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露川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0009)
經過數年的努力,七卷本《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出版了,這是一個集體研究、撰述的成果。我有幸參與其中第三卷《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深入(隋唐時期)》部分章節(jié)的研究和撰寫,收獲良多,深感史學批評領域研究的重要,而史學批評的原則和方法又是其中關鍵的一環(huán)。這里,我想結合研究所得,就史學批評的研究、展開和判斷三個方面談幾點認識,向師友和讀者請教。
這里首先說說史學批評的一條根本原則,即史學批評要以史學史為基礎。隋唐時期史學批評在諸多領域廣泛展開,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史學批評的廣度和深度,一個重要的內在動力即在于這一時期人們對史學發(fā)展歷程所作出的系統(tǒng)的總結,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突出的史學史意識。由于隋的短祚,這一現(xiàn)象在唐代史學上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
本卷第二章詳細考察了《隋書·經籍志》史部的史學批評,所得到的認識是《隋志》史部諸序構成了一部史學批評史的雛形。這一雛形產生的原因之一,即在于唐初史家對前代歷史文獻的分類整理之功,從而為史學批評打開了廣闊的空間。假使沒有《隋志》史部的撰述,這樣一篇縱向上貫通古今,橫向上囊括有關正史、古史、雜史、霸史、雜傳、譜系、地理書等十三種形態(tài)的史學批評論述是難以出現(xiàn)的。
作為系統(tǒng)提出史學自身構成體系并撰成史學批評專書的第一人,劉知幾在學術史上取得的成就也與他突出的史學史意識密不可分。劉知幾所撰寫的《史通·古今正史》篇被視為中國古代史家研究史學史的里程碑,全文旨在闡述唐以前及唐初歷代“正史”的撰述歷程,又寓評論于敘述之中,由此形成了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上貫通古今而又獨立成篇的宏論。對歷代“正史”的總結,使劉知幾能夠在評判每一部“正史”時自覺地運用比較視野,從而將它們在史學發(fā)展史上的價值和地位揭示出來。①《隋志》史部所著錄“正史”與劉知幾所言“正史”所指不同,前者僅限紀傳體朝代史,后者兼及編年體朝代史,讀者需加區(qū)分。
本卷第五章闡述了隋唐時期的史家主體批評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論斷都與人們對史學史的認識有關,如劉知幾“史才三長”說的提出,正是為了回答有關“自古已來,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②(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02《劉子玄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173頁。的疑問,而要回答這一問題首先就要考量“自古已來”的史才及其著述。同樣,中晚唐時期皇甫湜也是在對編年、紀傳二體進行歷史的考察后,才得出“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圣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則為紀、為傳、為編年,是皆良史矣”③(唐)皇甫湜:《編年紀傳論》,見(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686,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030頁。這一令人信服的結論,從而為魏晉以來長期存在的有關“二體”孰優(yōu)孰劣的辯難一錘定音。
20世紀80年代中期,白壽彝先生提出“中國史學史之史”的研究問題,即要深入了解、研究中國史學已有的成就,并對其進行探討、評論。①參見《史學史研究》編輯部:《座談中國史學史之史》,《史學史研究》1985年第1期。從隋唐時期史學批評來看,對于史學發(fā)展歷程的關注和研究有利于史學批評家更好地把握歷史上不同時期史學成果之間的聯(lián)系,并作出學術史上的合理評價。因此,對史學批評史的研究需要與對史學史之史的研究進一步結合。
史學批評,是指針對史學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所提出的看法,以及圍繞這些看法而展開互相討論和辯難的史學活動、史學現(xiàn)象,其宗旨在于推動史學的發(fā)展。一旦脫離史學本身,史學批評就難免失之偏頗,甚至阻礙史學的發(fā)展。在唐代史學批評發(fā)展過程中,關于魏收《魏書》的批評曾引發(fā)千余年的學術公案,而關于《史記》的批評也曾出現(xiàn)嚴重的偏差。本卷第七章對這些情況作出了反思,加深了對史學批評原則的認識,這是筆者想要討論的第二個方面,即史學批評要尊重史學自身的學術品格和發(fā)展規(guī)律。
唐太宗和唐高宗朝關于魏收《魏書》的評價有三種代表性認識:一是貞觀三年(629)史官群體“眾議”之下得到的“已為詳備”;二是貞觀十年(636)李百藥撰成的《北齊書·魏收傳》中載北齊“時論”而指出的“眾口喧然,號為‘穢史’”;三是顯慶四年(659)李延壽撰成的《北史·魏收傳》所言“追蹤班、馬,婉而有則,繁而不蕪,持論序言,鉤深致遠”②分別見(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73《令狐德棻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598頁;(唐)李百藥:《北齊書》卷37《魏收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89頁;(唐)李延壽:《北史》卷56《魏收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48頁。。這三種觀點中,第一種和第三種比較接近,即對魏收《魏書》持肯定態(tài)度,而且表達了來自官方的觀點。第二種觀點則截然相反,尤其是“穢史”之稱影響至今。這種兩極化的情況是如何形成的?究竟哪一種評價更符合實際?在研究中,我們認識到,李百藥之所以違背“眾議”而載錄“穢史”之說,其原因之一是為掩飾其父李德林在北齊時的無作為。李德林和魏收同為北齊史官,后者撰成《魏書》引起廣泛關注,前者卻未能完成修史事業(yè),留下遺憾。這種反差使同為唐初史官而又承擔撰寫《北齊書》任務的李百藥難以接受,故產生“穢史”的表述。而在李百藥之后,“穢史”說被不斷渲染,以至偏離史學本身愈來愈遠。
唐玄宗開元二十年(732),裴光庭以維護“圣人述作”傳統(tǒng)的名義,奏請皇帝依唐太宗御制《晉書》故事,仿《春秋》經傳作《續(xù)春秋經》,“經”文“敷暢圣意”,“傳”文由館臣執(zhí)筆。為了實現(xiàn)這一帶有明顯政治目的的訴求,裴光庭在奏疏中對《史記》《漢書》為代表的紀傳體史書大加貶斥,幾近全盤否定。裴光庭上奏后,得到唐玄宗手詔褒賞,但此事出于種種原因并未成行,也不能成行。我們認為,裴光庭的奏言和唐玄宗的手詔,是一場裹著史學外衣的政治鬧劇,不能稱為嚴肅意義上的史學批評。這反映出史學批評的一個重要道理:“以不適當的政治訴求來看待史家、史書、史學現(xiàn)象時,其‘批評’、判斷必然失之偏頗?!雹埚牧謻|、朱露川:《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深入(隋唐時期)》,見瞿林東主編:《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38頁。人們可以從這樣的事例中更加深刻地領悟到,史學批評一旦脫離史學本身,就難以做到歷史和邏輯的統(tǒng)一。
中國古代史學有一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被總結為“未嘗離事而言理”。對于史學批評來說,史學發(fā)展過程中所積累起來的史學現(xiàn)象,就是批評家所據之“事”。正如本書總序中所說:“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與中國古代史學史關系密切,離開中國古代史學史,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④瞿林東、朱露川:《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深入(隋唐時期)》,見瞿林東主編:《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卷首總序。
以上分別指出史學批評既需要以史學史為依據,也不能脫離史學本身而存在。下面談談第三點認識,即史學批評應關注“物有恒準”和“鑒無定識”的辯證關系。
熟悉劉知幾《史通》的人都知道他對眾手成書的批評。不過,在有關史學批評的問題上,他強調了“眾家之異說”的必要性。他在《史通·探賾》篇指出,為了得到關于批評對象的正確認識,批評家應當“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這是說,史學批評需要在廣泛的范圍內展開討論,形成連續(xù)性的反思和詮釋。在不斷的批評之批評的過程中,批評家逐漸形成對“作者之本意”的理解和評價。劉知幾提出考察“眾家之異說”可以視為有關史學批評的一條方法論,而這一方法論的提出,是由人們的認識規(guī)律所決定的,這就是《史通·鑒識》篇中提出的“物有恒準,而鑒無定識”。綜觀中國古代史學話語體系的各個組成部分,大多是在首次提出后經由不斷地再反思、再批評而逐漸成型。只有認真考察了史學批評史上的“眾家之異說”,才有可能對批評對象形成比較合理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開展新的史學批評,推動話語體系、概念體系的發(fā)展。
在一些大型歷史著作的編纂活動中,也會遇到“眾家之異說”的情況。撰修史書,自然不能離開歷史評價。史學遺產是歷史遺產的組成部分,史學批評也是歷史評價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無論是對歷史的敘述還是對歷史的評價,都需要處理好“無定識”和“有共識”的關系。
《隋志》作者指出,周代典籍并非成于一人之手,而是經諸侯史官“記言書事”,再由“太史總而裁之”,遂成“國家之典”。①(唐)魏徵等:《隋書》卷32《經籍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04頁。這表明,《隋志》的撰修者們對于歷史撰述中史官群體和“總裁”的關系是有明確認識的。在涉及有關前代史家和史學活動的評論時,唐初史家自覺地把他們所關注到的個人與群體之關系運用到史學批評中。如《晉書》卷八十二的撰述者們就有意識地將兩晉史家群體集中起來進行敘述和評論,開辟了斷代史學史的濫觴;而上文提到的有關魏收《魏書》“已為詳備”的“眾議”,也是史官們集體討論的結果。
與此同時,唐初史家在修前代史時所取的“總監(jiān)”“總知類會”“總論”的分工機制,不僅保障了大規(guī)模修史活動的順利展開,也有利于處理好歷史評價兼及史學批評中的“眾家之異說”。唐初朝廷組織的三次大規(guī)模歷史撰述活動中(即有關“五代史紀傳”“五代史志”和新《晉書》的修撰),一個史官群體逐漸形成,如果算上以他官監(jiān)修及兼修之人,先后參與修撰的人當不少于30位。于是,怎樣使眾人之論形成定論而寫入史冊,成為修撰所要攻破的難點之一。唐代的統(tǒng)治者和史官們的解決方案是,由統(tǒng)治者任命一位重臣“監(jiān)修”(一般由在任宰相出任),再由史官們推選一位代表作為“總知類會”(由學養(yǎng)深厚的史官擔任),這種職能上的合理劃分,為大型歷史著作的敘事和議論提供了良好的運作保障。到了劉知幾生活的時代,史館出現(xiàn)了“十羊九牧”的情況,像唐初八史那般規(guī)模宏大的史學成就便未能再現(xiàn)。
如果將唐初史官對前代史學的評價與《新唐書》作者們對唐代史學的評價進行比較,就更能體會到這種建立在“眾家之異說”之上的“共識”之于史學發(fā)展的積極意義,后者正是因為缺少監(jiān)修官或總裁官主持修史之事,所以造成了認識上的混亂。②參見瞿林東:《〈新唐書〉怎樣評價唐代史學》,《河北學刊》2021年第1期。從這一點來看,古代的史學批評對于當今的歷史研究、撰述和教學都具有原則上和方法上的重要啟示。
七卷本《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的出版,使我們初步認識了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的面貌,也由此增強了進一步研究史學批評、開展史學批評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