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雲(yún)燕
(溫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35)
2011年,燕山出版社出版了張國風(fēng)先生的《太平廣記會?!罚ㄒ韵潞喎Q《會?!罚1緯哉剱鸨荆ㄒ韵潞喎Q“談本”)的第三次印本為底本,以孫潛用宋鈔校過的談本《太平廣記》(以下簡稱“孫本”)、沈與文的野竹齋鈔本《太平廣記》(以下簡稱“沈本”)、陳鳣用宋刻校過的許本《太平廣記》(以下簡稱“陳本”)為主要參校本,輔以許自昌刊刻的《太平廣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太平廣記》等諸本,可說是當(dāng)前《太平廣記》版本研究的集大成之作?!稌!穬?nèi)容豐富,而??笔д`在所難免。本文以《太平廣記》所引《洛陽伽藍(lán)記》為校讀對象,選用《洛陽伽藍(lán)記》明如隱堂本為參校本,輔之以古今逸史本、津逮秘書本、學(xué)津討源本等諸本,對《會?!分械囊恍┬d泦栴}提出8條商榷意見,連綴成文,以期方家垂教。
(1)好事者問晉朝京師何如今日。逸曰:“晉朝民少于今日,王侯第宅與今日相似?!庇衷疲骸白杂兰我褋?,二百余年,建國稱王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鄙,目見其事。國滅之后,觀其史書,皆非實(shí)錄,莫不推過于人,引善自向?!保?](《會?!肪戆艘弧爱惾恕壁w逸)。
按:“都鄙”,《洛陽伽藍(lán)記》如隱堂本作“都邑”?!吨芏Y·天官·大宰》載:“以入則治都鄙?!编嵭ⅲ骸岸贾釉槐伞急?,公卿大夫之采邑,王子弟所食邑?!标P(guān)于“都邑”,《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載:“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筑,都曰城。”孔穎達(dá)疏:“小邑有宗廟,則雖小曰都,無乃為邑。邑則曰筑,都則曰城。為尊宗廟,故小邑與大都同名?!保?]又《舊唐書·職官志》卷四三載:“郎中、員外郎之職,掌天下地圖及城隍、鎮(zhèn)戍、烽堠之?dāng)?shù),辨其邦國都鄙之遠(yuǎn)近,及四夷之歸化。凡五方之區(qū)域,都邑之廢置,疆場之爭訟者,舉而正之?!保?]可見,與“都鄙”側(cè)重地域范圍不同,“都邑”的政治色彩更濃,與一國之政權(quán)相關(guān)。如《太平廣記》卷四七五所說:“玄象謫見,國有大孔。都邑遷徙,宗廟崩壞。”[4]
所謂“自永嘉已來,二百余年,建國稱王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鄙,目見其事”,意在強(qiáng)調(diào),兩百年中,雖江山數(shù)易其主、政權(quán)頻繁更迭,然皆盡收趙逸眼底。另外,聯(lián)系上文“好事者遂尋問晉朝京師何如今日”,此“京師”不論指的是晉國政權(quán),還是晉國京師地域范圍內(nèi)的情況,趙逸所言都應(yīng)以“都邑”為佳。因無直接證據(jù)指明“都鄙”有誤,故此處不可徑改,但《會?!樊?dāng)出校記為宜。
(2)又后魏有沙門寶公者,不知何處人也……發(fā)言似讖,不可得解。事過之后,始驗(yàn)其實(shí)。胡太后問以世事,寶公把粟與雞,喚朱朱,時(shí)人莫解。建義元年,后為爾朱榮所害,始驗(yàn)其言[5]。(《會?!肪砭农枴爱惿贬寣氈荆?。
按:“寶公把粟與雞,喚朱朱”,《洛陽伽藍(lán)記》作“寶公曰:‘把粟與雞,呼朱朱?!保?]是。按文意,此處文字意在說明寶公有預(yù)知之能,是寶公對胡太后日后將為爾朱榮所害的言語暗示,與前文“發(fā)言似讖”相合。據(jù)《酉陽雜俎》記載:“后魏胡后常問沙門(一作法師)寶公國祚,且言把粟與雞喚朱朱,蓋爾朱也?!保?]可見“朱朱”即為“二朱”,“二”與“爾”音近。從文字上看,寶公只是對此事作了言語描述,并未付諸行動示范。但《太平廣記》引書務(wù)求簡潔,將寶公對讖言所作的言語描述,刪減成了其把粟與雞且叫朱朱的行為動作,句意大變。故《太平廣記》中“寶公把粟與雞,喚朱朱”,當(dāng)作“寶公曰:‘把粟與雞,呼朱朱?!薄稌!樊?dāng)出校記。
(3)時(shí)有洛陽人趙法和,請占早晚當(dāng)有爵。寶公曰:“大竹箭,不須羽。東廂屋,急手作”。時(shí)人不曉其意,經(jīng)月余,法和父亡。大竹箭者,苴杖。東廂屋者,寄廬四一。(《會?!肪砭农枴爱惿贬寣氈荆?/p>
校四一,(寄廬)寄,原作“倚”?,F(xiàn)據(jù)孫本改[8]。
按:“寄廬”談本作“倚廬”,《會校》據(jù)孫本改“倚”為“寄”。《洛陽伽藍(lán)記》如隱堂本作“倚廬”。此段中寶公所言“大竹箭”和“東廂屋”都暗指趙法和之父將亡故。后文解釋“大竹箭”為“苴杖”,《禮記·喪服小記》說:“苴杖,竹也;削杖,桐也。”《禮記·問喪》說:“或問曰:杖者何也?曰:竹、桐一也。故為父苴杖,苴杖,竹也。為母削杖,削杖,桐也?!保?]可見,“苴杖”是古代居父喪時(shí)孝子所用的竹杖。
又解釋“東廂屋”為“寄廬”,《說文·廣部》說:“廬,寄也。秋冬去,春夏居?!保?0]《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编嵭{:“農(nóng)人作廬焉?!鞭r(nóng)人作廬,以便田事,田事畢則舍而去之,故曰“寄廬”。后來文人風(fēng)雅,也將自己居住的居室稱為“寄廬”,與“陋室”相類,如清代黃誠沅有《蝸寄廬文撮》。顯然,“寄廬”與文中暗指其父將亡的讖語不符。而據(jù)《禮記·問喪》所說:“成壙而歸,不敢入處室,居于倚廬,哀親之在外也?!笨梢姡耙袕]”為守喪時(shí)的居所。對于“倚廬”的形制,《禮記·喪大記》說:“父母之喪,居倚廬,不涂,寢苫,枕塊,非喪事不言?!笨追f達(dá)疏:“居倚廬者,謂于中門之外東墻下倚木為廬……不涂者,但以草夾障,不以泥涂之也?!庇帧秲x禮·既夕禮》說:“居倚廬?!辟Z公彥疏曰:“以倚東壁為廬,一頭至地?!保?1]又曰:“凡起廬,先以一木橫于墻下,去墻五尺,臥于地為楣,即立五椽于上,斜倚東墉,……廬形如偏屋。”[12]總結(jié)以上解釋,可知“倚廬”是在中門外東墻下,用木材和雜草搭建而成的簡陋棚屋,所以“倚東壁為廬”正是寶公所言之“東廂屋”。
總之,“苴杖”和“倚廬”均與喪禮相關(guān),如《舊五代史·晉書·尹玉羽傳》載:“會有苴杖之喪,累歲羸疾,冬不釋菅屨,期不變倚廬?!保?3]由此可知,《太平廣記》之談本無誤,《會?!凡划?dāng)據(jù)孫本改為“寄廬”。
(4)后魏孝文皇帝嘗殿會群臣,酒酣歡極,帝因舉卮屬群臣及親王等酒曰:“三三橫,兩兩縱,誰能辯之賜金鐘。”御史中尉李彪曰:“沽酒老嫗甕注 ,屠兒割肉與秤同?!鄙袝筘┱玷≡唬骸皡侨烁∷栽乒?,技兒擲袖在虛空?!迸沓峭踣脑唬骸俺妓冀馐橇?xí)字?!备咦婕匆越痃娰n彪。朝廷服彪聰明有知,甄琛和之亦速[14]。(《會?!肪硪黄咚摹翱∞q”李彪)
(5)后魏高陽王雍,居近清陽門外數(shù)里[一],御道西旁,洛中之甲第也。(《會?!肪矶吧莩蕖蔽焊哧柾跤海?/p>
校一,清,《洛陽伽藍(lán)記》卷三作“津”[23]。
按:“清陽門”,《洛陽伽藍(lán)記》作“津陽門”,是?!稌!穼Υ水愇奈醋髟斂?。今考《洛陽伽藍(lán)記》卷三載“高陽宅北有中甘里”,里內(nèi)住潁川荀子文,子文幼而聰穎,一日在城東昭義里聽潘崇和講《服氏春秋》時(shí),趙郡李才譏笑其住在有四夷館的城南,子文對曰:“國陽勝地,卿何怪也?若言川澗,伊洛崢嶸,語其舊事,靈臺石經(jīng)。招提之美,報(bào)答德、景明。當(dāng)世富貴,高陽、廣平。四方風(fēng)俗,萬國千城。若論人物,有我無卿!”可見當(dāng)時(shí)的高陽王府位于城南。
而高陽王雍之宅原是北魏孝明帝時(shí)閹官劉騰宅,據(jù)《魏書·劉騰傳》記載,劉騰于正光元年七月與領(lǐng)軍將軍元乂合謀害清河王懌,廢靈太后于宣光殿[24]?!爸列⒉晏蠓凑?,“太后追思騰罪,發(fā)墓殘尸,使其神靈無所歸趣。以宅賜高陽王雍”。后“雍為爾朱榮所害也,舍宅以為寺”,此“高陽王寺”?!敖x元年尚書令樂平王爾朱世隆為榮追福,題以為寺”,此“建中寺”。而“建中寺,普泰元年尚書令樂平王爾朱世隆所立也。本是閹官司空劉騰宅……在西陽門內(nèi)御道北所謂延年里。劉騰宅東有太仆寺,寺東有乘黃署。署東有武庫署,即魏相國司馬文王府庫,東至閶闔宮門是也”。可知此寺位于洛陽城內(nèi),靠近西陽門附近。也就是說,高陽王府大致位于洛陽城的西南隅。
《洛陽伽藍(lán)記》序言中對洛陽城四門均有記載,其中東城門與南城門記載如下:“太和十七年,高祖遷都洛陽,詔司空穆亮營造宮室,洛陽城門依魏晉舊名。東面有三門:北頭第一門,曰建春門。漢曰上東門。阮籍詩曰:‘步出東門’是也。魏晉曰建春門,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東陽門。漢中東門。魏晉曰東陽門,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陽門。魏晉曰清明門,高祖改為青陽門。南面有四門:東頭第一門,曰開陽門。初,漢光武遷都洛陽,作此門始成,而未有名,忽夜中有柱自來在樓上。后瑯琊郡開陽縣上言南門一柱飛去,使來視之,則是也,遂以‘開陽’為名。自魏及晉因而不改,高祖亦然。次西曰平昌門。漢曰平門。魏晉曰平昌門,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津陽門。漢曰津門,魏晉曰津陽門,高祖因而不改。”[25]可見清陽門(即“青陽門”)與津陽門乃是兩個(gè)不同方位的門,前者位于城東,而后者位于城南西起第一門,與高陽王寺西南隅的地理位置相近。故此處當(dāng)為“高陽王寺,高陽王雍之宅也。在津陽門外三里御道西”。
(6)后魏宋云使西域,至積雪山,中有池,毒龍居之。昔三百商人止宿池側(cè),值龍忿怒,泛殺商人。果陀王聞之,舍位與子,向鳥場國學(xué)婆羅門咒,四年之中,善得其術(shù)。還復(fù)王位,就池咒龍,龍化為人,悔過向王。王即從之[26]。(《會?!肪硭囊话恕褒垺彼卧疲?/p>
按:“鳥場國”,《洛陽伽藍(lán)記》如隱堂本作“烏場國”。周祖謨先生校釋《洛陽伽藍(lán)記》,考證“烏場國”亦稱“烏萇國”,位于漢盤陀西南。據(jù)《魏書·西域傳》記載:“烏萇國,在賒彌南。北有蔥嶺,南至天竺。婆羅門胡為其上族。婆羅門多解天文吉兇之?dāng)?shù),其王動則訪決焉?!保?7]又據(jù)周祖謨考釋:《西域記》亦稱其民以梵咒為藝業(yè)。案梵咒即陀羅尼也。婆羅門獨(dú)精其術(shù),故王往學(xué)焉。又《洛陽伽藍(lán)記》卷四“法云寺”條所稱烏場國沙門曇摩羅即精于咒術(shù)者,而北天竺沙門菩提流支據(jù)《續(xù)高僧傳》稱亦兼工咒術(shù),足見婆羅門咒行于烏場及北天竺[28]??梢姶恕盀鯃鰢奔础短綇V記》文中所引之“鳥場國”。而所謂“烏場國”乃Uddiyana之音譯,謂“鳥場國”實(shí)與原名不符。故《太平廣記》“鳥場國”有誤,當(dāng)作“烏場國”?!稌!窇?yīng)對此誤出校。
(7)后魏,宋云使西域,行至于闐國。國王頭著金冠,以雞幘,頭垂二尺生絹,廣五寸,以為飾。威儀有鼓角金鉦,弓箭一具,戟二枚,槊五張。左右?guī)У?,不過百人。其俗婦人袴衫束帶,乘馬馳走,與丈夫無異。死者以火焚燒,收骨葬之,上起浮圖。居喪者剪發(fā),長四寸,即就平常。唯王死不燒,置之棺中,遠(yuǎn)葬于野[29]。(《會?!肪硭陌硕靶U夷”于闐)
按:“居喪者剪發(fā),長四寸,即就平?!币痪?,《洛陽伽藍(lán)記》津逮本作“居喪者剪發(fā)剺面,以為哀戚,發(fā)長四寸,即就平?!?。此處描述于闐國舉喪時(shí),居喪者需剪去頭發(fā)、用刀割面,流血以示哀痛?!顿Y治通鑒》對這種舉喪儀式也有記載: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死時(shí),“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來朝貢者數(shù)百人,聞喪皆慟哭、剪發(fā)、剺面、割耳,流血灑地”[30]。敦煌莫高窟“第158窟:北壁涅槃變中各國王子”。也有類似的畫面:“北壁壁畫以各國王子為代表,突出地描繪了在俗的信徒因聞知釋迦涅槃而極度悲痛。嚎啕悲泣外,更有割耳、挖心、剖腹等種種痛不欲生的表現(xiàn)?!保?1]可見于闐國舉喪方式之特殊,非僅剪發(fā)而已。而《太平廣記》為求省便,改為“居喪者剪發(fā),長四寸,即就平常”,并不能準(zhǔn)確傳達(dá)于闐國舉喪之于中原的迥異,故《會?!樊?dāng)出校記為宜。
(8)漢盤陀國正在須山[一]。自蔥嶺已西,水皆西流入西海。世人云,是天地之中,其土人民,決水以種。(《會?!肪硭陌硕靶U夷”漢盤陀國)
校一,須山,《洛陽伽藍(lán)記》卷五作“山頂”[32]。
按:須山,《洛陽伽藍(lán)記》卷五作“山頂”,是?!稌!穼Υ水愇奈醋髟斂肌=窨肌堵尻栙に{(lán)記》原文,其言漢盤陀國所在之地為蔥嶺山。太行山、孟門山不能比其險(xiǎn)峻,崤山、隴坂與之相比僅算平地;而耗費(fèi)半天路程,只能到其國之半山腰處,可見漢盤陀國所處地勢之高[33]。又《大唐西域記》載其建國傳說:初,其國王娶漢婦,恰逢兵亂,于是將之置于險(xiǎn)峻的高峰之上。兵息后,女有娠,生一子。看護(hù)的使臣畏懼國王降罪,便謊稱此子系神人自日中與其相會而得,于是在山頂上筑宮起館[34]。也就是說,漢盤陀國王宮位于山頂。而檢古書,更無一個(gè)“須山”與漢盤陀國有關(guān),故此處的“須山”當(dāng)作“山頂”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