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李弦
《資本論》的研究對象是一個常讀常新的研究話題,國內學界關于《資本論》研究對象的爭論主要聚焦于馬克思本人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的說明:“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薄?〕這里理解起來最為困難的就是生產方式以及生產關系,從國內學界主流觀點看,《資本論》的主要研究對象就是“生產關系”,但問題是如何理解這里的“生產方式”。國內許多學者通常把生產方式等同于生產關系,但這種“等同”顯然會發(fā)生“同義反復”的邏輯矛盾(如此時的研究對象就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也有學者主張前者的“生產關系”是廣義的,而后者是狹義的,借以取消前后的表述矛盾。但也有學者主張重新理解生產方式。這種“重新理解”主要有幾種代表性的觀點:一是生產方式的統(tǒng)一說,認為生產方式就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統(tǒng)一;二是生產方式的中介說,即生產方式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起著中介性作用;三是生產方式的勞動說,把生產方式理解為一種勞動方式;〔2〕四是生產方式的生產資料(工具)說,把生產方式理解為生產資料或工具。而比較有趣的是,這四種理解方式都有著馬克思的文本支撐??傮w而言,第一種觀點和第二種觀點是大多數(shù)學者所堅持的(即使內部仍有爭論),但無論是生產方式的“統(tǒng)一說”還是“中介說”,都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當馬克思把生產方式界定為《資本論》的主要研究對象時(國內學界主要是把生產關系作為《資本論》的主要研究對象),生產力到底是不是《資本論》的主要研究對象?國內學界自20世紀50年代就開始了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而且討論的范圍越發(fā)擴大,即生產力到底是不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資本論》到底研不研究上層建筑等。國內學界一直在理論上探討這個問題,但在實踐中,卻涌現(xiàn)出了專門的“生產力經濟學”,而且定量化研究也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整個經濟學研究,似乎“定量化”成了經濟學研究的“科學”標準,關于生產力的“定量化”研究顯然已經支撐了“生產力就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的觀點。從“實然”角度來看,這一點本來是無可置疑的(《資本論》中有很多相關論述),但從“應然”角度來看,阿爾都塞恰恰以此為出發(fā)點,探討了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在研究對象上的“非連續(xù)性”。
阿爾都塞認為,《資本論》的研究對象就是在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的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通過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闡述,更能說明馬克思《資本論》的對象結構。阿爾都塞主要從兩個方面考察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
“政治經濟學首先包含著一定領域內的‘經濟的’事實和現(xiàn)象,這一領域具有同質領域的屬性……是可以直接看到并觀察到的。”〔3〕這是阿爾都塞根據(jù)《拉朗德辭典》對政治經濟學所下的定義提出來的關于政治經濟學的第一個“研究對象”?!耙磺薪洕聦嵕捅举|來說都是可以計量的。這就是古典經濟學的最大的原則?!薄?〕這一點正是阿爾都塞所指認的馬克思對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關鍵性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把經濟事實看成是一個同質性的空間,這種“同質性”的概念早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就已經系統(tǒng)使用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的開篇就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表現(xiàn)為“龐大的商品堆積”。〔5〕商品的魔力就在于它能夠在各個不同質的商品之間進行交換,但反過來說,商品之所以要交換,就因為它們是不同質的,這也是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指出的,“質上不同的對象的可交換形式才是可能的”?!?〕盧卡奇是想突出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同質性空間中,工人的勞動(具體勞動)是具有質的規(guī)定性和豐富性的,必須從抽象勞動(一般勞動)中解放出來。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問題,在資本主義強制生產的條件下,所有的經濟事實都是一個平面化和同質性的空間,都是可以計量的(如工人的工資和具體勞動等)。具體到阿爾都塞的語境也是如此,他認為不僅古典政治經濟學,而且現(xiàn)代政治經濟學(如馬歇爾的“可計量的事實”)都表現(xiàn)為同質的、平面的空間。當空間的一切經濟事實都是同質的時候,也能夠進行量化(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貨幣”,它能夠夷平所有商品的“質”的規(guī)定性),從而相互之間也可以進行比較,甚至是相互轉化(買賣)。而且阿爾都塞指出,“現(xiàn)代經濟學家盡管各自的觀點不同,都站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一邊,指責馬克思在他的理解中制造了‘非職能’的概念”,〔7〕而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的這種“非職能”的概念如剩余價值概念等,雖然是不可量化的(在結果上可以某種程度地量化,但在產生過程中是不能量化的),但它恰恰是其他可以量化的概念的“尺度”或“標準”??梢哉f,阿爾都塞的這種思想是非常深刻的,也顯然是一種哲學的思考方式。
“經濟現(xiàn)象的同質空間包含著進行生產、分配、得到收入并消費的人的世界中的一定關系。這是政治經濟學對象的第二個理論內含。這個內含……可能是潛在的?!薄?〕阿爾都塞把經濟事實所包含的一定關系指認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第二個理論內含,但這個理論內含并不是像經濟事實那樣是“可見的”,而只是“潛在的”。那么,有兩個問題便涌現(xiàn)了,一是阿爾都塞是怎么知道這個“潛在的”理論內含的,二是這個“潛在的”理論內含到底有什么樣的意義。對于第一個問題,阿爾都塞已經做了大量的理論準備,即阿爾都塞所倡導的哲學式的“征候閱讀法”,他是把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指認為一種“看”的方法,這也是一種直接性的閱讀方法。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經濟事實“是可以直接看到并觀察到的”,但阿爾都塞認為這種直接性的閱讀是一種反映神話(所與神話),“摒棄看和直接閱讀的反映的神話并把認識看作生產”?!?〕阿爾都塞把認識看作是一種生產,這就使得阿爾都塞的認識論具有了極強的理論標識度,同時也帶來了問題式(總問題)、場所變換、結構等新概念?!翱倖栴}領域把看不見的東西規(guī)定并結構化為某種特定的被排除的東西即從可見領域被排除的東西,而作為被排除的東西,它是由總問題領域所固有的存在和結構決定的”?!?0〕這是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認識論中最復雜的內容,阿爾都塞實際上是把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對象看成一個結構,即由經濟事實和一定關系組合起來的復雜結構,但“一定的關系”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中始終只是“潛在的”,而要認識這個“潛在的”理論內含,就得通過“征候閱讀法”。從一般的意義上看,“征候閱讀法”就是去看不可以直接看到的理論內含,所以也有學者認為“征候閱讀法”就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但其實不然,之所以說阿爾都塞的“征候閱讀法”和問題式是復雜的,正是因為這種“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當阿爾都塞說“經濟現(xiàn)實的一定關系”是“潛在的”,也表明它是由問題式(總問題)規(guī)定并結構化,而且排除在可見領域之外的某種存在。但這種“之外”的存在又是由既有的存在結構決定的,而要去揭示這種“之外”的存在就得依靠“征候閱讀法”,而要實現(xiàn)認識論的革命,就得實現(xiàn)問題式的改變。隨之而來的就是理論新對象(認識對象)的產生,這也回答了上文的第二個理論問題,即為什么“一定關系”作為“潛在的”理論內含會那么重要。但由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甚至是現(xiàn)代經濟學)堅持既有的直接閱讀法,所以他們并不能真實發(fā)現(xiàn)他們研究對象中的“第二個理論內含”。而這個“第二個理論內含”正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真正對象,而且也構成了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在研究對象上的重要革命(后文將會詳細展開)。
阿爾都塞所明確考察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包含了“經濟事實”和“一定關系”的兩方面內容,但正因為“一定關系”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對象結構中是“潛在的”,而這又構成了馬克思的《資本論》的重要研究對象,所以阿爾都塞在論述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時,主要是在“經濟事實”的層面上展開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指認,牽連了本文一開始就提出的問題,即“生產力”到底是不是《資本論》的研究對象)。但僅僅指出“經濟事實”是一個平面化、同質性的空間還是不夠的,必須深入探討這種同質性空間的基礎和來源,這正是阿爾都塞所做的工作?!肮诺湔谓洕鷮W只能在‘天真的’人本學的條件下認為經濟事實屬于同質空間,即這些經濟事實的實證性和可計量的空間,因為這種人本學把經濟主體和他們的需要當作經濟客體被生產、分配、獲取并消費的一切行為的基礎?!薄?1〕這一點是阿爾都塞對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同質性空間及其人本學基礎的天才般指認。這一指認達到了三重批判效果:其一,批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人本學基礎。把古典政治經濟學與人本學聯(lián)結起來實際上是一個很“奇怪”的聯(lián)結。從哲學層面而言,人本學就是關于人的本質的學說,哲學史上有關于人的本質的靈魂說、理性說、精神說等,而古典政治經濟學往往是一門研究財富的實證科學,人的本質問題實際上只構成它的深層理論背景。阿爾都塞恰恰是打破了這一層隔膜,把人的本質歸結為欲望和需要,而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動力和目標就是為了滿足人的這種需要。因此,阿爾都塞談道:“經濟現(xiàn)象的既定的同質空間從原因和目的兩個方面被人本學僅僅束縛住了”?!?2〕這一點其實也是大多數(shù)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共同理論基礎,如斯密在《國富論》的開篇就提出,“一國國民每年的勞動,本來就是供給他們每年消費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3〕斯密實際上是把勞動作為消費品的“原因”(來源),而人是有需要的主體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因此,在斯密的語境中,人的需要就構成了他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的真正起點。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人本學基礎的另一大優(yōu)勢就在于它的可計量性,人的需要是可以量化的,這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個基本信念。因此,從這種可量化的人本學基礎出發(fā),才能推導出一個平面化、同質性的空間。顯然在阿爾都塞看來,這種人本學基礎本身就是要批判的。其二,阿爾都塞的第二重批判效果就是完成了對于傳統(tǒng)哲學的批判(尤其是黑格爾哲學,也包括馬克思早期的人本主義思想)。阿爾都塞認為,傳統(tǒng)哲學的人本學基礎是非常明顯的,無論是在《保衛(wèi)馬克思》中對各種人道主義的批判,還是在《讀〈資本論〉》中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都堅實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后文我們也將看到,阿爾都塞是如何用他的結構主義觀點來掏空主體性的。其三,阿爾都塞還批判了現(xiàn)代經濟學理論。阿爾都塞在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時,實際上也是在批判現(xiàn)代的經濟學理論,而且是一種基礎性的批判?,F(xiàn)代經濟學理論的一個基礎性假設就是“理性經濟人”假設,人都有自利的本性,而這種理論本身也是以人的主體性需要為基礎的。在阿爾都塞的表述中我們也看到,有需要的主體并不構成生產發(fā)展的主要原因,而只是一定功能的承載者。
阿爾都塞認為,《資本論》的研究對象之所以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是“異質的”“非連續(xù)的”,恰恰就是因為《資本論》的研究對象是一個復雜的結構。
無論是在馬克思看來,還是在阿爾都塞看來,任何生產(與勞動交叉使用,是同義的)都包含兩個要素,一是勞動過程,二是生產關系。勞動過程的三要素(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是所有社會形態(tài)都具有的,但各個社會形態(tài)之間明顯又是有差異的,那么這種差異的根據(jù)又何在?在這三個要素中,其實勞動者與勞動對象并沒有什么“質”的差異,真正的差異在于勞動或生產的方式的改變,這就涉及了對于生產資料的理解。阿爾都塞認為,生產資料在勞動過程中起著支配性作用,“勞動資料可以確定經濟生產過程中處于加工過程的外在自然物的‘被加工的方式’,所以它決定著生產方式”?!?4〕勞動資料決定著生產方式,而且也決定著生產率的發(fā)展,這是劃分各個社會形態(tài)的基本根據(jù),所以阿爾都塞通過對生產過程的分析(尤其是對生產資料的分析),提出了“生產方式”的概念。但阿爾都塞不是用“提出概念”來形容馬克思的理論貢獻,取而代之的是“生產概念”,“馬克思生產了生產方式這一關鍵性概念,因此,他能夠說明生產對自然物質加工的不同水平”,“這一概念從我們的考察角度來說,是建立在勞動資料的質的差別的基礎之上的,”〔15〕可以說阿爾都塞抓住了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根本點,即生產方式,這種生產方式是建立在生產資料的基礎之上的,是具有“質”的規(guī)定性的。特別是這種“質”的差異,明顯區(qū)別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同質性、可計量的空間,因為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語境中,一切都是同質的。因此,一切都表現(xiàn)為量的變化,這種理論是無法解釋為什么各個社會形態(tài)會有如此大的差異的。而生產方式是“建立在勞動資料的質的差別的基礎之上的”,這種“質”的差異就能夠為馬克思判定人類歷史的各個社會形態(tài)提供根據(jù)。更關鍵的是,“勞動資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fā)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6〕馬克思由生產資料所“生產”出的“生產方式”概念是一個雙重的統(tǒng)一概念,即人與自然的關系的統(tǒng)一、生產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統(tǒng)一,這又“生產”出了“生產關系”的概念(古典政治經濟學只能討論收入的分配等一定的關系,“生產關系”只是它的“潛在的”研究對象),“生產關系”又是一個復雜的區(qū)域性結構(下文要闡發(fā)的),因此,馬克思《資本論》的研究對象是迥異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的。
在阿爾都塞看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主要研究對象是經濟事實,這是一個同質性、可計量的空間,但“它們不是結構。生產關系是結構”?!?7〕這里就明顯地交代了阿爾都塞的意圖,他是以他所特有的結構主義理論來看待馬克思的“生產關系”的,這種結構主義的理論視野是阿爾都塞的獨創(chuàng)性所在,但真正理解起來又是艱難晦澀的。阿爾都塞把社會整體看成一個有層次的結構性存在(明顯區(qū)別于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同質性空間),生產方式就是一個社會的總結構,這個總結構里面又有經濟現(xiàn)實和生產關系等區(qū)域性結構,而且區(qū)域性結構之間又有一種結構性關系。但理解阿爾都塞的一大困難在于,他始終沒有明確論述過這種結構本身是什么(這是結構主義理論共有的一個問題)。阿爾都塞借用了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中的一個“比喻”來指涉這種結構性關系。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中把生產和生產關系比作“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因為它們“決定著它里面顯露出來的一切存在的比重”。〔18〕這里就說出了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理論想說的話,“顯露出來的存在的比重”都是由生產關系的結構決定的,因而這種結構就表現(xiàn)為它的功能,這也是結構主義的理論基底,即結構決定功能(作用)。但阿爾都塞借用了斯賓諾莎的話,認為“全部結構的存在就在于它的作用”,“除了結構的作用,它什么也不是”?!?9〕這里面就有了一個邏輯上的反推,結構并不是什么內核或黑格爾意義上的“整體”,而僅僅是它所表現(xiàn)的功能。生產關系具有決定其他存在比重的功能,因此,生產關系也是一種結構。所以,阿爾都塞指出了生產關系是一種結構,但又沒有明確指明這種結構是什么,只得借用“普照的光”的隱喻,但即使是這一點,也已經表明了阿爾都塞的獨特的理論貢獻。他把生產關系作為一種區(qū)域性結構來看待,得出了一個“顛覆性”的觀點:“生產關系的結構決定生產當事人所占有的地位和所負擔的職能”,“真正的‘主體’是這些規(guī)定者和分配者:生產關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關系)”?!?0〕這就是前文已經提到的阿爾都塞的對于主體性的掏空,這一點也是阿爾都塞與傳統(tǒng)哲學家的重大理論差別。傳統(tǒng)哲學或一般哲學的一個根本出發(fā)點就是主體(如笛卡爾的不可懷疑的“我思”),即使是古典政治經濟學也是從“我欲”或“我需”出發(fā)的。所以,當古典政治經濟學在談論勞動過程時,通常把勞動者放在首位。而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首先是把生產對象(物質條件)放在首位的,其次是重點考察了生產資料的分配及其作用,并從中“生產出了”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概念,而一旦生產關系的概念得以建立,那么它就具有了一定的結構,當然這種結構也是由生產方式的總結構決定的。
結合前文的表述可以看出,阿爾都塞的表述極易讓人產生一種印象,仿佛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就在研究經濟事實,而《資本論》則在研究生產關系,這種印象貌似把握住了阿爾都塞的總體性思路,但阿爾都塞的思想其實還要復雜得多。
通過阿爾都塞的論述我們知道,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一切經濟事實都看成可計量的空間(這也是現(xiàn)代經濟學家在做的),這種空間是同質的,缺乏它本身所該有的層次感。這種層次感就是馬克思的“普照的光”的隱喻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理論,整個社會呈現(xiàn)為一個龐大的結構(生產方式的總結構),這里面還有政治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區(qū)域性結構,有生產關系的區(qū)域性結構,當然也有經濟事實的區(qū)域性結構。各個區(qū)域性結構是獨立的,但也與其他結構處于相互關聯(lián)之中,如阿爾都塞始終承認,經濟事實的區(qū)域性結構對其他的區(qū)域性結構具有“決定性的”作用,但這種“決定性的”作用并不是要取代它們之間的質的差別,而古典政治經濟學與現(xiàn)代經濟學的一個共有弊病就是力圖用定量化的方法去夷平所有異質的空間,殊不知異質的空間是有著復雜的結構性層次的。這種結構恰恰就是社會職能和地位的分配者,這也進一步解構了古典政治經濟學(也包括現(xiàn)代經濟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的人本學基礎。這種解構之所以可能,就在于阿爾都塞的哲學式閱讀,他(也是他所認為的馬克思)利用“征候閱讀法”解讀出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潛在的”研究對象,而這又是《資本論》的新的研究對象,即復雜的社會結構。
在阿爾都塞看來,《資本論》根本變革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同質性、可計量的研究對象,轉而以生產關系結構占主導的復雜性社會結構為研究對象。但在阿爾都塞的深層語境中,馬克思的最重要的貢獻是為新的發(fā)現(xiàn)建立了概念,而這種概念的背后就是問題式和認識對象的改變,這種概念論的路向是理解阿爾都塞的最為困難的地方。阿爾都塞舉了多個例子,如在斯密抽象地談論資本時,馬克思“生產出了”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的概念,當蒲魯東從抽象的勞動出發(fā)來談財富的起源時,馬克思“生產出了”勞動力的概念,最為重要的是,當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都在談論利潤、地租、利息時,馬克思卻“生產出了”剩余價值概念,而且這種概念的建立并不等同于術語的改變,“而是問題式和對象的改變的真正標志”。〔21〕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的這種改變明顯地表明了《資本論》在研究對象上的科學性。
表面上看,阿爾都塞關于《資本論》研究對象的闡釋和當前國內學界的主流觀點并沒有太多的差異(都把生產關系作為了《資本論》的主要研究對象),但從前文的論述可以知道,阿爾都塞實際上是堅持了一種結構主義的視野。它的哲學基礎已經不再是人本主義的了,這也構成了他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一個根本批判,至少為我們現(xiàn)在再去討論《資本論》的研究對象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參照視野。
阿爾都塞關于《資本論》研究對象的結構性探討也有它自身的問題:其一,在阿爾都塞的語境中,結構要大于主體,這就遮蔽了主體生命政治解放的可能性路徑;其二,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為新的研究對象建構了科學的“概念”,這種概念論的路向其實還是懸置了“現(xiàn)實對象”,只是在概念(理論思維)內部打轉,其根本問題就在于這種“概念論路向”與其“實存論”(存在論)結構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其三,阿爾都塞雖然堅持了生產關系的區(qū)域性結構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的主導性作用,但他的多元決定論(或超越決定論)實際上已經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