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拾光
1
在婚姻登記處的公示板上,每周二周三是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剩下的時間,其實也沒幾天,就是周一周四周五三天而已,是辦結婚登記的。我年紀輕輕的,就坐到了辦理結離婚手續(xù)的工作臺,每天為來來往往的癡男怨女辦理或在一起或不在一起了的法律手續(xù)。
結婚的好辦,章一蓋完,用雙手遞過去,再說些祝福之類的話。離婚該怎么說呢?領導不耐煩地說:“不明白就別說,說不好會幫倒忙。我們不是心理咨詢室,更不是婚姻挽救站。把嘴閉緊,把章蓋好,雙手遞過去,OK了!”
有經驗的同事把我拉到一邊,教我一些話術,“不少夫妻都是在置氣、抬杠,這樣的婚姻能救一個是一個,也算為自己修福?!蔽彝耆猓鸵痪湟痪涞貙W,回家還沖著鏡子練??缮蠉徱粚嶋H操作,那些話術從一位20出頭的姑娘嘴里吐出來,說服力一般,有時,還會遭到女方的白眼。但我迎難而上,厚著臉皮,幾個回合下來,居然像那么回事了。
工作臺外,是一對對行將陌路的夫妻,燥熱的夏季,知了不知趣地叫著,讓人心煩。我的話術學得越來越精,坐在那里,活脫一位術有專攻的醫(yī)生。來這里辦離婚手續(xù)的,基本都是協(xié)議分手,雙方還算和氣。我察言觀色,適時用話術勸和。開始時不理想,但大半年下來,10對里居然有三四對被我勸成功,不離了。
一天,來了一對夫妻,婆媳感情不和,結婚9年,兩位女人對立了9年,男人夾在中間,身心俱疲。我一邊打量一邊快速判斷,女人長得很清秀,說話語速奇快,一看就是個麻利人。男人有些憨,老老實實的樣子,跟即將分手的妻子比,顯得笨嘴拙腮。
我淡定地坐下來,開始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情感轟炸”。我勸解的話家常又耐聽——“女人進一家、出一家的,說著輕松,其實哪那么容易?!薄昂⒆佣忌蠈W了,這里面沒有老人的付出?”“毀了一間房,然后另蓋一間,最后發(fā)現(xiàn),新房未見得比舊房好?!薄?/p>
我一句接一句地講,女人認認真真地聽,沉默不語。她老實巴交的丈夫,則一個勁兒地用感激的目光向我致意。最后,女人軟了下來,決定回去,“再考慮考慮?!?/p>
臨走時,夫妻二人一起對我說“謝謝”,語氣很重,目光很柔軟。我松了一口氣,心想,十有八九勸和成功??粗鴥扇穗x開的背影,我默默地說:“拜拜,千萬別再來了。”
2
第三天,一對老夫妻坐到我面前。我倒吸一口涼氣,雖說老年離婚率在逐年上升,但在我的工作臺,還沒遇到過。我的臉上掛滿了疑問,這把年紀了,互相攙扶的樣子,還離呀……
老太太看了看老伴,好像讓他說話,可老頭低頭裝沒看見,老實巴交的樣子,讓我猛地想到三天前的那對夫妻?!澳唬恰蔽艺f出那個女人的名字,老頭一激靈,馬上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我。老太太一把握住我的手,說:“姑娘,我們是她的公公婆婆,你可千萬別給他們辦離婚哪。”
明白了,這是來打探情況的呀!原來,老兩口才知道兒子兒媳來過婚姻登記處,“兩人看著比過去要好,兒媳也不跟我杠了,是兒子跟我說的,已經來過你們這里,他死活不說打沒打離婚證,急得我拉著老伴就來了?!崩咸彩莻€爽利人,沉不住氣,刀子嘴豆腐心那種。老頭突然插話:“姑娘,他倆沒辦吧?如果辦了,再給辦回來行不行?”
我笑了,沖他倆說:“大爺大媽,放心吧,我沒給辦,把他倆勸回去了。”老兩口大喜過望,老太太騰地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搓手,自言自語道:“我這兒媳,能干,不挑,啥都好,就是倔,認死理兒?!崩项^咕囔一句:“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薄笆裁词裁矗f什么呢,大點兒聲!”老太太沖他瞪起眼睛,老頭馬上低下頭,不吱聲了。
我馬上打圓場,用晚輩口吻指出老太太的一些不妥行為,老太太又生氣了,“咋的,是她跟你說的吧?跑這講我壞話,我那尸從兒子,被她熊得屁都不敢放。”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有問題,跟工作失誤差不多,馬上改口:“她沒講什么,是我猜的,大媽您可千萬別當真,有氣也是我惹的,您打我一下吧。”
這回輪到老太太笑了,“姑娘,是大媽不好,忘了來這干嗎了,他們沒辦就好,兩人感情沒問題,都是我給鬧的,這個家不散就好、不散就好。”我趁勢說:“您兒媳跟我說了不少您和大爺帶孫子的辛苦,她就是嘴硬,心里可有數(shù)了。以后,婆媳多交流,多想對方的好,就啥事都沒有了?!?/p>
老太太的眼圈紅了……
3
辦理結婚登記的工作日,偶爾也會出狀況。
5月20日那天,我忙得早飯都顧不上吃,一個姿勢長時間蓋章,脖子和肩膀都僵硬了。在亂哄哄的人堆里,一對40多歲的情侶很是惹眼,男女雙方都是再婚,二人的眼神里少了年輕情侶的歡脫,多了世間滄桑的油膩。
男人戶口本上的名字里是“軍”字,他的身份證上卻是“君”。我說必須與身份證一致,這是《婚姻法》的規(guī)定,還是寫“君”為好。男人火了,把戶口本狠狠地摔到桌上,大聲說:“戶口本上是我媽親自寫的,吃了40多年鹽,也是這么叫的,身份證那是寫錯了,結婚證是大事,必須聽我媽的。”
“聽你媽的,還是聽《婚姻法》的?”我有些不高興了,又出現(xiàn)了表達失誤?!笆裁茨銒尩模阍僬f一遍?婚姻自由你知道不,咋的,我結婚還要你審核把關嗎?”他的話越說越離譜,“你這是成心刁難,有點兒小破權就裝,你真把自己當大干部了?”
一屋子的人把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帶著哭腔說:“我憑啥要刁難你?我有什么權力這么做?我要真想刁難,我就犯規(guī)了,懂不?”
人群騷動起來,“大好日子遇這事,真晦氣!”“差不多得了,這么多人在等,你們好意思嗎?”吐槽還算文明,有人干脆開罵。同事連忙過來解圍,我已哭作一團。“這位先生,我們較真也是為您好。畢竟是《婚姻法》白紙黑字寫的,結婚證跟身份證同音不同字,買房啊,需要出示夫妻證明的事,都會遇到麻煩的?!蓖潞苡薪涷?,她嘴上這么講,目光卻投向了女人。女人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沖男人說:“人家說的對,還是依法依規(guī)吧,免得日后麻煩?!?/p>
男人終于冷靜下來,同意了。我趕忙把結婚手續(xù)辦完,雙手拿著遞過去,同事大聲說:“上一秒你們是戀人,這一秒你們是夫妻了?!蔽医釉挘骸白D銈冃腋??!蹦腥私舆^來,臉漲得通紅。
在人來人往的工作臺,連戀愛都沒談過的我,也算閱盡千帆、縱覽萬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