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木
(湖北師范大學 經濟管理與法學院,湖北 黃石435002)
歷史沉淀形成的傳統(tǒng)文化決定,中國人對人的本質的理解與西方相比,既存有共通之處,更存在顯著區(qū)別。中西方都認為人好利,對利益的追求是人的本性,這是古今中外的先哲們都十分認可的觀點。西方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他認為人們的需要是適度的,但人們的欲望是無限的[1];中國則以管仲為代表,《管子·侈靡》中說:“百姓無寶,以利為首。一上一下,唯利所處?!彼渍Z中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是人性好利最直觀、最樸素的呈現。中國《儒林外史》等古代文學作品中也有大量關于“守財奴”形象的生動刻畫;俄國普希金《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更是把人性貪婪的一面詮釋到了極致,對世界各國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民間諺語或文學作品對主人公貪婪形象的刻畫之所以能夠激起古往今來世界各國人民的普遍共鳴,流傳至今,根本原因就在于其對人性跨越時空的高度凝練,觸及了人性的最深處,形象且概括。但是,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不斷發(fā)展,人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西方經濟學所謂“理性經濟人”假設并不能有力地詮釋中國人的經濟動機,因而也就不能以此為基礎解釋中國經濟增長。研究中國發(fā)展的經濟規(guī)律,必須構建基于中國人的經濟假設的中國經濟學。本文嘗試在中國經濟學關于人的經濟假設方面進行一些探索,以資于中國經濟學理論大廈的構建。
蔡元培曾說:“人生之初,耕田而食,鑿井而飲,謀生之事至為繁重,無暇為高尚之思想……然則,進化史所以詔吾人者:人類之義務,為群倫不為小己,為將來不為現在,為精神之愉快而非為體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較著矣?!保?]中西方之所以在這一根本性問題上高度一致,是因為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早期,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人口稀少、人類活動范圍小、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人類勞動所獲僅夠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要,于是在大自然的威脅面前人類不得不選擇群居生活,進行最原始勞動協作。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極低的生產力水平加上原始的勞動協作,勞動產品極其有限,幾乎沒有勞動剩余,因而在遙遠的遠古時期,人類追求的利益內容十分有限且高度一致,中西方自然就不會存在多大區(qū)別。
隨著生產力的進一步發(fā)展,勞動產品開始出現剩余,人口的迅速增長獲得了物質保障。伴隨著人口的快速增長,適宜人類居住地區(qū),如歐亞大陸的人口密度越來越大,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愈加必要和日益頻繁,這就為國家的產生提供了社會基礎。因而在數千年以前,不管是亞洲大陸還是歐洲腹地,都曾出現過不計其數的諸侯國或城邦國家,來緩和這種因人口密度迅速增大所帶來的社會矛盾。盡管這些諸侯國或城邦國家之間因此發(fā)生過無數次互相搏殺或相互兼并,但人口的顯著增多還不足以使中西方最終走向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在“合并還是分裂”這一重大歷史選擇上,中國以秦始皇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為標志,西方則以古羅馬的滅亡為標志,從此中國在集權、統(tǒng)一的道路上不斷前進,而西方則在分權、分化的道路上繼續(xù)行進。對于這一重大歷史問題,至今尚沒有學者給出一個能夠獲得普遍認可的說法。筆者傾向于認為,中西方之所以會在這一根本性問題上出現背離,主要是由于中國和歐洲的地理特征所決定。中國中部是廣袤的平原,長江、黃河一南一北,自西向東從此經過,這里陽光充足、水源豐富、土壤肥沃,十分宜于農作物種植,因此人口稠密、生產力發(fā)達,在中部地區(qū)的四周,則分別被草原、戈壁、森林、海洋所覆蓋,因而生產方式相對單一且人口相對稀少,這種鮮明的人口和生產空間分布格局使得中國相對容易形成以中原地區(qū)為權力中心的政治實體;反觀歐洲,地形地貌雖然豐富多樣,但整個歐洲大陸地理條件相對均質化,遠不如中國層次分明,因而在歐洲大陸上,每隔一定距離就會出現一個局部的人口聚居中心,這些局部聚居中心不論是生產力發(fā)展水平還是人口規(guī)模等,差距并不懸殊,彼此之間極少存在壓倒性優(yōu)勢,因而能夠長期共存,自然就無法形成類似中國中原地區(qū)絕對意義上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地帶。
盡管原因尚無定論,但事實是,中國和西方在兩千多年以前就走上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在分裂的趨勢下,西方人自然以個人為中心,以追求經濟利益作為人的天然屬性,認為人生而平等、生而獨立,就像歐洲大陸上的那些長期勢均力敵、相互獨立的城邦國家一樣。因此,在分化思想的主導下,西方人看來,人作為最基本的社會單元,天生就應該為自己而活著,而且始終都應該為自己而活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否則,就不符合人之本性。這種觀念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長期占非主導地位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甚至“無毒不丈夫”等。幾乎與此同時,中國在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逐漸強化了大一統(tǒng)的文化觀念,再加上保甲制度作為我國封建王朝時代長期延續(xù)的一種社會統(tǒng)治手段,以家庭為社會組織的基本單位,十戶為甲,十甲為保,進而將中國人牢牢地捆綁成一個整體,歷時兩千多年,集體主義觀念由此得到進一步確立和強化,升華為根深蒂固的集體主義精神。這是中國文化區(qū)別于西方的顯著特征,自然也是研究中國經濟學無法回避、必須正視的文化根基。
對此,王亞南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早在1940年,他就在《中國經濟原論》一書中說:“我們研究政治經濟學,應隨時莫忘記,我們是以中國人的資格來研究。中國人從事這種研究的出發(fā)點和要求,是與歐美大部分經濟學者乃至日本經濟學者不同的,他們依據各自社會實況和要求所得出的結論,或者矯造的結論,不但不能應用到我們的現實經濟上,甚至是妨礙我們理解世界經濟乃至中國經濟之特質的障礙?!保?]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經歷了一百多年的屈辱后,之所以能夠憑借著頑強的韌勁堅毅地重新屹立在世界東方,開啟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征程,根深蒂固的集體主義精神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然而受長期以來經濟上落后于西方的影響,我國經濟學界對西方經濟學存在著一定的“盲目崇拜”心理,持“凡是西方經濟學提出的理論就都是對的,凡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經濟政策就都是好的”類似觀點的學者不在少數,致使較少有學者從西方經濟學的立論根基之處研究經濟學理論水土不服的問題,轉而關注集體主義之于中國本土經濟學的特殊重要意義。改革開放不僅打開了中國與西方國家進行經濟接軌的大門,也打開了中國學者立足本國實際思考和探索中國本土經濟理論的大門,僅僅從中國本土經濟學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改革開放的意義也十分重大。
改革開放后,中國博采眾長的經濟發(fā)展實踐及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使得國內一批有敏銳洞察力的學者開始了新一輪中國本土經濟理論探索,他們試圖在西方經濟學“理性經濟人”之外有所發(fā)現,開拓符合中國特色的關于人的經濟假設理論。有學者發(fā)現,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實踐已經證明,市場機制并不一定能夠訓練出高素質的“經濟人”,而必須注重文化的影響[4]。文化上的巨大差異使中國經濟學之“經濟”和西方截然不同,是“經邦治國”“經世濟民”等意義的“經濟”之“遺緒延伸”[5]。
翟學偉充分注意到了集體對于中國人的特殊意義,認識到中國人在生活中比西方人更重視集體對個人的作用。他認為中國人把集體當作同個體各個方面都休戚相關的生活單位,而不同于西方人把集體當作個人可以出入自由,以實現其成就或獲得收入的工作或娛樂單位。他將中西方的這一區(qū)別歸結為家觀念的影響,因為個人的一切利益都要盡可能地從家中獲得,包括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他還強調,對集體的重視不意味著集體主義,更不意味著個人為他所依賴的集體會放棄他自己的利益,而只是說中國個體如果離開了集體,便成為孤獨、孤苦伶仃的或一無所有的人[6]。沿著個人離不開集體這一思路,有學者提出,盡管中國經濟活動中的個人理性首先要服從集體理性,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比較公平的分配制度,最終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7]。因此,對人的經濟行為的分析單靠經濟學自身是不能完成的[8],應該用新的經濟學假設替代“理性經濟人”假設[9]。
耿步健根據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推導出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本身就蘊含著“集體依賴個人”“集體的自由發(fā)展依賴于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等意思。在此基礎上,他得出將社會作為個人的目的,最終就會反過來使個人的目的得到更好的實現的結論[10]12-15。
樓宇烈認為中國人的自利與利他其實并不沖突,大公無私的前提是自己能夠在社會上立足。樓宇烈把中國人的這種精神理解成“天下情懷”,因為中國人總是看到社會方方面面和人類本性中惡劣的方面、不完美之處,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造社會[11]。學者把這種中國特色價值規(guī)范概括為“社會性自我”,認為“社會性自我”作為新型倫理價值規(guī)范重構的歷史承擔者,將在反對不合理社會關系的現實實踐中,推動人類歷史向更高社會文明形態(tài)的變革[12]。
還有學者認為,西方經濟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對人性的片面性限制扼殺了人的本性,使人僅僅成為商品意志的代表、貨幣權力的體現,成為異化的人。在這種假設的指導下發(fā)展的人,必定會越來越脫離人的本質的正常軌道,向異化的人進一步邁進,由異化人組成的社會也必定是被高度異化的社會,因而此學說也不過是異化社會的產物罷了。所以現實中的人必須超越西方經濟學者對人的片面性設定,超越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虛假意識形態(tài)設定,向豐富的、全面的人的方向發(fā)展[13]。
改革開放以來,國內一些學者結合我國經濟社會背景所發(fā)生的深刻變化,在“西方經濟學話語霸權”之下另辟蹊徑,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和發(fā)展了中國本土經濟學的理論假說,為提出中國特色人的經濟假設奠定了理論基礎。
基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經濟學的合理成分,學者們認識到無論是個人主義還是傳統(tǒng)集體主義等都不能用來概括中國人的社會行為特征。主張中國人是傳統(tǒng)集體主義的學者看到的是中國人對血緣關系的注重和認同,而主張中國人是個人主義的學者只看到了中國人在利益分配中的利己之心。而實質上,權威、道德規(guī)范、利益分配、血緣關系這四個因素從來都在中國社會中共同發(fā)生作用[14],不能因為其中部分因素存在的影響而忽視其他因素的積極作用。因此,離開了集體來研究個人,或者無視個人利益一味強調集體利益,都不符合中國社會實際,注定不可能成功。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群體意識孕育了中華民族集體為上的思想傳統(tǒng),構成了中華民族歷久彌堅的集體精神,成為維系民族生存和團結的基礎和紐帶[15]。在大一統(tǒng)思想的主導下,與西方文化分道揚鑣,中國沿著原始集體主義、專制集體主義、傳統(tǒng)集體主義文化一路演進,直至改革開放后提出新集體主義觀點,為全面認識中國人開辟了一個新的合理視角。新集體主義拋棄了傳統(tǒng)集體主義個人義務本位,追求對稱的個人和集體雙向互利,旨在保證全社會的每個人都能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每個人的個性都能得到充分尊重和保障,每個人都有選擇發(fā)展自身某一方面能力的權利,只要這種個性自由和能力不對集體和他人帶來任何實際或潛在的危險[10]217。
在新集體主義看來,集體作為個人利益的代表應以個人為目的,在物質上根據社會公正原則盡力滿足個人的正當利益,不斷提高個人的經濟收入和生活水平,在精神上尊重個人的人格尊嚴和個性發(fā)展。同時,個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應以集體為目的,為維護和增進集體利益而努力工作,直至做出一些犧牲。只有集體利益得到了滿足,集體壯大和發(fā)展了,個人的利益才能更容易得到體現和實現[16]。
馬克思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中形象而精辟地指出:“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保?7]344這就是說,人呈現出何種“本性”,或者以何種“本性”呈現出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取決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一個人“成為奴隸或成為公民,這是社會的規(guī)定”[18]。同樣道理,一個人到底是作為個人主義中的個人,還是作為集體主義中的個人,也是“社會的規(guī)定”。
中國人眼中的集體主義,首先表現為家庭集體主義。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家庭成員之間天然具有整體性,每個人生來就生活在其中,家庭通過集體利益的最大化來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實。但家庭并不總是能夠成為中國人心目中集體的最重要代表。在外部條件發(fā)生變化的時候,中國人心目中的集體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如家鄉(xiāng)或他鄉(xiāng)遭遇自然災害、工作單位臨危受命、中華民族遭遇外敵入侵,等等,家庭作為最基本的集體,將會自發(fā)地團結起來,自然地融入于家鄉(xiāng)、地區(qū)乃至國家這個更大集體之中,正所謂“國就是家,家就是國”。這個時候,中國人將會拿出超然的勇氣和能量,以犧牲個人利益乃至家庭利益為代價,來成全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的最大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這種以成全更大集體利益為目標的個人和家庭利益的犧牲往往并不認為是一種犧牲,而是個人和小集體在特定情況下實現自我價值的一種特殊方式。當然,中國人所謂的集體雖然具有強烈的伸縮性,被賦予巨大的聚力和張力,但是這種集體絕不是僅僅存在于內心之中的“虛幻的集體”,而是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的集體”。判斷集體是否真實的最可靠的方法,就是看這個集體是否真正為最大多數人謀利益,而不是僅為少數人謀利益[19]。
此外,中國人的利益觀與西方同樣存在顯著差別。中國古代宗法集體主義重視倫理情感,反對以利相交、利盡則止的赤裸裸的利益交換[20]。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作用下,中國人雖然好利,但好的是“復合之利”,包括經濟得利、享受尊榮、子嗣繁茂、身體健康、事業(yè)順利、心情愉悅、生活平穩(wěn),等等。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中國人眼中的“利”,那就是“?!?。而且,在眾多利益的權衡比較中,家庭集體的經濟利益不僅沒有被擺在最為突出的位置,相反還處在相對靠后的位次,也就是說,相比經濟富裕,中國人往往更加看重非物質因素,這正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學賴以成立的文化觀念大背景,離開了這一背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學將會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與中國人所好之利,即復合之利,形成鮮明反差,西方人好的是經濟之利,金錢財富之利,以至于在近代的時候,為了資本家的一己之利,可以顛倒黑白、混淆視聽,打著自由、民主、人權的幌子,以莫須有的理由侵略另一個主權國家;在當代,可以以同樣的理由對另一個主權國家實施經濟制裁甚至發(fā)動軍事攻擊。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中國有不同于西方關于人的經濟假設的理念,西方以理性經濟為人假設,以現實利益為參照,因而奠定了西方經濟學的理論之基,逐步建成了西方經濟學的理論大廈;而中國在歷史文化和政治體制等方面與西方相比有著鮮明的特征,因此不可避免,且必須要對西方經濟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持否定的態(tài)度,才能建立符合中國歷史文化和經濟發(fā)展實際的人的經濟假設理論。正如美國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所說:“東方的現代化進程從一開始便具有一種要走出一條東方式道路的潛意識動機和動力?!保?1]他的觀點一針見血,無疑是十分中肯的。
不論是站在中國悠久歷史的縱深,還是站在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實踐的維度,“集體經濟人”都是關于中國人的經濟假設理論的合適選項之一,其站在集體利益的角度分析個人行為,認為集體利益最大化是個人利益最大化前提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可以被新構建中的中國經濟學所吸納?!凹w經濟人”假設發(fā)軔、脫胎于新集體主義,但又不僅僅是新集體主義,是立足于新集體主義所提出的有關中國的人的經濟假設觀點,至少在對利益的理解方面,“集體經濟人”假設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后者的超越。
“集體經濟人”假設的根本不同于西方所謂“理性經濟人”假設,也不同于中國人所謂“文化人”等假設,其內在意蘊在于,集體和集體中的個人互為前提和依托,需要彼此依靠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這種集體和個人“誰也離不開誰”的關系正是“集體經濟人”假設的最本質特征。
厘清“集體經濟人”概念,需要對“集體經濟人”和集體主義從概念上進行區(qū)分?!凹w經濟人”與集體主義相近,但也有著本質性的區(qū)別。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相對,主張個人從屬于社會,個人利益應當服從集體利益,因而在集體主義的視閾下,通常只注意到了個人依附于集體的一面,這就有可能出現借集體利益之名行侵害個人利益之實的情況?!凹w經濟人”則不然,不僅充分尊重個人的價值,而且認為個人先于集體而存在,具體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把人作為集體存在的前提,承認人在集體之外,還應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因而集體應充分尊重人的個性和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二是個人先于集體存在并不等于個人利益優(yōu)先于集體利益,而是集體的發(fā)展依賴于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保?7]12因此,“集體經濟人”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假說,充分體現了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辯證統(tǒng)一,既像傳統(tǒng)集體主義那樣主張個人利益符合集體利益,但又實現了對傳統(tǒng)集體主義的超越,強調集體利益必須有利于個人利益的實現。這正是“集體經濟人”顯著區(qū)別于集體主義的根本所在,前者偏重于強調個人對集體的依附性,后者視個人為集體的依托,兩者是互為前提和依托的關系。在這層意義上,“集體經濟人”和新集體主義具有同一性,是根據新集體主義觀點所提煉出來的關于中國人的經濟假設理論。
簡言之,“集體經濟人”中的個人與集體的關系是對等的、相互尊重的、互為前提的,這一觀念部分來源于傳統(tǒng)集體主義,但又超出了傳統(tǒng)集體主義的范疇,可以看成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是被賦予現代法治精神的集體主義,因而是符合新時代發(fā)展要求的新集體主義。
“集體經濟人”不同于之前中國和西方任何關于人的經濟假設理論,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和時代特點。
首先,“集體經濟人”凝練了中國人的文化特征。馬克思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說來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說來才成為人。”[22]人的社會性本質說明人只有在社會之中,才能突破人的能力的限制和獲得全面發(fā)展的手段,故而人必須依賴于社會才能生存?!凹w經濟人”假說對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社會性進行了重申,但又不僅僅局限于字面意義上的重申,而且結合中國集體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將中國人的文化特征進一步凝練為人的集體性。因此,“集體經濟人”假設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當代實際相結合的產物。
其次,“集體經濟人”凸顯了發(fā)展的目的性。發(fā)展為了人民,發(fā)展依靠人民,發(fā)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這是中國推進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根本目的。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著力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把實現人民幸福作為發(fā)展的目的和歸宿,做到發(fā)展為了人民、發(fā)展依靠人民、發(fā)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保?3]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講,集體只是個人獲得全面發(fā)展的手段,如果一味強調集體,而忽視個人利益的實現,則有本末倒置之嫌?!凹w經濟人”立足新集體主義,十分準確地強調了集體相對于個人的條件性,以及個人發(fā)展相對于集體的目的性。
再次,“集體經濟人”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凹w經濟人”假設淵源來自傳統(tǒng)集體主義,但又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產物。新中國成立后漸次開展的土地改革運動、農業(yè)合作化運動、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及從新中國成立初期手工業(yè)合作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城市集體經濟,使集體主義在中國具有了更為深厚且寬廣的實踐條件,擁有了進一步發(fā)揚的經濟基礎,這是其他國家所不具備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規(guī)?;a需要又進一步激發(fā)了集體主義的潛力和動能:在農村,主要表現為要求農民加強聯產承包責任制基礎上的生產協作,進行規(guī)?;a經營,以提高單位勞動生產率;在城市,主要表現為探索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多種企業(yè)組織形式,激發(fā)新形勢下企業(yè)的潛力與活力,進一步豐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各種所有制經濟的實現形式和壯大我國經濟。目前,各地基于勞動協作的各種農業(yè)生產合作化組織和基于資本、技術合作的城市集體企業(yè)已經開始煥發(fā)出強大生命力,在我國農村和城市經濟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這說明,一種具有新時代特征的自下而上的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以及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融多種組織形式于一身的企業(yè)模式正在我國廣大農村和城市地區(qū)興起,“集體經濟人”假設正好順應了新時代我國城鄉(xiāng)開展新合作的應用場景。
最后,“集體經濟人”富于理論開放性?!凹w經濟人”的理論開放性源自兩方面,一方面源自“集體”的伸縮性,因為集體是連接個人和國家之間的一個概念,在不同條件下有不同的內容,因而“集體經濟人”具有較強的理論適應性和開放性;另一方面“集體經濟人”假設與中國傳統(tǒng)集體主義和西方公共選擇理論均存在共通之處,特別是其中有很多觀點還來源于新集體主義,但相比三者,“集體經濟人”假設還僅僅處在探索階段,只是寄望于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立足中國歷史和現實,構建一種更加符合中國具體實際的經濟學理論,以區(qū)別于西方經濟學“理性經濟人”假說。盡管本文專門針對“集體經濟人”假設進行了一些分析,但系統(tǒng)性和理論性還比較欠缺,很不成熟?;诖?,“集體經濟人”假設還有廣闊的發(fā)展空間,也給構建中的中國經濟學以充足的理論余地。
“集體經濟人”假設既是對中國傳統(tǒng)集體主義的一次重構,更是令集體主義不再局限于思想道德領域,得以向經濟領域跨越的一次理論嘗試。過去,我們習慣于強調中國人具有強烈的集體主義精神,謳歌集體主義精神所取得的豐功偉績;現在,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經濟發(fā)展迫切要求改變“單干”模式進行協同創(chuàng)新,中國人骨子里的這股集體主義精神因而再次引來時代聚焦,被推向時代前沿。新時代背景下,集體主義已經不再僅僅以精神面貌的形態(tài)出現,而應以新集體主義為基礎,進一步演進為“集體經濟人”作為對中國人的經濟假設,以全新的內容和形式參與到中國經濟學理論大廈構建的過程中來,進而上升為中國經濟學的立學之基。
當然,建構“集體經濟人”假設是一個比較復雜的理論過程,為什么是“集體經濟人”假設而不是其他假設,“集體經濟人”應當按照什么樣的思路來建構等等,仍然有待站在其他維度進一步論證。本文傾向于認為,“集體經濟人”假設,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結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偉大實踐的理論創(chuàng)新,毫無疑問應該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指導地位,尤其是要堅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因此,“集體經濟人”假設在建構過程中應緊緊圍繞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而不能有絲毫動搖。在建構方法上,應從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觀點出發(fā),從解剖集體入手,用聯系的、發(fā)展的、全面的眼光看待集體,從深刻理解和闡述中國特色集體主義的角度來剖析“集體經濟人”,通過提出假說、模型建構、實證檢驗等方式,將“集體經濟人”假設運用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實踐的具體場景中去,對中國特有經濟現象、經濟成就和經濟問題提出一系列獨到的、符合當代中國實際的理論觀點,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中國經濟學理論學說和研究范式,進而從經濟學維度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