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仕偉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盡管漢代之前歐亞大陸已經(jīng)取得了廣泛的文化聯(lián)系,但正如司馬遷所記,“西北國始通于漢矣”[1](P.7300),張騫鑿空西域被視作中國王朝與西域國家建立往來關系的首次官方記錄。自此,河西走廊及西域地區(qū)進入中國官方的文化視野。而自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Baro Ferdinandvon Richthofen)提出“絲綢之路”的概念后,古代絲綢之路的學術意義與文明價值尤其得到了廣泛討論。正是以此為初始契機,作為古代中西文明對話、交流、交融的重要交通路線,“絲綢之路”內(nèi)在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歷史涵容成為當今人文科學理解本民族文化發(fā)生、探索多民族文明共融生成的重要視角。
學界對此問題展開了廣泛的討論與開掘,但從文學層面看,積淀性的文化發(fā)展畢竟與漢代鑿空西域的事件發(fā)生有所不同。中國古典詩歌與古代歷史地理文化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古典詩歌中的地理空間想象本身形成了獨立的文化審美體系,而漢代絲路開拓作為一種歷史地理敘事,尤其是在中國后世的詩歌寫作中一以貫之。從漢樂府歌詩開始,漢胡民族交往成為歷代中國古典詩歌進行絲路詩境建構的經(jīng)典意象,歷代詩人通過對河西走廊、西域地區(qū)的歷史地理、物產(chǎn)風俗的認知乃至對西方異域世界的想象,在詩藝承繼中逐漸將漢代絲路的歷史地理本事塑形為特定的文學審美意識。
現(xiàn)階段,學界多關注絲綢之路與唐代詩歌的關系。而就唐代詩歌的絲路書寫來看,在形式上多以樂府擬作體式出現(xiàn),在內(nèi)容上更是以漢代史事書寫為主,在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上,又頗多并無實際經(jīng)歷的虛擬邊塞作品。唐詩之所以具有絲路詩歌的特征,與漢代絲路開拓史事以及漢樂府曲題帶來的內(nèi)容規(guī)定性關系甚大。歷時地看,唐代擬樂府書寫的高超詩藝境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其特定的文本來源與詩藝承繼。“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2],作為樂府賦題擬作的重要時期與唐代詩歌藝術準備期的南朝樂府詩的重要價值便顯現(xiàn)出來。因此,本文試圖從南朝擬樂府的寫作出發(fā),探究中國詩歌絲路審美意識的文本創(chuàng)制過程,以期對南朝樂府詩歌的文化價值做更新認識。
無論是從歷史層面還是文化層面,漢代絲路開拓的意義在地理版圖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就疆域開拓來說,秦朝收河南地為勢力范圍,疆域版圖最西至隴西郡,而漢興之后,其疆域及郡國制度在隴西之外大有增置改變。以漢代增置郡國的次序來看,高帝增二十六,文帝、景帝各六,武帝二十有八,昭帝一。此中,武帝、昭帝時期增設河西諸郡成為絲路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除此之外,漢在郡國制度上又異于秦?!稘h書·地理志序》曰:“武帝攘卻胡、越,開地斥境,南置交趾,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涼,改梁曰益,凡十三部,置刺史。”[3](P.1543)據(jù)顧頡剛校訂,涼州刺史部總轄西北十郡,隴西、天水、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河西諸郡皆屬涼州刺史部。[4](P.78)自此,涼州成為河西諸郡重要的文化地理指稱,河西走廊的漢文化意義開始顯露。無論是郡地的增設還是刺史制度的建立,漢代對河西地區(qū)的疆域拓展和戰(zhàn)略經(jīng)營都為后世古典詩歌書寫奠定了地理空間想象的基礎,而這在漢代以來樂府歌詩的創(chuàng)制、擬作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最為典型。
文學藝術往往伴隨著歷史地理的創(chuàng)變而發(fā)生。自漢武帝擴置樂府后,鑿空西域的絲路開拓創(chuàng)變尤其在樂府歌辭中得到體現(xiàn),此中漢樂府橫吹曲的創(chuàng)制便與絲路開拓大有因緣。崔豹《古今注》曰:“橫吹,胡樂也。漢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盵5](P.11)由此可見,無論是曲題起源還是其邊地軍樂用途、適用對象,漢樂府橫吹曲都先入地打上了絲路民族交往的烙印。而就魏晉流傳的橫吹曲題內(nèi)容來看,與漢文帝時期“匈奴無入塞,漢無出塞,犯今約者殺之”的漢胡和親約定相較,《隴頭》《出關》《入關》《出塞》《入塞》等曲題則充分顯示了邊疆地區(qū)頻繁的往來活動??梢哉f,漢樂府橫吹曲以其絲路交往起源、絲路軍旅用途、絲路邊地曲題內(nèi)涵,成為中國絲路文化最早的藝術規(guī)定形式,后世絲路文化書寫正是在此藝術路徑的規(guī)約下逐漸發(fā)展起來的。
在漢樂府橫吹曲題中,《隴頭》這一曲題尤其矚目。隴頭即隴山,今六盤山南段,班固《西都賦》曾描繪了隴山一帶的自然區(qū)位,“左據(jù)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6](PP.5~6)。隴山西接羌胡之地,東連秦川,是河西之地開拓之前秦漢西至疆界的重要自然地理景觀。正是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隴山成為秦漢帝王四方巡幸的重要所在,加之隴山本身的自然條件優(yōu)越,便具有了獨特的人文內(nèi)涵。如《三秦記》記隴山之高及其水源狀況,“其坂九回, 不知高幾許, 欲上者七日乃越。高處可容百余家, 清水四注下”。郭仲產(chǎn)《秦州記》錄隴山之上行役之人東望秦川的感懷,“隴山東西百八十里。登山嶺, 東望秦川四五百里, 極目泯然。山東人行役升此而顧瞻者, 莫不悲思”[7](P.3518)。隴頭流水作響,登隴山可極目遠望,東望秦川又可抒行役悲思,這成為漢晉時期隴山獨具的人文意蘊。
也正是因此,“隴頭”“隴頭流水”成為漢代歌詩書寫的重要意象。梁鼓角橫吹曲有《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fā)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盵8](P.371)除此之外,逯欽立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輯錄了兩首《隴頭歌》?!半]頭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登高望遠,涕零雙墮?!薄半]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9](P.1020)就文本來看,此幾首《隴頭歌》具有文辭的一致性,結(jié)合近年來學界的研究情況,此幾首《隴頭歌》大致都出自漢人之手。[10]行役之人佇立隴頭、東望秦川抒發(fā)感懷構成了漢代《隴頭》歌的主要內(nèi)容,而東望秦川的文化想象在南朝樂府擬作中得到詩境承繼。包括《隴頭》《隴頭水》等漢樂府橫吹曲在內(nèi),南朝樂府有相當一部分詩句承繼了漢代以來隴頭東望秦川的詩歌情境,如梁元帝“欲識秦川初,隴水向東流”、徐陵“回首咸陽中,唯言夢時往”、顧野王“隴底望秦川,迢遞隔風煙”、謝燮“隴阪望咸陽,征人慘思腸”等等。
但就隴山及隴西地區(qū)的區(qū)域歷史內(nèi)涵來說,其文化價值并不止于此。在絲路開拓之前,隴西作為秦漢疆界的西至地區(qū),亦是漢胡文化的重要過渡地帶,于隴山之上“東望秦川”有著守界懷家、感念故土的情感意味。張騫西行出使、武帝時期對河西走廊的疆域開拓則使之逐漸顯露出絲路文化底蘊。從張騫首次出使西域來看,“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隴西”[1](P.7271),隴西作為漢界進入河西地區(qū)的西行起點,成為張騫出使西域的重要地理坐標。正是以此歷史契機,作為原本由漢入胡的疆界過渡地區(qū),漢使出隴西及之后河西走廊開拓的歷史本事使得隴山的文化意蘊在“東望秦川”之外擴容了絲路西行的內(nèi)涵,而這在漢代之后特別是南朝的樂府擬寫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
南朝樂府擬作與漢樂府歌詩不可同日而語。區(qū)別于漢樂府曲辭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南朝樂府在對前代樂府曲題的承繼中表現(xiàn)出“聲失而義起”的新變,這主要表現(xiàn)為自沈約以來的“賦題”擬寫風尚。[11]南朝文人的樂府賦題書寫與這一時期的社會風氣息息相關。一方面,聚書成風使得歷史地理知識得到了空前的整理和傳播,文學寫作表現(xiàn)出用事風氣的流行。如鐘嶸《詩品序》論曰:“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寢以成俗?!盵12](P.4)王夫之也講道:“梁、陳以來所尚者使事,而拙者不能多讀書,雖讀亦復不解。迨其愈下,則有纂集類書以供填入之惡習。”[13](P.64)近人劉師培曰:“蓋南朝之詩,始則工言景物,繼則惟以數(shù)典為工,因是各體文章,亦以用事為貴?!盵14](P.89)盡管歷代詩評對此褒貶不一,但客觀來說,正是在聚書成風的知識崇拜、隸事流行的游戲風尚中,南朝樂府擬作開啟了偏好地理景物的用事風氣。另一方面,就漢橫吹曲這類具有邊塞軍旅內(nèi)涵的曲辭擬寫來看,在南北分裂的歷史境遇中,盡管南朝文人并無切身的河西邊塞軍旅體驗,但類書編錄、抄書流行的學風往往使其通過歷史文本想象邊塞軍旅場景。在對橫吹曲辭樂府的擬制策略中,文人更多地拋棄舊篇章主題,多借助漢代史事對其題面之意展開文學想象。南朝文人尤其以漢代歷史人物、事件、地理作為敘事依托,以漢胡交往的絲路歷史作為詩歌的情感動因,樂府古題如《隴頭》《出塞》《隴西行》在此中發(fā)生了絲路歷史本事的重構。
正是在樂府擬寫中導入了絲路歷史本事,像《隴頭》這樣的漢樂府古題成為漢代絲路歷史的文學凝定形式。以《隴頭》樂府擬寫來看,南朝文人多在“隴頭流水”的情思之外增置了漢使出隴西的歷史本事。如車鄵“隴頭征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jié)。雪凍弓弦斷,風鼓旗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8](P.313)。明人陳祚明評曰:“其言激昂?!盵15](P.913)正是這樣不負君恩的持節(jié)出使敘事內(nèi)容,使其與漢代東望秦川、涕零雙墮的隴頭情思形成了鮮明的情感對此。而江總的樂府擬寫則明確出現(xiàn)了張騫出使的歷史本事,“隴頭萬里外,天崖四面絕,人將蓬共轉(zhuǎn),水與啼俱咽。驚湍自涌沸,古樹多摧折。傳聞博望侯,苦辛提漢節(jié)”[8](P.314)。博望侯即張騫?!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洀堯q曰:“經(jīng)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單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余歲,與妻,有子,然騫持漢節(jié)不失?!盵1](P.7271)以隴頭為歷史地理情景,以張騫“苦辛提漢節(jié)”為歷史本事,《隴頭》歌詩命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內(nèi)涵改變,江總的《隴頭》也成為漢代絲路歷史的文學文本凝定典型。
進一步來講,正如《秦州記》所言,“隴山東西百八十里”,如果說漢代《隴頭》歌偏重于“東望秦川”的感懷,那么南朝樂府則將視野轉(zhuǎn)向了河西走廊乃至遙遠的西域世界,南朝文人以其知識偏好激活了陳舊的樂府古題,在漢代諸種地理知識儲備的觸發(fā)下,絲路西行成為此中最重要的樂府主題。
《漢書·西域傳》曰,西域“東則接漢,扼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3](P.3871)。正是借助這樣的漢史地理知識,南朝文人第一次將中國古典詩歌的視野推向了域外。如江總的另一首隴頭樂府將視野擴大到河西玉關,“遙聞玉關道,望入杳悠悠”,又如陳后主“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張正見以隗囂的歷史本事寫下“遠入隗囂營,傍侵酒泉路”之句。[8](PP.313~315)歷史地理知識更是在樂府擬作中轉(zhuǎn)化成特定的民族歷史意識,如劉孝威的《隴頭水》擬作,“從軍戍隴頭。隴水帶沙流。時觀胡騎飲。常為漢國羞。釁妻成兩劍。殺子祀雙鉤。頓取樓蘭頸。就解郅支裘。勿令如李廣。功多遂不酬”[8](P.312),將視野觸及西域游牧文化,以漢代歷史本事抒發(fā)個人的建功立業(yè)志向。南朝樂府擬作展現(xiàn)了中國詩歌地理視野的突破,西漢盛世的精神力量在此凝定成為固定的地理審美意識。
以隴頭為地理線索,在絲路歷史本事的共用中,南朝樂府的不同曲題又實現(xiàn)了在主題、題材、藝術經(jīng)驗方面的疊加融合。如沈約的《有所思》“西征登隴首,東望不見家。關樹抽紫葉,塞草發(fā)青牙。昆明當欲滿,蒲萄應做花,垂淚對漢使,因書寄狹邪”[8](P.252),融匯多種絲路地理、物產(chǎn)、歷史要素做出西行想象。此外,還有吳均將張騫出使歷史導入《出塞》之中,“羽檄起邊庭,烽火亂如螢。是時張博望,夜赴交河城。馬頭要落日,劍尾掣流星。君恩未得報,何論身命傾”[8](P.317)。而梁簡文帝更是一改漢晉頌女德、發(fā)哲思的《隴西行》舊題,以“烏孫涂更阻,康居路猶澀”“隴西四戰(zhàn)地,羽檄歲時聞”“往年郅支服,今歲單于平”等西域歷史地理本事書寫[8](P.543),將《隴西行》詩題題面的絲路文化意蘊充分開掘出來。
總的來看,正是在對漢代歷史地理知識的共用與重復使用中,南朝文人以固定的橫吹曲題對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歷史文本進行了文學喚醒;在詩歌與地理的天然聯(lián)系中,不斷地以罔替的修辭重寫擴展,強化了河西走廊關隘、山川的審美價值。區(qū)別于史書的漢代絲路歷史記錄,在南朝文人的樂府擬寫修辭技藝中,原本的歷史地理知識轉(zhuǎn)化成鮮活的文學審美意識,地理要素與歷史要素的融匯實現(xiàn)了藝術經(jīng)驗層面的整合,以樂府賦題方式構建出一個穩(wěn)定的絲路地理審美系統(tǒng)。
就絲路開啟的歷史境遇來看,又必然涉及漢與匈奴的交往。盡管戰(zhàn)亂與和平構成漢胡關系的主題,但漢朝與匈奴又并非意在相互的征服。南朝何承天正是注意到這一點。何承天在《安邊論》中論曰:“漢世言備匈奴之策,不過二科,武夫盡征伐之謀,儒生講和親之約,課其所言,互有遠志。”[16](P.2566)無論是戰(zhàn)還是和,都是“安邊”的策略;而且,征伐之謀與和親之約都是“安邊”的主要方式。以武帝時期為節(jié)點來看,無論是武帝之前頻繁的戰(zhàn)事失利而和親,還是武帝伊始嘗試聯(lián)絡月氏建立民族同盟,都是為了保障與匈奴的勢力關系達到平衡。何承天“互有遠志”的“備匈奴之策”意味著無論是征伐還是和親,漢胡角力關系并不僅僅是簡單的邊境領地的消長,地理疆域消長的背后,體現(xiàn)著游牧文化與漢文化各自的政治控制能力及其文化影響力。
正因如此,征伐與和親的政治文化影響效果就顯得格外重要。就征伐來看,漢代中央集權政治、軍事?lián)u擺,多有叛、降入匈奴的情況發(fā)生,如韓信、盧綰等人出于對劉邦剪除異性王的恐懼疑慮而奔亡入匈奴,戰(zhàn)場軍事失利也成為降叛入匈奴的情境緣由,如漢將趙信、趙破奴、李陵、李廣利、李緒等人皆沒入匈奴。正是在此種意義上,和親成為武將征伐失利的有效疏解方式。一方面,“結(jié)和親之約,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16](P.277),和親是“擊之不便”情況下的實用途徑;另一方面,“久結(jié)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故遣使者冠蓋相望,結(jié)軼於道,以諭朕意於單于”[1](P.1032)。和親更是天子布“遠德”的行為。在詔令、奏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墮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元元萬民”[1](P.1032)是和親的主要目的。以此,自漢高祖被匈奴圍困始,和親成為絲路民族交往的重要內(nèi)容,和親遠嫁而又心系故國的女性形象為后世文學家所重視。
史家為后世文學書寫提供了基本的敘事元素。從司馬遷記高祖圍困匈奴和親,一直到武帝遣細君為公主和親烏孫王昆莫,書寫出使、和親的樂府詩歌開始出現(xiàn)。除此之外,《漢書》記漢元帝“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3](P.297),《后漢書》“昭君豐容靚飾, 光明漢宮,顧影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7](P.2941),對昭君出塞作出細節(jié)刻畫。無論是遠嫁烏孫還是和親匈奴,處于漢胡關系中的女性形象在史籍中基本建立起來。歷史事件催生文學事件,樂府歌詩尤其提供了區(qū)別于國家宏大敘事之外的私人情感書寫形式,自《琴操·怨曠思惟歌》始,王昭君成為樂府歌辭構建多民族融合關系的重要文學形象。
據(jù)郭茂倩《樂府詩集》輯錄考證,在先唐樂府詩中,從西晉石崇以《王明君》創(chuàng)樂府新辭始,以王昭君為題的詩作共18首,其中相和歌辭15首、琴曲歌辭3首,包括鮑照、蕭綱、沈約、王褒、庾信在內(nèi)的南北朝名家、大家皆有擬作??梢姡谖娜藬M作樂府達到極峰時,昭君出塞的歷史本事以樂府形式在南北方廣泛流行開來。就樂府詩題的內(nèi)容來看,固定的歷史敘事往往為樂府詩境提供了固定的情感內(nèi)涵,無論是《細君公主歌》還是漢晉南北朝的昭君相和歌辭、琴曲歌辭,遠嫁和親的鄉(xiāng)愁之思是此中基本的情感色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魏晉南北朝多民族政權更迭與文人南渡北滯的過程中,和親的鄉(xiāng)愁擬寫實則在民族關系的變動中產(chǎn)生了或濃或淡的情感變量。通過對漢胡民族關系的想象,在對漢代絲路和親地理情境的模擬中,先唐文人以其各自的家國政治際遇差異,賦予昭君和親本事以迥異的樂府詩境內(nèi)涵,和親本事的鄉(xiāng)愁情愫實則表露出南北文人的時代際遇,成為重新審視這一階段樂府詩歌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
就現(xiàn)有的歷史文獻來看,文獻可查最早的詩作是西晉石崇所作的《王明君辭》?!锻趺骶o》序曰:“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於紙云爾?!盵17](P.87)很顯然石崇是在對《細君公主歌》的情思承繼中新造此辭,所作“積思常憤盈,愿假飛鴻翼”等句與《細君公主歌》“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還故鄉(xiāng)”異曲同工。但進一步兩相對照,石崇筆下昭君的“哀怨之聲”并不止于此,因緣于時局及政治風俗,昭君鄉(xiāng)愁書寫在石崇這里出現(xiàn)了書寫差異和情感變化。
應該說,昭君和親本事是在漢胡交往的民族歷史情境中產(chǎn)生的,但魏晉時期漢與北方民族的關系顯然已不同于漢時?!白晕菏弦詠恚奶攦?nèi)附,鮮有桀悍侵漁之患”[18](P.1445),正因如此,昭君的胡地鄉(xiāng)愁遠不是構成石崇歌辭書寫的主要方面。在石崇的《王明君辭》中,“雖貴非所榮”“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等句實則是此作的主要情感旨歸,昭君和親的異域鄉(xiāng)愁充滿了明珠暗投的茍活之感。而昭君這樣的情愫又非空穴來風,西晉“進仕者以茍得為貴”,“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18](P.136)《晉書·石崇傳》記石崇史事,“復拜衛(wèi)尉,與潘岳諂事賈謐。謐與之親善,號曰‘二十四友’……廣城君每出,崇降車路左,望塵而拜,其卑佞如此……及賈謐誅,崇以黨與免官”[18](PP.1006~1007)。應該說,西晉的社會風俗沖淡了漢胡民族關系、異域鄉(xiāng)愁的昭君本事情感,雖貴非榮的昭君異域體驗展現(xiàn)的實則是個人跌宕的仕宦榮衰心跡。
而南朝昭君擬樂府寫作的面貌又迥異于石崇的《王明君辭》。用陳寅恪的治學術語來看,南朝的昭君樂府擬寫主要表現(xiàn)出“古典”與“今典”的對應重合。在整個南北朝復雜的民族政治關系中,胡漢和親政治策略重新出現(xiàn),尤其是在漢胡關系從對立到緩和再到融合的過程中,昭君和親之“古典”成為南朝文人政治地緣意識、民族認同觀念的顯現(xiàn)方式,正是在“古典”與“今典”交互的漢胡民族關系認知、審美意識生成中,南朝文人以樂府賦題的方式實現(xiàn)了對昭君和親本事的審美意象凝定。
從整個南朝的歷史來看,區(qū)別于晉宋的南北戰(zhàn)事頻發(fā)、民族矛盾沖突,齊梁時期是民族關系的緩和、平穩(wěn)期,和親使得南北民族沖突得以緩和。如蕭子顯曾總結(jié)永明之前對立的南北政治局面曰:“及魏虜兼并,河南失境,兵馬土地,非復曩時。宋文雖得知知己,未能料敵,故師帥無功,每戰(zhàn)必殆。泰始以邊臣外叛,遂亡淮北,經(jīng)略不振,乃以和親。太祖創(chuàng)命,未級圖遠,戎塵先起,侵暴方牧,淮、豫克捷,青、海摧奔,以逸待勞,生微百勝。自四洲淪沒,民戀本朝,國祚惟新,歌奉威德,提戈荷甲,人自為斗,深壘結(jié)防,相望南旗?!盵19](P.1000)可見,此間民族對立之嚴峻形勢。而就永明年間來看,“永明之世,據(jù)已成之策,職問往來,關禁寧靜,疆場之民,并安堵而息窺覦”[19](P.1000)。據(jù)《梁書》載,“永明中,與魏和親”[20](P.299)、“大同中,與魏和親”[20](P.602),和親充分顯示了此一階段南北政局相對平穩(wěn)安寧的政治環(huán)境,而這也成為這一階段昭君樂府曲題大量擬作的“今典”背景。
從樂府文本來說,區(qū)別于漢晉和親題材寫作的內(nèi)容單一性,自齊梁始,昭君曲題就吸引了一大批創(chuàng)作者,出現(xiàn)了包括沈約、庾信、蕭綱、陳叔寶等人在內(nèi)的男性文人群體,更有沈滿愿、劉繪女等女性群體,創(chuàng)作群體的多樣化是審美意象凝定的基礎。正是在多人的同題修辭書寫中,昭君樂府擬作顯示出具有時代境遇的美學特征。一方面,結(jié)合南方文人的漢文化正統(tǒng)情結(jié),形成了以“漢”為代表的文化鄉(xiāng)愁審美意識,如庾信的“朝辭漢闕去”、蕭綱的“秋簷照漢月”、沈約的“唯有三五夜,明月暫經(jīng)過”、張正見的“霜樓明漢月”。[8](PP.427~432)另一方面,昭君樂府擬寫又頻繁且恒定地出現(xiàn)了胡樂意象群,如庾信的“方調(diào)琴上曲,變?nèi)牒章暋盵8](P.433)、王褒的“唯余馬上曲,猶作出關聲”[8](P.432)、陳后主的“笳吟度隴咽,笛轉(zhuǎn)出關鳴”[8](P.854)。胡笳、琵琶等器樂雖然以胡之名,但在南朝廣泛流行,以漢月、胡樂作為寄托鄉(xiāng)愁的物質(zhì)載體,充分展現(xiàn)了這一時期漢胡民族交融、南北文化交流的審美文化意識。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鄉(xiāng)愁依舊是昭君擬樂府的主要情感方向,但從具體的書寫策略看,與前代“吾家嫁我”“我本漢家”的主體自敘不同,南朝和親擬寫的賦題策略主要表現(xiàn)在昭君妝容的雅化與胡地暗寒景觀的差異對舉上,以此來渲染昭君初入胡地的不適。一方面,南朝士人追求“秀骨清相”的身體美學,如《顏氏家訓》所記錄的,“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21](P.96),漢女昭君成為南朝身體審美風尚的絕佳載體,如蕭綱的“玉艷光瑤質(zhì),金鈿婉黛紅”、蕭紀的“誰堪覽明鏡,持許照紅妝”、沈約的“沾妝疑湛露,繞臆狀流波”、張正見的“淚染上春衣,憂變?nèi)A年發(fā)”等詩句皆對昭君典雅的漢妝作了細致的描繪。[8](PP.431~432)另一方面,梁朝文人所擬昭君樂府又皆有邊地、胡風、胡塵等意象,胡風胡塵侵入漢妝是此中重點刻畫的細節(jié)。如張正見的“寒樹暗胡塵”、蕭綱的“愁帳入胡風”、蕭紀的“塞外無春色,邊城有風霜”、施榮泰的“舉袖拂胡塵”、庾信的“夕見胡塵飛”。[8](PP.431~432)實際上,“胡塵”南侵是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事關系的重要描述內(nèi)容,如《南齊書》記孔稚珪《表》云,“建元之初,胡塵犯塞”[19](P.839),《梁書》記王僧辯《表》云,“自紫庭絳闕,胡塵四起”[20](P.126),更有侯景臣王偉矯詔曰,“惠、懷失御,胡塵犯蹕”[20](P.855),再對讀沈約的“胡風犯肌骨,非直傷綺羅”[8](P.432)、庾信的“胡風入骨冷”[8](P.433),可以說,在南朝文人的擬寫中,因緣于南北民族政治關系,在對和親鄉(xiāng)愁情感的詩題框架中,“漢妝”“胡塵”不僅是南朝文人筆下慣用的意象特征,更是南北民族角力的政治地緣意識表達。在絲路漢胡和親“古典”與南北漢胡對峙“今典”的交錯中,胡風入侵的文化地理不適構成了南朝擬樂府和親鄉(xiāng)愁書寫的主要情境旨歸。
總的來說,正是在這樣的胡漢民族關系交融的歷史契機中,在歷史賦題策略、漢胡文化交融、南北對峙關系多種要素的作用下,南朝樂府擬作出現(xiàn)了以閨閣之體表達漢胡關系的昭君本事重構,而這種在特定時局境遇中形成的意象關系又在唐詩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詩藝承繼。一方面,唐人樂府擬作多襲用以胡樂為中心的鄉(xiāng)愁意象群,如駱賓王的“唯有清笳曲,時聞芳樹春”、劉長卿的“琵琶弦中苦調(diào)多,蕭蕭羌笛聲相和”、李商隱的“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8](PP.428~431);另一方面,唐詩又承襲、凝練了南朝樂府“漢妝”“胡塵”對舉的詩歌審美張力,如唐人上官儀的“霧掩臨妝月,風驚入鬢蟬”、駱賓王的“玉筋染胡塵”、梁獻的“衣銷邊塞塵”、張文琮的“玉痕垂淚粉,羅袂拂胡塵”、李白的“蛾眉憔悴沒胡沙”、白居易的“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8](PP.428~434)等等??梢哉f,南朝特定的民族歷史時局、知識美學風尚、意象修辭技藝使得昭君和親這一歷史本事得到了文學審美意識的定型,而唐人鮮明的絲路審美意識正是在南朝樂府絲路擬寫的基礎上獲得的。
在絲路地理視野不斷擴展的同時,往往伴隨著物產(chǎn)的交換與交通工具的改變,此中,集上層身份符號、古代交通動力、民族文化象征于一身的名馬構成了漢代以來絲路文化系統(tǒng)中最核心的意象內(nèi)容,亦成為中國絲路文化的主要表征。
應該說,與西域地區(qū)對絲綢這類奢侈品的需求相似,中國一直有著對良馬的渴望。漢代因其廣袤疆域的國家管理,尤其重視對西域良馬的引進,絲綢與良馬的互通有無亦成為漢胡交往的主要內(nèi)容。就漢與匈奴的官方往來看,恰如漢文帝《遺匈奴和親書》所記錄的,在和親的禮物互贈中,匈奴贈騎馬二匹、駕二駟[1](P.6567),漢贈與匈奴單于“服繡袷綺衣、繡袷長襦、錦袷袍各一,比余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一,繡十匹,錦三十匹,赤綈、綠繒各四十匹”[1](P.6570);而就邊地貿(mào)易來看,“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1](P.6588)。通過外交、邊地互市貿(mào)易等,西域良馬得以進入中原。除此之外,武帝時期絲路的拓通使得西域諸國的良馬進入中原,烏孫馬、大宛馬尤其出名。如張騫第二次出使烏孫時,烏孫以馬十匹答謝,烏孫與漢和親更是以馬一千匹作為聘禮?!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涊d:“初,天子發(fā)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盵1](P.7301)
就樂府歌辭來看,自武帝時期始,西域良馬成為歌詠帝王功業(yè)、凸顯漢文化影響力的主要文化表征。漢郊廟歌有《天馬》二首,《天馬歌》為元狩三年(前120)馬生渥洼水中作。“太一況。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儻。精權奇。籋浮云。晻上馳。體容與。迣萬里。今安匹。龍為友?!盵3](P.1060)《西極天馬歌》為太初四年(前101)誅宛王獲宛馬作?!疤祚R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⒓箖伞;艄?。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zhí)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閭闔。觀玉臺?!盵3](P.1061)漢郊廟歌辭主要用于朝廷禮儀,以接人神之歡,而天馬作為西域物產(chǎn),以其奔馳萬里、蹄踏流沙的異域豐姿,體現(xiàn)著武帝疆域開拓的功業(yè)??梢哉f,在漢代的地理空間想象中,天馬被漢武帝視作與龍為友的西極仙界象征,作為溝通中原王朝與西域的絲路交往物產(chǎn),馬的文明交往意義在此開始顯露出來。
而且,馬實際上又成為絲綢之路上漢文化影響力的重要文化表征。從馬對內(nèi)的文化價值來看,恰如漢代馬援對馬的文化洞察,“行天莫如龍,行地莫若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安寧則以別尊卑之序,有變則濟遠近之難”[7](P.840),作為古代社會最重要的動力來源,馬是古代國家進行疆域管理、古人進行遠途行旅活動、古代區(qū)域文化取得信息交換的主要交通工具。而對于擁有雄厚經(jīng)史文化知識的文化士族階層來說,集“國之大用”“尊卑之序”于一體的馬實則成為他們民族國家意識的重要形象表征。從馬的對外文明交往意義來看,正如吳芳思所指出的,“從中亞輸入馬匹,不管是天馬還是其他馬種,是漢朝同‘西方世界’達成協(xié)議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這種做法一直貫穿中國的大部分歷史”[22](P.43)。天馬“涉流沙而九夷服”,作為古代邦交的重要物產(chǎn),西域地區(qū)輸入的馬是中原王朝顯示文化影響力的主要符號。馬的形象內(nèi)在地凝聚著古代中國與西域世界的文明交往,馬的形象也成為絲路物產(chǎn)交換、區(qū)域文化交流乃至于在多民族關系交往中展現(xiàn)漢文化影響力的重要文化表征,對于馬的文化書寫也因此成為探討古代絲路文化交流的重要視角。
不論是甲兵之本還是尊卑之序,緣事而發(fā)的漢樂府歌詩對馬的絲路文化價值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作為馬上吹奏的軍樂,漢橫吹曲辭為后世提供了詠馬的基本詩題形式,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紫騮馬》《驄馬》等樂府詩題的創(chuàng)制以及曹植《白馬篇》等名作,實質(zhì)上這是以固定詩題傳播的方式對馬文化進行了持續(xù)的文學審美意識擴展。而南朝作為一個文史知識總結(jié)、南北戰(zhàn)事高發(fā)、對外交往頻繁的特殊歷史時期,在現(xiàn)實絲路交往與漢代絲路史料資源的文學賦題中,樂府擬作表現(xiàn)出詠馬的多元面貌。
從南朝時期馬的來源看,依然源于絲路貿(mào)易、朝貢,但就交通路線來說,盡管南北分裂的局勢使得漢代開通的河西走廊絲路沿線發(fā)生了阻斷,但南朝依然保持著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交往,此中絲綢之路河南道在整個南朝時期替代了前代的河西道,成為溝通中原和西域地區(qū)的重要交通路線。
河南道又稱“青海道”“吐谷渾道”,這條通道連接了新疆、青海、甘肅、四川沿線,在四川與長江水道相連接,沿此線路可抵達江左地區(qū)。就南朝樂府的創(chuàng)制來看,《蜀道難》正是這條交通路線的文學顯現(xiàn)。梁簡文帝最早作樂府《蜀道難》曲:“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聲下復高,猿啼斷還續(xù)?!盵8](P.590)結(jié)合簡文帝的經(jīng)歷來看,此作應源于其軍旅都督經(jīng)歷,巫山巴水等地理景觀實則書寫了南朝絲路沿線由長江水道入蜀的一段路程。除此之外,梁劉孝威亦有《蜀道難》一篇,區(qū)別于蕭綱寫入蜀長江水道,劉孝威此作“玉壘高無極,銅梁不可攀,雙流迸巇道,九坂澀陽關”等句正寫蜀地境內(nèi)的地理交通及歷史典故。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成果,“銅梁”在蜀都東南,“玉壘”在今都江堰市西北,《方輿勝覽》言其“控制吐蕃”,為“全蜀巨屏,即灌口之障蔽”。[23]可以說,梁代兩首《蜀道難》實則敘寫了梁代境內(nèi)的絲綢之路,而沿此路線,從西北方向出發(fā)便可抵達吐谷渾南部。
吐谷渾因姓吐谷渾,亦為國號,宋元嘉末,自號河南王,是南北朝時期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梁書》載:“其地則張掖之南,隴西之西,在河之南,故以為號。”[20](P.810)河南國與南朝各政權交好且有著頻繁的往來。《梁書》載,“其國多善馬”[20](P.810),河南國曾獻舞馬、白龍駒于梁,駿馬龍駒是河南國與梁交往的主要物產(chǎn)。但對于梁人來說,河南馬以及騎馬均是一種奢侈?!敦懹^政要》載:“及侯景率兵向闕,尚書郎以下,多不解乘馬?!盵24](P.195)又如宋人所錄:“帝因賜羊侃河南國紫騮馬試之。侃執(zhí)稍上馬,左右擊刺,特盡其妙。觀者登樹,樹俄而折?!盵25]羊侃為北人,且性豪奢,騎紫騮馬的場景引得梁人登樹而觀,一方面說明南朝騎馬之少見,另一方面也說明河南國名馬被梁人視作奢侈品。
而這樣的馬文化在南朝樂府寫作中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梢钥吹?,圍繞《紫騮馬》《驄馬》等曲題,馬成為南朝文人賦題詠物的主角,如梁元帝“長安美少年,金絡錦連錢。宛轉(zhuǎn)青絲較,照耀珊瑚鞭”,梁車鄵“驄馬鏤金鞍,柘彈落金丸”,又有陳后主“嫖姚紫塞歸,蹀躞紅塵飛。玉珂鳴廣路,金絡耀晨琿。蓋轉(zhuǎn)時移影,香動屢驚衣。禁門猶未閉,連騎恣莫相追”。[8](PP.352~355)通過極盡奢侈修飾的樂府書寫,作為絲路物產(chǎn)的馬的貴族身份、財富地位內(nèi)涵被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但需要注意的是,與絲路朝貢的奢侈品不同,漢代史籍中留存的馬文化也成為南朝樂府寫作的重要內(nèi)容。南朝文人尤其針對漢與西域諸國的絲路馬文化展開擬寫。由此,在河南道朝貢奢侈品的書寫之外,南朝文人以漢與西域的交往史建構出另一種虛擬的樂府絲路馬文化,而這樣的文學主題創(chuàng)制對整個中國詩學史的影響深遠。
就南朝樂府的曲題來看,盡管前代曲題未必旨在凸顯馬的行旅文化旨趣,但在賦題時尚的風氣中,包括《紫騮馬》《驄馬》《白馬》以及相關的《飲馬長城窟行》在內(nèi),馬的軍旅書寫成為樂府賦題的重要切題入口。從漢晉期間的《飲馬長城窟行》曲辭來看,或如魏文帝“浮舟橫大江,討彼犯荊虜”寫征伐偉業(yè),或如陳琳“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書寫秦人長城之役,亦如傅玄以擬篇形式重寫古辭,包括陸機“驅(qū)馬入陰山”的軍旅書寫,漢晉期間圍繞此曲辭并未形成固定的文辭內(nèi)容。但南朝文人則不然,就梁陳《飲馬長城窟行》來看,賦題皆圍繞馬本身進行軍旅書寫。如沈約筆下的“介馬渡龍堆,途縈馬屢回”,又如陳后主的“征馬入他鄉(xiāng),山花此夜光”、張正見的“秋草朔風驚,飲馬出長城”[8](P.558)等以馬為主題的長城出塞軍旅書寫。
通過摒棄前代僵化的內(nèi)容形式并調(diào)動多種歷史知識資源,南朝文人同樣為《飲馬長城窟行》《從軍行》《驄馬》《白馬》等曲題導入了漢代絲路史事。在漢代絲路史事的作用下,借助馬形象的內(nèi)在速度感與豪情之氣,激發(fā)了南朝文人對騎馬和勇武之風的追慕,由此形成了南朝樂府獨有的西域想象書寫,在多人的修辭罔替中,將馬形象本身的勇武剛健之內(nèi)涵與家國審美意識固定下來。
即如劉孝義所寫,“何謂從軍樂,往返速如飛”[8](P.481),軍旅與速度是馬的主要形象特征,而這樣的意識在南朝文人的《白馬》擬寫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如齊孔稚珪《白馬篇》“早出飛狐塞,晚泊樓煩城”、“左碎呼韓陣,右破休屠兵”以地理、方位的變換凸顯了馬本身的靈活機動性。又如沈約的《白馬篇》“長驅(qū)人右地,輕舉出樓蘭”、徐悱的《白馬篇》“占兵出細柳,轉(zhuǎn)戰(zhàn)向樓蘭。雄名盛李、霍,壯氣勇彭、韓”[8](PP.916~917),以西域地理凸顯馬的英武內(nèi)涵。除此之外,李廣利出師大宛成為南朝樂府賦題的重要歷史本事。《漢書》載:“四年春,貳師將軍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來。”[3](P.202)南朝文人為這樣的歷史本事增添了文學情感意趣,如簡文帝的《從軍行》“貳師惜善馬,樓蘭貪漢財”“貳師將軍新筑營,嫖姚校尉初出征”“先平小月陣,卻滅大宛城”[8](P.478),又如張正見的《紫騮馬》“將軍入大宛,善馬出從戎”[8](P.353)等句。如果說曹植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寫出了己身的豪情,那么南朝文人則在馬勇武剛健的形象豪情之中加入絲路本事要素,以馬為線索,將漢代的國家形象清晰地建構出來。在整個西漢歷史背景的襯托下,《白馬》成為南朝文人家國歷史意識的重要審美表征。
此外,鮑照在《白馬》中寫道,“棄別中國愛,要冀胡馬功”,又如袁淑所寫“嗟此務遠圖,心為四海懸”[8](P.915),盡管現(xiàn)實疆域時局并非如此,但南朝文人借助漢馬史事,在文學書寫中展現(xiàn)出更強的時空掌控能力和更宏闊的家國情感關懷,文學審美的積淀性與獨立性在此充分顯示出來??梢哉f,通過南朝擬樂府書寫的審美意識凝定,漢代強盛的精神力量通過文學書寫得到了有效彰顯,漢文化形象認同與華夏民族凝聚力也得到了進一步鞏固,漢唐氣象正是在這樣的過渡書寫中得以形成。
劉勰曰:“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盵26](P.531)盡管作為同時代人的劉勰對其所處時代的文風并不滿意,史傳文評亦多視南朝文學為“雕蟲之藝”,但客觀來說,南朝是繼漢經(jīng)學時代、魏晉玄學時代之后的文學知識崇拜時代,在造紙技術不斷普及的情況下,前代各種知識在此一時期得到了有效總結(jié)和傳播,通過修辭雕琢,知識被整合成為特定的文學審美意識。
可以看到,在“崇尚知識的南朝學風”[27]里,諸種文學文體發(fā)生了新的創(chuàng)變,而絲路交往的歷史知識尤其為此間樂府擬作提供了廣泛的詩題內(nèi)容,漢晉樂府曲題在此一階段的文人手中獲得了文本層面的絲路賦題創(chuàng)制。一方面,漢樂府橫吹曲題為南朝文人提供了絲路賦題的規(guī)定內(nèi)容,南朝聚書用事的時尚風氣成為此中的重要契機,這使得南朝樂府文辭層面的創(chuàng)變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在整個南北朝的特殊時代境遇里,漢胡交往的“古典”與南北朝漢胡融合的“今典”發(fā)生著錯位與重合,通過古今歷史意識的整合,一系列以漢代歷史為主要內(nèi)容的絲路歷史元素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詩歌情感構建,伴隨著南北多民族文化的不斷融合,在政權更迭與疆域邊界變動中,融合了漢代歷史情感的絲路地理景觀成為南朝詩歌文化空間建構的想象途徑,以河西走廊、西域地區(qū)為范圍的民族、物產(chǎn)、風俗、州府、關隘、山川地理圖景構成了南朝詩人漢民族文化意識的重要表征。南朝樂府擬作開啟了絲路地理認知、漢胡民族融合以及文化意識認同的詩歌情境構建,漢代絲路歷史在此間得到了有效的詩歌意象塑形和文本修辭凝定,在中國詩歌史上形成了內(nèi)蘊深厚的絲路地理母題,對后世絲路書寫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是研究中國絲路文化發(fā)生、中國詩歌發(fā)展都不能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