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杰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娼妓問題在中國由來已久,它與鴉片、嗜賭成為近代中國的三大社會黑洞。五四前后,廢娼運動首先開始于上海,后迅速席卷全國各地,并逐漸彌漫全國。迄1920年代,作為京畿門戶的天津,娼妓的發(fā)展形勢已不可遏制。加之新文化運動在天津地區(qū)的傳播,其“解放”與“改造”的觀念成為廢娼運動的催化劑。天津廢娼輿論遂起,并逐漸形成廢娼運動。民國時期的天津廢娼問題,學術界已有一定研究成果,如胡鎖利的碩士論文《民國時期天津娼妓問題及其治理》[1]分析了天津娼妓興盛的原因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總結了中央與地方政府的治理經(jīng)驗以及由此而得的教訓;趙秀麗在《報紙媒體與公共空間的建構——以天津〈益世報〉“廢娼”輿論為中心的探討》[2]中,認為《益世報》介入“廢娼”話題,不僅呈現(xiàn)了廢娼運動的公共空間,而且塑造了“廢娼”的社會輿論;江沛的《20世紀上半葉天津娼業(yè)結構述論》一文,對 20世紀上半葉天津市娼業(yè)結構及其影響進行了分析。指出,在近代中國 ,娼業(yè)的存在“首先是一個社會經(jīng)濟問題 ,其次才是一個倫理問題”[3]。學界對民國時期娼妓治理的研究,在時段上大多聚集在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的娼妓治理和新中國成立后的禁娼運動,關于1920年代前期的研究相對較少。在內容上,既往研究大多關注民國時期娼妓治理經(jīng)驗,而本文以1920—1925年天津廢娼運動為中心,從反方面歸納總結其失敗原因。筆者針對1920年代的天津娼妓進行的梳理,學術界的研究尚有不足,因此,該文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之處。本文聚焦1920—1925年間的天津廢娼運動,總結其失敗原因,有助于為當前中國掃黃打非工作提供歷史借鑒。
1860年中國與英法簽訂《北京條約》,天津開埠通商,有“國中之國”之稱的天津租界日益繁華。隨著租界的發(fā)展勢頭超過華界,大量的華人居民遷往租界。天津租界中的公娼業(yè)是“和工商業(yè)相伴而行的,妓業(yè)的變遷完全是以工商業(yè)為重心”[3]。的確,20世紀初期,天津成為華北的商業(yè)中心,人口的不斷流入和租界的藏污納垢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天津娼妓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到20年代,天津的娼妓業(yè)達到了全盛:天津的娼妓不僅人數(shù)眾多而且等級分明。根據(jù)調查結果,天津繳納花捐的娼妓數(shù)目中,二等戶占125戶,娼妓665人;三等295戶,1 773人;五等28戶,698人,共計449戶妓院,3 138名娼妓。但這只是已經(jīng)繳納花捐的公娼數(shù)目,若再加上沒有繳納花捐的私娼和租界中的外國娼妓,尤其是日、奧兩國租界的娼妓數(shù)目就不得而知了。由此,可見天津娼妓業(yè)的高度發(fā)達。關于20年代天津娼妓業(yè)的發(fā)展情況,可見表1。
表1 1923年天津妓館、娼妓數(shù)量統(tǒng)計表[4]262-264
續(xù)表1 1923年天津妓館、娼妓數(shù)量統(tǒng)計表[4]262-264
盡管以上數(shù)據(jù)足以說明天津娼妓業(yè)的繁盛,但1924年《婦女日報》的不完全統(tǒng)計又向我們展示了天津娼業(yè)瘋狂擴張的一面:截至1924年,“津市共有娼妓二十七部,一百一十處、一千三百三十三家,共四千八百八十人(未包括私娼)”[5] 66。娼妓業(yè)發(fā)展如此之迅猛,社會上的劣根性風俗也將日盛一日?!版郊酥Γ华氂嘘P風化,違背人道,且于種族強弱,經(jīng)濟枯榮影響甚巨?!盵6]天津的廢娼言論早已充盈于耳。
1920年代,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成為天津廢娼運動的催化劑。新文化氛圍下,“自由”“平等”“人權”等成為時代精神,報刊輿論掀起了一陣鼓吹個性解放,追求獨立人格的狂潮。同時,在女性主義思潮蓬勃展開的國際背景下,娼妓制度的存廢成為衡量婦女解放程度和社會文明水平的標志之一。由此,廢除娼妓成為時代的迫切要求。在自由至上的氛圍中,一批新文化運動的先進人物紛紛討論廢除娼妓的問題。娼妓與人道主義不能并存,“為尊重人道,不可不廢娼”[7]214。1919年4月27日,李大釗以“?!睘楣P名,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廢娼問題》一文,公開主張廢娼,他從人權、人道的立場反詰道:“像這樣侮辱人權、背反人道的事,若不絕對禁止,還講什么人道自由,不是自欺欺人嗎?”[7] 215在天津,時人也在新文化的潮流中對娼妓的存在發(fā)出“吾輩文明人又豈可以不誅”[8]的呼聲。在一定程度上,廢娼運動的發(fā)起是新文化運動向縱深發(fā)展的直接產(chǎn)物,是新文化對人格獨立、文明精神的執(zhí)著追求。
天津廢娼運動發(fā)端以前,廢娼問題已有論者討論。李齊民曾在《大同日報》以主張嚴禁的態(tài)度極言娼妓為害勝過鴉片。對于廢娼問題,他十數(shù)年來研究不輟,曾游歷魯、豫、湘、鄂、蘇、浙等省,調查各地娼妓數(shù)目,調查結果表明1917年“較民國三四年間,增七八倍之多,尤以未成年雛妓居多”[6]。1918年上海公共租界各團體組成代表團,請求租界工部局派員組成一“賤業(yè)委員會”,設法禁絕娼妓。隨后,上海租界的廢娼很快盛行,持平等主義者紛紛附和,王無為、趙南公、徐益楙、張靜廬等于福州路組成廢娼會,“使逼良為娼者無所遁形遠之,喚起各地人士之注意,促全國廢娼運動之進行”[9]。 1922年,在廢娼號召下,廣州發(fā)起貞潔運動會,“大理院長徐謙、市長孫科、衛(wèi)生局長李舉藻各要人,躬親演說。大意皆以廢娼之舉,關系于個人之健康,國民之人格,及市政之名譽,事在必行”[10]。南京成立“白十字會”,“各界人士贊助者甚眾,聞不日即呈請官廳”[11]。一場“上海倡之于先,廣東繼之于后,各方人士次第響應”[12]的廢娼運動在全國鋪展開來。此背景下,畸形繁榮的天津娼妓業(yè)已不能不有所遏制,廢娼運動勢在必行。
關于廢娼運動發(fā)展階段的界定,鄒博在專著《中國全史》丑史卷中認為:“從1921年開始到1924年結束,廢娼運動進入第二階段”[6] 43,“運動的中心也由上海轉到天津和廣州”[13] 43。黃興濤和劉輝在研究論文《民國時期的廢娼運動初探》中與上述觀點基本一致,認為“廢娼運動的第二階段大致從1921年開始到1924年結束,這是它發(fā)展到高潮并最終走向衰落的階段”[14],“1923年以后,廢娼運動的中心轉到了天津”[14]。據(jù)此推斷,1921年以后,天津已成為全國廢娼運動的中心之一。在天津,廢娼運動由天津學生同志會發(fā)起,其下設的女權股成為此次運動的直接發(fā)起者。該組織在組織籌備階段,對廢娼運動的方針、步驟發(fā)表了宣言。其所擬方針詳實,步驟具體。在這一階段,廢娼輿論甚囂塵上,為運動的開展奠定了基礎。運動的高潮階段以輿論宣傳與女權請愿為主,在此階段,天津的廢娼運動展現(xiàn)了高昂的廢娼熱情。不久,天津廢娼運動因女權請愿未能得到實際支持而趨于消沉,逐漸衰落。
1922年,以社會服務為旗幟,致力于矯正社會弱點的天津學生同志會已開始籌劃廢娼運動。這一年,該會初步提出廢娼運動的“三大方針,八十步驟”[15],引起贊成廢娼者的同情及對反對者的批評。該會擬定的廢娼運動步驟,主要集中七個方面:發(fā)表宣言;征求輿論;聯(lián)絡協(xié)進;群眾運動;討論方法;入手調查;請愿官廳。1922年5月,天津學生同志會召開會議,會上,黃勖志報告籌備女權股事宜。同年6月,黃勖志發(fā)表了女權股宣言,表示“女權”運動的提倡刻不容緩,并明確了女權股的宗旨:推廣女子教育;提高女子人格;發(fā)展女子群性。關于提高女子人格一項,黃勖志認為提高女子人格就是提高女子的地位,體現(xiàn)在家庭方面,主要是奴婢、娼妓等有關的奴隸問題的解救,所以,“對于她們的道德,當然要維持,換言之,對于他們的人格,當然要提高”[16]。女權股的成立表明天津學生同志會成立了處理女權問題的專門化部門。1923年1月,天津學生同志會在河東德安里立達女校開會,到會者有吳世昌、林懋志、回光聲、劉樹昌、李昆、宋廷玉等十余人。與會者對廢娼問題進行了討論,決議由學術股與女權股共同辦理,編纂廢娼運動特刊,進行宣傳。1923年3月19至21日,女權股在《大公報》連續(xù)發(fā)表《學生會女權股之廢娼運動》,詳細闡述了廢娼運動的原因及步驟[17]?!秾W生會女權股之廢娼運動》稱,發(fā)起廢娼運動并非為了在歷史上留下名聲,也不是受了廣東上海的刺激,而是本著人類進化的原則、自知自覺的的精神承擔應負的責任[18]。女權運動者認為,不能因為粵滬效果的不彰而對此問題畏難茍安。解決此類問題,只問應當不應當而不應顧忌解決可能性的大小。無論用科學的眼光來看,以宗教的思想來說,還是以資本主義來分析,以人道倫理作準繩,娼妓都有廢除和救濟的必要。換言之,就是不分國界,不分男女,不分有產(chǎn)無產(chǎn),不分科學宗教,我們要一同為人類雪恥[18]??梢?,女權股已將此問題上升到人類理想的高度。另外,天津學生同志會還提出了運動的大概步驟:1.聯(lián)絡協(xié)進。聯(lián)合天津全體民眾,群策群力,一同協(xié)進,將來推至各省。2.通電國內外的政治家、慈善家、社會學者、宗教家,新聞界,以客觀、容納的態(tài)度征求他們的意見。3.群眾運動。各團體聯(lián)合起來作大規(guī)模的演講辯論、游行會、提燈會,出書報,貼教育畫,使為娼者有觸動,嫖娼者有所感覺。4.舉行討論會。討論廢娼的方法、善后救濟的政策。5.執(zhí)行討論,包括調查、呈請官廳,鼓吹議員等。女權股的連續(xù)的輿論宣傳,引起了社會的極大關注,廢娼成為人們樂意加入的事業(yè)。
1923年6月17日,女權股聯(lián)絡天津各團體80余人召開會議,專門討論廢娼,“結果,全場認為廢娼運動為宜做之事,并表決組織廢娼運動合作團體”[19]。一時間,鼓吹廢娼運動的組織紛紛與女權股聯(lián)合,實現(xiàn)了天津學生同志會女權股與天津青年會、女星社等其他社會團體的合作,共同推進廢娼運動。女權股的主力軍作用將廢娼運動推進人們的視野,壯大了運動的組織規(guī)模,為廢娼運動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隨著運動組織規(guī)模的擴大與活動類型的日益豐富,主張廢娼的天津學生同志會及其下設的女權股一方面以輿論宣傳的方式鼓吹廢娼的理由,煽動群眾的廢娼熱情,另一方面,則直接開展了請愿活動,向當局提出廢娼議案。
報刊是傳播思想,發(fā)動群眾的媒介;演講是宣揚廢娼思想最重要和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女權股主要通過這兩種方式宣傳廢娼輿論。1923年8月天津學生同志會女權股以出版《廢娼號》特刊,作為廢娼運動的宣傳陣地,《廢娼號》專載關于廢娼論文及調查與建議,其涵蓋內容廣,對歷史上的廢娼觀、國內廢娼運動的新形勢、今日廢娼運動應采取的方針、娼妓是否有廢除的必要、最近娼妓在中國所發(fā)生的影響及娼妓與宗教、法律、政治、經(jīng)濟、人道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討論。除《廢娼號》外,《益世報》《大公報》《華北新聞》等紛紛開辟專欄,對廢娼運動進行跟蹤報道,積極制造廢娼輿論,在社會上引起了極高的關注。其時,先進的無產(chǎn)階級分子也將廢娼宣傳開展得如火如荼。以鄧穎超、劉清揚為主的女星社創(chuàng)辦了《婦女日報》和《星火》雜志,支持廢娼運動。她們在《星火》雜志發(fā)表《廢娼問題的先決條件》,從娼妓發(fā)生的來源與存在的原因兩方面分析,認為廢娼運動要對癥下藥。除了報刊宣傳,演講活動也激起了群眾的廢娼熱情。1923年6月19日,天津學生同志會女權股約請各團體開會討論廢娼問題。會上,時子周首先發(fā)言,認為只有各方面共同配合,廢娼才能取得成功,例如普及女子知識,教予若干技能,廣設公園、圖書館、博物院等公共俱樂場所,否則廢娼“不過虛其名而矣,實際不能收絲毫效果也”[20]。隨后,張伯苓發(fā)表了演講,他認為,現(xiàn)在中國急需解決的問題很多,廢娼是其中一項。在他看來,娼妓的來源是首要調查的目標,“宜先調查為娼之來源,如‘買賣人口’等,來源不清,不能廢娼”[19]。其次要獲得廢娼的輿論優(yōu)勢,“宜有輿論之反對,然后始有法律之禁止”[20]。再次需借助國家法律的力量禁絕娼妓,“法律上對于納妾者,尚無禁止規(guī)定,況娼妓乎。納妾者到妓館少,不納妾者到妓館者多”[20]。作為一名教育家,張伯苓要求各學校對學生提高警惕,以防學生“離開學校,受社會上之影響,借聯(lián)絡為名,亦不無損害其道德”[20]的事情發(fā)生。張伯苓認識到,實現(xiàn)完全廢娼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不能因不容易作即不作,想要作的就作的到”[20]。這些思想不僅邏輯清晰,而且對廢娼的難度作了切合實際的估計,鼓舞了群眾的士氣,為運動的開展指明了方向。
1922年底,女權股專門成立“女權請愿團”,以促成國會恢復女權,并聲稱廢止娼妓是她們抱定的三大宗旨之一。實際上,廢娼成為她們當時所致力的主要活動。
實際上,天津各界在請愿前后,北京國會和政府有關廢娼提案已有一些。早在1922年12月,眾議員田桐在眾議院提出廢娼案,聯(lián)署者五十余人,提出“娼之大害,厥有四端”[21]并擬出廢娼辦法,其案多“痛快警策之語”。1923年,北京政府擬出勸勉妓女方法和勸勉各界方法,如勸勉妓女另覓職業(yè),勸其擇配;勸各界勿與無道德婦女往還,勸各界勿將房屋租賃與妓女[22]。然而,娼妓作為舊社會的流毒頑疾,非法律強制所不能及,更何況這些華而不實、委婉薄弱的“勸勉”所能奏效呢?1923年,正值北京國會制定憲法之際,天津女權請愿團借用“法律賦予”的學說,企圖赴京請愿,將“非法喪失的女子權利恢復回來”[5] 187。1923年1月25日,女權請愿團開職員會,公決將廢娼加于請愿書中。同年1月26日,女權請愿團推舉鐘德貞、黃勖志、華志清三位女士為代表赴京向國會請愿。1923年1月31日下午兩點,請愿團代表在京招待新聞界、各報館及通訊社記者二十余人。華志清先介紹了女權請愿團設婦女平民教育、婦女職業(yè)教育、廢紙娼妓等宗旨,并交代了赴京請愿的目的:“請修正私法中男女不平等之一切法律,并于憲法上規(guī)定男女有平等之參政權?!盵23]新聞界對女權請愿團的事業(yè)表示支持。此次記者招待會取得了較理想的效果,擴大了女權請愿團的廢娼活動的社會影響。第二天,女權請愿團以茶話會的名義在石駙馬大街女高師學校邀請十余名議員。三代表首先作了女權請愿團的報告,到會議員“無不贊成,并皆起立爭相發(fā)言”[23]。接著,各議員相繼演講,對女權請愿團的事業(yè)寄予期望。最后,三代表將請愿呈文當場交由彭議員待轉國會。1923年2月2日晚,女權請愿團返回天津。
女權請愿團返回天津后,有關娼妓的問題依然未得到解決,社會上出現(xiàn)了對女權請愿團的質疑:“貴團諸位先生固然是很具有一種援助他人的熱誠和毅力,但是,我要說一句冒昧的話,大概諸位除去鼓吹以外,恐怕沒有什么實力。”[5]236事實卻是國會議員假裝應允了女權請愿團的請愿,卻始終并未向國會提出提案[24]。女權請愿團因對法律手續(xù)不甚了解,請愿活動也就作罷。天津的廢娼運動雖一度整體上聲勢龐大,但天津學生同志會及其女權股等團體因未得到支持或無形解散,或雖未解散而久不開會,天津廢娼運動逐漸消散,不可避免的失敗了。
天津的廢娼運動歷時四年之久,主要由天津學生同志會為其奔走相告,進行輿論宣傳與國會請愿。實際上,天津的廢娼運動并未產(chǎn)生明顯的社會影響,根本沒有也無法實現(xiàn)廢娼的目標。從這個層面上講,它不可避免地失敗了。究其失敗的原因,政府的不作為和娼妓群體的經(jīng)濟束縛是主要原因,但作為運動主體領導階層的不堅定性和不徹底性是失敗的又一原因。
1920—1925年間的天津廢娼運動,盡管進行了請愿活動,但請愿注定不會有所結果。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政府處于軍閥混戰(zhàn)狀態(tài),自1920年至1925年間,各地軍閥混戰(zhàn)不休,直系、奉系、皖系之間為爭奪北京政權進行了三次戰(zhàn)爭,政局也因此多有更迭,政策多變更。主政者自顧不暇,在社會建設方面鮮有建樹,可以說乏善可陳。另一關鍵因素在于娼妓業(yè)為財政收入的一大利源。1920年后,北洋政府“外債因信用薄弱不能進行,內債亦也強弩之末”[25]53。在財源枯竭,財政收入日益短絀的情況下,各項稅收成為其賴以殘喘的靈丹妙藥。早在1913年,政府已實行公娼制度,將娼妓分別等第,由地方官署按等征稅,充當國家的行政經(jīng)費。1923年,由娼業(yè)所得稅收,僅青島一地“每年可增收稅金一萬元之巨”[26]。鑒于娼妓有招商之效,富國之能,各地政府對于“形形色色的私娼妓也只是在名義上禁止,實際上并不嚴格管理”[27]159,如云南“詎意于公娼之外,復準私娼蔓延,不加限制”[28],湖南“南湖等處私娼較前大為發(fā)達,該縣知事與警察廳雖明知而放縱”[29]。在允許公娼、私娼泛濫的背景下,天津將娼妓業(yè)納入了稅收范圍。1922年,天津預算收入中,房捐、鋪捐、車捐與樂戶捐共“五十九萬三千四百十三元”[30];1923年,樂戶捐為“八萬七千四百五十一元”[31],約占該年收入預算總數(shù)“六十三萬一百七元”[31]的13.9%;1924年,天津預算收入中,樂戶捐為“九萬零八元”[32]。樂戶捐于政府收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天津輿論有言“本埠自興辦妓捐以來,行政費賴之者匪鮮”[33]。其時,不論對天津而言還是就全國而論,“妓戶愈多,捐款收入愈廣,焉肯有廢娼之舉動”[34],這就導致政府決策上的不作為。
“五四運動至大革命時期,是中國女權運動的高發(fā)時期。”[35]35這一時期,“女權運動同盟會”“天津女界國民會議促成會”等女權組織遍地開花,皆言“廢娼一事為社會人人良心上要做的事,而尤為婦女良心上不可不做的事”[36]73。與此同時,專門鼓吹女權的報刊也應運而生,如《女權》《婦女周刊》《婦女評論》《女子周刊》《解放畫報》等,這些刊物不僅討論了娼妓遭遇的種種壓迫,還從理論上探討了廢除娼妓的必要性。在天津,廢娼運動業(yè)已成為當時輿論的一大興奮點,但輿論的高漲未能與娼妓群體的經(jīng)濟壓力相抗衡,使其解脫羈勒。娼妓一般來源于養(yǎng)媳、婢女、棄妾甚至被拐賣婦女,她們本身沒有知識和職業(yè),經(jīng)濟上也不能獨立,一旦失去生活依靠,就不得不淪為此境。正如儲袆所言,“在男子專政的國家里,資本制度的社會中,婦女經(jīng)濟不易獨立,婦女與男子不平等,缺少受教育的機會,不能自營生活。加以社會中的職業(yè)地位,盡為男子所獨有,女子只能寄生于男子以過生活。有男子依賴的,固然可以過生活,沒有男子依賴的,被經(jīng)濟所壓迫,遂只能為娼妓、傭婦、工人、及別項雇工了。這四者之中,以娼妓生活比較是最取巧,最自由,奢侈放浪,隨心所欲,因此走到娼妓路上去的,是特別多”[37]。娼妓雖飽受殘害,但收益較以前可觀。因此即使公娼被禁,各地的私娼“因官妓之少,而同時日漸氣盛”[38],換言之,被廢的娼妓,不但不因廢娼而歡喜,反而將此舉視為斷其財路、毀其生計的不幸,繼續(xù)轉徙到其他地方改業(yè)私娼,重操舊業(yè)。其結果如《大公報》所載“我是想叫娼妓來革命的,但結果都遭失敗”[39]。這反應了舊社會下,受經(jīng)濟與知識的局限,中國婦女女權意識的淡薄與娼妓的生活的悲慘。因此,“我們所希望的,是她們自己還要根本的覺悟”[40]。
1920年代的社會言論,普遍認為經(jīng)濟制度的不良是娼妓產(chǎn)生的根源。1927年12月1日,儲袆在《婦女雜志》上發(fā)表《談談廢娼問題》一文,他在文中坦言:“經(jīng)濟制度一日不改造,娼妓是一日不能廢除?!盵37] 6他認為,在男女不平等的資本制度的社會中,婦女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使婦女不得不寄生于男性,一旦失去經(jīng)濟上的依賴,便會踏上為娼的道路。1929年3月23日,《婦女周刊》刊載《廢娼問題》一文,表明娼妓階層的鏟除,“非先從現(xiàn)在土地私有制和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社會著手,實行打破不可”[41]。文章闡明:“因為土地私有制和資本主義盛行,分配基于不能公允,社會上的一切利益,造成了有產(chǎn)階級的私有權。無產(chǎn)階級被剝奪了生產(chǎn)的機會,造成了貧無立錐的無產(chǎn)貧民,因要免去凍餒的危險,不得已只有找不能餓死的路走;但是以貧民而欲求衣食之不缺,實在也有言語不能形容的困難,結果惟有忍恥含羞走這一路。”[41]]這種觀點在天津的報刊上也多有輿論。1923年1月5日,《新民意報》刊載《廢娼運動與資本制度》一文,發(fā)出“我們同來推翻了資本制度再來談廢娼運動吧!”[42]的號召。在文章看來,在私有經(jīng)濟制度下不可能有廢娼的可能性。1923年6月,南羲在《女星》發(fā)表《廢娼運動的先決問題》一文,認為廢娼運動應“對癥下壓”,要先研究娼妓發(fā)生的根源。南羲分析,娼妓問題根源之一便是經(jīng)濟制度的不良,即私有財產(chǎn)制度[4] 258。這表明,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和階級斗爭學說已成為當時天津輿論界分析廢娼問題的重要向導。私有制的存在是娼妓產(chǎn)生的重要根源,如果不從根本上廢除私有制,推翻代表這種制度的現(xiàn)政權,娼妓制度是不可能徹底根絕的。然而天津廢娼運動的領導階層卻未能將這種分析付諸實踐。廢娼運動的領導組織——天津學生同志會,成員多數(shù)為青年學生及知識分子。他們的活動多集中于學術討論、演講辯論與輿論宣傳。宣傳討論最多的當屬廢娼的具體措施。而他們所討論的措施,以北京國會議員田桐所言為具體。田桐向眾議院提交的廢娼案提出以下幾條:第一,以1924年1月為期,限時完成目標。第二,調查來源。來源不清,不能廢娼,如買賣人口、婢女妻妾等。第三,未廢以前由各地方加征花捐。按等級加征花捐,使其負擔過重,另擇職業(yè)。第四,普及女子知識?;I備女子職業(yè)實習所,教授生活技能,施以相當精神教育。第五,廣設公共娛樂場所,如公共圖書館、公園、博物館等,為人們提供娛樂消遣場所[23]。以上這些廢娼措施細致全面,然而在實際的廢娼運動中,很多措施不僅沒有得到實際的執(zhí)行,而且,他們不敢把矛頭指向有身份的達官顯貴、軍閥政客、富紳巨賈與王孫公子等嫖妓階層及其他們所代表的的資本私有制度。可見,運動中雖然出現(xiàn)了先進力量,但依然未能改變廢娼運動領導階層的不徹底性和不堅定性。恰如時人所言,1920年代的廢娼運動更像是一場“筆墨”運動[43],天津的廢娼運動也未能幸免。
在新文化運動與全國廢娼潮流的共同推動下,天津形成了一場廢娼運動。在天津,廢娼運動主要依靠天津學生同志會及其下設的女權股組織進行,輿論宣傳與提案請愿是天津廢娼運動的兩種形式,其中,1923年女權請愿團赴京請愿,將運動推向了高潮,同時請愿的失敗也標志著運動趨向沉寂,整場運動呈現(xiàn)出雷聲大,雨點小的特征。其失敗的原因,首先在于政府的混亂狀態(tài)以及對花捐的需求,使廢娼?jīng)]有得到政府的支持,其次,娼妓本身得不到教化,迫于生計,她們以廢娼為不幸,輾轉他處重操舊業(yè)。而導致運動失敗的又一原因是運動領導階層的不徹底性與不堅定性,他們雖然認識到私有制經(jīng)濟的廢除對廢娼運動的重要性,但在行動上避重就輕。天津的廢娼運動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其輿論宣傳對當時天津的婦女解放運動以及20年代政府廢娼措施的制定都具有推動作用。同時,天津廢娼運動的失敗啟迪我們,在社會治理中應堅持將民主與法治結合,針對賣淫嫖娼人員進行法律制裁與強迫教育,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