废骞迥辍?dāng)成隧者,井堙木刊’,‘木刊’意即樹木被砍除。《禹貢》偽孔傳以‘?dāng)啬就ǖ馈尅尽?,可供參考?!断谋炯o(jì)》將‘隨山刊木’說成‘行山表木’,其意似謂禹巡行山陵,刊削樹木以為表識。這顯然是附會之說。(參見裘錫圭:《中國出土古文獻(xiàn)十講》,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 年版,第52 頁。)其所說略同于鬯,然“墮山”非事理之常,恐不能從。
于鬯之說,不能成立,不待多言。禹之“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應(yīng)該關(guān)乎上古時代的“巡守”禮制,原是后人對“巡守”的追憶,后世史官對上古的“巡守”已不甚了然,按照自己的理解寫成《禹貢》等篇章。但他們的著作中,尚保留了不少原始資料,使我們今人通過對這些文字材料的識讀,可以一定程度還原上古時代的“歷史”?!半S”為“行”或“循”的舊訓(xùn),就是很好的一例,“行”“循”皆通“巡”。堯、舜、禹的事跡,原就相互糾結(jié)、難解難分。堯舜巡守,特別是舜四時“巡守”的內(nèi)涵,與禹的“隨山(巡山)”應(yīng)該是一致的,雖然禹的“巡山”,古人常置于“治水”的語境中。
“隨山”與“刊木”并列,為一事之兩面,孔《傳》解為:“隨行山林,斬木通道。”將“刊”字解為“斬”,也就是砍伐樹木之意,鄭玄、孔穎達(dá)等的說法大致相同?!翱尽本褪强撤淠?,砍伐樹木是為了焚燒山林,開荒辟地,開荒辟地自然也會形成“通道”的客觀效果,但它的原意絕不是為了通道。關(guān)于“刊木”,有一種說法謂在山林中刊去樹皮,作行道的標(biāo)記。②“刊”,《說文》木部引《夏書》作“栞”,釋為“槎識也”?!妒酚洝は谋炯o(jì)》云:“行山表木。”司馬貞《索隱》:“表木,謂刊木立為表記。”顏師古《漢書注》亦同。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韋昭注《國語》云:“古者列樹以表道?!币灿脕碜C明此釋。這恐怕沒有什么根據(jù),我們很難設(shè)想,在茫茫山林之中,禹從事這樣的標(biāo)識工作的意義。
禹的“巡山”,也即“巡守”,在《書·益稷》篇中禹所說的一段話中可以看出幾分端倪:
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1]161-162
這段看似佶屈聱牙、不易理解的文字,蘊藏著上古圣王“巡守”的豐富信息。“巡守”事項除包括觀測天象、確定分野、制定歷法、敬授民時、頒布統(tǒng)一的度量衡以外,還包括墾荒辟地、封邦建國、宗廟建設(shè)等。上古墾荒,必砍伐林木并加以焚燒,焚燒山林是獵獲禽獸的好時機(jī),所以墾荒與狩獵往往并舉。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墾荒狩獵對于時令的要求極強(qiáng),因為涉及莊稼的種植等,所以上古時代墾荒狩獵與“敬授民時”是同時進(jìn)行的,它們是上古時代所謂的“王制”。
“巡守”又作“巡狩”,“狩”之一字,即有“火田”之義?!墩f文》犬部“狩”:“火田也,從犬,守聲?!倍斡癫米⒃疲?/p>
火,各本作“犬”,不可通。今依《韻會》正?!夺屘臁吩唬骸岸C為狩?!薄吨芏Y》、《左傳》、《公羊》、《谷梁》、《夏小正》傳、《毛詩》傳皆同。又《釋天》曰:“火田為狩?!痹S不稱“冬獵”,而稱“火田”者,火田必于冬。《王制》曰:“昆蟲未蟄,不以火田。”故以火該冬也?!睹献印吩唬骸疤熳舆m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贝酥^六書假借以守為狩。[13]831
段玉裁的這個說法是符合實際的,也與古籍記載相對應(yīng),《禮記·王制》云:“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19]373
益,又名“伯益”“伯翳”,當(dāng)是彼時焚燒山林的主持者,他后來成為虞舜朝廷管山林禽獸的“虞官”。①《書·舜典》云:“帝(舜)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帝曰:‘汝諧?!笨住秱鳌罚骸爸旎?、熊羆,二臣名。”而袁珂引梁玉繩《漢書人表考》“江東語豹為朱”,認(rèn)為:“朱、虎、熊、羆四臣,實豹、虎、熊、羆四獸。而益者,燕也。”益的歷史乃由神話而來。《史記·秦本紀(jì)》有關(guān)秦始祖的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大業(yè)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余能成,亦大費為輔。’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皂游。爾后嗣將大出?!似拗χ衽?。大費拜受,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二曰若木,實費氏。其玄孫曰費昌,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費昌當(dāng)夏桀之時,去夏歸商,為湯御,以敗桀于鳴條。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卑佤韬笠崴^“鳥俗氏”“鳥身人言”云云,又《后漢書·蔡邕傳》:“伯益綜聲于鳥語?!敝^其懂鳥語云云,神話之痕跡猶存。參見袁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 年版,第325-326 頁。益的傳說中,常關(guān)乎焚燒山澤以及鳥獸事宜,且也被置于洪水泛濫的語境之中?!睹献印る墓稀吩疲骸爱?dāng)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趙琦注:“掌,主也。主火之官,猶古火正也。烈,熾也。益視山澤草木熾盛者而焚燒之,故禽獸逃匿而遠(yuǎn)竄也。”[20]
益在傳說中甚至被認(rèn)為知禽獸、懂鳥語,都是他作為“焚田”的主持者傳訛而成?!兑骛ⅰ菲f益“奏庶鮮食”,孔《傳》云:“奏,謂進(jìn)于民,鳥獸新殺曰鮮。與益槎木,獲鳥獸,民以進(jìn)食?!雹趨⒁妳⒖嘉墨I(xiàn)[1],第162 頁。這個“鮮”字,司馬遷《史記》解為多少的少。然《釋文》引馬融:“鮮,生也?!闭J(rèn)為鮮為生者,《周禮·庖人》注:“鄭司農(nóng)云:‘鮮,謂生肉?!鼻迦藢O星衍云:“蓋兼六畜、六獸、六禽言之。馬意以益焚山澤,禽獸逃匿,可以為民食也。”(參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91 頁)“鮮”當(dāng)解為鮮肉之“鮮”。焚燒山林獲取野獸,作為食物的來源是一方面,但要取得更為大量、穩(wěn)定的食物,還得依賴糧食種植。所以焚燒山林的更主要的目的是開荒種糧。
《益稷》篇將益與稷并列,是因為狩獵(焚燒山林)與開墾種植原是前后相承之事?!渡袝分梆ⅰ被騺碜浴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后稷是播百谷。”《大荒西經(jīng)》:“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p>
稷又名棄,《書·舜典》:“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笨住秱鳌罚骸白瑁y;播,布也。眾人之難在于饑,汝后稷,布種是百谷,以濟(jì)之?!保?]99
棄也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據(jù)《詩·大雅·生民》《詩·魯頌·閟宮》及《史記·周本紀(jì)》,稷是姜嫄所生,被認(rèn)為是周人的始祖,他的特點是擅長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①稷又為谷物之名,古人以為五谷之長。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十四引《孝經(jīng)緯》:“稷,五谷之長也,谷眾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睗h蔡邕《獨斷》上云:“稷神,蓋厲山氏之子柱也。柱能植百谷,帝顓頊之世,舉以為田正,天下賴其功。周棄亦播殖百谷。以稷五谷之長也,因以稷名其神也。”“厲山氏”的名號很值得注意,又作“烈山氏”?!秶Z·魯語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表f昭注:“烈山氏,炎帝之號也,起于烈山?!倍∩揭詾椤白髁疑秸咻^為近實”,“烈山氏就是象征‘烈山澤而焚之’,以驅(qū)除野獸,這還是相當(dāng)原始的生產(chǎn)技術(shù),不一定是古代帝王的名號。如其刻舟求劍要舉出人來,說他是炎帝可也,說他是伯益亦無不可?!保▍⒁姸∩剑骸吨袊糯诮膛c神話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 年影印本,第28-29 頁)所說甚是。
在所謂的堯舜時代,中原一帶森林密布,沼澤遍野,焚燒山林行狩辟地,是必有之事。焚燒山林除了狩獵之需,更在于開辟土地以種糧食,這就是禹“ 治水”的事業(yè)離不開“ 益”,也離不開“ 稷”的原因了。稷是作物的名稱,又是官名,在《 尚書》中,他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主管。他教人開荒辟地,種植五谷,有了收成,原來少食的人民才可以吃上谷物,由于益、稷的功勞,人民獵獲禽獸、種植糧食,還可以從事互利交易,“ 懋遷有無化居”。孔《 傳》:“ 化,易也。居,謂所宜居積者。勉勸天下徙有之無,魚鹽徙山,林木徙澤,交易其所居?!保?]162說的就是物資之間的流通交易,如此則“ 烝民乃?!?,百姓才有食物及其他物資的保障,這樣所有國家的根基也就牢固了。
上古典籍中,禹的功業(yè)還有《禹貢》所謂的“奠高山大川”??住秱鳌吩疲骸暗?,定也。高山,五岳。大川,四瀆。定其差秩,祀禮所規(guī)?!雹趨⒁妳⒖嘉墨I(xiàn)[1],第191 頁。孔《傳》以為此句說的是定五岳(岱、霍、華、恒、嵩)、四瀆(江、河、淮、濟(jì))的祭禮,雖為馬融、鄭玄等認(rèn)同,然宋以后的學(xué)者很少相信??住秱鳌反苏f,是以后世禮制繩上古之事,“奠高山大川”的原意,當(dāng)關(guān)乎“禹”時代人們的墾荒事業(yè)。然后人或以《書·呂刑》之“禹平水土,主名山川”,以為即“奠高山大川”,說的是定高山大川之名。③《書·呂刑》孔穎達(dá)《正義》云:“山川與天地并,生民應(yīng)先與作名。但禹治水,萬事改新,古老既死,其名或滅。故當(dāng)時無名者,禹皆主名之?!被蛞詾檫@是禹以高山大川為九州劃界。④林之奇《尚書全解》:“奠高山大川者,本其風(fēng)俗之異,以為九州經(jīng)界之準(zhǔn)也?!辈躺颉稌瘋鳌罚骸岸ǜ呱酱蟠ㄒ詣e州境也。”金景芳、呂紹綱引之,以為“定高山大川”乃是利用改善大川定九州之邊界。參見金景芳、呂紹綱:《〈尚書·虞夏書〉新解》,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303 頁。都是從地上的角度解釋“奠高山大川”,而從“敷土”為“布土”,關(guān)乎確定天地的對應(yīng),即分野的事實看,可知這樣的解釋顯然并不正確。
《禹貢》所載禹“導(dǎo)山”,正好是二十八座山:“導(dǎo)岍及岐山,至于荊山,逾于河。壺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傾、朱圉、鳥鼠,至于太華。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導(dǎo)皤冢,至于荊山。內(nèi)方,至于大別。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p>
《禹貢》中禹的“導(dǎo)山”,古代注家也往往置于“治水”的背景中加以理解,從“岍山”至”敷淺原”,正好是二十八座山。唐人李淳風(fēng)《乙巳占》卷三引緯書《洛書》,將此二十八山與天上二十八星宿對應(yīng)。⑤緯書《洛書》二十八山與天上二十八星宿的對應(yīng)為:(東方七宿)角,岍山;亢,岐山;氐,荊山;房,壺口山;心,雷首山;尾,太岳山;箕,砥柱山。(北方七宿)斗,析成山;牛,王屋山;女,太行山;虛,恒山;危,碣石山;室,西傾山;壁,朱圉山。(西方七宿)奎,鳥鼠山;婁,太華山;胃,熊耳山;昴,外方山;畢,桐柏山;觜,陪尾山;參,皤冢山。(南方七宿)井,荊山;鬼,內(nèi)方山;柳,大別山;星,岷山;張,衡山;翼,九江;軫,敷淺原。(轉(zhuǎn)引自江曉原:《歷史上的星占學(xué)》,上??萍冀逃霭嫔?995 年版,第301-302 頁)緯書《洛書》所云,當(dāng)是古代星占學(xué)的傳承。
禹的所謂“ 導(dǎo)山”,實際上是以天上二十八星宿為藍(lán)本,以地上一座山對應(yīng)天上一座星宿,形成天地相應(yīng)的格局,所謂分星、分野也?!?禹貢》“ 導(dǎo)水”部分,所導(dǎo)水次序為:弱水、黑水、河水、漾(羊)水。此四水不僅名稱源于《 山海經(jīng)》,且其流向為西、北、東、南四個方向,與《 山海經(jīng)》昆侖(明堂)“ 四色水(或五色水)”正好可以對應(yīng)??芍?,禹的“ 奠高山大川”,首先是在測天(對天上日月星辰的觀察)基礎(chǔ)上以制定歷法以及確定分野等,它反映的是上古時代之測天者在“ 社”或“ 明堂”“ 靈臺”這樣的上古測天圣地進(jìn)行的觀測與祭祀等活動,乃是“ 禹敷土”的直接結(jié)果。所以《 大戴禮記·五帝德》云“(舜)使禹傅土,主名山川”了[17]718
上古文獻(xiàn)之記載原本或蘊涵這種天人合一之意,只是后人的解釋出現(xiàn)了問題而已。
但關(guān)于禹的上古記載中,似乎確然有“甸山”“浚川”之說,如:
《詩·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p>
《詩·大雅·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p>
《詩·大雅·文王有聲》:“豐水東注,維禹之績。”
《史記·河渠書》引《夏書》:“禹抑洪水……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p>
《書序》:“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
這些記載,特別是《詩經(jīng)》的記載,還要早于《禹貢》的“奠高山大川”之說。《禹貢》的禹“奠高山大川”之說,既有源自《山海經(jīng)》的部分,大概也是蘊涵《詩經(jīng)》的有關(guān)記載以及相關(guān)的傳說的。那么,讓我們看看《詩經(jīng)》的相關(guān)文字究竟傳達(dá)了什么信息吧?!对姟ろn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泵秱鳌罚骸稗绒?,大也。甸,治也。禹治梁山,除水災(zāi)。”鄭玄《箋》:“梁山之野,堯時俱遭洪水。禹甸之者,決除其災(zāi),使成平田,定貢賦于天子?!保?]1227
我們可以設(shè)想,禹之治梁山之野,不必是因為這里遇有洪水,而是這里原是未曾開墾的荒山野林,所謂的治水,實際指的是對荒田的開墾。①我們在不少洪水遺民神話中,也可以看到洪水退后,土地得到開墾;或是某族的始祖獲得糧種等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關(guān)的情節(jié),如在巴比倫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馬爾杜克殺死了代表混沌之神的提阿馬特,并用它的身體創(chuàng)造出大地及人類。而在最古老的馬爾杜克畫像中,他被描繪成手持三角鏵或鋤的神靈。有的神話表述說,第一片土地被開墾出來,就意味著混沌狀態(tài)的結(jié)束?!妒ソ?jīng)》的“創(chuàng)世紀(jì)”說走出方舟后的諾亞:“做起農(nóng)夫來,栽了一個葡萄園。他喝了院中的酒便醉了,在帳篷里赤著身子。”大多數(shù)洪水神話包括人類如何學(xué)會種莊稼的內(nèi)容,其中蘊含著這樣一個遠(yuǎn)古信息,就是人類克服了洪水災(zāi)難(混沌災(zāi)難),創(chuàng)制或修訂了歷法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就獲得了新的生命,從此人類進(jìn)入了新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這里的“甸”,孔穎達(dá)《正義》云:“甸者,田也。治為平田,故曰‘甸’‘治’?!保?]1228甸當(dāng)訓(xùn)“田”,《周禮·宗伯·序官》“甸祝”,鄭玄注:“甸之言田也,田狩之祝?!雹趯O詒讓《周禮正義》云:“《職方氏》‘甸服’注云:‘甸,田也,治田入谷也?!堑橛兄翁镏x,故引申為田狩之稱,亦以聲兼義也。”參見孫詒讓:《周禮正義》(第5 冊),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285 頁。《周禮·小宗伯》:“若大甸,則帥有司而馌獸于郊,遂頒禽?!编嵭ⅲ骸啊椤x曰‘田’?!辟Z公彥疏:“言大甸者,天子四時田獵也?!保?]708《周禮·小宗伯》又云:“甸祝,掌四時之田表貉之祝號?!辟Z公彥疏:“四時田,即《大司馬》所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保?]989
《左傳·隱公五年》(前718):“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薄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按韩C曰蒐,夏獵曰苗,秋獵曰狝,冬獵曰狩?!闭f的都是四時行獵禮制。古代記載,也有說三時行獵禮的,不管四時或三時獵禮,其中最重要的是“冬狩”之禮,《夏小正》除了十一月的“王狩”,其他三時沒有行獵的記載,鄭玄注《禮記·月令》也說:“凡田之禮,惟狩最備?!保?9]551然則此“甸”,正是“狩田”,“狩田”包括“浚(又寫作濬)川”。①《書·舜典》有:“封十有二山,浚川。”唐寫《釋文》作“濬川,荀俊反,深也?!笨住秱鳌罚骸坝辛鞔▌t深之,使通利?!薄墩f文》谷部:“睿,深通川也?!睆那白⒓医砸浴翱4ā睘槭柰ê恿?。然《舜典》之“浚川”之“川”與“十有二山”相對,是指“四瀆”之類的大川,禹的時代,疏浚這樣的大河既無必要也無可能?!盀F”的原義是“深”,《爾雅·釋言》:“濬、幽,深也?!惫弊ⅲ骸盀F亦深也?!倍夺屟浴酚衷疲骸皾摚钜?。潛、深,測也?!惫弊ⅲ骸皽y亦水深之別名?!焙萝残性疲骸皽y者,《說文》云‘測深所至也?!痘茨稀ぴ榔纷ⅲ骸壬钤粶y’,是測兼度深及深所至之名?!保▍⒁姟稜栄帕x疏》上二“釋言”,中國書店1982 年影印本)可見,濬原義訓(xùn)深,深當(dāng)訓(xùn)測,“浚川”,原來蓋包括測度天上的銀河及銀河與地上“河”的分野對應(yīng)而言。“濬”字后來才作為疏浚意義使用。陳夢家以為“浚川”是祭川之名,如此封、濬就顯得一致。(參見陳夢家:《尚書通論》,中華書局2005 年版)測度與祭祀原相互依存,陳說不為無據(jù)。上古時代,山麓林地,大抵沼澤遍野,狩獵嚴(yán)格說就是漁獵?!对娦⊙拧~麗》篇就專門談到上古的獵魚、祭魚之禮。毛《傳》用了少見的大段文字申說《魚麗》的主旨:
太平而后微物眾多,取之有時,用之有道,則物莫不多矣。古者不風(fēng)不暴,不行火。草木不折,不操斧斤,不入山林。豺祭獸然后殺,獺祭魚然后漁,鷹隼擊然后罻羅設(shè)。是以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大夫不麛不卵,士不隱塞,庶人不數(shù)罟,罟必四寸,然后入澤梁。故山不童,澤不竭,鳥獸魚鱉皆得其所然。[2]605-606
上古時代的這種漁獵(田),涉及狩獵與開荒的兩重意義,當(dāng)然這兩者在所謂禹的時代原是一事。而且此“甸山”“浚川”,與《書·舜典》的“四時巡狩”的內(nèi)涵完全一致。
而墾辟山林沼澤也即荒地為可以種植黍、麥等的農(nóng)田,須經(jīng)營灌溉系統(tǒng),這個灌溉系統(tǒng),古人稱為“溝洫制”。《書·益稷》所謂的禹“浚畎、澮,距川”就是指此,孔安國《傳》云:“距,至也。決九州名川,通之至海。一畝之間廣尺深尺曰畎,方百里之間廣二尋深而仞曰澮。澮畎深之至川,亦入海?!倍嵭⑤^簡潔明了:“畎澮,田間溝也。澮所以通水于川也?!保?]162
溝洫制與后來所謂的井田制連在一起,《周禮·冬官·考工記》詳載溝洫之法:“匠人為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為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甽。田首倍之。廣二尺深二尺,謂之遂。九夫為井,井間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為成,成間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方百里為同,同間廣二尋。深二仞,謂之澮。專達(dá)于川,各載其名?!保?]1673-1680這里的甽、遂、溝、洫、澮等,指的是人工挖掘的田間行水的溝渠,因它們深廣規(guī)模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稱。“專達(dá)于川”,說的是田間的水通過甽、遂、溝、洫、澮流入大河大川。《論語·泰伯篇》孔子云:“(禹)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保?1]說的就是“禹”所從事的人工挖掘溝渠之事。
上古肯定有墾荒之舉,隨著大片土地被開墾之際,也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出現(xiàn)之時,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因此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文明開始誕生的偉大時代,所以一直被后世的人們所傳頌。所謂禹的時代處于早期墾荒開辟時代,焚燒山林是彼時開荒的主要手段,而在新開墾的土地上排除積水,開挖溝渠,既利于成片耕地的形成,也利于耕地的灌溉耕作,而“井田制”大約是后來土地墾辟越多,且連成一片后出現(xiàn)的模式。
再來說說“禹乘四載”的問題?!稌ひ骛ⅰ罚骸坝璩怂妮d,隨山刊木。”孔《傳》云:“所載者四,謂水乘舟、陸乘車、泥乘 、山乘樏。”[1]161-162指為四種乘行工具,這所謂的四種乘行工具中,水行的舟,陸行的車比較明白,但泥行的“ ”與山行的“樏”似疑問多多。《史記·夏本紀(jì)》作:“予陸行乘車,水行乘舟,泥行乘毳,山行乘檋?!保?]51先秦古書《尸子》《呂氏春秋·慎勢篇》,及漢代之《淮南子》《史記》《漢書》《說文》等說亦皆以四種乘行工具釋“乘似載”,然于“泥行”“山行”所乘之對象仍說法紛紜。禹治水之說既為虛無,則此“四載”必誤讀。“四載”放在禹與益、稷共同“治水”的語境,亦即火田開墾的歷史背景才能理解。
而上古之墾辟荒地,離不開相應(yīng)的開荒及農(nóng)作工具,此“四載”之“四”,原來當(dāng)是指四種主要農(nóng)作工具。“乘”,指車,車載農(nóng)具,為的是狩獵開辟。
先說“山行”之工具,計有四說:“樏”“檋”“梮”“橋”。
“樏”,除了上述孔《傳》,《尸子》卷下作“山行乘樏”,《呂氏春秋·慎勢篇》亦作“山用樏”。而“樏”義為盛土之器?!皹谩庇肿鳌皸t”,《孟子·滕文公上》:“蓋歸反蔂埋而掩之。”趙岐注:“蔂梩,籠臿之屬,可以取土者也?!薄稘h書·溝洫志》“山行則梮?!雹佟稘h書補(bǔ)注》引如淳曰:“梮謂以鐵如錐頭,長半寸,施之履下,以上山,不蹉跌也?!表f昭曰:“梮,木器,如今輿床,人舉以行也?!闭杖绱局f。梮為放置于鞋子下面的防跌之物,它就不是什么乘載之物;照韋昭之說,梮為須人抬的輿床,則仿佛禹之入山為由人抬,更是匪夷所思,所謂天方夜譚。參見王先謙:《漢書補(bǔ)注》(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2859 頁。《國語·周語中》:“收而場功,?而畚梮?!表f昭注:“梮,舉土之器?!妒酚洝ず忧反恕皸x”作“橋”,《史記·夏本紀(jì)》作“檋”,段玉裁注《說文》云:“檋、梮、橋三字,以梮為正,橋者,音近轉(zhuǎn)語也。樏與梮一物異名,梮自其盛載而言,樏自其牽引而言?!保?3]469《管子·形勢解》:“禹身決瀆,斬高橋下,以致民利?!保?]1183斬高,就是“刊木”,說得通俗點就是“砍樹”,墾辟必有砍樹之事,焚田之前先要砍樹;“橋下”,就是整理田地。則此“橋”,必整理田地之工具無疑,此所以“橋”可通“梮”“樏”,而絕非所謂的“山行”工具。上古砍樹用斧,斧乃禹“隨山”必帶之物。
再說“泥行乘 ”之“ ”,又作“毳”“橇”“蕝”“?”等,《尚書》孔《傳》作“ ”。②《書·益稷》釋文:“輴,丑倫反?!稘h書》作‘橇’,如淳音‘蕝’,以板置泥上。服虔云:‘木橇,形如木箕,?行泥上。’《尸子》云:‘澤行乘蕝?!眳⒁妳⒖嘉墨I(xiàn)[1],第162 頁。《說文》作“?”。 輴、?皆為車名,上古絕無用于泥行之車,所以才有如淳“以板置泥上”之說。
《史記·河渠書》云:“泥行蹈毳”,《史記·夏本紀(jì)》作“泥行乘橇”。裴駰《集解》引孟康曰:“橇形如箕,?行泥上。”[3]52
值得注意的是,“橇”音“qiao”,古同“ ”。“ ”是古代田器之名,安知“橇”非“ ”之假借與!《管子·海王篇》:“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 ?!币伦ⅲ骸按箐z謂之 ?!保?]1255則“橇”或為鋤頭也。
上古本有“輂輦”載墾田工具之說,《周禮·地官·鄉(xiāng)師》:“大軍旅,會同,正其徒役,與其輂輦?!编嵭⒁端抉R法》:“周曰輜輦,輦一斧、一斤、一鑿、一梩、一鋤?!雹蹍⒁姟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407 頁。孫詒讓云:“(《釋名》)‘輜,廁也,所載衣物廁其中也?!蹲髠鳌沸辏资柙疲骸w重,載物之車也?!墩f文》‘輜一名軿,前后蔽也?!吻昂笠暂d物謂之軿車,載物必重謂之重車,人輓以行謂之輦,輜重輦一物也。云‘輦一斧、一斤、一鑿、一梩、一鋤’者,斧斤鑿并所以攻木,梩者所以發(fā)土。《說文》木部云:‘桘,臿也。一曰徙土輂,齊人語也。重文梩,或從里。’《方言》云:‘臿,東齊謂之梩?!Z疏謂梩者或解以為臿,或解以為鍬,鍬臿亦不殊是也。鋤者所以薅草,《說文》金部云:‘鉏,立薅所用也?!z即鉏之俗?!保▍⒁妼O詒讓:《周禮正義》(第3冊),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824 頁)所謂的“輜輦”車,所載衣物,必有斧斤、鋤頭等農(nóng)作工具,可見用于墾荒,晚間又是農(nóng)民休憩之所,這樣的車子,是上古狩田必不可少之物,所以在“禹治水”的傳說中會有“予乘四載”之說?!豆茏印ずM跗芬苍疲骸靶蟹B軺輦者,必有一斤、一鋸、一錐、一鑿,若其事立?!雹軈⒁妳⒖嘉墨I(xiàn)[8],第1255-1256 頁。又《管子·輕重乙》云:“一車必有一斤,一鋸,一釭,一鑚,一鑿,一銶,一軻,然后成為車?!睂O詒讓云:“釭蓋鉏之誤,軻即斧柯也。其所說并與《司馬法》略同?!保▍⒁妼O詒讓:《周禮正義》(第3 冊),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825 頁)上古士兵亦農(nóng)民,亦兵亦農(nóng)。狩獵墾辟,其組織形式類同軍事,所以狩獵辟地常被看成是軍事訓(xùn)練,這且不說。我們從“鄉(xiāng)師”在所謂“大軍旅,會同”①《周禮·鄉(xiāng)師》賈公彥《疏》云:“云‘大軍旅’者,謂王行征伐。云‘大會同’者,謂王于國外與諸侯行時會殷同也?!彼^的“會同”,就是天子巡守(狩田)及向諸侯頒政(時令)之舉,《堯典》所謂的“敬授民時”與“肆覲東后”也?!对姟ば⊙拧ぼ嚬ァ肥鲋苄酢皬?fù)古”,行“會同之禮”,詩中有:“田車既好,四牡孔阜,東有甫草,駕言行狩。……駕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會同有繹。”可見,會同之禮與狩田并行不悖??追f達(dá)《正義》云:“王為壇于國外,合諸侯而命事焉?!庇衷疲骸俺Y既畢,王為壇合諸侯,以命政焉。”(參見參考文獻(xiàn)[2],第652 頁)則會同禮,必行“命政”亦即“敬授民時”。,也就是周代的天子巡守(田獵)之際要準(zhǔn)備類似后代的輜重車及斧斤、鍬臿、鋤頭等農(nóng)具,可知其關(guān)乎狩獵及農(nóng)事,而非戰(zhàn)事。再看禹的“予乘四載,隨山刊木”,禹之砍伐樹木,當(dāng)用斧斤,而平整土地等,則需用梩、鋤等。所以,禹的“予乘四載”原當(dāng)指他帶人巡守辟地時所用之車及車上所載的墾辟農(nóng)具等,后人誤讀為四種乘行工具也。
綜上所述,我們大抵可以知道,古代典籍盛傳的“大禹治水”故事,神話與歷史交織一起,首先,大洪水絕無其事,當(dāng)屬神話,“大洪水”乃是一種“象”,即“混沌”的象征。堯舜禹時代的“大洪水”故事,與世界及我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很多洪水故事一樣,屬于洪水神話的范疇。歷法及天地秩序的確定就意味著洪水的被克服、天地的被開辟。所以禹的治水故事伴隨著他的“步天”,即對天上日月星辰的觀測,以制定歷法、確定分野,占卜天意等?!坝矸笸痢?,就是對這種具有天人合一意義的天地一體看法的簡明概括。禹完成治水工作后,《書·大禹謨》的表述是“地平天成”,其實較確切地表達(dá)了不僅歷法已定,天地之間的對應(yīng)也已完成??上Ч糯⒓掖蠖噱e解了它的本義。上古“步天”“測天”,包括“丈量”大地的主要工具是“矩”,而作為治水英雄的“禹”與作為測量工具的“矩”,兩字上古可以通用,為什么上古是“禹”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最終完成了對洪水的治理,從這里我們顯然可以得到某些啟示。
有跡象表明,上古的“巫”常常擔(dān)負(fù)“步天”及探詢天意的職責(zé),而恰恰又是“禹”,被認(rèn)為是一個“大巫”,而所謂的“禹步”成了后世巫師作法的典型步伐。
中國上古的“洪水”神話,被置于堯舜禹時代,而堯舜禹時代最偉大的成就是所謂的“四時巡守”,也就是后人津津樂道的“王制”。這啟示我們,“治水”與“巡守”兩者之間,必然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性,而這里則蘊涵了很多真實的歷史信息,所以我們說大禹故事交織著神話與真實的史實。
《書·堯典》等古代文獻(xiàn),對堯舜的“四時巡守”有較為具體的陳述,而禹的“巡守”,則表述為“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等。“四時巡守”的內(nèi)涵,除了觀測天象、敬授民時、確定分野外,還包括焚燒林地、狩獵墾荒、封邦建國等。禹的“奠高山大川”,漢代經(jīng)師皆訓(xùn)“奠”為“定”,至于“高山大川”,《尚書大傳》謂“高山大川,五岳、四瀆之屬?!保?2]孔《傳》同,然《舜典》已載舜巡四岳之事,原不待禹定也。四時巡守這樣的“王制”,施之堯舜可,施之禹、益亦可,甚至施之稷、契皆可?!八臅r巡守”關(guān)乎狩獵焚田、開荒辟地,所以禹“治水”之業(yè),有益、稷相助,益、稷分別是當(dāng)時“焚燒山林”和“糧食生產(chǎn)”的象征。而焚燒山林、種植糧食依賴于時令的確定,土地的平整等,此所以“禹”的作用顯得尤為突出了。②《書·舜典》云:“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在虞廷中,任“司空”,司空的主要職責(zé)是“平水土”“定四時”,《禮記·王制》:“司空執(zhí)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時四時,量地遠(yuǎn)近,興事任力?!薄洞蟠鞫Y記·千乘篇》:“司空司冬,以制度制地事。準(zhǔn)揆山林,規(guī)表衍沃,畜水行衰濯浸,以節(jié)四時之事?!倍颊f司空拿著“度”丈量土地,而且“時四時”,即度測、確定四季適合耕作的時令?!拔r懋哉”之“時”,過去都解為“是”,但恐應(yīng)作時令之時解為確,是“舜”希望“禹”勉力于“時四時”也。由于焚荒墾殖被誤讀誤解為“治水”,所以焚荒墾殖所用的工具也被誤解成禹治水之乘行工具了。
當(dāng)然,焚荒墾殖必然伴隨對土地的平整,包括排除沼澤地的積水以及建立灌溉系統(tǒng)等,而我國上古文獻(xiàn)的確有關(guān)于“溝洫制”的記載,并且將它與禹的努力聯(lián)系在一起。田間灌溉溝洫的挖掘以及田地的耕種分配等都涉及計算的問題,“禹”與“矩”通,則“禹”被認(rèn)為致力于“溝渠”,是否有這樣的因素呢?
《尚書》等古代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禹敷土”及治水的傳說,源自《山海經(jīng)》及《詩·商頌》的相關(guān)記載,《商頌》陳說的無疑是殷民族的早期歷史,今本《商頌》存詩五篇,關(guān)于它們的創(chuàng)作年代,存在不少爭議,我們認(rèn)為它們是殷商舊作,《國語·魯語下》中閔馬父的一段話說得十分清楚:“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保?3]205毛、鄭及后來的孔穎達(dá)等也皆以為是商詩。但司馬遷《史記·宋世家》卻認(rèn)為《商頌》是宋襄公時大夫正考父所作,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駁斥《商頌》“美襄公說”云:“今按:《毛詩·商頌序》云:正考父于周之太師‘得商頌十二篇,以《那》為首’?!秶Z》亦同此說。今五篇存,皆是商家祭祀樂章,非考父追作也。又考父佐戴、武、宣,則在襄公前且百許歲,安得述而美之?此謬說耳?!保?]1633
晚清的一些今文經(jīng)學(xué)家多認(rèn)為《商頌》為宋詩,如皮錫瑞、魏源、王先謙等都曾加以論證。但晚近以來,《商頌》商詩說因證據(jù)充分漸漸為多數(shù)學(xué)者接受,如梁啟超、陳子展、張松如、楊公驥等,提出大量證據(jù),證明《商頌》為商詩。如陳子展認(rèn)為《商頌·烈祖》中說到的“車”是“殷輅”,所以《烈祖》符合殷禮。[23]1250
另外,不少古文字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商頌》與卜辭在禮制、稱謂等方面的很多契合處,也可以證明《商頌》確為商詩。但今本《商頌》在語言形式上與周詩無別,說明它也是經(jīng)過一定的增刪、修飾后才寫定的。
《山海經(jīng)》大約也是殷人的著作,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證明此書與殷人的聯(lián)系。胡厚宣在其名文《甲骨文四方風(fēng)名考證》中發(fā)現(xiàn),甲骨文“四方風(fēng)”名與《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書·堯典》之“四方風(fēng)”名一脈相承,說明三者之間具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性。[24]雖說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的著作年代至今仍眾說紛紜,但它與殷文化的關(guān)系已日益為人們知曉,譬如王國維論殷代的先公先王,就將甲骨文與《山海經(jīng)》的記載相互印證。而有些古人,早已發(fā)現(xiàn)《山海經(jīng)》與殷文化的密切關(guān)系,如唐代陸淳《春秋集傳纂例》:“啖子曰:……《山海經(jīng)》廣說殷時,而云夏禹所記。自余書籍,比比甚多。是知三傳之義,本皆口傳。后之學(xué)者乃著竹帛,而以祖師之目題之?!保?5]
所以“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這種關(guān)乎上古圣王“四時巡守”的陳述,所反映的大約是殷人的早期功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